第6章 第六章

书名:深海里的星星II 作者:独木舟 本章字数:28830 下载APP
许多日子过去以后,在乌烟瘴气的城市里的夜里,抬起头只能看到稀稀疏疏的几颗星星遥挂在天际——类似于这样的时刻,我总会想起在松西的那个夜晚。
  我确定了陆知遥将提前结束行程,于是不能不面对很快我们就要分开的事实。也许是因为这个吧,我的脾气越来越差,经常好几个小时都不说一句话,只管闷头听歌。
  陆知遥明显感觉到了我蠢蠢欲动的怒气,但他对此不予理睬。
  在某天吃饭的时候,陆知遥环视了一周,忽然,直截了当地说出了那句“我有事,不能陪你们接着走了”,一尘和阿亮同时抬起头来看向我。
  就像有一只手掐住我的脖子。
  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他那句话是说给我听的。
  就这样闷声闷气地继续着接下来的短暂旅程。
  我心里有两个声音在不断地吵架,一个说:算了,在一起没几天了,别整天板着脸了,他并不欠你什么。
  另一个则说:本来就是他言而无信,说了要一起去到南疆北疆的,现在却半途而废。
  先前那个又说:即使到了最后的目的地,你们还是要分开,回到各自的日常生活中去,不是吗?
  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
  一边是理智,一边是情感,而我这二十多年来,说话做事全凭自己的直觉,也许就像陆知遥说的——大多数时候,我根本就是个没逻辑、冲动、毫无理性的笨蛋。
  灰尘从车窗的缝隙里钻进来,满头满脸地扑上来。我和一尘、阿亮三个人脸上盖着一张湿巾,唯独陆知遥岿然不动,他的背影如此镇定,也如此无情。
  他终究是要离开我的,旅行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没有人能结伴走在路上一生一世。
  有一种人是无论你多用心都无法留住的,他们的羽毛太漂亮,注定要在更高的地方发光,给更多的人看到。
  我觉得自己简直面目可憎,并且,我讨厌自己这个样子。
  
  隔阂是在松西的那个晚上打破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个地方,海拔五千二百米,除了一个小小的兵站之外,周围荒无人烟。
  我们投宿在唯一的一间民舍里,大通铺,就像我只在旧的电视剧里看到的那种炕,有明显的时代痕迹。
  民舍的主人是一个甘肃大姐,她平日里就靠给过路的人和旁边儿兵站里的战士们做点吃的赚钱。我们要了几盘手擀面,在她切牦牛肉的时候,我好奇地问她:“你在这儿多久了?”
  昏暗得如同烛火的灯底下,她冲我笑笑:“十五年了。”
  十五年的时间……在这样的地方……我简直不敢想象。
  背后的一尘和阿亮也跟着摇头说:”要我在这里赚钱,一个月十万我也不干!”
  大姐笑笑,又继续埋头做面,我倚着门框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那一刻我也不知道自己脑袋里在想什么,只觉得空空的。
  
  我曾经很想找到所谓心灵的宁静,也偏颇地认为是城市里的浮夸影响了心境,而当我真正置身于尚未开垦的荒蛮之地,却又攫取了一种几近灭顶的恐惧。
  原来那所谓的灵魂的平和,不过是叶公好龙而已。
  我转过身,悲哀地看着陆知遥——谁知道这三个家伙已经拿出了一副纸牌,准备斗地主。
  正在此时,手机响了。
  这一路上来因为海拔太高,信号太弱,手机长时间处于无服务状态,我也就习惯了它像个摆设一样静默。可是这一刻,仿佛是感应到了什么,它不可抑制地、顽强地响了起来。
  许至君!
  
  我在呼啸的夜风中,焦急地对着手机喊:“你说什么?快点啊……我信号不好……你快点说啊……”
  纵然如此,信号还是无情地中断了,我连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楚。当我想回拨过去的时候,赫然发现手机上的信号标志又消失了。
  就像一场短暂的梦。
  旷野的风寂寞地刮着,我握着手机茫然地想,他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深夜,陆知遥他们三个还在兴致勃勃地斗地主,完全没有搭理我的意思,我也就识趣地一个人爬到墙角的那床被子里睡下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睡梦里忽然被人叫醒。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陆知遥,他的面容上有着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狡黠:“起来,出发了。”
  我也是真傻,竟然信以为真,连忙爬起来穿衣服,瑟瑟发抖地跟着他走,全然没看到一尘和阿亮都往被子里钻。
  在寒风里站了一分钟我就清醒过来了:“陆知遥!你个神经病!又骗我!”
  他笑笑:“叫你出来看星星的。”
  我仰起了头,那是从未见过的璀璨星空,密密麻麻,近在咫尺,如果没见过那样的场面,永远也不会明白什么是“手可摘星辰”。
  “看到流星没有?”他的手指着某个方向,轻声问我。
  我没看到,因为眼里全是泪水,连眼前的这个人我都快看不真切了。我伸出手从背后抱住他,脸埋在他的外套里,眼泪汹涌却悄无声息。
  “不是只有赛里木湖才能看到银河的。”他一动不动地说。
  一直对你很好的人,如果某天突然不对你好了,你一定会受不了。可是一直对你不怎么好的人,突然一下对你好了,你或许会更受不了。
  
  似乎就在昨天,我傻乎乎地问他:“那个能看见银河的地方在哪儿?”
  “要不是你想去,我才懒得去了。”
  
  ……
  眼泪怎么会有这么多,如果现在我的情绪就如此脆弱,到了真正分离的时候我该如何自处?
  就是在这个晚上,我做出一个决定。
  关于痛苦和沉重,很多人都说忘记吧,就像忘掉那些你永远得不到,或者找不回来的东西,像生活在地狱里的人忘掉天堂,像远行的人慢慢忘掉故乡。
  但我决定不忘记他。
  
  然而我并不知道,就在电话断掉的那个瞬间,许至君,他也做了一个决定。
  他决定忘记我。
  
  
  听筒里的忙音好像经过了几光年的距离才抵达许至君的耳中,等他清楚地明白这一切之后,那种结结实实的心痛也随之而来。
  就像把她从江水里捞起来之后,看到她脸上坚毅的、毅然赴死的决心时,那种心痛。
  以前总以为是电影里的人矫情,直到自己身临其境,才终于明白,左边胸膛下跳动的那个器官,是真的会痛的。
  他坐在卧室里,犹如困兽,所有细碎的杂念汇成一个清晰和深刻的意识:程落薰,我们之间彻底结束了。
  这样想的时候,忽然希望自己还是四五岁的小孩子,那样的话,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号啕大哭一场。
  
  原本他是想说: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快点回来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原本他是想说:以前的事情就让它们过去吧,谁也不应该为了回忆活着。
  原本他是想说:我知道你恨我挂了林逸舟的电话,我知道你这辈子可能没办法忘掉那件事,可是你惩罚我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原本他是想说:我觉得把你放在谁身边都不放心,我觉得谁都不会像我这么爱你了,你老老实实回来不行吗?
  原本他是想说:程落薰,你这个大傻X,你再不回来我要跟唐熙订婚了!
  
  他想告诉她这件事——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和癌细胞扩散的母亲较劲,但一想这样,自己就要步入一场势在必行,甚至可以说是个阴谋的订婚,他就有一种索性毁掉人生的冲动。
  在这个时候,只有她,那个一腔孤勇的程落薰,唯有她的存在还可以给他一些力量,一点安慰。
  关于生命中的种种艰辛和无奈,就算不能够消灭它们,至少还有一些反抗的勇气。
  可是当那通电话断掉的时候,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就像是一出浓墨重彩的戏戛然而止,黑色的帷幕被拉上,放眼四周,观众席上只剩自己一个人。
  一切都落幕了。
  
  唐熙的名字在手机屏幕上执着地闪动,他把手机调成静音,呆呆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整个世界都从绚烂归于寂灭。
  他觉得有一点儿难过,但好像又不是特别悲恸,也许是因为之前的那些激烈已经让自己惯于承受这些了。
  这一点儿难过是因为她不在自己身边,而不是她在别人身边。
  
  世界很小,城市很大,罗素然原本以为有些人是终生都不会再见了,直到这个男人站在她面前,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和她怀抱里的浅浅。
  他是浅浅的父亲,可是关于自己还有个女儿这件事,他居然刚刚知道。
  罗素然的脸色在一秒之后变得惨白,就像生浅浅的那天大出血时一样,几乎面无人色。
  僵持了一会儿,还是许辉先恢复常态,低声说:“先回家再说吧。”
  罗素然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了车门——她原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坐在这辆车上了。
  霓虹灯把城市装饰得妖冶迷乱,她静静地想,人不到死,真的不要轻言一辈子。
  
  许辉也没想到自己还会再来到这所公寓里,坐在曾经坐过的沙发上,他仔仔细细扫视了一圈房间的布局,跟那时似乎没有太大的改变。
  罗素然把浅浅稳妥地安置在床上,在房间里深呼吸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走出来泡茶。
  人都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坚不可摧,她端起杯子的手明显有那么一些颤抖,直到许辉开口说:“别客气了,不是外人。”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不得不坐下来,面对这个自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的男人,面对自己女儿的亲生父亲。
  在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许辉语调平稳地说:“居然是真的。”
  罗素然抬起头来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
  好在许辉也并没有要她开口的意思,自顾自地说起来:“小君跟我讲这件事的时候,我……真是有点不敢相信,素然,你太糊涂了……”
  
  从进门到这一刻,罗素然才真正进入交谈:“我怎么糊涂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我的女儿,我的人生,不需要你负责。”
  许辉不耐烦地挥挥手,就像过去一样,每当他不想谈论某件事时,就会做出这个动作:“别跟我扯这些陈腔滥调!”
  罗素然气得胸口发闷,可又不知道要怎么反驳他,场面又僵住了。
  过了很久,许辉才低声说:“我会尽责的。”
  
  这句话就像点燃了罗素然身体里的某个爆点,她原本低垂着的眼睛在顷刻之间瞪得好大,愤恨和委屈就像箭一样射在许辉脸上。
  不必再说什么了,她感到了沮丧和悲伤,甚至超过了当初和他分开时的灰心丧气。
  只是这样而已,对他来说,自己只是一个不那么好打发的女人,稀里糊涂生下一个他并不想要的孩子,为着这个孩子,为着他所谓的男性自尊,为着所谓的为人父该尽的责任,两人又要被联系起来。
  她几乎感觉到哭意在喉头涌动,再过一秒,就会失态地哭出来。
  时间过得如此的慢,连呼吸都变得这样艰难,她忽然颓然地低下头,摆摆手:“你走吧,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
  
  “可是你没有权力不让浅浅见她父亲。”许辉叹了口气,“素然,所以我说你糊涂了,不能给孩子一个幸福安定的生长环境,何必让她到这个世界上来。”
  “幸福?”罗素然的冷笑里夹杂着呛人的讥诮,“有谁会以为人生几十年光是幸福?人生苦难重重,一件也逃不掉!”
  许辉有些困惑地看着她——这个从前总是一副温和、斯文模样的女子,他不知道是何种力量让她变得这么暴躁和易怒,对这个世界,也对自己。
  他以为把车和房子都留给了她,就算是对得起她付出的那几年光阴,毕竟,所有的青春都会逝去,却并非所有的逝去都有补偿。
  他以为他们之间是好聚好散,直到这天,亲眼目睹了她的暴戾,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当自己的儿子,表情凝重地对他讲“我有两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告诉你”的时候,他心里闪过那么一点不详的预感,可是他绝对没料到事情竟然重要到颠覆他的生活的程度。
  当然,看起来,他的人生一直致力于追求的都是事业、名利、财富,他为此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心力,而结果也没有辜负他。
  可是作为一个人,一个男人,他很清楚对自己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家人。
  可是仿佛就在一夜之间,他原本以为坚如磐石的家就在风暴中飘摇欲坠了。
  
  许至君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哀伤:“妈妈的癌细胞转移了,扩散了,不做化疗的话,可能拖不过半年,做化疗的话,医生也不敢保证能拖多久。两个方案都跟她说了,她的意思是不做了,太痛苦了,她说还是听天由命。
  “还有一件事,其实早该跟你说了,只是觉得由我来说,不太合适……罗素然有个女儿,是你的。”
  某些瞬间,人会感觉到突如其来的黑暗,就像在瞬间失明了一样……不只是视觉,就像是身体所有的感官都在顷刻之间失去功效。
  许辉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就在这瞬息之间,他真正感觉到自己老了。
  
  
  订婚还没办,唐熙已然是正式嫁入了许家。她用自己所有的空余时间来陪住院的陈阿姨。因为疲惫,她也没有闲情像以前那样装扮自己,经常素着一张脸就来了医院。
  倒是许至君觉得实在有愧,会悄悄把她拉出去,反复对她说:“你少来几次没关系的,你自己也要多休息。”
  她还是笑得很好看:“我还年轻,没事。”
  他们从来没有直接谈到那些话题——关于订婚,关于陈阿姨不久于人世,关于那个即将结束旅行,回到这里的程落薰。
  趋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他们谁也不提。
  有一天下午,唐熙在旁边那张床上睡着了,许至君买了甜品来,刚走到门口陈阿姨就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动作轻点儿,别吵醒了她。
  他轻手轻脚地放下甜品,老老实实地在床前坐下,承接着母亲温柔的目光在他脸上擦拭。
  陈阿姨忽然轻声说:“长大了。”
  
  一定是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眼泪才会猝不及防地涌上眼睛。他低下头,假装突然对地板产生了兴趣的样子。
  陈阿姨明白他是不愿意让她看见自己稚气的一面。
  从小到大,他都对自己过于苛刻。这个城市里有很多的年轻人不思进取,沉迷于声色犬马,可是他从来不爱好那些。性子太沉静了,他不够快乐。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摸了摸许至君的头,轻声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有落薰。”
  听到这个名字,许至君明显一颤,他想反驳可是被陈阿姨制止了:“你别说话,听我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有落薰,在这种时候,让你跟唐熙订婚,是仓促了一点,但是你不要怪妈妈,你也知道我没多少时间了……
  “这两个女孩子我都见过,也都跟她们相处过,我很清楚到底哪一个才适合你。我知道,你跟唐熙在一起不会比和落薰在一起开心,但是人生不是只要开心就行的……妈妈活了大半辈子,不会弄错的。落薰啊,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没有心顾着你。你想想,你跟她在一起那么久,她有没有为你做过什么事情,你能说得上来一两件吗?”
  许至君垂着头,一语不发。他知道自己确实举不出任何例子来证明程落薰对他有过真心。
  
  天边翻滚着大团大团的乌云,很快就会有一场暴雨来袭,所有的光都好像隐没了。
  
  “小君……我唯一的担忧就是你,只要你将来不受苦,不受罪,我就算走也能走得安心。我对唐熙很满意,你答应妈妈,好好和她在一起。就算落薰回来了,就算她来找你,也不要心软,好吗?”
  十多分钟之前,还有很多种情绪游走在他的身体里,像是找不到出口的怪兽。而就在这一瞬间,它们消失殆尽了,一点残余都没有了,取代的是一种不知该如何抵挡的寒冷。
  陈阿姨的目光有着洞穿人心的犀利——她太清楚了,对程落薰,他还有那么星星点点的希望,而她要做的,就是连他这点希望都掐灭。
  过了许久,许至君抬起头,眼眶越来越红,嘴角却咧开着笑。
  他的声音那么轻,轻得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那样。
  他说:“好。”
  
  他们都没有察觉到,唐熙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
  
  
  我是在叶城知道这个消息的,当时我们正在219国道的起点站合影,纪念我们走完了新藏线全程。
  看到康婕发给我的那条短信时,我整个人都蒙了,连饭都吃不下了。 
  陆知遥误以为我又耍性子,便耐心跟我说:“接下来你就不能这么任性了,不吃东西哪儿来的体力……”
  我呆呆地看着他,过了两三秒钟才反应过来,我知道我的样子看上去很蠢,就像是他说了一句多么让人费解的话一样。
  怎么会这样?我揉揉眼睛,再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康婕她确实是说:“许至君要订婚了。”
  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就这么硬邦邦地甩一句话给我,丝毫没有想过我是不是能够接受——或者说承受更恰当一点。康婕是怎么了?许至君是怎么了?所有人都是怎么了?
  
  “我也要回去了。”
  这句话从我嘴里说出来,他们一点都没有觉得惊讶,好像在很早之前就预计到我会这样了:因为我要来,所以陆知遥陪我来,因为他要走,所以我也要走。
  不是这样的,或者说,不光是这样。
  我傻傻地看着陆知遥,甚至不知道自己眼泛泪光,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讲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怎么讲我的那些心结。
  要怎么讲,我出来旅行是为了找到新的期待,为了让自己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因为我曾经深爱的人死了,而曾深爱我的人现在又要和别人订婚。
  要怎么讲,你就快离开我了,马上,立即,离开我,也许这一生不会再见了,我们的人生太过悬殊了。
  陆知遥,我胸腔里这些满满的悲伤,怎么才能让你明白,又怎么可能让你明白。
  
  我在你身上看过了大海,可最终我还是要回去我的那片湖泊。
  
  
  我打了电话给罗素然,拜托她帮我订了机票,我特意强调了一个日期——和陆知遥的航班是同一天,不过我的是清早,他的是中午。
  我不想,每一次都做留下来的那个人,这次我想先说再见。
  
  从叶城到和田四个小时,从和田到乌鲁木齐还要坐二十六个小时的客车,没有人知道我是以怎样的心情熬过这漫长的三十个小时。
  忍受着逼仄的空间、刺鼻的异味,我头昏脑涨。
  到了晚上,我抬头凝视着天边的月亮,它越来越圆,也越来越亮了。我这才意识到,中秋节快到了。
  我的思绪飞去了那个遥远的夜晚——
  我站在某间公寓的阳台上,风把我的头发吹得很凌乱,只差那么一点点,我就要跳下去了。
  是许至君把我抱回来,像安抚一只极度受惊的野兽那样安抚着我,一整夜,他拉着我的手,默默地陪着我。
  而如今,万千种挣扎的是我,陷在沼泽不能自拔的也是我,他们一个个在岸上看着我,越挣扎越无力,在水流中我越陷越深,却再没有人肯伸手拉我一把。
  在沉默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中,我带着一丝凌厉的快意想: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跳下去算了。
  
  在一起的最后两天过得特别快,时间就像是从坏掉了的水龙头里奔腾而出,怎么都止不住。
  我知道,留不住的,这种焦灼就像是一把火在焚烧着我的五脏六腑。我用尽所有的时间和他待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说,哪怕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都会令我稍微好过一点点。
  像是感觉到了我心里这种莫名的迫切,他反而离我稍稍远了一些。出去吃饭的时候,他叫上了一个在青旅里新认识的姑娘,去逛大巴扎的时候,他又叫上了她。
  我没有不开心,因为我发现我其实很早就不知道开心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没有了对比,自然也就没有了剧烈的情绪起伏。
  木然地跟着他们一起走,吃饭,逛街,我知道我的样子看起来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平静得甚至不需要陆知遥来跟我说一声,他没打算送我。
  我想这样最好,这就是我预想过千百遍的,干脆利落的,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得体的,完美的,告别。
  
  次日清早七点,我独自坐在酒店的大厅里等着机场大巴,在这段时间里,我把那串紫檀念珠数了好几遍。
  其实很快,他就会发现,我并不是那么云淡风轻的人。
  在他的DV里,我录了一段视频给他。就在他们几个聚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我悄悄地返回房间里,取出DV,架在桌上,对着镜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这些话是我一直想要说给他知道的,它们在我心里已经淤积得太久,太久了。
  “我从小到大都不是一个运气很好的人,哪怕是买饮料都没中过‘再来一瓶’,出去吃饭开发票也从来没刮到过哪怕五块钱……可是,我想,正是因为以前一直蛮背的,所以好运就攒着了,直到认识你。
  “我知道,我不够漂亮,又不够聪明,跟你比起来简直是个无知的笨蛋,但是我还是觉得,遇到你,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事情之一。
  “谢谢你带我走这一程,现在,我要回去了,你要珍重。
  “再见,陆知遥。”
  
  飞离乌鲁木齐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我背着重重的背包和沉甸甸的回忆,安详地坐在位置上,像一个面对岁月的绑架,束手就擒的老人。
  
  
  我没有想到,我只是出去旅行了一趟,等我回来,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回到家的那天晚上我妈大吃一惊:“怎么黑成这样了?”我知道她其实本来想说,怎么又胖了这么多。
  这还用得着说吗?高原上的紫外线一天就可以让你脱层皮,尤其是我这种以前根本没怎么晒过太阳的人,至于胖……每天吃饼干,啃泡面,名模都会胖的好吗?
  虽然我妈没再说什么,但是我知道,对我能在中秋节之前赶回来,她还是很满意的。
  洗了澡出来之后,我有点意外地看到康婕坐在客厅里,她对我笑笑:“没去接你,特意来赔罪的。”
  我愣了愣,说不清楚为什么,我觉得有点儿怪怪的。
  
  直到从甜品店出来,我才知道原来在我离开的这些日子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康婕跟我说了许至君和唐熙,也说了李珊珊跟宋远,但对她跟萧航,我明显地感觉到她有些保留。
  就像我对我和陆知遥之间也有些保留一样。
  有些事情必须有所保留,才能确保这记忆是属于你一个人的,何况,很多事情即使说给别人听,别人也不会懂得。
  “那你跟他,以后就不再联系了?”走在路上的时候,康婕这样问我。
  
  没有感觉到关怀,真的,这是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来,头一次我感觉到她是在试探我。
  就像是用一根细细的针,轻轻地插进心脏,看着对方强忍着痛苦的表情,来验证自己话中的分量。
  我有点慌,我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什么,于是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说:“嗯啊,也没必要联系了。”
  康婕点点头,像是赞同又像是感叹:“路上遇到的人,大多也只能这样收场了。”
  我尴尬地笑笑,把话题转移开:“珊珊跟宋远他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和好了呀。”康婕淡定地看着目瞪口呆的我。
  
  
  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阿龙在回家的那条黑巷子里被袭击,糊里糊涂地晕了过去,直到第二天清早打扫卫生的环卫工人发现时,人家还以为出了人命案。
  其实只是晕厥,并没有死亡。
  在医院里躺了好几天就出院了,又养了一阵子之后,照样生龙活虎。
  祸害遗千年,真是这么回事。
  可是这一切,在黑暗中抡起铁棒的宋远,并不知道,他穿着那件被溅有血迹的T恤去找李珊珊时,已经做好了杀人偿命的准备。
  
  而那晚,李珊珊没有出去,她独自窝在房子里看综艺节目,综艺结束之后她又看了一部韩剧,等到韩剧也放完了,她便接着看电视购物。
  似乎是一种恋人之间的直觉让她莫名其妙地心慌,即使电视内容那样枯燥乏味,她还是不愿意去睡觉。
  终于,敲门声响起,把她吓了一大跳。
  打开门的时候,宋远手里的血迹还没有干,他冲着她笑,既疲惫又轻松:“我欠你的,还了。”
  见到他的第一秒,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迅速塌陷,随之而来的是从未有过的惊恐,她头皮一麻,炙热的痛感在顷刻之间贯通全身每一个毛孔。
  她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你……做了……什么?”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仍然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他是在开玩笑,只是报复她而已,因为他误会自己跟别的男人搅和在一起,所以就开了个这么骇人的玩笑。
  宋远瘫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轻声说:“我找到那个毁你容的人,尽我所能,替你报了仇。”
  他说得轻描淡写,就像以前每次下班回来跟她说“我们今天晚上出去吃饭吧”或者“我不想吃快餐啦”那么随意,李珊珊木然地看着他。
  片刻,她感到全身的骨头被抽走了似的,跌坐在地上。
  “你告诉我,你做了什么?”很奇怪,她的声音里一丝颤抖也没有。
  宋远也很平静:“我不知道严重到什么程度,我走的时候,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扬起手掌,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搧了他一耳光!
  她要用这个耳光搧醒他,让他意识到眼前的这一切已经严重到超过他们动用所有的能力都难以挽回的程度。
  她听见一个尖锐的、不像是人类的声音在叫嚣:“×!宋远!我×你妈!”
  他仍然是无动于衷的样子,懒懒地闭着眼睛,不出声,也不制止她,那副疲态,好像已经活腻了的样子。
  “值得吗?宋远,你这个傻×,值得吗?”
  喊出这句话时,她已然是声泪俱下,这种心痛,比起自己被毁容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用力地憋着呼吸,想要将几乎顶破胸腔的尖叫声压下去。
  直到此时,宋远才睁开眼睛,看着她。
  
  记忆中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明艳动人的少女,一脸盛气凌人的美丽……可是就像是被一层又一层的玻璃隔绝了他们,幡然醒悟的时候,彼此都已经遍体鳞伤。
  “小远,对不起。我太笨了……我不是故意要找你闹,我真的是太怕了……我不想拖累你,可是我什么都不会。我想好好地跟你说这些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张口就是吵架,我也不想这样子,我真的也好委屈……
  “我跟那个男人真的没什么。有一次我去逛商店,衣服太贵了,我买不起,那些店员很看不起我的样子……我以前没试过被那样对待,我真的受不了……他以前就认识我,追过我,那天刚好碰到了,他买了好多衣服送给我,请我吃饭,他跟我讲,我喜欢什么都可以告诉他,他会送给我……但是我们真的没什么,你相信我……”
  李珊珊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哽咽得好几次差点都说不下去了,最后她整个人都因为抽泣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宋远轻声说:“你要我姐转告我的话,我知道了。我相信你。我知道你越来越没有安全感,你觉得我认识了新的女孩子,有了新的生活,除了你之外我还有很多,可是你除了我,就什么都没了。”
  他伸出手抱住她,就像从来没有互相伤害过那样。
  熟悉的温度唤醒了记忆,像细碎的玻璃切割着皮肤的疼痛,随着血液倒回进心脏,终于,那种被竭力压制的悲伤,在霎时之间,喷薄而出。
  
  如果你没有深深、深深地爱过一个人,你就不会明白,深深、深深的恨,也是源于爱。
  
  那段日子,他们两人都把手机关掉。
  宋远不去公司了,李珊珊也不去整形医院了,以前互相推卸的事情都争先恐后地去做,比如做饭洗碗。
  宋远洗碗的时候,李珊珊就从后边抱着他,一步也不肯离开。每天傍晚时分,两人会牵着手下楼去买西瓜,买回来一分为二,一人一把勺子舀着吃。
  她的齐刘海也全部翻上去用夹子固定住,后边的头发扎成一个小鬏鬏,看电视的时候,宋远会凑过去吻她后脖子露出来的那块皮肤。
  他们心照不宣地混沌度日,把每一天都当作是末世,用尽所有力气狠狠地相爱。
  他们每天睡着前都做好了,明天醒来就要独自面对余生的准备。
  
  “后来呢?”我问。
  康婕挑了挑眉毛:“后来就一直好好地在一起啊,阿龙又没死,两个傻×天天躲在家里等警察来抓人,其实满世界,除了素然姐和宋远的老板,谁会找他们啊。”
  我有些犹疑地问:“阿龙也没找?”
  康婕白了我一眼,似乎在她看来我这句话说得很蠢:“阿龙那个傻×不知道得罪过多少人,他加上脚趾头都数不过来,哪里想得到是宋远啊。”
  我看得出来,康婕并没有因为阿龙是她妈妈的相好而对他有丝毫怜悯——在她看来,他跟她妈妈的关系,正是她恨不得他去死的原因。
  不仅没有丝毫的同情,反而充满了幸灾乐祸。
  我微微皱了皱眉:“我不知道怎么讲,但我不认为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算了吧,落薰,别那么圣母了,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康婕的语气里有些不屑,说,“快意恩仇,血债血偿。”
  我可以确定,我跟康婕之间的生分并不是我的错觉。虽然我还没有在一团乱麻中找到源头,但从种种蛛丝马迹看来,她对我的态度确实和从前很不一样了。
  不需要我拐弯抹角地问,很快,她就揭示了答案。
  “落薰,我快要嫁人了。”
  
  怎么去定义我们之间的感情?
  朋友、姐妹、闺密还是知己?为什么我觉得这些词语都不足够恰当地概括我们之间的关系?
  在你十四五岁的时候,一个爱人都还没遇见的时候就整天跟她厮混在一起,明明自己有洁癖,可是愿意跟她共用一双筷子吃东西。
  你上课看小说被没收了,老师要你家长打电话,是她捏着鼻子假装你亲戚在电话里替你撒谎。
  你们一起在学校旁边的小书店租少女漫画,几块钱一天,每次都是你先看完才轮到她。
  初中毕业,你继续念高中,她满不在乎地说“反正我也不是读书的料”,可是当她从你家离开的时候,看着她推着单车的影子,你站在窗口捂着嘴哭得稀里哗啦。
  从那天开始,你就知道——你们再也不可能形影不离。
  
  你遇到生命中第一个喜欢的人,可是他不够喜欢你,你最难过的时候是她放下手边所有的一切跑来陪你。
  你被学校处分,躲起来谁也不想见的时候,她放下自己的事情,偷偷来陪你喝酒。
  你又遇到爱情,她比你还开心,而当你被伤害得蒙头哭泣的那些夜晚,你的身边或许还有爱着你的人,可她遇到的所有苦难,全都只能独自承担。
  她喜欢漂亮的衣服,喜欢新款的化妆品和香水,但没有会在她生日送给她。
  她意外怀孕,没钱做手术,只好放低自尊找你借钱,从手术室出来,用一张惨白的脸对着你笑,笑得你心酸。
  你忘不了,她说起自己家里那些匪夷所思的笑话时眼底闪过的一丝羞耻,也忘不了你把她从酒吧里揪出来时那句撕心裂肺的“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个运气”。
  你更忘不了,年少时,她谈起未来,说自己的愿望是有一个幸福的家,做一个好妈妈。
  
  你跟她一起慢慢长大,你时常有好运气,遇到任何事都能化解,可她只能凭着自己的生命力在岁月的缝隙里艰难生存。
  她可能有些粗俗,野蛮,没什么大本事,也不能为你谋取任何利益,可是每当你陷入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她总是在你身边陪着你。
  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你知道你以后的生命里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像她这样,用自己的青春跟你的人生融合在一起。
  你那么希望她幸福,直到她真的站在你面前,带着一点点脸红告诉你:我要嫁人啦。
  为什么这一刻,你的眼泪会如此猝不及防地涌出来?
  
  在熙熙攘攘的街头,过去那些年华像倾泻的水一样淌过我的记忆,就像是陈年的胶片上有零零散散的斑点,却依然是最珍贵的影像。
  这几天来一直浮在康婕脸上那种似有若无的炫耀,在我的眼泪流下来的那一刻,消失得干干净净。她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语气里带着些许嗔怪:“你傻了啊,干吗哭啊?”
  我擦掉眼泪,很真诚地对她笑:“我高兴,真的。”
  她的眼睛里也亮晶晶的:“你真是个神经病啊……萧航跟珊珊他们见过了,一直说等你回来一定要跟你见个面。”
  我点点头:“好啊,但是我要先去看看陈阿姨。”
  
  
  我从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形下再跟他见面。
  当我步履沉重地从电梯里出来,看见站在走廊里的他,曾经那么熟悉的一张脸,曾经每时每刻都带着温和的神情注视着我的脸,曾经很多次在我的脑海里深深浅浅地浮现的脸,此刻带着如此明显的憔悴和疲惫。
  他穿着墨绿色的T恤,就像一棵悲伤的树。
  我们静静地凝视着对方,连一声招呼都如鲠在喉。
  然后,一个白色的身影飘了过来,黑色的长发,明眸皓齿,就像康婕无数次跟我提起的那样,大方得体地微笑:“程落薰,你好,我是唐熙。”
  许至君看看她,又看看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那种眼神,让我差点当着唐熙落下泪来。
  
  别人都说如果你想要一样东西,全宇宙都会来帮你的忙。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在我身上完全得不到一点体现,就像是冥冥之中有道魔障阻隔着,但凡是我想要的,统统会被各种力量结合着推向离我更远的地方。
  我喜欢的东西也好,我喜欢的人也好,统统是这样,每当我们努力靠近对方一点点,就会被隔绝得比之前更远。
  我很努力地对唐熙笑笑:“你好。”
  
  陈阿姨比我记忆中要瘦得多,整个人就剩一把骨头了。想到曾经她给予我的那些爱屋及乌的宽容和温柔,我坐在床边,眼泪夺眶而出。
  她使了个眼色,示意许至君和唐熙到外面去。
  等他们退出去了,她才开口跟我说话,声音很轻很轻,好像多说一句话都是煎熬:“落薰,我听小君说你出去走了一趟,现在心情好些了吗?”
  我难过得跟个傻子似的只会点头,根本说不出话来。
  她用骨瘦如柴的手握住我的手,接着说:“好些了就好……”顿了顿,又说,“你是个好孩子,可惜跟小君没什么缘分。”
  我也知道她是言若有憾,连忙说:“唐熙很好,他们在一起会更好。”
  
  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发自肺腑的、满意的笑容:“我相信也是,我时日不多了,可一想到还能看到他们订婚,就觉得高兴。”
  “订婚”两个字,就像一柄尖锐的利器插进我的心脏,可是表面上我不可以露出丝毫波动,仍然顺着她的意思讲:“订婚是好事情。”
  絮絮叨叨的,我们又随便聊了些家常。当我看出她有些倦意时,便起身告辞,她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光亮:“落薰,阿姨拜托你一件事。”
  我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她的神情里有一种深切的哀伤:“落薰,如果小君……我是说如果,他还想跟你……”
  打断长辈的话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情,尤其是在长辈躺在病榻上的时候,可是我还是毅然决然地将她尚未说出口的那半句话堵住了:“阿姨,您放心,我明白。”
  我们心照不宣,只用了一个眼神的交会,便明晰了彼此隐没于唇齿的深意。
  
  从病房里走出来,我避开了许至君的目光。 
  你别再那样看着我,求求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你不知道那对我是怎样的一种酷刑。
  是唐熙将我送进电梯,穿过走廊的时候,她小声地问我:“你愿意来参加我们的订婚仪式吗?”
  “我很想去,但是……”我违心地说,“但是我的好朋友她下个月就要结婚了,我要做伴娘,很多东西都要帮着她一起准备,恐怕真的没时间。”
  “噢,康婕是吗?我听许至君说了,那替我跟她说声恭喜。”
  电梯叮了一声,我朝她笑笑,走了。
  
  一出来,我那口气就散了。
  他要订婚了——虽然我知道这个消息已经很久了,可是到今天我才肯定这一切都是真的。
  耳朵里一片嗡嗡声,这个夏季怎么会如此漫长。
  我很想故作潇洒地说一句:其实失去也是一种荣耀,一点也不输给得到。
  我知道,这个时候,我心里所有复杂的情绪都不能够说给他听,说出来都是不合时宜的荒诞。我绝对不能再像以前那么自私,那么任性,我必须强迫自己接受这一切。
  如果我这一生再也没有幸福的机缘,也不过是我咎由自取。
  心里有一个尖锐的声音讥诮着说:你在难过些什么?你有什么资格难过?
  
  而一墙之隔的医院里,唐熙静静地盯着许至君的后脑勺,心里涌起一阵一阵的寒冷,这种寒冷从她第一眼看到许至君望着程落薰的眼神时,就从体内源源不绝地涌出来。
  那种眼神,夹着眷恋和哀伤,那么痛苦的眼神除了爱不会有其他的原因。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摇摇欲坠,费了这么多心思,付出了这么多精力,程落薰一回来,一切照样变得岌岌可危。
  唐熙幽幽地想,她真是许至君的魔咒啊。
  “许至君。”她轻轻地喊了他一声。
  他回过头来,望着她,目光里有些不解。
  “如果你没考虑清楚,订婚的事就延后吧。”她面无表情地丢下这句话,拎起自己的包转身就走了。
  她叫自己走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并暗自祈祷许至君不要来追她,她怕他一旦追上来,自己就会对他吼:“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不要失态,不要弄得尊严扫地——她告诉自己,无论多爱他,始终应该更爱自己。
  把选择权交给他吧,为着自己这最后的一点尊严。
  
  他没有追上来,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背影,死命地咬紧牙关。
  不能再多承受一点了,他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绷到了极限,再多用一点力,就会彻底崩溃了。
  
  
  我终于见到了萧航,这个许诺康婕会让她以后的每天都过得很开心的男生。
  对,我更愿意称他为男生,而不是男人。虽然康婕跟我描述的时候已经强调过他看起来显得很小,但当他真正坐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是有点吃惊。
  萧航倒是很自然的模样,笑着对我点点头:“我听她说过你的很多事情,终于见到本尊了。”
  我瞪了康婕一眼,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什么时候才能改掉卖友求荣这个毛病,她又跟人家说我什么了?不过仔细想想,我的成长史里匪夷所思的谈资实在是太多了,还是别深究了。
  康婕穿着一条浅蓝色的裙子,记忆中我从没见过她穿这么淑女的衣服,也没见过她穿这么清淡的颜色,乍一看,真的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坐在萧航旁边,也不太说话,就是笑,看看我又看看他。
  我知道康婕并不是装优雅,她说话的方式没有什么改变,还是那么直来直去,但我很清楚地看到过去一直包裹着她的那层尖锐的东西不见了,她整个人都变得松弛而淡然。
  萧航问我:“你回来之后心情好些了吗?”
  我点点头,有些勉强地笑:“不说我,说说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决定结婚了?”
  他们相视一笑,互相推托了一下,决定让萧航说。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天晚上跟几个朋友一起喝了很多酒,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看到手机上很多未接来电,全是她打来的。正好阳光照在被子上,那一瞬间,特别希望她就在我身边。
  “其实我很了解自己,不是什么做大事的人,不够成熟还很贪玩,所以我爸妈对我一直也没抱太大的期望,反正她也没想嫁什么青年才俊,我觉得我们两个就是胸无大志的一对,也蛮好的。
  “求婚啊……其实也没求婚,戒指都是后来去买的。那天送她回家的时候,看着她下车,一个人走进那条老巷子……不知道怎么讲啊,就是觉得心里突然一下很酸……然后我就下车对她喊‘康婕,要不我们结婚吧?’
  “她当时都呆住了,以为我开玩笑的。我又说了一遍,结婚吧?然后这个傻×跑过来抱着我就哭,好好一件衣服都被她哭湿了。”
  
  萧航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直微笑地看着康婕。
  我可以确定,这么多年来一直折磨她的那些因子终于在她的血液里平息了,那匹脱缰的野马不再令她痛苦,所有的不幸和不堪终于都翻过去了,人生从她抱着他哭的那天晚上开始,揭开了新的篇章。
  从前的那些缺失和丧失,都已经成为轻盈的过去,站在青春的末梢对它们挥挥手,此生再也不必相见了。
  但我呢?
  我的眼睛看着他们,我的嘴在说着一些祝福的话,可是我的灵魂为什么好像脱离了躯壳,飘到了很高很远的地方?
  我终于明白,以前我和许至君在一起的时候,康婕坐在我们旁边时是什么样的感受,那种形单影只却不得不强颜欢笑的落寞,那种强烈的对比而导致的落差,在这一刻,我终于体会到了。
  回去的时候康婕跟我说:“我真的从来没想过我会有今天。”
  我拍了一下她的头:“傻子。”
  
  你们一起长大,都曾那么义无反顾地去爱人,你们都曾有被全世界伤透了心的时刻,你们都曾那样痛苦地煎熬着,等待黑夜过去,天一点一点亮起来。
  剥掉时光在你们心上留下的那层老趼,把自己最柔软的部分展开给爱自己的人看,也许痛感会随之而来,但如果没有了这些,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她曾经说:“我们两个,总要有一个过得好吧,至少要有一个吧?”
  而现在,她找到了归宿,她即将披上白色婚纱,而你作为她最好的朋友,则会穿上香槟色的小礼服在她身旁做伴娘。
  她终于遇到那个人,年华似水,却不再让她觉得是过眼云烟,稍纵即逝。
  
  看起来,不是很幸福美满的样子吗?
  可你终于明白,这种幸福美满,是不可以被分享的。
  
  我被周围所有人的温暖簇拥着,却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和孤独。
  林逸舟,我多想像你那样,被深深爱过然后化为灰烬。
  
  
  陪康婕试婚纱的时候,我一直木然地坐在一旁发呆,她们都在唧唧喳喳地商量,但这种聒噪让我感觉到自己几乎快要爆炸了。
  正是在这个时候,我收到一条信息。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得会那么快,顾不上跟康婕说清楚,我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自己的包就冲了出去,站在滚滚车流之中,仿佛听见海浪拍岸。
  是陆知遥。
  我怎么都不敢相信是陆知遥。
  他说:“你有空的话,我们见个面。”
  
  我没有计算过时间,从旅行结束直至回到一成不变的庸常生活之中,究竟已经过去了多久?
  我每天醒来睁开眼睛都要想一想自己现在躺在哪里,然后就像被人用针扎了一下似的想起来——我早已经回家了,在自己睡了二十多年的这张床上。
  然后,眼泪就会不能自抑地流下来。
  回到这种生活里,听着周围的人说着我熟悉的方言,吃着熟悉的食物,一个人穿过熟悉的街道去熟悉的超市买东西,仿佛那一切都只是一场冗长的梦。
  我觉得有些什么东西被我丢失了,丢失在喧闹的街道上,丢失在超市里一排一排的货架中间,丢失在那些朋友们欢乐的笑靥里,丢失在呼啸而过的时光中。
  离开他的时候我就明白,爱是一回事,生活是一回事,相遇是一回事,岁月是另一回事。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跟自己说,很多人想都没想过的,我都得到过了,够了。
  
  我已经做好准备,这一生都不会再相见,可他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了。
  
  在约好的地方等他时,我的思绪回到了刚认识时的某天晚上。
  那时我还是一个总是把自己弄得很深沉的家伙,他扔给我一根百乐门,我点上之后看着空气中缥缈的烟雾,忽然问:“像你们这样生活的人,要么已经找到了谋生手段,要么找到了自我价值,对吧?”
  他当时正在给吉他调音,头也没抬地回答我说:“我对那些从来不在意,很多事儿对我来说就是好玩儿。”
  我又问:“那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事是什么?泡妞?”
  他这才抬起头来,嗤笑一声,反问我:“你呢?”
  那种烟抽起来不算很烈,我轻轻地弹了弹烟灰,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
  
  那个时候我想起似乎就在不久以前,我们几个女生凑在一起也说起过这个话题,到底这个世界上什么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
  那时的李珊珊还没有遇到宋远,没想到自己的美貌在不久之后就会毁于一旦,她兴奋地说:“对我来讲最重要的当然是钱啦!没钱怎么买爱马仕啊!没钱怎么去米兰和巴黎啊!”
  而康婕的想法和她十几岁的时候没有太大的差别:嫁人,生孩子,安安稳稳过日子,别再生活在跟后妈打架、跟亲妈吵架的氛围里了。
  我呢?
  我顺着她们的说法想了很久,结婚生孩子?我觉得这两件事离我太远了,我就像是被诅咒了一样,总是没办法跟自己喜欢的人好好在一起,更别提什么未来。至于钱,我也不觉得那是多要紧的东西。只要我想见一个人的时候,无论他在哪里,我都可以买一张票飞过去看他,而他若是不想见我,我就即刻飞走,这样,就够了。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认认真真地看着陆知遥说:“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我知道自己不要什么。”
  他看着我,笑笑,再也没说话。
  
  不久之前的分别就像从未存在过,我看着他由远至近慢慢走到我眼前,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却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Hi,来啦”。
  那些悸动和慌乱不必让他知道,他说过我不够淡定,我不想让他觉得我一点都没变。
  在我家附近,我们找了个餐厅坐下来,点菜的时候我一直不敢抬头看他。要怎么形容这种忐忑?好像眨个眼他就会消失了似的。
  “回来之后过得怎么样?”他微笑着问我。
  我装作无意地把脸转到一旁,不去看他,两只手在桌布下边因为太用力地扭曲而关节发白:“就这样吧,没什么好不好的。”
  他的笑容一直这么清浅,暧昧,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你会以为自己对于他来说有那么一点点重要。
  
 那顿饭我吃得很不安宁,因为中间他突然说:“我只是路过,来看看你,下午就走了。”
 短短的一瞬间,我以为我听错了,紧接着我又有种想哭的感觉。我何德何能,还值得他这样分秒必争地来见我一面。
  然而我也没有办法对他说“还不如不见”这样不领情的话,即使他只拿出千万分之一的眷顾给我,于他的性情来说,也已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我抬起头,这是从见面开始,我第一次直视着他的眼睛:“陆知遥,你知道吗?你真的让我学会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以前我怎么都弄不明白的事情。”
  
  
  林逸舟已经离开我很久了,有时候我闭着眼睛,会想不起一些我曾以为一辈子都清晰如水的细节,然后我就会更加用力地去想,越用力就越模糊。
  记忆原本很锋利的边缘已经被时间磨得浑圆了。
  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会慢慢地知道这样的行为有多徒劳,随着我走过的路越来越多,我会明白,召唤那些已经安睡的记忆,试图掸去灰尘,让它重新浮现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多年后,再想起来,他只是去了每个人最终都会去的地方,而我,也不会再无休无止地悲伤。
  就像我在跟陆知遥分别的时候已经领悟,我遇到他并不是为了爱他,而是让我知道,世界上还有另外的人可以去爱。
  而我明白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有些人是真的没办法在一起的。
  不止是我和他,还有我和林逸舟。
  我终于知道了,即使他活着,即使我们相爱,最终我们也还是会分开。
  
  这样短暂的重逢,不像在拉萨时那样让我觉得心里的欢喜都快要开出花来,但这样的重逢,是命运给我的礼物,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它加剧了我的悲伤。
  “程落薰……”
  时间越来越少,他就快走了。
  分别近在眼前,我茫然地看着他,浑然不知道自己泪盈于睫。
  “我一直想跟你说,人在生活中大多数时刻需要的只是泛泛之交,不要一天到晚去思索生命的价值、人生的真谛。你本来就不是个容易开心的人,想得太深了,就更抑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还是喜欢跟他唱反调:“我才没思考生命的真谛呢。”
  他笑一笑,像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样:“没有就没有吧,这只是我的一些想法,见到你就顺口说了,你不用往心里去。”
  “得了吧,我真不往心里去,你又会不高兴了。”
  我笑得有点夸张,是想极力掩饰完全相反的情绪吗?
  
  然后我们站起来,他拍拍我的头:“我走了。”
  “再见。”
  他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抱住了我,轻声笑着说:“你这是什么眼神啊。”
  发生在哪里的故事,就让它留在哪里,我眼睛一闭,眼泪湿湿地淌了一脸,最终,我仍然是被留下的那个。
  
  
  这一幕,被马路对面的许至君完完全全地看在眼里。
  
  直到他开口说话,我才惊觉原来已经有这么久,我没听到这个声音了,从那个突然断掉的电话到现在,我们还没完完整整地说过一句话。
  这一刻我们既不在彼岸,也不在此岸,我们站在河流之中,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愿意看到他这样的眼神。
  你说眼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它没有形状,却千奇百状,它如此具体,却又如此抽象。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他的眼神,用上我所有的词汇量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它不是纯粹的悲伤,也不是纯粹的愤怒,它太复杂了,以至于我只能想到一个词,虽然它不是那么合适,但只有它了。
  绝望。
  “程落薰,你知道吗?如果你将来不幸福,那都是你自找的。”
  他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说出的这句话。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很奇怪,我甚至连骂他的想法都没有,一丁点都没有。
  他接着说:“你总是去招惹一些跟你不在同一个世界的人,把你的感情、你所谓的爱,浪费在那些人身上,然后抱怨命运不让你获得幸福。你活在自己营造的那种又痛苦又残酷的美感里,你觉得别人庸俗,别人现实,只有你跟别人是不一样的,只有你是真性情。
  “程落薰,你真悲哀。”
  
  
  你看过西藏的云吗?一团一团地在一尘不染的天空中,近得好像你伸手就能碰到,我觉得比起尘世的聚散无常,它们才是天长地久吧。
  我想起在班公错的湖边,我静静地伸出手投入就像初生婴孩的眼眸那么清澈的湖水中,它们浸湿我的衣袖时,那种冰凉的感觉。
  天是什么时候黑的呢?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呢?这大街上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人呢?
  其实没有人注意我,不会有人对我侧目,我知道,但我还是拍了拍自己早已僵硬的脸,试图笑一笑,对这些陌生人,对这个世界,笑一笑。
  我觉得羞耻,真的,除了羞耻没有其他的感觉,不是他妈的伤心也不是难过,就是羞耻。
  
  他说,程落薰,你真悲哀。
  这种感觉,生平第一次,我知道原来这种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来过这个世界的感觉,叫作羞耻。
  
  你有没有见过爆破?我见过。
  一幢大楼在一声巨响之后,砰然一声,瞬间化为废墟,灰尘弥漫在空气中像是要把全世界淹没。
  如果你没见过,你永远不会明白胸腔里砰的一声巨响过后,那种巨大的空洞。
  
  
  康婕带着那条香槟色的伴娘裙来找我,我坐在房间里握着杯子,本来是滚烫的一杯水,现在已经冰冷。她坐下来,摸着我的头发,小声问:“落薰,你怎么了?”
  我不说话她就一直问,她知道我如果哭不出来就一定会疯掉,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我,所以她直直地盯着我,非把我心里的洪水逼得泛滥不可。
  我笑了笑:“许至君说得很对,将来我过得不好,是活该。”
  康婕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很明显,这件事摧毁了我某一部分意志,那些我一直自以为是坚持着的信念,被某种力量以摧枯拉朽的姿态,不可补救地摧毁了。
  我不恨许至君,甚至一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或者我应该谢谢他吧,是他那番真实得接近冷酷的话,打破了我最后那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将一直飘浮在空中的我一把拽了下来。
  摔得很疼,真的很疼。
  可是我能反击吗?
  悲怆是一道伤口,除了爱的手,别的手一碰就会流血,甚至爱的手碰了,也必定会流血的,虽然不是因为疼。
  这句话……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它的含义。
  
  那晚康婕睡在我家——像是十六七岁的时候,我因为考试成绩不好,晚上不敢回家,她就把我带去她家睡。
  时间好像又回到了原点,我们并排躺在床上,夜风微凉,我忽然说:“康婕,起来抽根烟吧?”
  她其实已经开始戒了,我知道,那天吃饭的时候萧航说起这件事满脸的自豪。
  想来的确是值得骄傲的一件事,一个曾经烟不离手的姑娘,因为爱你,因为你希望她健康地生活,她就把这多年的习惯给改掉了……真的要有很多很多的爱才能做到吧。
  但我现在没法离开它了,如果没有它,我不知道要怎么度过这灼灼白日和漫漫永夜。
  康婕陪我点上一根,在阳台上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地看着月亮。
  
  月亮已经俯视人间多久了?悲观离合这些事,它看得太多了。我们的人生百年,对它只是沧海一瞬。
  抽完那根烟,我侧过脸去看着康婕,我觉得她的轮廓都变得比以前柔和了。
  相由心生,多少有点道理吧,二十五岁之前的面容是父母给的,二十五岁之后就是自己给的了,自己的阅历、习惯、作息和心境都会影响容貌。
  我想,康婕应该是越来越接近她想要的那个样子了。
  
  “喂……”我叫了她一声。
  “嗯?”她不解地看着我。
  “要幸福啊。”我真的不擅长讲这样的话,尤其还是对她,所以说完这句话我马上起身回房间睡觉。
  我假装没有看到她红了眼睛。
  
  
  康婕和萧航的婚礼在秋天到来的时候如期举行,没有大宴宾客,只请了一些亲朋好友,从婚礼现场的布置到喜糖的包装式样,都十分精巧温馨。
  康婕背地里跟我说:“是我的想法。我才不想弄几十桌,把婚礼搞得像天下第一次比武大会一样。”
  她穿的是抹胸款的婚纱,正好突出了她漂亮肩膀和锁骨,明闪闪的耳环完美地映衬着妆容。
  我看着她,有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每个女孩子都会有这么美丽的时刻——只要你还愿意相信这就是爱情的结局。
  但我已经不相信了。
  
  康婕替我整了整头发,很满意地笑了:“嗯,我的伴娘还是很漂亮的,给我争了面子,要是珊珊……”
  她的话还没说完,李珊珊就冲了进来,她穿一条薄荷绿的长裙,头发披着,尽最大可能遮着脸,但无疑还是个美人。
  看我的时候,珊珊尖叫了一声:“程落薰,你也太好看了吧!”
  我们围着康婕说了会儿话,宋远便来把珊珊叫走,说是素然姐到了。忽然,他拍拍我的肩膀,低声说:“许至君带着唐熙来了。”
  我心里一惊,笑容在脸上僵住了。
  
  我手执着白色花束,低着头走在康婕身后。
  她一走进礼堂周围就炸起狂风暴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尤其是老大和猴子他们那一桌,看起来都像疯了似的。上亲席上康婕的父母衣着得体,神情喜悦,竟然完全不是我从十几岁开始就认识的那两个人了。
  礼堂左侧的大屏幕上播放着朋友们事先录制好的VCR,这件事是康婕的同事们发起的,萧航和康婕的朋友们都露了脸,说着一些搞笑的祝福话语,但里面没有我。
  其实他们找过我,可是我对着镜头好半天,实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嗯,我是不是早就说过了,我是个废柴。
  正胡思乱想着,司仪邀请新娘上台,我将她送到台前便默默地退到角落里,一不小心,正好撞上了许至君看向我的目光。
  我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
  
  那个擅长煽情的司仪说了很多的话,我看到很多姑娘都十分动容,唐熙甚至眼泛泪光。
  很感人,是的,真的很感人,但要在很久以后我才会知道,她的眼泪不是为了康婕。
  我一直在发呆——仿佛从那天过后,我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感知都被关闭了。
  直到萧航笨拙地说:“我想给你一个家,做你孩子的爸爸,给你所有想要的东西……我想……让你每天醒来都看见阳光……我想……妈的,我忘词了!”
  台下哄堂大笑,所有的人都在笑。
  可是靠着墙的我,忽然流下了眼泪。
  
  我想,待会儿我一定要跟萧航说,他表现得很好,这是我听过的最美好的宣誓。
  
  每场婚礼高潮的尾声都是抛花球,康婕刚一转过去,在场的姑娘们全蜂拥而至挤在台前。我看了一下,全场只有两个年轻的女生没动,一个是唐熙,一个是我。
  在一片“扔给我扔给我”的声音中,花球最终被李珊珊这个恶霸从另一个姑娘怀里活生生地抢过来了,接着就是觥筹交错的声音。我揉揉额头,去趟洗手间准备陪康婕一桌一桌地敬酒。
  从洗手间里出来的时候,唐熙站在我面前,她不是来上洗手间的,这很明显。
  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过了很久,我有种被她用眼神剥光了全身的感觉,心里非常不舒服。
  当我急匆匆地从她身边走过,她只说了一句话,就让我停下了脚步。
  “你到底有什么好?”
  我怔怔地回过头去,怔怔地看着她,她的脸上充满了轻蔑和愤愤不平,她毫不掩饰对我的敌意——这让我差点记不起第一次见她时,那个温文尔雅女孩子了。
  
  她的声音冰冷,透着寒意:“你既不漂亮,也没什么气质,你说你到底是有什么好?”
  她说完这句话,便抢在我前面冲了出去。一时之间,我怔怔地看着镜子里自己茫然的脸,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从来不是我的风格,可是为什么被她这样抢白一通之后,我竟然一句都没有反击,是不是潜意识里我知道,在某些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事情上,阻碍了她?
  我想拉住她问个究竟——就算死我也要死得明白不是?
  可是拉开洗手间的门,我只看到一脸尴尬神情的罗素然,很明显,她听到了唐熙说的话。
  她用那种宽慰我的表情,对我说:“她口不择言,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也是一副尴尬得要命的模样,只好敷衍着点点头,假装真的毫不在意。
  
  婚礼结束之后,我送罗素然到门口,她怀里的浅浅望着我咯咯笑。在罗素然温柔的注视中,我鼻子一酸:“你别这么看着我,我真没事。”
  她微微一笑:“从你回来到现在一直被各种事情缠着,都没时间跟我吃顿饭。”
  “我是怕打扰你。”我也知道自己说的是客气话。
  她笑得开了:“有时间了过来一趟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啊你。”
  说话间,许至君和唐熙从我身边走过,我看着那个背影,为什么会有如此悲伤的感觉,他们已经订婚了吧?
  这一生,我们已经尘埃落定了吗?
  
  然而我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安静地目送着他们。
  
  没有过去太久的时间,陈阿姨便去世了。
  虽然刚入秋不久,但那天气温骤降,整个城市都笼罩在阴冷中。追思会从开始到结束,我一直浑浑噩噩,缺乏真实感。
  虽然生离死别都经历过,可是面对生命的逝去——尤其是熟悉的人,要做到坦然面对,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我一直不敢正眼看许至君,我多害怕某一个不小心的对视就会令我崩溃。
  结束之后,我一个人乘车回家。大街上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而我心里泛起一阵接一阵的悲恸,眼泪就像是凝固在身体某个未知的角落里,怎么都流不出来。
  
  回到家里,我木讷地脱下外套——忽然之间,我站在衣柜前,看着手里这件黑色的小西装,不能自抑地哭起来。
  那些眼泪终究还是冲出了身体。
  这件衣服是许至君给我买的,我就是穿着它去了林逸舟的追思会。
  在林逸舟刚离开的那段日子里,我每一天都在想着要如何结束自己的生命,跟着他一起去死。
  我从来没想过,在我为了那些不肯停下来好好爱我的人欲生欲死的时候,在我透支了全部力气歇斯底里地爱着、恨着那些人的时候,在我拖着行李像个逃兵似的把所有没解决的事情全部丢在身后的时候,另一个人,是如何熬过那些漫长的夜晚。
  而我,自私到了极点的我,竟然还好意思为了那通电话,信誓旦旦地想过要恨他一辈子。
  
  许至君,我竟然荒唐到这种程度,我竟然过了这么这么久,才知道我欠你多少声对不起。
  
  这个世界上所有付出过爱的人,都收获了爱。
  这个世界上所有给别人温暖的人,都收获了温暖。
  为什么你的爱就像丢进了宇宙边陲的那个黑洞里,从来没听到过回声。
  为什么你给出的温暖就像被冰封在一个黑色的匣子里,而你,被岁月留在了那个寒冷的黑色世界里。
  
  记忆中,那一年,你把那块玉取下来戴在我的脖子上,翡翠上温热的气息紧贴着我的肌肤,再也没有离开过。
  
  坐在罗素然家中,电视里放着最近最火的相亲节目。我们斜斜地靠着抱枕,因为喝了一点酒,两人脸上都是微醺的红。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没有说话,窗外的雪纷纷扬扬地飘洒。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对我而言,时间仿佛已经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任凭那些嘀嗒的钟表声,将我空洞的生活一点一点地蚕食。
  仿佛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我心里最深处,还有一些些的难过。
  并不是因为爱结束了,而是因为一切都结束了,爱还在。
  
  “落薰。”素然姐叫了一声我的名字,仿佛在为接下来一番冗长的话语做铺垫,我侧过头去看着她,安静地做好聆听的准备。
  “看过了大海,很难再回到湖泊中去吧?”她问我。
  我心里一动,知道她是在暗指陆知遥,于是便笑着回答:“也许正是因为看过了大海,所以能心甘情愿理解,湖泊才是自己真正的归属吧。”
  我以为她要劝我放下过去,或者说一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励志言语,可是她话锋一转,说着看似与我毫不相干的话题。
  
  “我曾经看过一段纪录片,北极的夏天,一些北极熊因为冰面融化而被困在一座岛上,其中一只熊妈妈带着两只小熊在饥荒的夏天苦熬,经常在岛上唯一的一个房屋前打探,里面住着一个研究人员和一位拍摄者。
  “过去一阵子之后,只剩下一只小熊了,它妈妈和另一只小熊可能已经死了,也可能是被其他饥饿的北极熊吃了。北极熊会同类相残,这一点有点儿像人类。
  “那只剩下的小熊可怜巴巴地趴在窗前盯着屋内,房间里有充足的食物,小熊可能已经闻到了鹿肉干的香味,可是这个时候科学家说话了:‘我知道你饿,日子不好过,但是我不能让你养成依赖我的习惯,那样你会失去生存的能力。’
  “没有得到任何食物的援助,小熊只好离开,等到冬天的时候海面终于结冰了,虽然科学家看起来很冷血,但小熊还是来咬咬他的鞋子,以示告别,然后奔向它第一次见识的冰原。”
  她那双黑色的瞳仁牢牢地盯着我,在这样的注视中,我没办法转开头。
  
  “那段时间康婕她们都跟我说,让我开导你、安慰你,但我什么也没做。有天晚上康婕给我打电话,说你坐在大街上发呆,动都不动一下,她问我怎么办,我说‘别管她,让她自己站起来。’
  “然后就真的再也没人管过你,我很高兴地看到你开始自己一点、一点地站起来。你来医院看我,你独自去旅行,走得越来越远,脚步越来越坚实笃定……在康婕的婚礼上,你看到许至君,也能从容自若。我不知道你在路上看到了一些什么,遇到了一些什么,经历了一些什么,但是很显然,你真的不需要任何人搀扶了。
  “落薰,你不是那只眼巴巴地趴在窗口的小熊了。”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积雪发出轻微的、几乎不易察觉的碎裂声,我穿着黑色的大衣,耳朵上罩着一个白色的兔毛耳罩,看着这个熟悉的城市正逐渐变得陌生。
  那条远近驰名的“堕落街”消失了。
  那家我光顾了十几年的早餐店歇业了。
  老广场也消失了。
  ……
  熟悉的一切都消失在籍籍无名的日子里。
  过去生意最好的酒吧已经彻底倒闭,连名字都迅速被大家遗忘。
  某个以算塔罗牌出名的酒馆,已经换了老板。
  咖啡爱好者共同盼望多年的第一家星巴克终于开业了,而文艺青年们还藏在巷子里听着自己喜欢的摇滚和民谣。
  越来越多的国际大牌在这个城市里开了门店,每个客人都好像钱多得花不完的样子。
  我小时候上学走的那条路,那一排梧桐树,被作为城市建设的代价砍掉了。
  而那些曾经令我们跌倒的事情,也像是被厚重的脂粉掩盖得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城市,像一座埋葬了我们青春的巨大坟墓,苍穹之下的零星灯火就像是生命陨灭之后的点点磷火。
  它悄然地变换着模样,而生在这里的我们呢?
  我想起十七岁的时候,我蹲在马路边,康婕穿着人字拖从远处跑过来拽我,那个时候我抬起头看着头顶上灰蒙蒙的天空想,为什么这里总是看不到很蓝的天很白的云呢?
  过了这么久之后,空气好像变得更糟糕了。
  但我想,我们这些人在以后的日子里,抬头看天空的时间会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吧……
  以后我们就会活得像大多数人一样,在日复一日麻木的生活中,先考虑的是生存问题,梦想和爱情之类的词语,离我们越来越远。
  然后,慢慢地,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当你走过的路越多,对待这个世界的态度就会越谦逊,有位女作家曾这样说。
  罗素然那句话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反刍:“你长大了,不再需要任何人扶着你走了。”
  似乎只是一转眼的时间,那个坐在她面前哭着说“学校要处分我”的小姑娘就不见了,再也找不到了。
  可是过去那些喜怒哀乐,所有的美丽与哀愁,依然顽强地活在心脏里。
  虽然很平静,但我心中依然有一些疑问:为什么发生的事情不能调换顺序?为什么偏要有前因后果?为什么幸福不能在疼痛之前?为什么在我们都还有力量的时候,却都那么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得像一只只困兽。
  
  
  康婕和萧航去度蜜月,不能免俗地选择了马尔代夫,她说:“我也知道人多啊,但是还是想去。”
  她最喜欢的那个动画片里,马尔代夫是麦兜最想去的地方,它整天念叨着“那里水清沙幼,椰林树影”。我知道康婕一直很向往那里,所以也就没说什么扫兴的话,叫她玩得开心。
  但如果是我的话,会更向往那些人迹罕至,甚至一毛不拔的地方吧。
  “落薰……”
  “嗯?”
  “我一直有件事没有告诉你,我那次怀孕……是陈沉。”
  不知道为什么过了这么久,她会突然再提起这件事,可是看她的表情,我知道这件事对她是真正地过去了。
  “那段日子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你也不理我,一时糊涂就做错了事。”
  被她这么一说,想起自己在那段时间里所表现出来的决绝和自私,我就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可是她摆摆手:“真的没什么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有什么事一直瞒着你。”
  
  她走后有天傍晚,我忽然明白了。
  是幸福令她宽容,不再介意那些血迹斑斑的过往,她告诉我这件事,是她对我那时的冷漠所给予的宽容和原宥。
  领悟了这层深意之后,我便在暮色里模糊地笑了。
  
  珊珊偶尔会找我一起吃饭,她和宋远还是住在那间出租屋里,可是我再去的时候发现他们把房子重新布置了一遍。
  老气的窗帘被换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日系的亚麻色,墙上贴着很多他们的拍立得照片。
  她说:“以前我总觉得反正不是自己的房子,没必要弄得多好看,现在想清楚了,即使是临时居所,也不能乱糟糟的像个狗窝。”
  我看着她笨手笨脚地切着菜,心里涌动着一种异样的情绪——也许是感动,也许是羡慕,我没法说清楚。
  她是对的,跟爱人在一起的时光,就是最好的时光。
  
  一切看起来都在往好的方向转变,所有的人看起来都是很满足的样子,除了他。
  
  在去拉萨之前,我曾经在成都的一家书店里翻阅着海子的诗集,扉页上印着两句诗:
  
  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
  我有三次幸福:诗歌,王位,太阳。
  
  那个时候我站在书架旁,看着那两个字一直发怔,怔得几乎快不认识那些字了,那个时候我不太明白,为什么爱情会被划分到“受难”里。
  它难道不是福祉而是灾难?
  我独自在西藏的那段日子里,看到过很多朝圣者,一步一匍匐,他们全身贴地,磕着长头涉过高原的土地,缓缓前行,他们有着最虔诚也最坚毅的面孔。
  直到过去了这么久,我闭上眼睛能够很清晰地想起那个午后,纸质书籍在指尖的特殊质感,空气中淡淡的馨香,想起所有人的面孔,然后我终于明白了。
  一切都源于爱情,爱情使我们更脆弱也更孤独。
  我在黑暗中挣扎,但就连你也无法给我救赎。
  
  罗素然曾经跟我玩过一个小游戏,要我在林逸舟和许至君之间选择一个,剩下的那个会永远地退出我的生命。
  当时我选的是林逸舟。
  后来我以为命运为我做出了另外一个选择。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都不对。
  我的生命里,他们一个也没留下。
  我一直在为一件事情做准备,等待着某一天在这个城市里遇到许至君的时候,我会平静而坦然地走过去对他说一声“谢谢”,哪怕他当时牵着唐熙的手。
  
  谢谢你曾那样爱过我。
  谢谢你曾那样珍惜过我。
  谢谢你最后让我从那种又痛又美的幻想中醒过来,双脚踏实地踩在大地上,回归到一个平凡的女孩,那些凛冽的疼痛不再让我寒冷。
  所有的所有,最终只会折换成这么一句云淡风轻的谢谢,但我想当我看到你真的幸福了的时候,我也会觉得有那么一点幸福吧。
  就这样做好随时会遇到他的准备,可是我们竟然真的再也没有遇到过对方。
  就像是被自己熟悉的那个世界放弃了一样,在最后的最后,我也只好松开自己的手,看着它一点一点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白茫茫的雪,像是把整个宇宙都掩盖了,孤独的深海上空,所有的星星都暗淡了。
  
  
  这个春天来得很迟,但终究来了,清明的时候我买了一束姜花,独自去拜祭林逸舟。
  是的,我不再是那只小熊,有些事情即使没有人陪伴,我也有勇气去完成它。
  照片上的他还是当初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额头上那道伤痕依稀还能辨认,我以为我会号啕大哭,可是并没有。
  我的心跳明显缓慢了下来。
  或许我是应该大哭一场,为了自己被他带走的最激烈最饱满的情感、最纯真也最伤感的笑容,还有那些自他开始就饱受挫折却从未泯灭的憧憬。
  林逸舟,此刻你在哪里,天涯海角还是就在咫尺之间,我看不见你摸不到你,但我知道你一定在,你可以听见我说话,我知道,一定是这样。
  
  很奇怪,我酝酿了这么多时日,积攒了这么多的勇气才来见你,站在你的墓前,我的眼睛却像是干涸的泉眼,我费力地眨一眨,再使劲眨一眨,原来真的哭不出来。
  也许你永远不会明白你带走了我生命中的一些什么,那些对曾经的程落薰来说至关重要的东西,就像是存在身体里赖以为生的一口真气。
  遇到你的时候我对生活还有那么多的热爱,那时的我很擅长从细碎的事情中捕获乐趣,而后来我的这项技能好像随着你一次一次的伤害也一次一次被耗损,到最后,我就根本不会快乐了——好像,天生就不会快乐一样。
  很多人都爱标榜自己多么另类、忧伤、痛苦,可我不想这样,虽然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做过一些看起来很疯狂的事。
  当然,谁都不及你,我们谁也没有在最美好的时候死去。
  是的,我的另类、叛逆、忧伤和痛苦,这些与别人毫无二致,我在青春逝去之前终于领悟了最重要的那件事:我终于心甘情愿地承认,其实我如此平凡。
  
  过去我一直不肯原谅你对我的背叛,我觉得你联合着别人一起亵渎了我的爱情。
  于是我用了最直接也最愚蠢的方式来报复你,最终的结果是两败俱伤,但最痛的那个人其实是我自己。
  旅途最危险的那段路程中,我曾想过,如果我坐的那辆车遭遇到任何不测,我该怎么办……当我风尘仆仆地回来,看到我所有的好朋友都从往事的阴霾里走出来,我知道,总有一天会轮到我。
  结婚生子,含饴弄孙,直到年老的时候,佝偻着身子,也许我还能想起在我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像风一样飘忽不定的少年。
  那么,这几十年,我要好好地生活下去,而我们,总有一天会再相见的。
  那么,林逸舟,到时候见吧。
  
  在我转过身去的时候,终于看到了那个我一直在等待的人。
  
  他身边没有唐熙,可是这声“谢谢”突然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第一次见他是在高中的学校门口,他是我同学暗恋的男生,见我可怜,便买奶茶给我。
  然后,在一个黄昏,我们在上山下山的缆车上擦肩而过,我认出了他,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也认出了我。
  他曾说过,如果非要问我喜欢你什么,大概是你一腔孤勇吧。
  他也曾说过,我爱你,就意味着我承诺永远不会伤害你。
  过了很久之后,仍然是他说的,程落薰,你真悲哀。
  ……
  
  人生中一定有一些与你有关,但你不会知道的事情。
  就像我不知道,在他说完“你真悲哀”之后,转身就去找了唐熙,在我对康婕说“要幸福啊”的时候,他也在对唐熙说“我不是那个能让你幸福的人”。
  因为目睹了我跟陆知遥的那个拥抱,所以他没有办法再欺骗自己的心。
  他知道这样做对唐熙是一种深深的伤害,无论是情感还是自尊,可是……反正已经这样了,反正不会比当时的情况更糟了。
  他对着唐熙,平静地说出一个残酷的事——“你用善良和温柔缔造了一座坚固的城池,可是原谅我更向往城外的世界。”
  
  对这个结果,唐熙一点也不感觉意外,仿佛从程落薰回来的那天开始,她就准备好了承接他这个失信的诺言。
  然而,最后他还是要请求她一件事:“你能不能陪我去康婕的婚礼,我知道这很难为你……”
  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也许是出于爱或者怜悯,也许单纯只是想让他更歉疚……唐熙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她一直表现得很好,所有人都以为他们订婚在即,直到听到司仪宣读结婚誓词时,她的眼泪热热地流了下来。
  她用余光打量着许至君:人人都说他重感情,有担当,为什么偏偏对我,你这么狠得下心?
  从康婕的婚礼上出来,在秋日的阳光中,街边的梧桐树叶落了一地。唐熙的笑容凄楚得就像丧失了所有希望,看不到明天的晨光:“许至君,你辜负我太多了,你欠我太多了。”
  他苦恼地笑笑,这一笔的烂账,何年何月才清算得完。
  
  
  我愿同你一起坦然接受死亡,就像我们最相爱时那样。
  你还能遇到一个人,让你说出这样的话吗?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只有一匹骏马,无数黑暗过去后,才姗姗来迟。
  你还可以这样坚定不移地相信着生命中那件叫作“爱情”的东西吗?
  
  在青春的尽头,我们每个人都是拾荒者。
  我们的一生,并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去爱的,我们活着,我们相爱,就不能惧怕爱所带来的伤害,正如你曾经告诉我的那样:那些伤口都是爱的痕迹。
  那些兵荒马乱的过去都已经过去,从此之后,一切太平。
  春风轻声呼啸,南方特有的潮湿轻拂过我们的脸颊。光线自他的头上一路倾泻,周遭静谧无声。
  此刻,我们静静地注视着对方,沉默得如同往日一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