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书名:深海里的星星I 作者:独木舟 本章字数:28300 下载APP
多日不见,他的外表没什么变化,皮肤依然有种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低着头的样子很落寞,像放学路上家最远的小孩。
  很多年后,我看过了星辰和大海,看过了几千米海拔的高原上的星空,再想起他的脸,我才会知道为什么我会爱他爱得如此深沉。
  他不是没有灵魂,虽然有些骄奢的习惯,但性情纯真——这种评价,除了我自己,也许没人会相信。我见过他在路灯下喂流浪动物的样子,见过他在地下通道和卖唱歌手闲聊的样子,但人是复杂而多面的,我同样也见过他纵情声色的样子。
  凡此种种,都不是我真正爱他的缘由,更不是我放不下的缘由。
  对周暮晨,是少女的懵懂心动,对许至君,是深深的感激和某种无法言明的贪婪,唯有对林逸舟,是爱中还有怜悯——面对这个真实而复杂的世界,他和我一样是都还没有做好准备的人。
  
  
  “你瘦了啊。”他说。
  我强忍着情绪,故作轻松地说:“你也是啊。”
  他一直看着我,那眼神能击碎我。他又说:“你一直没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吧,我始终打不通你的手机。”
  在我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抓住了我的手,把我拉向车里。我大惊失色,连忙用力挣脱,却死也挣不开。给许至君的礼物还在我另一只手上拎着。
  情急之下,我脱口而出:“我有男朋友了。”
  这话好像更加激怒了他:“那又怎么样!”
  “程落薰,我告诉你,我不在乎你有男朋友!我他妈不在乎!”
  
  他开车比从前更嚣张,见车就超,见黄灯就冲,我一路绷紧身体,反手死死地抓住椅背。车窗外的风景在高速倒退,我因为极度害怕而闭上了眼睛——没有看见许至君的车在后头紧紧地跟着。
  “你迟早要死在这辆车上的。”我说。
  
  如果说,今生今世有什么事情使我真正感觉铭心刻骨的后悔,就是我口不择言地说了这句话。
  当时,我的大脑是一片空白,没有想到“一语成谶”这个成语。
  要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去赎回这句诅咒我都愿意,哪怕这代价是我的生命,我愿意。
  
  我们之间只能这样激烈、冲突、互相毁坏吗?在电梯上升的时间里,我流下了绝望的眼泪,真希望这一刻如果有陨石砸向地球,我们就这样一齐死在这个铁盒子里,也没什么不好。
  再次踏入这个房子,我闻到了陌生和暗黑的气息。曾经多少次,我感到痛苦无望,只想来到这里,呼吸一下这个房子里的空气,我才不会活得那样窒息。
  曾经空荡荡的房间里,散落着一堆让人起疑的东西:造型奇怪的容器、锡纸和火机。这些东西单看似乎都没什么问题,但摆在一起,就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片刻,一个答案浮现在我眼前。
  
  没有丝毫的犹豫,我扬起手对着他的脸就是一耳光。
  我浑身抖得像是患有某种特殊疾病,大脑极度缺氧以至于双眼什么都看不清楚,血腥味自胸口涌起,身体被洞穿,五脏六腑七零八落掉了一地。
  “你是不是想死!你是不是想死!”我揪住他的衣服,对他狂喊,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我和她分手了。”他抱住我。
  “你是不是想死——”这样凄厉的声音还在从我嘴里迸出。
  “程落薰,我们重新开始。”
  
  后来的事情在我的记忆中是颠倒错乱的——我不知道是我们先抱着哭了很久,才开始打架,还是先打了一架,又抱着哭了很久。
  是谁先动手的,谁先出口伤人,我们为什么会抢夺那只装着许至君生日礼物的纸袋,是他故意摔碎的还是我不小心失手了……我从来不知道,我和林逸舟之间竟然累积了这么多对对方的仇恨,像火山喷发,岩浆滚滚而出,带着吞天灭地的气势,我们都想杀死对方。
  我的指甲在他身上滑出了血痕,他也把我的衣服揪得变了形。
  我开始骂他:“你这个变态——”
  他把我恨恨地推到墙上,我痛得说不出话来,他骂我:“反正你也是别人的女朋友了……”
  
  曾经在冰天雪地里互相取暖的两只野兽,露出了各自凶残的面目。我们是被囚禁在密室中的绝望困兽,彼此伤害是我们唯一的出口。
  
  不知道打了多久,那声破碎和紧接着铺天盖地的浓烈香味唤醒了我作为人的理性——我这是在干什么?
  我不是给许至君买了生日礼物,然后回宿舍吗,再过两天就是他生日了,这是我们在一起之后他第一个生日——可是,我怎么会在这里,还和这个人大打出手,弄得一团狼藉?
  我瞬间清醒过来。只觉得内心冰凉。
  “够了,停下吧。”我说。用手指胡乱地拢了拢乱糟糟的头发,稍稍整理了一下衣服,用衣袖擦了擦满脸的污糟,全身弥漫着迟钝的痛楚。
  破裂的香水瓶把纸袋都浸透了……也许这就是对我没有用心准备礼物的惩罚吧。
  “以后随便你怎么糟践自己吧,别再找我了。”
  他坐在地上,我抬起脚从他腿上跨过去,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如果我还想好好地活下去,那么,我和这个人,是必须彻底斩断才行了。
  
  可是,他说了一句话。
  “你不想知道我和封妙琴是怎么回事吗?”
  
  我不想——这是我内心的声音,可是身体不受控制地停了下来。
  
  
  时间回到那个貌似平常的下午。
  他前一晚通宵打游戏,天亮时才睡着。下午被敲门声吵醒,原本以为是快递,懒得起来,但那敲门声一直持续着,有种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执着。
  他只得迷迷糊糊起来,睡眠不足引发的头疼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门外站着封妙琴,见他开门,便不由分说地挤了进来。
  
  她知道林逸舟和程落薰很亲密,但她也知道,这两人并没有真正的在一起。所以,她觉得,这也算不上什么横刀夺爱,每个人都有为自己争取爱情的权力。
  她化了淡妆,身上散发着馨香,黑色的修身短裙恰到好处地展示着天生长腿。而真正的秘密武器,是经过精心挑选的黑色蕾丝内衣。
  “你怎么来了?”他托着头,对她的突然造访很不满,只想把她赶走,继续睡觉。
  “我想你呀。”封妙琴笑嘻嘻地说。
  
  其实手段并不复杂,她利用的只是人类最原始的欲望而已。
  林逸舟见她说什么也不走,只好先去浴室洗漱,她趁这个机会,拿到了他的手机,故意问:“我手机好像停机了,能不能借你的手机打一下看看?”
  林逸舟毫无防备,说出了解锁的密码。她顺利地解开锁屏,迅速找到那个名字,发出了一条信息。
  当林逸舟从浴室里出来,看到的就是脱得只剩内衣的她。
  他完全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她已经走到他面前,声音轻而低:“我喜欢你”,然后跪下身去……
  
  “那种情况下,没有一个正常的男人会推开她。”他说。
  
  我颤抖得无法自控,近乎抽搐,同时心里有一座冰山崩裂。
  “放屁,是你自己贱而已!”我笑着说,为何笑的时候也会流泪我不明白,我接着说,“如果你只是想要一个人和你做,我也可以啊。”
  我开始脱衣服,不想要脸了,也不想要尊严了,好像只能用羞辱自己的方法才能羞辱他,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但我感到一阵畅快,很开心。
  不过是色相利诱,如此低级卑劣的方法就轻而易举地战胜了我视如珍宝的爱情——我错在哪里,不就是太克制,太自重了吗?在我以为这一切事关灵魂并为此自我感动的时候,别人只需要脱掉衣服就可以了。
  脱衣服有多难?和你睡又有多难?我一边哭一边笑,理智已经荡然无存。
  
  他钳住了我的手,看向我的眼神令我心碎。
  我们维持着这个姿势,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松开了手:“你确定不要和我睡是吗?那你记住,以后不要再出现了,算我求你好吗?”
  我甩开他,走到门边,用力吸了一口气,打开门。
  
  我看到了许至君面无表情的脸。
  
  
  他的目光像烈日一样灼伤了我,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寒冷:“你有没有受伤?”
  我如遭雷击,不能够动弹也不能够言语,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太难堪了,这耻辱感像是被剥光了游街。
  我回头看了看林逸舟,他脖子上的血痕清晰可见。我又转过来看了看许至君,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忽然之间,我想到,如果那晚在天台上,我真的死了,或许也比现在要好一百倍。
  
  许至君拉住我的手臂:“没受伤就走吧。”
  我踉跄了一下,正要抬脚,又听见林逸舟的声音:“程落薰,你今天走了,我们就再没有以后了。”
  这种话,我以前不知道对他说过多少次,每一次不是我心软就是他心软,然后周而复始地重复拉锯,我们都是既天真又愚蠢地把这种话当成玩笑说,也当成玩笑听。
  但那的确是以前了。
  我曾经最爱他的一点,终于也成了我最恨他的一点。这个男生,优柔寡断,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个性,令他从来不懂得如何专心对待一个人,更不懂得许多东西如果你不珍惜,它就一定会消失。
  我回过身去,望着他——也许是我的笑让他感到了害怕——我第一次从他的面容上看到慌张。
  “那就如你所愿吧。”我说。
  
  “你自己说的话,你自己要做到。”许至君忽然说——过了一秒钟,我才反应过来——他不是对我说的。
  我不忍再回头看一眼,暗暗用劲拉了拉他,走吧走吧。
  一直到电梯口,我都没有听见关门的声音,但我听见了自己内心世界崩陷和粉碎的声音。一切都结束了,林逸舟,我终于从你掌心里逃出生天。
  
  
  许至君并没有要和我一起走的意思。
  到了楼下,他忽然定住。我从前不知道有些人的怒气是没有动静的,他只是一脸阴沉地看着你,你就情不自禁地感到害怕。
  “我去找你,看见他拖着你上车,你是不情愿,但你要是真不想来总是有办法的。”
  我哑口无言。
  他一点儿也没有说错,我当时鬼迷心窍,还怀有某种不能见光的侥幸。林逸舟对于我到底有什么魔力,为什么他只要一出现,我就不能自控地要跟他走,我明明早就知道这段关系的底线了不是吗?
  “我看开得那么快,情绪很不稳定的样子,担心你们会出事,就一路跟来了……”许至君叹了口气,充满了深深的挫败感,“听到你们在屋里乒乒乓乓地弄出很大动静,又怕你会受伤,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我因极度的羞愧而流下泪来。
  
  “程落薰,你这样反复无常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想你自己都没有搞清楚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望,这是头一次,我感到了他和我之间充满了距离感,而且,他还在往更远处退。
  “你这次和我走,下次也许又会和他走,我的耐心已经到了尽头。”他说。
  
  我看着他独自离去,久久无法回神。
  他一句粗口都没说,语气也是风轻云淡,可是决绝的意味渗透在每个字里。我令他如此失望,就连我都无法原谅自己。
  
  
  那晚我独自游荡,魂不守舍,不知道要去哪里,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样一直走着,只能任由一股不明的意志操纵。
  到我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我走到了高中的校门前——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是不是在潜意识中,我想要重置这一段人生?而这里,是我生命中一个清白的坐标,我在这里的时候,还不认识他们,我的心还干净而完整。
  可是现在,一切都被摧枯拉朽地破坏了。
  
  在校门对面的水泥台阶前,我慢慢地坐下,抱住膝盖,望着对面我的往昔岁月。
  一个声音,带着试探的口吻叫我的名字,我茫然地抬起头来,在影影绰绰的树影之间,看不清楚他的面孔。
  他蹲下来,又叫了我一句:“程落薰?”
  这个人的名字仿佛穿破了光阴,我竟然有点儿惊喜:“怎么会是你?”
  
  高中门口的奶茶店里,我们面对面坐着。老板是个年轻人,过来和我们打招呼:“喝什么?”
  他帮我点了招牌水果奶茶,自己要了冰可乐。我一直懵着,没想通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对面坐着,他端详了我一会儿,才说:“这家店原来的老板不做了,我高中同学接过手来做,我正好过来看看。”
  他的语气和笑容都如此自在,仿佛真的只是在和一个久别重逢的学妹叙旧,聊聊各自最近的生活。
  我静静地凝视他,他是不是真的全忘了——
  我们曾经喜欢过对方,虽然他的喜欢极为短暂。我们吵过,我哭过,他说过非常伤害我的话——“你要真想为我做什么,就是再也别来骚扰我。”
  其实并没有血海深仇吧,他对我的厌烦,只是出于对孔颜的爱护吧。
  我那时太年轻了,对所有的事情都很较真,接受不了无疾而终的结局,听不出别人的弦外之音,我一定要逼对方给出一个清清楚楚的答案,让他认领自己的罪名。
  可现在我已经不一样了,我知道,一生中许多事情既没有答案,也没有意义,就算是坏人自己也不想承认自己坏,这虽然很伤感却又偏偏就是真相。
  
  我们聊了很多,他说就快要毕业了,也在考虑之后就业方向的事情,最近因为快中秋了才回来,没想到会遇到我。
  我没有告诉他,我在那年暑假曾经跑去他所在的学校看过他。
  那不仅是一个形式上的告别,同时也是情感上的彻底割舍,当时我以为只要放下他,往后人生就会翻开新的篇章,未来全是美好。
  没错,的确是新的篇章,只是更悲怆。
  我本来想问他,你还和孔颜在一起吗?可是我觉得这个问题一旦问出口就会牵扯出很多很多已经掩埋的回忆,于是我还是硬生生吞了下去。
  我没过问他,他却开玩笑一般问我:“你谈恋爱没有?”
  我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如果早一天相遇,我大概还能坦坦荡荡地说,我现在有很好的男朋友,可是一天之内,所有的事情都被改变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许至君现在还算不算是我的男朋友。
  他见我不说话,便插科打诨:“怎么?这么多年还没有见过比我帅的?”
  我终于笑出声来。
  
  是真的放下了吧,爱已时过境迁,恨也沧海桑田,我们终于有这一天像真正的老友一样,坐下来闲话家常,说说天气。
  我们都默契地不提当年,不提那些胆战心惊的从前。
  晚些时候,我看了看时间,该走了。
  
  他起身送我,忽然说:“落薰,我一直很后悔,当初我做得太过分了。我应该和你说对不起的。”
  我笑了笑,现在才说,是不是太晚了。
  我爱你和对不起,表白和道歉这些话在该说的时候必须说出来,晚一分钟晚一天都失去了它原本的价值。
  有些惆怅自我心头涌起,当初我有多么想听到这三个字,现在我就有多不需要这三个字。
  
  我说:“那我走啦。”
  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表情有点儿欲言又止,我站定,不解地望着他:“有什么事情吗?”
  他皱着眉,有些愧色:“前两天和几个朋友去酒吧玩,好像看见康婕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解释道:“我知道,她有时候在酒吧做兼职服务生。”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很惊讶的样子:“服务生?不是啊,她在陪酒啊。”
  
  
  我找到康婕的时候,她已经醉得口齿不清了。我忍不住嫌恶,叫她去洗手间里呕完再出来。她摆摆手:“已经吐过几次了,不能再吐了,胃疼。”
  “胃疼你还喝?你这条命到底还要不要?”
  我扳正她的脸,像是要把这一天所有的苦楚和怨气都发泄在她身上。她的睫毛膏全晕了,嘴里呼出浓重的酒臭味儿,熏得我也想吐了。
  “为什么!你他妈的怎么这么爱糟蹋自己!”我对着她吼,心里满是怒其不争。
  她突然之间有短暂的清醒,大力推开我,竟然也对我吼:“我糟蹋自己?我他妈爱糟蹋自己怎么了?我需要钱,程落薰,你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运气好,总能找到有钱的男朋友?”
  不知道是她的话,还是她醉醺醺的模样,深深地刺痛了我。
  我难以置信,为什么会这样?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修复好了不是吗,当初我陪她去医院,又去她妈妈家照顾她,那时候我们不是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吗?
  
  她扶住一棵树,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吐出来。
  我走过去,平静地问她:“是,我总能找到有钱的男朋友,那你告诉我,你需要多少钱?”
  她没有看我,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你别他妈管我了行不行?”
  不行,我也疯了,偏偏就是要管这个闲事。我固执地问了一遍又一遍:“你要多少钱你要多少钱你要多少钱你他妈的说到底要多少钱!”
  她终于抬起脸来,眼泪顺着黑黢黢的眼圈流下来:“叫你别管了你听不懂是不是?不是我要钱,是我妈,没有钱她每天都要被那个男人打你懂不懂!”
  
  我愣住了。
  从来没见过康婕这个样子,她吼完之后,一边哭一边吐。路过的行人躲得我们远远的,生怕挨上一点儿,却又毫不掩饰目光里的鄙夷。
  我仰起头看了看夜空,有浅浅的云彩。
  我说:“吐完了吗?吐完了就走。”
  
  
  我带她去了酒吧附近的一家粥店,已经是晚上十二点多,店里生意还是很好。墙上的牌子写着营业时间“早上8点到凌晨3点”。
  城市永远这么喧闹,尤其是中心商圈,总是充满了害怕寂寞的孤单灵魂。这种热闹有时让人摸不着头脑,只有身在其中才能看到这热闹的底色其实是悲凉。
  在粥端上来之前,她开始一个人长时间说话,语速非常快,似乎这些话在她心里已经憋了太久。
  “你看周围这些人,穿得都挺光鲜时髦吧,你看那一桌,三个香奈儿的包。但你要是去问他们,你觉得你现在的生活是你想象中最好的吗?他们肯定说不是。因为人都有超出自己现在生活水准之上的欲望。
  “我们,在这个城市里的绝大多数人,其实都已经知道自己这辈子大概能活成什么样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每个人都这么想,日子就还能过下去。
  “当年文夕大火把这里烧成废墟,但它还是活下来了。我们在这里出生,长大,挣钱,没觉得有什么过不下去的,我们就和这个城市一样。
  “落薰,这个城市的命运,就是我们的命运。”
  
  虽然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可我莫名其妙地觉得她的话里有点儿独特的意味。我想起那次在她妈妈家,那个男人从衣柜里拿钱时,脸上毫无羞耻的模样,难道这也是她的命运吗?这原本和她毫无关系,她为什么要承受?
  “那是我妈啊,落薰。”她点了根烟,深深地吸进去一口再吐出来,又说了一遍,“有什么办法呢,那是我亲妈啊。”
  她不是要说服我,她是要说服她自己。
  
  夜深如墨,我辗转反侧不得安眠,想了许多事,都觉得无解。
  天蒙蒙亮时,我终于拿起手机,给许至君发了一条信息:“对不起,可能我也不知道怎么爱一个人才是好的。”
  我的手指在“发送”的小键上迟疑了很久,最后心一横,还是点了。
  如果明天醒来他没有回复我,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和他在一起以来,有过一些风雨,但平心而论,他从来没有做错过任何事情。
  失去他,是我的错,不是他的。
  
  很快,他就回复了:“程落薰,你啊,程,落,薰。”
  我盯着那行字,在模模糊糊不明就里之中,又想要流泪。
  
  从小就听过一个民间传说:人死之后要走黄泉路,经过奈何桥,桥头有位姓孟的老婆婆,不停地煮着一锅以“遗忘”为调料的汤。凡是要投胎转世的人必须喝下孟婆汤,把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才能重新投胎。
  
  如果死后真有这回事,我一定把那碗汤喝个精光。
  这一生所遭遇的所有痛苦要是真能在一碗汤里清算,也未尝不是福气。
  我想要忘记那个让我爱恨交织的人,我想要忘记我们那些沉默的对峙和崩溃的厮打,想忘记我们是如何用力地伤害对方而又因对方的痛苦自己更加痛苦,我想要忘记我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摁掉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打给我的那通电话。
  林逸舟,我想要忘记你。
  
  可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我有怎么可能忘记你。
  
  
  许至君生日的下午。
  谭思瑶找到我,面色凝重:“落薰,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停下手边的事情,望着她:“你怎么跟我来这套?”
  她神色为难,欲语还休,可是当她一开口我就懵了。她说:“我本来不想提让你难过的事情,但是我又觉得,还是要弄清楚吧。”
  我的表情也严肃起来,我和她认识太久了,彼此也有默契了,我已经感知到她说的会让我难过的事情是什么。
  
  她紧抿着嘴唇,眼神中有强烈的不忍,可是,终于,她还是说了:“我怀疑那些照片,是封妙琴拍的。”
  她伸出手,一枚小小的玩意儿,我不知道是什么。
  “落薰,这是针孔摄像机,到处都能买到。”
  仿佛好端端的晴空突然一个炸雷,我原本已经平静的内心世界,顷刻之间又乱了。
  “你为什么觉得是她?”我努力克制自己尽量语气平和。
  她坐下来,握住我的手:“那段时间,只有她借用过我们的淋浴间,我本来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但发现这个之后,我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
  “那也不能证明这就是她装的。”
  谭思瑶点点头:“对,所以我们直接去问她吧。”
  封妙琴毫不掩饰对我的憎恨,从她的眼神里我可以知道,即使这不是她弄的,她也一定很高兴看到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
  谭思瑶质问她:“前几天我整理手机自拍,无意中看到有一张自拍的背景里有你,太蹊跷了,那次你在我们的淋浴间待了好长时间,当时我就觉得奇怪,无缘无故的你待那么久做什么?”
  封妙琴一脸的讥诮:“借用一下淋浴间就要给我扣罪名吗?你是柯南附体啦?”
  谭思瑶没想到会被这样挤兑,一时词穷,说不出话来。
  
  我叹了口气,是我害得谭思瑶被这样挖苦,那就由我来结束这个尴尬的局面吧。
  
  我们太笨了,这事实在没有必再要追究,看封妙琴的样子就知道即便是她,她也不会老实地承认。就算她承认,难道我还能杀了她?退一万步讲,杀了她,我又能挽回什么?
  我们高中就已经相识,表面上来说也算得上是做过朋友。我一直都知道她虚荣、轻浮,有时候确实有点儿可笑,可我没想过她会有这么歹毒。
  
  我说:“思瑶,算了,我们走吧。”
  没想到封妙琴竟然伸手拦住我:“这就要走?什么都没搞清楚就算了?程落薰,你也太没用了,当初你和林逸舟上床的时候,我还以为你真有点胆色呢。”
  我以为我听错了。
  
  她好像被我的表情激怒了:“明明是我先认识他的,是我带你认识他的!可你竟然用那么贱的招抢走他,我告诉你,你能做的事,我也能做!”
  我的脑袋好像被炸开了。
  
  原来是这样——我给他看我的刺青的那天,她闯进来,看见衣不蔽体的我,所以她以为是这么回事——所以,她觉得她也能这样做。
  我几乎要笑出眼泪来,忽然之间,什么真相都不重要了。
  她应该是真的很喜欢林逸舟吧,喜欢他的外表,或许还喜欢他的钱,可她并不了解他……但凡她有一点点懂得他,就该知道,发生肌肤之亲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之间所有的可能性就已经结束了。
  但是爱的表达,往往就是这么不得章法,这么拙劣。
  还记得罗素然听过我和林逸舟的事之后说“你好像只会用最笨的方式去爱一个人”,她没有说错,但我后来才知道:“情爱里无智者”。
  
  我挽着谭思瑶的手臂,说:“我们走吧,迟到了不好。”
  去餐厅的路上,谭思瑶一直鼓着脸。我知道她心里还有气,气我这么息事宁人,但我也懒得解释更多。
  良久,她发出一声长叹:“早知道你是这种性格啦,你不记仇的。”
  我捏了捏她的脸。
  是,她说得很对,我不记仇,我的性格中有种愚笨的乐观,好像就是因为如此,才会遭遇麻烦。我喜欢的女作家曾经说“一个民族有怎样的承受力,就会有怎样的苦难”,而这句话用在个人身上也是一样恰当。
  但我总是觉得,人有相信的东西,总比什么也不信要好。
  我还是相信爱情的,我见过它,我知道它真的存在。
  
  
  我和谭思瑶是最后到餐厅的,李珊珊和宋远竟然比我们先到。
  说是许至君生日,其实也就是大家想找个理由聚一聚,吃吃喝喝开心一下,毕竟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被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弄得很丧气,现在勉强也算是都缓过来了,当然要趁机高兴高兴。
  珊珊问:“晚上干吗?还有活动吗?”
  许至君说:“喝一杯?还是你们想唱歌?”
  我翻了个白眼——这群人怎么到现在还是一点进步都没有,每年都是这些老套的事情。许至君用眼神指了指我送给他的礼物——是的,我又买了一瓶同样的香水。
  “这里最没创意的人就是你了吧,程落薰。”
  
  
  许至君去停车的时候,趁其他人不备,珊珊拉住我。
  她轻声说:“我以前认识的朋友给我发信息说林逸舟这几天很不对头,今晚又嗨了。我刚给他打电话,他好像也听不进去我说的。”
  我冷冷地看着她,所以呢?
  “你要不要?”她怯怯地问。
  不,不行,我往后退了一步,惊恐地看着李珊珊,你是来引诱我的魔鬼,我已经想清楚了,做出选择了,我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尔反尔。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大家刚刚坐下,我的手机就不合时宜地响起来,那个名字在屏幕上持续亮着,我和许至君的脸同时变了。
  所有人看着我们。 
  我盯着他,他也盯着我,彼此的心里雪亮。只是一个瞬间,但我们交汇的眼神已经交换了无数的信息。
  
  也许眼神出卖了我的心,我也许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坚定。在情感的天平上,林逸舟那头始终要重1g。
  许至君第一次那么不讲道理地对我做了一件事——他将手机拿过去,挂断了这通电话。
  我又气又急,想要质问他——你凭什么?可同时心里还有一个声音——你不是已经选好了吗?
  紧接着,李珊珊的手机也响了,她接起来,只听了三秒钟,就像疯了叫我:“落薰,落薰,出事了——”她握着手机,声音凄厉得让我发抖。
  她说:“林逸舟,飙车……出事了。”
  
  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我头部,眼里只有一片鲜红,巨大的轰鸣在颅内循环着。有某种尖锐的利器在凿我全身的骨头。每一个毛孔里都渗出寒意。所有的眼泪都要在今晚流干。
  我吞咽了一下。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呆了,在寂静中,我看见李珊珊已经哭了起来。
  许至君抓起车钥匙:“还发什么呆啊,一起去!”
  
  除了珊珊的哭声,我听不见任何响动——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不敢问,心里有极度不祥的预感,我怕我一问就会成真。
  
  我木然地眨着眼睛,思绪飞去了很远的地方。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小花园,他坐在秋千上的背影,听到有人靠近,他回过头来——那个时候,我怎么会知道我们将会有这样持久残酷暴烈的纠葛。
  “我见过你”——我说。
  几十亿人的星球上,几百万人的城市里,每天与无数人擦肩而过,但我记得,我见过你。
  我想起那些赴汤蹈火的勇气,不是天生的,是因为深深地爱着他才萌生的。因为深深地爱着他,才心甘情愿地接受了他馈赠给我的所有——美好,温暖,以及不堪。
  
  我想起,大雨滂沱的黄昏,他撑着伞,他的左边耳垂上有一颗耳钉。我在伞下,听见他说“生不对,死不起”。
  我们躺在空荡的客厅的床垫上,月光从窗口洒下来,他的眼神里有无限的哀愁。窗外万家灯火通明都化为虚有。
  
  他说:“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了,但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
  
  在这场爱情里,我像个拾荒者,事无巨细地收藏着与他的点点滴滴。我把他供放于心中一个小小的角落里,满怀虔诚和真挚,这是连他都不知道的我的隐秘。
  现在,这个小小的角落被轰炸得翻天覆地,我隔着衣服,按住心口那个刺青的位置,终于泪如雨下。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个刺青爱人,大火不能熄灭,众水不能淹没。
  
  
  几个小时之前,他和李珊珊有过一次很短的通话。
  她在电话中说:“今天是那个男生生日啊,你让她怎么走得开?诶不是我说,你们不是都讲清楚了吗?”
  他挂掉了电话,在震颤中想起了一些回忆。
  童年时亲眼目睹父母在家中大打出手,言语极尽恶毒。某天妈妈带他去一家高级酒店,敲开一间房门,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而房间里的另外一个人就是父亲。
  母亲以这个理由,离婚时分走了一半资产——当然,她是被伤害的那一方,这做法没什么不合理,但好像没有人考虑过小小的他。
  从那个时候起,他就不太相信感情这个鬼东西了。
  长大之后他交往过好几个女生,她们也都是爱他的,但他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不能够契合。她们都说他是怪胎,他也不愿意解释。
  就这样一直孤独下去好像也没什么问题,朋友是不缺的,真心假意他也不在乎。直到他遇见那个叫程落薰的家伙。
  她没有特别美,脑子好像也不是很聪明,否则她怎么会去刺一个和她自己其实并没有任何关系的刺青?
  她到底是太不会爱,还是太懂得爱的精髓。
  
  之后,手机响起,是之前就约好的人叫他集合,晚上飙车。
  某种药物的作用令他兴奋并跃跃欲试,他从来没有像今晚感觉这样势在必得过。油门已经踩到底,太快了,越来越快,他在极度的快感中冲向了自己的终点。
  那条流浪狗出现得太突然了,看见时已经来不及减速,万分之一秒中他的身体做出了选择,方向盘往左四十五度,车子失控地撞上了高架的护栏——没有系安全带,他整个人直接飞了出去,在空中迅疾而过的一刹那,他看见了她的面孔。
  全部的意识,只够摸出手机,打一个电话。
  血已经淌了满地,周围的车辆都停下来,人们站得远远地用惊恐的眼神望着他,有人在打120,有人在尖叫——
  他只听到,两声“嘟”之后,电子女声响起:“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不会有稍后了,也不会有以后了。
  他笑了笑,到这个时候,他终于确定了,自己是爱她的,而且爱得比原以为的要更深更热烈。
  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我们赶到医院,看见林逸舟的几个朋友在门口站着。李珊珊先过去向他们打听情况。他们说话的声音那么小,我一句也听不见。
  当李珊珊转过身来,颤颤巍巍地朝我走来——我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整个人一直往下坠,我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
  
  我不能容许任何人对他用那个阴森残忍的字眼。
  我不能容许任何人对我宣判他的生命消逝这个事实。
  李珊珊每走一步,我就往后退一步,直到退到墙角,我再也无处可退。珊珊扶住我,她哭得很凶,很凶,几乎没法说话。
  过了很久,我听见她断断续续地说:“落薰……我们来晚了……到医院之前就不行了……”
  “X——”我骂了一句,推开她,不知道这怒气该往哪里出,“再晚也他妈要见一面吧!!!”
  他们都来拉我——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气力,需要这么多人来阻止我。可我只不过想见见他,我哭着哀求他们放开我,让我见一见。
  李珊珊紧紧地抱住我,我感到了天大的委屈,林逸舟,这些人是什么人,为什么不准我见你?
  林逸舟,我只是想见见你,为什么不可以?
  
  有一个声音远远地传来:“让她去吧。”
  珊珊迟疑着缩回了手,我一得到自由,立刻拔足狂奔去太平间,没有回头看许至君一眼。
  我永远也不能明白他当时的心情了——就像他同样也不能明白我这一刻是如何被摧毁。
  
  当工作人员问我是以什么身份进来的时候,我说:“未婚妻。”
  我毫无理性,也毫无自尊,其实连他一天的女朋友都没有做过,可我竟然说我是他的未婚妻。旁边没有人纠正我,包括许至君,他站在一个角落,面孔隐没在黑暗中,没人看见他此时是什么样的表情。
  我独自走进阴冷中,完全不害怕,我和自己说,不要哭,不要惊动他。
  
  在一排冷冻抽屉柜前,工作人员找到其中一个,大力拉出来。
  我捂住了嘴,眼泪堵住了喉咙。
  
  他看上去更加苍白,神情安宁像睡着了,就像以前无数个夜晚一样。我想,等到天亮了,他就会醒来吧,继续跟我纠缠不休,或许也会和其他女孩子纠缠不休。
  我逼自己盯着他看,逼自己记住他的一切,他的眉眼睫毛,鼻梁,嘴唇,他的手指,他的刺青,所有所有,一点一滴都不能遗漏。
  世界在我身后轰然倒塌,一切来得太突然而不可逆转。
  
  林逸舟,没有了你,这个世界对我又有什么意义。
  从前的城市,是一张彩色照片。
  以后的城市,是一张黑白照片。
  你带走了我生命中全部的鲜艳色彩,从此我要如何存活下去?
  
  我不是没有劝诫你,爱惜自己,远离所有会伤害你的东西——那些短暂的快感,只是生命的幻觉。我也苦口婆心说过许多次,你开车要小心,你总是笑我胆小,对我说的话不以为然。你以为年轻应该等同于张扬不羁和随心所欲,哪怕明知道是错,也要错下去。
  现在你满意了,你永远都不会老了,你将永远这样年轻下去。
  直到最后你还是一样自私,没有一丝一毫考虑过我。
  我伸手去把他左耳的那颗耳钉取了下来,插进我的耳洞里。
  林逸舟,你从来没有说过你爱我,你能不能够看着我的眼睛,哪怕就说一次。
  只要你说一次,多久的等候,我都可以承受。
  只要你说一次,再孤独痛苦,我也可以忍住不流泪。
  只要你说一次。
  
  接下来的事情我全然不知,他父母接到消息,分别从不同的地方飞来。那是他真正的亲人,只有他们有权力处理之后的事情。
  
  我已经耗尽了元神。
  在许至君的公寓里,我昏睡了很久,大脑停止运转。像是有人往我脑中灌了又稠又烈的岩浆。我偶尔会醒来,哭一会儿,喝很多酒,接着是昏天暗地地呕吐。
  过去我太克制了,许多事情不敢做,许多话也不敢说,但现在我不再有任何顾忌。
  
  他一直守着我,偶尔康婕会来看我,这种时候,他会出去走一走,透口气。
  “许至君好累好憔悴啊。”康婕说。
  我也不搭理,他憔悴就憔悴吧,我连命都不想要了。
  
  半夜,我爬上窗台往下看,有一瞬间,我确实想跳下去一了百了。
  他冲过来,野蛮而粗鲁地把我拽下来,在这样剧烈的拉扯中,我们始终沉默着——直到,我再一次崩溃地哭出来。
  他抓住我用力敲打自己脑袋的手,声音里充满了痛心:“人死不能复生,你这样也没有用。”
  我怔怔地看着他。
  这人是冷血的吗,他怎么能平淡地讲出这么残酷的话。
  
  回到房间,我又哭了一会儿。
  曾经听人说,遇到重大的挫折,能哭出来是逐渐痊愈的第一步,但我一个字也不信。或许是我太懦弱软弱,从那一天开始,我的心一直在滴着血,呼吸也牵扯着剧痛。
  往后白昼长夜轮转,春去秋来,而我永远都不可能痊愈了。
  不要对我说生命很长,世界很大,不要告诉我未来还有许多可能,不要骗我说,同一个类型的男生还有无数个,不是这样的,有些事情,有些人,永远无可替代。
  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林逸舟了。
  我曾经以为自己很无私伟大,会长久守候他,可是我都做了些什么?
  在他想挽回的时候,我放开了手。
  在他最后想起我的时候,我居然让不相干的人摁掉了他的电话。
  这算是他妈的什么守望?
  我想起我曾经那么恶毒地诅咒他“你迟早会死在这辆车上”……
  
  往后多少年里,我都再不敢再去任何和他有关的地方,不敢路过他从前居住的地方,不敢再踏入那个承载着记忆的公寓,重温我们自始至终的过程。
  他曾经说,我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当时我只有不满和失望——可他对于我来说何尝又不是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
  我们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伤害彼此,到体无完肤的地步?
  我恨我自己的狭隘和执着,也恨他的漫不经心,我们不该奢望对方以自己所期许的方式去爱,我们不该妄想向对方索要同等的情感。
  我恨他,也恨许至君,但对他们所有的恨加起来也不如我恨自己。
  
  
  当恨到了极限,沉重至不可承受时,我悄悄地离开了许至君的住所。
  在楼下的便利店,我买了一把美工刀,刀片很锋利。我想这样就很好,越快越好。
  走了许久,我走到了江边。此时暮色四合,晚霞是一种令人沉醉的红,我在石阶上坐下,抽了根烟。
  
  我脱下了帆布鞋,拾阶梯而下,走下堤岸,走入泥地——光着脚去天堂的话会比较轻松一点吧?
  
  我一步一步往越来越冷的水里去。
  江水渐渐没过我的膝盖、腰和胸口,许多杂音充斥在我的脑中——不过,没关系,很快我就再也不会想起这一切了。
  头顶最后一丝光线也即将消失,那一刻,我在心里说了一声再见。
  再见,再也回不去的岁月和不可预知的未来。
  再见,那些从我生命中疾驰而过的人。
  
  在幽暗的水中,我缓缓下沉,呛了很多水,心中却为了某种不确定的重逢而感到欣慰。
  我还有机会再遇到他吧……
  
  当我再醒来,看见的却是许至君临窗而立的寂寞背影。
  追思会结束之后,我冷静了很多,不,与其说冷静,倒不如说是心里死掉了一部分。无需任何人再提醒我,我已经明白,这是一场死别。 
  他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许至君为我做了许多,虽然在内心深处,我认为他这是在做某种没有意义的赎罪。
  他在公寓里装了新的音箱,订了很多碟,和我说如果睡不着就自己放来听。我看过封套,都是大师的作品,纯音乐,应该真的能起到安神定心的作用。
  但我一张也没有拆开过。
  曾经年少春衫薄,我永远记得和林逸舟背躺在一起,一人一只耳机听Linkin Park的日子,这些回忆就是我活下去的一口氧气。
  
  夜晚,我们会试着谈谈心,好几次我感觉我们就快要碰到那个核心了,却又都还是退缩了回去。
  如果没有那通电话,他不必有这层负罪感。理智上,我知道,即便当时我接通了,也不能做出任何补救,但情感上,我终究难以释怀。
  他是无辜的,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的良善之心,但我们之间已经障碍重重,我跨不过去,他跨不过来。
  “落薰,如果你继续这么痛苦,我可以带你去看心理医生,也许会有用。”他说。
  我握住他的手,轻声说:“谢谢,但不需要。”
  他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他应该得到安宁,他值得更好的爱和被爱。
  我已经自私得太久了,从这一点上说,我和林逸舟也没有区别。一想到林逸舟,他用死亡在我的生命中制造了这样巨大而不可弥补的空白,我就明白了我该如何对待许至君。
  我说:“再给我一点时间,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然而,我还没有想清楚该怎么和他解释我要和他分开这件事时,另一件意外又发生了。
  “珊珊出事了。”宋远在电话里说。
  
  我没有想到,孔颜也在。
  看到她的第一秒钟,我和康婕便双双怔住,她的反应也和我们差不多,一时场面和很多年前那次有些相似。
  她是最先说话的:“一起进去吧。”
  打开门,宋远的样子吓了我一跳,他两只眼睛底下有浓重的黑色阴影,头发全贴着头皮,看样子已经好几天没洗了。
  他看见我。面孔有些扭曲,像是在强忍着什么。
  我哑然地望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过了好久,我听见康婕轻声问他:“出了什么事?”
  
  那日晚上,他们回来,走到楼梯口,宋远忽然想去买点水果,于是珊珊先独自上楼。
  年久的老房子,没有物业,门廊里的感应灯时时不灵,灯泡炸了也没人修,好在她也已经习惯了。
  她摸着黑,把钥匙插进锁眼,忽然听到黑暗中有人在背后叫她,她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同时全身汗毛竖起——
  回身的那一刻,本能的直觉令她用手里的包包挡住了头,但仍然有一部分不明液体泼到了她的手上和脸上。
  火烧一般疼,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尖叫声——
  那条黑影仓皇逃窜,将正在上楼的宋远撞翻。借着楼梯间微弱的光,宋远看到那人撸起的袖子下面的半截纹身,形状像龙尾。
  他顾不上去追那人,急忙跑回家门口,听见珊珊在哭,他想报警却被她制止住。
  她哭着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惹不起。”
  
  我们全体噤声,没有人敢乱说话,事件严重得完全超出了我们的认知范围。
  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孔颜会在这里,无论如何,她是珊珊的亲姐姐,
  她忽然说:“她为什么不让报警?还不是因为她自己知道自己做过什么。”我难以置信,这种时候,她竟然说得出这种话?
  “你有没有人性啊?”康婕抢在我前面斥责了她。
  孔颜笑了笑,十分不屑地看了看康婕,那眼神充满了轻贱和鄙夷。我心里忽然一动,有些事情迟早是要解决的。
  
  “前段时间,我遇到周暮晨,他告诉了我一件事。”我说。
  许多年前那一出荒唐的闹剧,居然要等到今天才偶然揭开真相。
  
  周暮晨不是傻子,他感觉到了康婕对他的好感,在被程落薰和孔颜弄得焦头烂额时,他想和那个温顺的女生聊聊天,诉诉苦。
  他叫她出来喝酒,她因为某种一直压抑着的情感而脸颊泛红,湿漉漉的眼睛像一只小鹿。
  或许是太紧张了,她很快就喝晕了,迷迷糊糊地躺在他的床上睡了过去。他什么真心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只能帮她盖上被子,把空调打到二十五度,自己就着剩下的酒,在沙发上看了一整晚球赛。
  电视很吵,他心里却很平静。
  在那个晚上,他想明白了,对自己来说,孔颜始终是最重要的。
  
  我们重逢的那个晚上,在奶茶店里,周暮晨面有愧色地说:“孔颜最介意的是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脑子发昏,骗她说我和康婕有点什么。”
  “为什么?”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你和康婕有点什么,她就不介意?”
  “不知道,她说只要不是你就行。”
  
  我原本应该早点和康婕说清楚,但林逸舟的事让我失去了对所有事情的兴趣和关心,直到今天,我终于有机会讲出来,还康婕一个清白。
  “为什么只要不是我就行?”我问孔颜,“你就那么恨我?”
  
  她发出了一阵令人害怕的笑声:“不光是你,还有她呀——”她指了指卧室的方向,“你们都一样。她抢走我的人生,而你想抢走我的感情,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可不会让你们如愿。”
  她走到卧室门口,对着里面的珊珊说:“你猜是谁告诉宋远的姐姐,你跟了一个老男人好几年?我实在看不惯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凭什么我就要被送人,我从小勤奋学习,为了让养父母对我好一点,而你呢,在亲生父母身边长大,却长成这么个贱人……”
  她又回过头来,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就是恨你们,我就是希望你们都去死!”
  
  宋远几乎要冲上去掐死她——幸好被我和许至君同时拦住。
  卧室里传来珊珊的声音:“让她走吧,算了,算了……”
  
  孔颜像看傻子一样看了我们一眼,拎起她的包,扬长而去。
  她走了之后许久,康婕才靠近我,怯怯问道:“真的吗?”
  我不忍心与她对视,只能侧过头去,轻轻点了点头。她走回沙发坐下,面朝着墙壁,肩膀小幅度地颤抖着。
  
  我进去看珊珊,她脸上和手上都贴着纱布,看到我,她努力地笑了笑。
  “没事的,会好的。”我说。
  她也对我说同样的话:“没事的,我们都会好的。”
  “你相信吗,虽然我付出了这么惨重的代价,但是我觉得值得,用这个代价来交换自由,我心甘情愿。”她说着,看向我身后的宋远。
  他的脸上没有一点哀愁,全是坚定和坚毅。我曾经觉得他就是个生活在罗素然的庇护下的孩子,可是现在,我看见这个孩子已经长成了一个男人——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男人。
  昔日的小树苗,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只有它自己才知道经历了什么。
  他们的手上都戴着一只平价的戒指,我见过这个款式。两只圈无论怎么转都能契合在一起,叫做“永不分离”。
  
  
  过了一阵子,我陪珊珊和宋远去了一趟罗素然的住处。
  她的小腹已经突起,请了一个阿姨在家照顾,看着我们的时候,她完全惊呆了。
  我只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他们应该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虽然也没有什么事需要避讳我,但我还是想把空间留给他们自己。
  
  又是一年的深秋,小区外梧桐叶子落了满地,脚踩上去,有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声音。我深深呼吸,又闻到了南方特有的潮湿气味。
  四季变换,却再不会有一个人在雨天和我相见了。
  我有点儿想家想我妈了,这些日子以来,我情绪大起大落,只能待在许至君的公寓里,用各种各样的理由骗我妈说有事情,暂时不能回去——其实我是害怕她会看出什么来。 
  我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她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开始骂:“你是不是以后都不打算回来了?”
  我望着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眼睛微微有些湿润,但语调是欢快的。
  我说:“我今天就回家。”
  
  住的时间不长,东西也不多,三两下也就收拾好了。许至君一直没有说话,我也是,我们似乎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当我把背包拉链拉上,看向他时,他走过来,抱住了我。
  不是不难过的,但我实在不想哭了。
  他很轻声很轻声地问我:“落薰,不走好不好?”
  我捧住他的脸,很想告诉他,这不是生离死别,我只是要回家。
  可是在四目相对之中,这次离别的意义已经显现出来了,我们都无法再欺骗自己。
  
  我记得他说过,爱一个人,不仅是要和那个人在一起,而是意味着永远不会伤害那个人。
  
  他确实一直善待我,宽容我,从未食言过一天。我何尝不希望我最先遇到的人就是他,我何尝不希望我还是一个孩子,还是一张白纸,一切笔画都未来记得落下——可是有一个人,他用守死亡横亘在我们之间,成为了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要善待爱情,我不要连累爱情。
  最不能说出来的原因,是我只要一看见他,我就不能自控地想起他生日的那个夜晚,是他挂断了林逸舟打给我的最后一通电话。
  我可能一生也没有办法原谅——不是不能原谅他——而是只要看见他,我就无法原谅我自己。
  如何让他理解,这并不是怨恨,而是我的软弱。
  
  我挣脱他,想去提我的背包,可他一把抢了过去,说什么也不松开,我们的手被背带绞成一团——
  他看着我,一种孩童般无辜的眼神。
  我按捺不住脾气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说:“我只是回家而已啊,我总要回家的吧!”
  “程落薰,你在骗我。”他说。
  
  我感到内心有一块沉静的陷落,在这样的对峙中仿佛度过了一生的时光。终于,我狠下心来,说出了我早就应该说的那句话。
  “许至君,我们分手吧。”
  
  他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笑了许久,眼睛有些发红。
  他说:“我知道你迟早要说出来的,只是没想到一切来得这么快。”
  他松开了我的背包,像一块石头一样坐下来。
  他说:“程落薰,我已经尽我所能去爱你了,还是不够对吗?因为我不是那个人……我没有什么遗憾和后悔的,唯一抱歉的是,那晚我不应该挂掉你的电话。
  “你想清楚了吗,这是你最后的决定了吗?你知道吧,我们将来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提出分手,使他再没有顾忌地说出了在心里蕴藏了许久的话,而这些话都像是在凌迟我的灵魂,一片一片再一片。
  我流了一点儿泪,沉默地解下了他系在我脖子上的玉。我蹲下去,仰起头看着他,将他手掌摊开,把玉放入其中。我轻轻说:“原谅我的退缩和懦弱,以后每一年,你的生日都是他的忌日,我想笑,不能笑,想哭,却也不能哭,我承受不了这样巨大的折磨。”
  你值得遇到更健康的情感,更可爱的女孩子,我心里这样想,却没有说出来。
  
  走出那扇门的瞬间,我脑中不停地反刍着一句话:全世界至此剧终。
  
  停顿了一会儿,我在感觉到体内的能量已经耗尽。
  身体无力,我不受控制地顺着门一直下滑,跌坐在冰凉的地上。我抱住双膝,把脸埋进去,眼泪无声地涌出来。
  与此同时,在门的另一边,许至君也呆坐着,许久没有动弹。
  我们隔着一扇门,却像是隔着无数的大江大河。
  
  如果在冥冥之中有一架胶片相机,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张底片能够用来记录生命中几个重要的画面,一定会有这张:那日我缓缓走下堤岸,走入水中,听到有人在身后叫我的名字,我回过头去……
  夕阳的瑰丽布满整个天空,他神情哀伤地望着我。 
  那一刻,镜头碎了,画面却永恒定格。
  
  许至君,如你所言,你将最好的爱送到了我的面前,你的确竭尽所能不遗余力地爱护我。
  你希望我快乐,却极少想过你爱我爱得快不快乐。
  我告诉过你,我或许和你从前认识的女孩们都不一样,我阴郁而执拗,不是在富足和温暖的环境中长大。我的情感至沉至重,无论交付给谁,都显得我无知而自私。 
   你说你能够担负,但是我问自己凭什么叫你担负?
  
  和我分开,你的身边和内心才能够去接受更好的爱。只是终究有些遗憾——你为我做过那么多,我唯一能够为你做的却是离开你。
  人的生命一定会比痛苦更长久,如果我不相信这一点,我就无法继续生活。而你也要相信,程落薰只是一段插曲,你会有真正美好的人生,会有妻如花,有女如玉。
  我们从未真正属于过对方,也就没有所谓失去。
  一生的光阴如此漫长,我希望你拥有一个没有任何悲伤和痛楚的未来。那通没能够接起的电话,是我和他的结局,而你绝不应该也被困在其中。
  
  我永远不会让你知道,在我决意终结自己的生命的那一天,脑海里最后一个想起的人是你。
  时间若能够重置,人生如果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我们就早一些相遇吧。
  
  在幽深暗蓝的水底,我屏住呼吸。
  如果说记忆会像繁星璀璨,最明亮的那颗一定是你。
  我闭上眼睛,回想起所有和你共同的记忆。
  你是寂寞永夜里的唯一光明。
  你是无垠深海上空,唯一的星星。
  我会记得你跟我说的那个童话,也会记得你想让我明白的事情——这些伤口并不痛苦,因为它们都是爱的痕迹啊。
  
  我们隔着门,长久地沉默着,世上再也没有比沉默这更动听的声音。
  
  
  
  
  番外篇?
  
  你是一抹少年蓝
  
  你出事的那个黄昏,我终于办好了所有留学需要的材料。
  我独自去等公交车,在站台前的报刊亭里,我随手拿了一份那一周的城市周刊。等我坐到车,打开周刊,我才看到这期的主题下边有一行醒目的字:消失的宴洲岛。
  我心中一动。
  几个小时之后,接到李珊珊的电话,她说:“苏瑾,他出了很严重的车祸,在送到医院之前就已经不行了……”
  她的声音伴随着哭泣低了下去,顷刻之间,却有电闪雷鸣在我脑中奏起。风雨交加,记忆中你的眼睛那么明亮,泛着幽蓝的光。
  我几乎站立不稳,眼泪汹涌而出,目光落在那个触目惊心的头条上:宴洲岛,剧终。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晚的夜空,永远不会忘记你的笑容。
  那次短途旅行之前的一个礼拜,所有人都以为那日会是一个风和日丽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接下来一周的天气都如我们所料,直到出发前的一天,忽然变了。
  我们一大群人约在学校旁边的冷饮店商量怎么办。我无论做什么事都习惯早到,觉得时间充裕一些会更从容,可是当我收起那把大黑伞推开门,却发现有人比我到得还要早。
  你坐在我的对面,正在吃杨枝甘露。你抬头看到我,便朝我微笑,叫我:“苏瑾,过来坐。”
  那是我第一次和你那么近距离地单独相处。
  虽然之前我们互相都知道对方,但也仅限于知道一个名字而已。我从心底里认为你对我这么平凡的女生不会有任何印象,而我对你的了解也不过停留在那些道听途说的情感故事里。
  近距离看你,忽然有那么一点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你,一个个前赴后继,视死如归,爱得完全不在乎明天。
  你的嘴角总是带着一点点邪气的笑,嶙峋的轮廓漂亮得像一帧剪影。最神奇的是你的眼睛,原本普通的眼白不知何故竟然泛着一点瓷器般的微蓝。
  你看上去那么美好而澄净,我实在无法将你同很多人口中那个“没有一点真心”一样的林逸舟联系起来。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这几句话,大概就是形容你这样的少年吧。
  
  在我沉默地审视你的时候,你帮我也要了一份杨枝甘露。你挑了挑眉毛说:“没想到这么不起眼的小店,东西做得还真不错。”
  我不以为然地也挑了挑眉毛:“这有多难,给我准备好原材料,我也能做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跟你说话,也不太懂得含蓄和矜持,甚至连假装一下谦逊都懒得。你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其他人陆陆续续都来了,一个个对着这突然骤变的鬼天气骂骂咧咧。在一群聒噪的人当中,沉默的你显得那么与众不同,甚至格格不入。
  有女孩畏畏缩缩地提出建议,说干脆取消这次短途旅行。其他人纷纷表示赞同,天气恶劣算是不可抗力吧,就算取消也不用赔偿啊……
  在我那声“不”脱口而出之前,你再次抢了先。你懒洋洋地环视了一周,轻声说:“要是你们都不去,我就一个人去吧。”
  过了很长时间,一直没有人说话,尴尬的气氛蔓延开来。
  你起身,从门口的水桶里抽出自己的伞,回头不知道是对着谁说:“愿意去的人,还是按照约定明早八点在学校东门碰头吧。”
  看着你消瘦挺拔的背影,我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一块冰在慢慢融化。
  你走了之后,大家开始陷入了无聊的议论中,有人摇着头说:“这脾气性格,到底是富家子……”
  我不知道他们之后还会说什么,也不想明白这些人是如何看待你。我默默地把面前那份杨枝甘露吃光,如你所说,很好吃,确实不是我这种业余人士能做出来的味道。
  
  大家要散去的时候,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但是很坚定:“明天我会去。”
  
  我背着双肩包,跟你一起坐上前往宴洲岛的巴士。你一直闭着眼睛,耳朵里塞着耳机,似乎是睡着了。我手里翻着一本临上车前买的杂志,上面的内容乏善可陈。
  车开了半个多小时之后,你忽然睁开眼,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真没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听懂了你的意思,我头都没抬地回了你一句:“何必管那些人怎么想。”
  
  窗外的天空是阴霾的,而你的笑容却那么明亮。你拔下一只耳机塞进我的耳朵里,里面传来陈奕迅很早以前的一首歌。
  “在有生的瞬间能遇到你,竟花光所有运气。”
  我笑了一下,继续听完。许多年后的我想起那一幕,还是感到非常难过,原来一切早就有暗示了,所有的歌都是唱给能被击中的人。
  我们抵达宴洲岛,天却意外地放晴了,岛上的空气很清新,与我们平时在城市里所呼吸的浑浊空气有着天壤之别。
  我深深地吐出身体里的废气,有点儿贪婪地吸了又吸。你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开始观察起周遭的环境。
  
  岛上人烟稀少,民风淳朴,带着上个世纪的朴素美感,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岛民们皮肤黝黑,看得出是常年日晒的结果,眼神中蕴含着长期在城市生活的人所不具备的活力和简单。
  宴洲岛是一个长三公里,最宽处四百米左右的小岛。我背着大大的背包跟在你身后漫无目的地走着,你一路沉默,如果不是在偶尔我跟不上你的时候你会停下来等我,我可能会以为你都忘记了我这个人的存在。
  路过一片很大的西瓜田,彼时正是西瓜成熟的季节,有几个小孩在田里跑着。我停下来,望着他们,这是我第一次与自然这么亲近。这个场景好像是童年时做过的梦,但直至我长这么大,也从未在瓜田里奔跑过。
  你走到我的身边停下来,轻声说:“这些小孩子是来偷西瓜的,其实也不叫偷,因为都是自己家种的。不过大人们想把大的、好的运到岸上去卖,把小的、歪的、被水泡过了的留下来自己家吃,这个岛上的地是沙地,种出来的瓜特别甜。”
  我惊讶地看着你,有点儿诧异,你怎么会晓得这些事情。
  你侧着头看着我,眼睛里仍然泛着那层瓷器般的微蓝光芒,你微微一笑,再也不肯说下去。
  
  那个时候的我,脑子里没有“爱情”这个概念。
  我的成长经历就是一个好学生一路的范本——从小到大我都是班长,各科的老师都喜欢我。我没有娱乐,也不爱打扮,到了大学才知道每天要涂防晒霜。最常穿的衣服是白色衬衣和深色裤子,戴一只中性手表,这就是我全部的配饰了。
   但我并不在乎那些,和许多人浑浑噩噩的青春不同,我从很早就有自己明确的人生目标,我知道自己未来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你的出现,是一个模范生人生中的意外——我从此知道了一些知识之外的东西,而那些东西,不是我刻苦和努力就能得到答案的。
  
  我们住在一家小小的旅店。晚上,我洗完头发出来吹风,看到你在走廊上抽着一根烟,神情十分寂寥。
  我不想打扰你,正准备安静地离开时,你发现了我,伸手招呼我过去。
  我们坐在旅店的藤椅上,聊了很多,最后你对我说:“我每年都会来一次宴洲岛,所以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每年都来吗?这么小的地方,看起来也没什么变化,每年都来不是很无聊吗?”我问。
  ?你的目光投向了虚无的远方:“我小时候的儿童节,父母会带我来这里过一天,因为他们年轻时就是在这里认识的……”
  你侧过脸来对我笑:“不过,他们后来很少一起出现了。”
  
  我们在岛上待了三天,这三天里,你表现得就像个带着妹妹过暑假的哥哥。
  
  你教我摘西瓜,告诉我要保留的T字瓜蒂,这样西瓜的保存时间能长一些,品相也更好。
  岛上的甲鱼很多,你又带我捉甲鱼,看到当地人都一晚上捉一桶,我们俩却死活只捉到了一两只。你真是个很奇怪的人啊,好不容易捉来的甲鱼,最后你又全部都放掉了。
  你说的,有这个过程就很开心了。
  
  岛上的芦苇很多,你用单反相机给我拍照。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想到镜头后面那双眼睛是你,就会手足无措,姿势僵硬,笑容扭曲,拍出来的照片没有一张好看的。
  虽然不是个合格的模特,但我却是个天生的摄影师,我给你拍的每一张你都很喜欢——你的小小的善意化解了我的尴尬和局促,更满足了我一点点虚荣心。
  给你拍的所有照片中,我最喜欢的是那张抓拍——我跟在你后面走,你回头看我之前,咔嚓一声,我摁下了快门。
  照片中,只看见你的白色T恤,身材单薄,看不清楚你的脸。
  这张照片后来被我冲洗出来一直放在我的钱包里,不是没有人问我这个背影是谁,我总是笑而不语。
  我们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在水边散步,我很意外地看到了萤火虫。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萤火虫,在黑暗之中明明灭灭,我像个无知的孩子一直兴奋地小声叫,黑暗之中,你拍拍我的头,笑着说了一声“白痴”。
  你的手掌揉在我的发丛里的那一瞬间,我真希望我有那一把神奇的剪刀,能将这个片刻从我们的人生中剪辑出来,放到一个小盒子里珍藏起来。
  也算是良辰美景,吉光片羽吧。
  
  后半夜下起雨,我睡得很沉,懒得起来关空调,第二天果然很不争气地感冒了。
  到了出发时,我昏昏沉沉地一脚从楼梯上踏空,若不是你眼明手快抓住我,只怕我就要摔个半身不遂了。
  你探了探我的额头,蹙着眉说:“好像发低烧了啊。”
  全身酸软无力,一直出冷汗,嘴里有些苦涩,连面包都吃不下一口。我靠着你,你索性把车座的扶手推上去,抱住我,小心翼翼地喂我喝水。
  我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爱上你的,大概就是在那个迷糊而清醒的时候吧。你的呼吸深深浅浅地扑在我的睫毛上,我听见自己血管里慌乱流窜的血液倒灌进心脏,继而又澎湃而出的声音,就像在岛上的夜晚,我听见的那些起起落落的浪潮。
  我心存天真,以为那个美好的瞬间,可以保留到天荒地老。
  
  三天的相处,完全颠覆了我最初在流言蜚语中所知晓的你。我近乎偏执地认为你是一个被误解的人,我甚至觉得我保留了那么久的爱情就是为了等待你的出现。
  ?你把我送到家门口,忽然叫我等一下,等你气喘吁吁再跑到我面前时,手中多了一袋退烧药和感冒药。
  那些红的绿的白的药丸,在我的抽屉里,一直安放了很多年。
  分开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拥抱了你一下,你没有脸红,也没有露出丝毫羞涩——我当然不知道,这种程度的亲密对你来说能算得了什么。
  我把头埋在你的胸口,轻声地说:“林逸舟,谢谢你。”
  你拍拍我的背,你说:“都是朋友了,客气什么。”
  
  一个平常的下午,你发来信息约我晚上一起吃饭,我开心得不得了,还特意回宿舍换了一身衣服——虽然还是白衬衣,但我配了一条新买的卡其色裙子。
  我没有想到,你是要介绍你新交的女朋友给我认识。刚一见面,我心中失望的感觉就像被当头淋下一盆冷水。
  虽然我极力掩饰失落和不自然,但我毕竟不是表演系,表情动作举止神态全要拿捏得恰到好处,我实在是做不到。
  但我更加没有想到,你新交的女朋友——那个叫安宁的女孩子——目光如炬,明察秋毫。我那些泄露的细小情绪被她尽收眼底。
  你们因为我吵架,安宁以女性天生敏锐的第六感指证我喜欢你。
  你觉得她说的话既愚蠢又荒诞,你一遍遍解释:“苏瑾是我的好朋友,好哥们儿,难道你没有异性朋友吗?”
  
  这些我当时都不知道。
  更要命的是,我还经常傻乎乎地和你们一起玩。逛街的时候。我知道你喜欢的衣服牌子,吃饭的时候,我知道你喜欢的食物。即便什么也不做,光是聊天我们也能很开心地聊很久彼此喜欢的书和电影。 
  
  我并没有意识到,在我们一次次的嬉笑中,安宁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毫无根据的爆发,只是在安宁的愤怒爆发之前,我还不懂得收敛,或许在潜意识之中我是心存炫耀的。炫耀什么?无非是我比她要了解你。
  我才是这个世界上离你最近的那个人。
  我更是这个世界上将你看得最重要的那个人,没有之一。
  
  安宁爆发在你生日的那天。
  原本是你们两个人的约会,你却又不识趣地叫上了我,比你更不识相的我,抱着给你买的生日礼物飞速赶到了餐厅。
  我跟安宁送你的生日礼物都是乐高,她买的是一盒常规款,而我送你的是提前很久就拜托在国外的朋友抢到寄回的星战系列。
  你刚一撕掉我的礼物的包装纸,就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哇”的声音,但你很快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对安宁说:“你这个也很好,我也喜欢。”
  这话和骂她有什么区别?
  
  安宁沉着脸,这个时候的她已经毫不掩饰对我的憎恶了。在洗手间里,我自作多情地跟她说:“他是星战迷,你下次可以再送他其他的星战周边……”
  她抬起头从镜子中安安静静地端详我,那种目光让我不寒而栗。
  最后,她一句话都没有说,甩了甩手上的水,拉开门出去了。
  在餐桌上,你第一筷子就把虾夹给了我,笑笑说:“你最喜欢吃的。”回头你又夹了一只虾,放到安宁面前的盘子里。
  谁也没想到,安宁用筷子把虾拨了出去,动作之快,意味之决绝,溢于言表。
  你愣住,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愉快,又夹出了一只虾给她——她将先前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这样你来我往了三次之后,你忍无可忍地把筷子一摔:“你怎么了?”
  安宁看着我,再看看你,过了很久,她吐出一句话:“我不要你给别人夹过菜的筷子来给我夹菜。”
  
  场面太难堪了,空气冻住,我的呼吸也慢下来。
  几秒钟之后,安宁提起她送给你的那盒乐高,眼泪顺着脸颊滚落。她说:“我受够了每次三个人一起,我受够了她比我更了解我男朋友的喜好,我受够了你们把我当白痴。”
  她最后丢了一句话:“林逸舟,你知道苏瑾喜欢吃虾,那你知不知道我从来不吃海鲜,因为我会过敏?”
  她走了之后,我和你四目相对许久,我感到某个真相今天不能不被捅穿了——
  
  你无奈地笑着说:“她想多了,非要说你喜欢我。”
  “这样啊……”我低下头,看着盘子里的虾,“没错啊,我是喜欢你。”
  
  
  过了很久我都不愿意去回想起那一天,你听完我的表白之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说:“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类型。”
  
  你喜欢什么类型——这可能是我唯一不了解的盲区,我看见过好几个和你谈恋爱的女孩子,她们像盛放的花朵,都很美丽,但各自的美丽又并不相同。
  是我不够美吧,你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或许,你还不喜欢的是我的坚硬——安宁眼底的仓皇和无助永远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眼睛里。
  你握住我的手,用前所未有的诚恳态度,你说:“苏瑾,做朋友长久得多。”
  我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笑一笑:“那就做朋友好了。”
  说得是这样云淡风轻,心也是真的坚毅刚毅,可回去之后我还是哭了许久——很难说清楚我到底为什么哭——是为了骄傲的自尊心,是为了我跟你之间名不副实的友谊,还是为了刚刚说出口就被判了死刑的爱情。
  
  那天凌晨,我接到安宁的电话,她的声音冷如冰霜,她说:“你必须出来跟我见一面。”
  凌晨两点,整条街悄无一人,我却并不感觉害怕。
  安宁哭得歇斯底里,她一遍一遍地问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看了一眼路灯,这么滑稽的场面它或许经常看见,但对我来说这还是第一次。我的心里有许多无奈和哀愁。
  
  我没有崩溃,她先崩溃了。
  我拿她没有办法,只好打通你的电话,你睡意蒙眬的声音传到我的耳中,令我感觉疲惫而尊严扫地——如果我不曾喜欢你,不曾爱上你,我原本不需要面对这种事情。
  深夜的你,穿着白衬衣赶来,把车停在我和安宁的身边。
  你一把抱起安宁,她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就妥协了。她靠在你的怀抱里,双手环住你的脖子,半闭着眼睛,其实她不用看也知道自己已经赢了。
  
  我咬着嘴唇,不知道自己的目光中是失望多一点还是绝望多一点,我只知道,你转过头去没有看我。
  你离开之后,我独自走夜路回公寓。在树影与月影之间,我感到有那么一点点冷,心里空荡荡的,能听见寂寞的回声。
  过了半小时,安宁的电话又来了。这次她仍然在哭,但她说:“苏瑾,对不起。”
  我一言不发地挂断了电话,知道一定是你逼她来向我道歉。
  她是如此柔弱而没有坚守,什么都听你的。在寂静的黑暗里,我问自己,如果和你在一起的人是我,而你要我去向另外一个女生道歉,我做不做得到?
  过了一会儿,答案清晰地浮了出来——不可能。
  安宁在最后还和我说:“苏瑾,我是个小气鬼,我舍不得把林逸舟让给你。”
  
  我落下了几滴眼泪。
  原来我也可以哭得这么含蓄,这么斯文柔弱,只是你那双微蓝的眼睛没有看到。
  ?
  即便解决了我这个隐患,安宁和你到底还是没有维持太久。
  你是注定难以停留的人——后来我在程落薰的日志中读到,她用传说中没有脚的鸟形容你,我第一次觉得,也许她是比我更明白你本质的人。
  
  你大概是吸取了教训,从不让我见程落薰。
  最开始我不知道你是在保护我还是保护她,渐渐地,你同我说起她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笑起来。从前我从未在你的脸上看到过那么柔软的表情,好像掐一下就会流出水来。
  
  自从认识她,你便有诸多避讳。你从不当着我的面接她的电话,每当她的名字在你的手机上亮起来,你总会避开所有人去找一个安静的角落。事实已经很明白了,你那双澄净的眼睛骗不了人。
  这次,你是真的在爱了。
  我站在墙角看着你的影子,黑暗之中你手中的烟明明灭灭,一瞬间时光倒流,回到宴洲岛那个晚上,那个有风穿堂而过的走廊,你看向我的那双眼睛,泛着微微的蓝色光芒。
  你多么像我在苍白青春里一抹清新的蓝色,这抹蓝色,我称它为少年蓝。
  我的心慢慢碎裂却发不出呼救声,你挂掉电话,回头看见了我,一时之间我觉得自己不能再面对你,只能转身就走。
  你追上来,抓住我的手,你皱着眉头问我:“苏瑾,你怎么了?”
  我仰起面孔看着你,像濒临溺水的人看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说:“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办。”
  那个晚上我并没有喝很多,但是我借着那一点点酒意发了疯,死死地抓着你的手不肯放开,最后你只好带我回你家。
  算是家吗?那个小小的公寓,没有一点人间烟火的痕迹,你把我放在客厅里的床垫上,自己下楼去给我买水。
  我的脸深深地埋在你的枕头里,这个夜晚,我失去了所有的自尊。
  
  你坐在地板上,沉默地看了我许久。
  
  你说:“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苏瑾,我一直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什么话都可以对你说,我不想破坏这种关系。”
  我与你对视,沙哑着嗓子问:“那程落薰呢?”
  你顿了顿,沉默了很久之后,轻声说:“她不一样。”
  只是这四个字足以彻底击溃我,我好像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我原本可以处理得体面一点儿,追回好朋友的关系,可是我非要把这一切都弄得无法弥补。
  
  那天晚上我睡床垫,你拖出一张被子对折,做成一个临时的布团给自己。半夜,你的手机响起,你拿去卧室接,我听到你说:“你居然知道我身边睡了人……”紧接着你又说,“是男生。”
  我的手握成了一只拳头,露出了不自知的苦笑。
  那扇门彻底隔开了我和你——什么友谊、朋友和爱情,全部都结束了。等你熟睡之后,我悄悄地起来,离开了你家,只留了一张字条贴在你的冰箱上。
  字条上是我写的四句话:
  问我何所有,山中唯白云,只堪自愉悦,不堪持赠君。
  
  我无声地离开了你的生活,也没有正式地道别过——不知道是不是那四句话的原因,你也很默契地不再联系我。
  难免还是有些失落,但虚伪地讲一句,我多少还是为你高兴的——不管怎么样,你终于遇到你的同类,名字那么好听的程落薰。
  我希望你们好好相爱,这样我才可以放心。
  只要你肯停下来,不管是为谁停下来,幸福快乐地过日子,我就觉得欣慰。
  
  又是西瓜成熟的季节,我独自去宴洲岛。这次我自己备好了晕车药、感冒药,一路上没有人跟我说话,也没有人再往我的耳朵里塞一只耳机。
  我闭着眼睛,往事像黑白默片一样在回放。
  林逸舟,此时此刻的你,快乐吗?
  我到岛上的时候明显地感觉到岛小了许多。旅店的老板娘还记得我,她问我:“你男朋友呢?”
  我笑一笑,说:“分手了呢。”
  如果你知道我这样回答会不会笑我呢?
  
  夜晚闲聊中,老板娘告诉我,宴洲岛总有一天会消失的,它的命运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就开始转折了,那时听说有人在宴洲岛附近挖沙的时候挖到了一块金砖。
  其实没有人见过这块金砖,但是在传说中,它是存在的。正是因为有它,这个小岛虽然屡次受到洪水冲击,但从未遭遇灭顶之灾。
  但它被挖走之后,宴洲岛失去了冥冥中的庇佑。
  挖沙船越来越多,越来越靠近这座小小的岛,它正一点点被蚕食着。
  
  我打开钱包,静静地凝视着那张照片,过了很久我给你打了一个电话,你那头很吵很吵,我根本听不见你说什么,索性就挂掉了。
  后来你发了一条短信给我,你说:“我们还是像以前那样好不好?”
  我想了一下,回了你一句答非所问的话:“岛上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然而你那么聪明,你应该明白了我的意思是,我们真的回不去了。
  我已经拿到了想去的那所学校的offer,其实你一早就知道,我一直是活得很清醒的人,我的人生一步一步都井井有条。
  这样理性的我,唯一冲动过一次,就是跟着你一起来到了宴洲岛。我唯一没能克制住情绪,就是那个夜晚紧紧地抓着你的手不肯放。在我的青春中,你是绝无仅有的意外。
  两天之后我离开了宴洲岛,坐在大巴上,我看着它在我的视野中一点一点变小,忽然忍不住泪如雨下,旁边的乘客都看向我,没人明白我在哭什么。
  我曾看过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一双眼睛,干净,清澈,是我生命中最洁净的一抹少年蓝。
  
  再见,宴洲岛。
  再见,林逸舟。
  庆幸是在它消失之前,我总算去看过它。在你离开之前,我终究深深地爱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