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6日
我在海拔一万一千英尺的霍夫曼山顶端漫步,这是我此生到过的最高点。我所见的一切都大气磅礴——新的植物、新的动物和新的晶体岩石,还有比我所在的霍夫曼山更高的山峰,它们巍峨雄壮地屹立在整条山脉中心,气概豪迈。山上覆盖着白雪,阳光洒遍各处,山下则是光彩夺目的圆顶丘和山脊,山谷里散布着森林、湖泊和草地,湛蓝的天空像蓝色的花钟一样笼罩着这一切。我被这美好的一天带入了奇幻的新世界,耳边响着大自然温柔的声音:“去更高的地方。”我对如此壮观的景象知道多少呢?我问过自己无数次。我多么渴望有一天自己能了解更多,能明白在大自然这一神奇书页上的所有符号背后的象征意义。
霍夫曼山距离一道分水岭或支脉上的最高点约十四英里,它可能是不均衡的剥蚀作用产生的遗迹,在群山之间孤独醒目地矗立着。在南面的山坡上,水流经过特纳亚溪和穹隆丘溪流入约塞米蒂山谷;北面的溪流中大部分经由约塞米蒂河汇入默塞德河,还有一部分流入图奥勒米河。这儿的岩石大多为花岗岩,聚成一堆,矗立在如画的柱形和城堡状的红色变质板岩中间。不论是花岗岩还是板岩,都有接缝,它们被随意地分割成小块,好似《圣经》当中说到的“他创造了群山”。在山的北面,地势陡峭,气候凉爽,山谷里堆积着大量的雪和冰,这也是约塞米蒂溪的源头。南侧的山坡坡度较小,更适合攀爬。一直垂直延伸到山顶的沟槽状峡谷很狭窄,就像窄窄的胡同,定是抵抗力弱的地层遭侵蚀后形成的,被称为“魔鬼的滑梯”,尽管它们并不在魔鬼出没的地区。我们在书中读到曾有魔鬼登上无比高的山,但他不太可能是登山高手,因为在林带上方几乎看不到他的踪迹。
宽阔的灰色山顶显得贫瘠、荒凉,多年来一直经受风暴的磨损与消耗,可是再细细观察的话,就会看到它们上面覆盖着千万种迷人的植物,它们一律长着小小的叶子和花朵,通常没有成片色块出现,因此,隔着几百码的距离很难注意到它们的存在。天蓝色的雏菊在潮湿的山谷中绽放最天真无邪的笑容,在小溪的岸边生长着几种野荞麦属植物、报春花——一种美丽的灌木、如绸缎般光滑的伊薇莎属、钓钟柳、直果草属。这里还生长着一种形似石南科的植物,是长着紫色花朵和暗绿色叶子的线香石南属植物。这里还有三种我从未见过的树:铁杉和两种松树。这种铁杉是我见过的所有针叶树中最漂亮的,它的枝条和主干以优雅奇特的样子弯曲着,纤细的枝条上长着浓密的树叶,随风摇曳。此时它正处于花期,下垂的枝条上附着着花朵,还有成千上万颗上一季的球果,整棵树五彩斑斓,有紫色、褐色和蓝色。我快乐地爬上我找到的第一棵铁杉树,陶醉于眼前的美景。当花朵触到我的皮肤时,我忍不住颤抖起来。雌蕊呈浓艳的紫色,几近半透明;雄蕊呈蓝色,和高山上方的天空鲜明的纯蓝色相像。在内华达山区,这是我见过的开花树种中花朵最娇嫩美丽的。无论是身段、姿容还是摇曳的动态,这种可爱的树都展现了女性的柔美和优雅。在狂野的暴风雨面前,这种暴露在高山上的树曾经忍受过多少个世纪的严酷摧残啊,这实在是太神奇了!
另外两种松树也是历经多年狂风暴雨洗礼的坚强树种,分别是山白松和矮松。前者长着四到六英寸长的松球,和糖松算得上近亲。山白松中最高的可高达四英尺,树干直径为五到六英尺,树皮呈深褐色。在接近山顶的地方,屹立着几棵如同风餐露宿的冒险家一样的山白松。矮松也被称作白皮松,是林带的主要树种,它们在林带中完全矮化,我们甚至可以轻易地跨过它们的树梢。
环顾周围的群山,我们站在饱经风雪的空中花园里沉醉不已,仿佛这一天永远不会结束。更让人感觉神奇的是,越是荒凉、寒冷的大山,越是饱受暴风雨的摧残,越是有魅力,其中生长着的植物就越是奇美。成千上万的花朵给大山染上了各种色彩,仿佛这一切都是见证大自然慈爱的访客,看起来不像是从干燥的风化沙砾中生长起来的,可是怯懦、无知和总抱有怀疑的我们却将其所在地称作荒凉的沙漠。这种地表初看之下,单调而险峻,事实上这里生长着丰富的植物,还有熠熠生辉的各种晶石,有云母、角闪石、长石、石英和电气石。它们散发着尖矛一样的光线,闪耀着不同的颜色,炫目不已,这些闪烁的光线同周围的植物联袂出演了一出创造美的大戏。一朵朵鲜花、一颗颗晶石反射出造物主美妙的身影,仿佛一扇扇通往天堂的窗。
我好像被施了魔法,在一座座花园里、一道道山脊上漫游,一会儿跪着同雏菊进行亲密接触,一会儿在长着紫色、蓝色花朵的铁杉树上攀爬,一会儿潜入雪中寻找宝藏,一会儿又极目远眺圆顶丘、山巅、湖泊和森林,还去探寻图奥勒米河上游冰封的原野,为的是能画出更美的素描。在如此美丽的地方,我的身心震颤不已,我能感觉到光线穿身而过。有谁不愿意成为登山家呢?只要攀登到这里,又怎么会在乎拿不到最好的奖赏呢?
我眼前面积最大、湖岸风景最美的冰川湖泊就是特纳亚湖。它长约一英里,南侧是气势宏伟的高山,整座山的山脚都在水中,大教堂峰就矗立在湖口上方数英里处;北侧大多是光滑的岩石和圆顶丘,像极了隆起的波浪。还有不少雪峰在它南面稍远的地方,很多河流都发源于此。我脚下就是水光潋滟的霍夫曼湖,湖边生长着山白松。北侧稍远的地方则是如画的盆地,约塞米蒂溪流淌而成的众多小湖和小水潭熠熠生辉。不管这些泉水如何妩媚动人,我还是把视线迅速转移到山脉主轴上的山巅,它们聚集在一起,披着白雪和太阳的光辉,令我沉醉不已。
在高山动物中,美洲旱獭最吃苦耐劳。今天,我看到一只被小狗卡罗逮到的旱獭,这个小家伙是在穿过草地返回砾石堆里的家的时候被抓到的。我尽可能地想帮助它,可是一切都是徒劳。我不断地劝阻卡罗,告诉它不能咬死动物。一转头我就看到了古怪的鼠兔,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种动物。它们会把自己咬断的大量羽扇豆和其他植物放在阳光下晒干,然后放到粮仓里贮存起来,随后在漫漫严冬中以此度日。看到那些被咬下来的植物铺在岩石上,无论是谁都会震惊,在这么偏远的山顶竟然生活着如此勤劳的生灵。它们制造着一把又一把干草,似乎像我们一样,上帝不仅赐予了它们高级的头脑,还不断地照顾它们。
一只鹰在陡峭的悬崖上空盘旋,我猜想,它的窝一定就在那上面,这展示了一种令人惊奇的生活方式,也让我们联想到在荒凉地带生活的其他小动物,例如,在林中照顾幼崽的鹿,营养充足、身体强壮的熊,群居的松鼠,备受祝福、使树林更加活跃和甜美的大大小小的鸟,一群又一群在天空中快乐地嗡嗡响的昆虫,就像倾泻而下的阳光的一部分,这些生灵和植物群,还有高唱着欢腾歌曲的溪流,一起奋不顾身地奔向大海。其中,最激动人心的就是无比肃穆的静谧,还有广袤荒野中每一张熠熠生辉的面孔。
日落时分到来,我激动地返回营地。我一路跑下了长长的南坡,穿越山脊、溪谷、花园和雪崩的豁口,又走过杉树和灌木丛。虽然这充实的一天结束了,但是所有狂野的兴奋和无尽的力量还未消退。
7月27日
我从营地离开,向特纳亚湖的高处走去,这又是一个足以让我一生体味的内容丰富的日子。所有的岩石、空气和事物都以有声或无声的方式在倾诉,是那样迷人、奇妙、欢欣,一下子把疲惫都赶走了,仿佛时间也被忽视了。此时此刻,我们犹如走进了大山的心脏,好像不再需要什么东西了。杉树顶上均匀地洒满了阳光,叶子上露珠闪闪发光。我接着往东走,右边就是幽深的特纳亚溪谷,左边是霍夫曼山,而正前方十英里处就是特纳亚湖。在我头上三千英尺的高处是霍夫曼顶峰;脚下四千英尺的地方则是特纳亚溪,它和不规则的浅谷被光滑的圆顶丘和高低起伏的山脊分开,我走的这条路线大部分都是沿着浅谷一路往前。走过岩谷中很多布满青苔的绿色湿地,我继续在草地和花园里漫步。路上的植物是那么美丽,溪流是那么欢快,一路上霍夫曼山和大教堂峰展现出无数种风貌,我头一次踏上的花岗岩路面又是那么宽阔,闪闪发光。我体会着十足的自由,仿佛身体也没有重量的负担,继续徜徉,一会儿在散布着梅花草属的湿地上跋涉,一会儿在长满齐肩高的翠雀属植物、百合、青草和灌木丛的花园里穿行,那里还有时不时洒下的露水。经过光亮如镜面的山路和如水晶般晶莹的冰碛,蹚过流向约塞米蒂的溪流,走过布满线香石南属植物的草地,穿过雪崩形成的小径和白雪覆盖的美洲茶属灌木丛,随后经由一条宽阔壮观的自然阶梯,我走进了冰雪塑造的特纳亚湖盆地。
高山上的积雪融化速度很快,溪水因此齐岸,唱着欢快的歌曲,在草地和湿地上轻柔地流淌。阳光下,溪水仿佛闪闪发光,又颤抖不已,它们在沼穴里打着旋儿,或是在深潭中休息,还时不时在那里欢欣跳跃,或者呼啸着越过粗糙的巨石水坝,这一切都展示了快乐与美。我看到的内华达的所有风光不存在任何的呆滞和死态,就连在工厂里被称作“垃圾”或“废品”的痕迹都不存在,这里万物极其干净、纯美,带着神圣的告诫,不免令人心生好感,也对上帝造物的精妙手艺叹为观止。“我们被上帝感兴趣的事物吸引着”,这句话绝对是有道理的。只要从中挑出一景一物,就会发现它总会和宇宙中的其他事物紧紧相连。我们甚至会幻想,晶石、细胞同我们是一样的,也有不断跳动的心。我们愿意像对待友好的登山伙伴一样对待每一棵植物和每一只动物。大自然不但是诗人,还是热情高涨的工人,我们走得越远,就越容易发现这一点。山峦是万物生长的地方,是万物的源泉,虽然大多数人都无法理解这究竟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
我在这里发现了三种类型的草地:第一种分布在盆地里,那儿土壤不多,也没有干燥的表面,上面生长着好几种苔属植物,各种强壮的开花植物生长在边缘,如藜芦、翠雀属植物、羽扇豆等。第二种也是分布在盆地里,这里之前是湖泊,从所处的位置来看,和溪流有关系,流过草地的溪流会把移动的细沙和碎石带到这里。渐渐地,这里地势被抬高了,水也被排干了,成了盆地。并非地势上的优势使得这里干燥并覆盖着不同的植被,而是因为盆地很浅,不久就会被填满。生长在这里的青草主要是拂子茅属和剪股颖属植物,其中很多都是纤细的、光滑的、叶子短短的,这些植物构成光滑整齐的草地。草地上的草种还生长着两三种龙胆属植物、两三种紫色和黄色的直果草属植物、紫罗兰、越橘、山月桂属、线香石南属以及忍冬属,等等。第三种草地基本不在盆地里,那些好似挂在山脊和山坡上的草地是大量的砾石和倒下的树木造就的。砾石和树木散布在不定向延伸的溪流上,形成了紧密相连的水坝,其间拦截的土壤滋养了青草、苔属植物和很多开花的植物。此外,还有足够的水源供应,不必担心土壤被激流冲走,巧妙地形成了一片片草地,悬挂在峭壁上或缓坡上。第三种草场的表面和前两种相比不算平滑,是堤坝顶上突出的石头或木头造成的,再走远一点儿看,这些凹凸的表面就会被忽略,而会呈现一种意料之外的效果,就像在灰色的山坡之上向下飘垂的亮绿色的绸带。雪坡造就了草地上的溪流,在一些土壤排水状况好的地方,溪流顺势流淌;在一些因为岩石堤坝存在且有小块木头和树叶填满缝隙的地方,溪流被阻断,变成了像沼泽一样的地方,自然植被也会有所不同。我在这种地带发现了柳树和线香石南属植物,当然也少不了百合婀娜的身影,它们零星地长在苔属植物和青草中间,而不是聚集在一起。此时这些草地上的草长得最茂盛。青草和莎草长着柔韧的叶子,恰到好处的韧度使整株植物呈现极其优美的曲线。若是这韧度太强的话,整株植物就会像笔直竖起的金属条那样呆板;如果太弱的话,整片叶子就会倒在地上。它们上面的颖苞、托苞、雄蕊和柔软如羽毛般的雌蕊也是那样精美。蝴蝶纷至沓来,像花朵绽放在花丛中间,还有其他生物,它们成群地飞来,只有上帝知道它们,能清点它们的数目并宠爱它们。这些小生灵汇集在一起,聚在我的头顶上方跳华尔兹,就像要尽情地享受那短暂的生命,无论玩耍还是嬉闹。可这些美丽的生灵是怎样在这么恶劣的气候条件下生存下来的呢?如此微小的身躯该如何时时保持温暖和愉悦,并呈现旺盛的精力和永久的健康呢?和它们相比,人类创造的所有精密的机器设备都相形见绌。
此时冰碛上的大部分沙质花园也处于全盛期,像草地一样美,尽管岩石北面和幼松树林下方那些花园里的花并没有全部开放。我在洒满阳光的霍夫曼山的晶石土壤中发现了一整片的伊薇莎属和紫色吉莉草属植物。那里几乎看不到绿叶,五彩斑斓。正在开花的有醋栗灌木丛、越橘和山月桂属植物,溪流的堤岸两边因此像绣上了花边。矮栎(峡谷栎)像毛茸茸的床,人们可以轻易地跨过去,这是一种常见的植物,我在布朗平原附近见到的常绿栎,同它们是一个种类。在海拔九千英尺的地方,开着紫色花朵的线香石南属灌木丛是如此美丽,形成了一片花地,就像一块富丽堂皇的地毯。
在营地附近一两英里的地方生长着壮观的银冷杉林,无论是作为个体,还是在空旷的地面丛生,它们的尺寸和形体都十分完美。整齐雅致的银色树梢,仿佛被一位技艺高超的园艺大师精心打理过,匀称、规则、平整,就像一般的传统样式,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位拥有鬼斧神工的园艺师就是大自然。高达两百英尺的大树伫立在中心区域,四周是年轻的冷杉树,更外围一些是更年轻、更小的冷杉。树林呈现出高雅对称的格局,树木的排列都那样巧妙,仿佛是有意安排的。有时候我们还会发现树丛周边的空地上盛开着小巧的玫瑰花和野荞麦属植物,那儿好似一片天然的游乐园。海拔再高一点儿,冷杉就不那么高了,也没有这里的完美了,这是暴风雨造成的结果,有些树甚至因此长出了两个尖梢。不过,只要有肥沃的冰碛土壤,哪怕是在接近九千英尺的海拔,这种高达一百五十英尺、直径为五英尺的树木都能够生长。我看到了很多因为冬天积雪而被压弯的幼树,从树上的雪迹来判断,当时的积雪深八到十英尺,足以将二十到三十英尺高的小树压弯,甚至会使它们四五个月无法直起腰来。因此,它们中的一部分折断了,另一部分则趁雪融化的时候重新站了起来,这个过程循环往复,直到小树长到足以抵御积雪的程度。在直径五英尺的树干弯曲拱起的地方可以看到最清晰的抗雪训练的痕迹,主干上常常有替代枯死树枝生长出来的新枝,尤其是在断裂处下方的枝丫上长出来的嫩枝,很多都比枯死的老枝更粗大、更结实。整片森林在如此的压力之下仍旧散发着不可思议的美。
我还看到,内华达山区海拔最高的林带,尤其是海拔一万英尺左右的林带,主要是由美国黑松组成的。在海拔九千英尺的地方,我曾经见到一棵直径为五英尺的树,它把根深深地扎进水分充足的土壤中。美国黑松因为所处位置、朝向和土壤等因素而在外形上呈现巨大的差异。通常在河岸边生长的美国黑松纤细高大,可高达七十五英尺,接近地面的树干直径却不足五英寸,我见过的此类美国黑松的外形都普通且匀称。可是到了这么高的海拔,美国黑松直径就会达到十二到十四英寸,高度则只有四十到五十英尺,树枝末端蔓生的枝条翘起,树皮很薄,上面散布着琥珀色的树脂,整棵树的树皮都很潮湿。枝条的末端长着雌花,大致是小巧的深红色玫瑰花的样子,直径为四分之一英寸,在叶穗中隐藏着。而雄花的直径要大一些,有八分之三英寸,黄色,抱团长在一起,十分艳丽。这些美国黑松就像勇攀高峰的登山家一样,紧紧地抓住砾石形成的粗糙地面,快乐地扎进岩石缝隙中和肥沃的浅谷中。多少个世纪过去了,每一年它们都在齐腰深的大雪中傲立,暴风雪来临时,它们毫无畏惧,每年都会开花,和那些生活在热带的树木几乎没有差别。
另一种耐寒的登山家是内华达刺柏。大多数刺柏都长在圆丘、山脊和冰川之上。它们是枝繁叶茂、坚实耐寒、充满画意的高地人,看似在阳光和积雪中生存了好几个世纪。这个别有风姿的高地“居民”,身上的每一个特征都在彰显着超强的忍耐力,就像脚下的花岗岩一样永恒不衰。很多时候它们的宽度和高度相差无几。湖岸边有一棵高大的刺柏,直径达十英尺,小一点儿的树直径也达六到八英尺。刺柏的树皮是肉桂色的,一条条地剥落,仿佛丝带一样,有着缎面的光泽。刺柏耐力极好,即便是遭砍伐也不会倒地。倘若有适当的保护,兴许它们真的可以永恒存在。很多经历过霍夫曼山大雪崩这场浩劫的刺柏仍旧非常快乐地抽出新枝,和狄更斯笔下的戈利普一样重复说着“永不言死”。不少刺柏生长在岩石路面上,更让人惊讶的是,它们的根就扎在不足半英尺的狭窄裂缝中。这些岩石路面上的“居民”一般高达十到二十英尺,很多老树的树枝都断裂了,留下一截截残桩。不过这些残桩上长着一些小小的树枝,裸露的岩石因此变成了独特的褐色柱子,四周布满宽裕的空间,无论哪一个方向都有十分开阔的视野。肥沃土壤上的刺柏长得比较高大,可高达四十到六十英尺,灰色的针叶非常浓密,主干的年轮也十分细密。我曾经观察过这类树的年轮,仅仅一英寸的直径内就可以清晰地数出八十道年轮。可以想见,凡直径达十英尺的老树,一定是存活了几十个世纪的老者。我多希望自己也能像刺柏一样,在阳光和积雪下,在特纳亚湖边上生活千年啊。几千年来,我能饱览多少变化的风光,那将多么惬意啊!我在这里,山中万物发现了我就会向我靠近,天空中的一切也会因此与我接近。
为了纪念约塞米蒂的一个部落酋长,特纳亚湖才得此名。据称,有一个叫特纳亚的老印第安人,在部落里一直都有很好的口碑。曾经他和自己部落的亲眷被一群士兵追到了约塞米蒂,要被惩罚,因为他们犯下了偷牛和其他几桩罪。为了逃避追捕,他们经过一条能够穿过山谷的山路逃到了这个湖边。那时候正是早春,还有深深的积雪,他们再没有勇气继续逃,只好投降。为了纪念这位老者,这个湖就被命名为特纳亚湖,同老人的故事长存。不过,不少人认为因为溪流所携带的石头、岩屑以及时不时发生的雪崩,雨水和狂风会用沙石将湖慢慢填平,或许某一天,它也会同那个印第安老人一样消失。特纳亚湖地势较高的地带已经有相当一部分变成了覆盖着森林的平地和草地,源自大教堂峰的主要支流经此地汇入湖中。还有两支来自霍夫曼山的支流。湖水从西边的湖口流出,流经特纳亚峡谷,与默塞德河在约塞米蒂山谷汇合。湖的北侧清一色都是裸露的花岗岩,看不到一星半点儿的泥土,这样的景致让人联想到印第安人给这个湖起过的一个名字——Pywiack,这个词的意思就是“发亮的岩石”。远古时代的冰川慢慢凿地,形成了湖上的盆地,无数岁月的鬼斧神工造就了这样的杰作。湖的南侧则是一座拔地而起、气势宏伟的高山,高约三千英尺甚至更高,边缘地带长满了铁杉和松树。湖的东面伫立着一些泛着光泽的巨大圆顶丘,远古的冰川像今天扫过丘顶的风一样,不断地碾磨、耗损这里的岩石,一切才呈现今天的模样。
7月28日
天上仅有一些让人难以辨认的卷云,没有云峰。最奇怪的是,午间时分,雷声居然不再准点降临,好像内华达的钟摆一下子停止了。我还在继续研究红冷杉,我丈量了一棵迄今为止我见过的最高的冷杉,它高约两百四十英尺。在所有的针叶树中,红冷杉是体形最匀称的物种,很多都能活四五百年,却有一大部分会在两三百岁的时候因为真菌感染而死掉。积雪堆满了它们的掌状树枝,而这种树枝上的断裂处正是真菌由积雪侵入树内的渠道。凡是年轻的红杉树都可以称作最匀称的典范,它们笔直得如铅垂线一般,树枝以五条聚集成一束的方式呈水平涡轮状生长,分叉出去的树枝同蕨类复叶一样工整,上面覆盖着浓密的针叶,好像整棵树都铺满了厚厚的长毛绒,仅有主干和小部分的主枝暴露在外面。针叶向上弯曲生长,在小枝条上更是如此,且这些针叶都非常锐利、坚硬,在树的上半部伸出。树上的针叶大致可以停留八到十年,在树快速生长的过程中,还会有针叶稳稳地生长在直径为三到四英寸的树枝上方,间距较宽,呈螺旋状排列,看起来非常美。针叶上的叶痕明显已经存在二十年以上了,不同的树,针叶的厚度和尖锐程度存在较大的差异。
游览完霍夫曼山,我就看到了整个内华达森林完整的横断面。在我看到的所有针叶树种中,最匀称的要数红冷杉。它圆柱形的球果非常华丽,形状、尺寸和颜色都极佳,球果长五到八英寸,直径为三到四英寸,主调是灰色,略微带一点儿绿色,像小木桶一样直立在高处的枝条上,上面覆盖着柔软的茸毛,在阳光下闪烁着银色的光,而它们的亮色则大多来自透明松脂的滋润,仿佛松脂淋洒了每一颗球果,不由得让人们联想到古老的宗教涂油仪式。假设能看到球果内部的话,一定会惊叹那比外观还漂亮的内在。染着玫瑰紫色的种鳞、苞叶和种翅,有着彩虹一样的光彩,种子长四分之三英寸。球果成熟以后,一旦种鳞和苞叶脱落,种子就会自由地飞到可以庇佑它们的地方,而剩下来的就是依旧会留在枝条上好多年的枯萎的种轴,那里可以证明曾经有球果生长过,当然,在未成熟之前就已经被道格拉斯松鼠咬的那些球果不算在内。我始终没明白松鼠的牙是怎么把那么宽阔的底座咬破的。在充满阳光的日子爬上红冷杉,看看那些还在生长的球果,并在高处极目远眺,无疑是我最感兴趣的事情之一。
7月29日
明亮、凉爽、令人振奋的一天。天空中几乎没有云彩,我度过了很难忘的一天,因为漫游、素描以及无处不在享受的乐趣。
7月30日
今天云朵占据了天空百分之二十的空间。若是像往常一样,今天应该下阵雨,但雨迟迟未下,只是几英里外有雷声传来,像为中午报时的钟点。这样的天气是蚂蚁、苍蝇和蚊子最爱的,还有几只家蝇发现了我们的营地。内华达山区的蚊子是非常勇猛的,个头儿十分惊人,螯针上的尖与收拢的翅膀尖的距离大约是一英寸。虽然这里蚊子的数量远不及一般野地里,但是它们无时无刻不在人们身边嗡嗡叫,严重打扰人们的生活。一旦发现有好的猎物,它们就会不惜一切地蜇咬,直到霜冻时期它们无法生存为止。巨大的蚂蚁乌黑发亮,让躺在树下休息的人感到十分棘手。我发现一只蛀虫在银冷杉树上钻洞,它长着大约一英寸半长的产卵器,如又亮又直的针头,闲着不用的时候它会习惯将其收进后面的鞘里,与鹤飞行时的腿很像。我在想,它钻洞除了为了免去筑巢的麻烦,还可以省掉护理幼虫的产后工作。谁承想这样一只小小的昆虫居然有如此的智慧。它们怎么知道这样的洞能够用来孵卵呢,或者怎么知道生下来的幼虫可以通过银冷杉树的汁液获得应有的营养呢?如此的安排不禁令人想起瘿蝇家族。似乎没有物种不了解那些对自己有利的植物,这些植物通常还可以作为昆虫产卵的巢穴,为幼虫提供住所和所需要的食物营养。瘿蝇像人类一样时不时犯个小迷糊,不过它们的错误只在于一窝特定的卵没有按时孵化出来,剩下的其他卵照例能找到合适的住所和营养。很多昆虫都会犯类似的错误,只是我们没有察觉罢了。一对鹪鹩犯过类似的错误,有一天,它们把窝筑在了工人的上衣袖上,太阳下山的时候,工人取走了自己的上衣,这对可怜的鸟异常惊恐、狼狈。还有很多我们没有发现的惊奇在上演,像蠓和蚊子这样的微小生物,它们的子孙无论如何是不愿意重蹈祖先的覆辙的,它们尽可能地躲开变幻无常的天气和天敌的威胁,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尽情地享受。我们在想到这些微小昆虫的时候,常常会联想到比它们还要小的生灵,并因此思索更多且无限的奥妙。
7月31日
又是一个灿烂的日子,所有呼吸进入肺部的空气都带着甜甜的味道,身体仿佛有一个大的味蕾,为此震颤不已。天空中的云只占百分之五的空间,远处又有雷声传来,可是阵雨依旧没有降临。
在布朗平原上,花栗鼠是很常见的动物,这里也常常出现它们快乐的踪影,只不过种类有所不同。这里快乐的花栗鼠会令我们想到东部各州常见的种类。我们曾在威斯康星州的橡树林空地上看到它们快速掠过蜿蜒崎岖的篱笆的身影。内华达州的花栗鼠习惯在树上栖息,这一点和松鼠很像。我第一次发现它们的踪影是在针叶林带下的边缘地带,它们出现在塞宾松和黄松林带交汇的地方。这些小家伙很有趣,一举一动都很滑稽,不是纯正的松鼠,松鼠会的技能它们大多数都会,但不像松鼠那样爱吵闹、好争斗。我不知疲倦地在灌木丛边观察它们如何收集种子和莓果,它们有时会在纤细的枝头像北美歌雀那样优雅地停歇,几乎不弄出一点儿动静。内华达山区有那么多动物,我唯独对其情有独钟。花栗鼠能干、温和、漂亮、对人友善,我难免对其钟爱有加。它们的体形比田鼠大一点儿,它们经常勤快地收集种子、坚果和球果,所以营养很充足,从来没有出现臃肿的迹象。相反,它们动作敏捷,仿佛永远活力十足。它们的叫声时而甜美清脆,时而如落入池塘的水滴声,与动作相衬。
它们最爱戏弄狗,常常先在狗的身边出现,随后就活蹦乱跳地离开,嘴里还发出叽叽喳喳像麻雀一样的声音,尾巴也不闲着,配合着自己的声音打着节拍,叫一声,尾巴就从一边晃到另一边画个半圆。即便是道格拉斯松鼠,也不如它们勇敢。我在几近垂直的峭壁上见过它们奔跑,它们丝毫没有表现出恐惧,一直像苍蝇那样稳稳地抓牢石块,要知道一不小心就会跌到两三千英尺下的深渊。我想,如果有一天,登山者也能像它们一样步伐稳健,那该多好!有一天,我冒险想去看看约塞米蒂瀑布的美景,可是这段路程深深地折磨着我的神经,相反,对于这种在希腊语中被称作小小食物收藏家的小动物来说,一切都是轻而易举的。
在阴凉的山顶生活的美洲旱獭与它们截然不同,但它们也是高超的登山家。在所有的啮齿类动物中,它们大得像头牛,食量大,脂肪多,体形臃肿。高山草地上的它们和苜蓿地里的牛几乎没什么差别。一只旱獭的重量大致相当于一百只花栗鼠,尽管如此,它们行动起来却一点儿都不迟钝。在暴风雨肆虐的荒原上,它们愉快的叫声和口哨般的声音时常不绝于耳,而那高耸入云的家园正是它们的长寿之乡。它们把洞穴建在崩塌的岩石或巨石之下。在下着白霜的寒冷早晨,它们会从洞穴中走出,在平坦的岩石上享受日光浴,再到山谷中享受早餐,它们一定会吃到肚子圆滚滚为止,这样才会心满意足地去打斗、玩耍。美洲旱獭在这样清新的空气中能存活多久我不清楚,不过很多皮毛为铁锈色或灰色的旱獭看上去着实非常像布满青苔的岩石。
8月1日
云景非常壮观,阵雨过后,本已芬芳清新的福地如今更加清爽,在雨水的浸泡之下,黑色的沃土和枯叶仿佛沏过的茶叶。
附近最常见的金翼啄木鸟是美国中西部各州男孩都非常熟悉的,它们的出现让我备感亲切。它们的外观、习性同东部的啄木鸟究竟有多大区别,我实在无法辨别,不过这里的气候和那里确实差异巨大,生活在这里的鸟自然是优秀、勇敢且天真无邪的生灵。知更鸟在这里也很常见,在开阔的原野和高山草场地上,它们吟唱着我们熟悉的曲调,优雅地展示着美丽的姿态。在季节转换和食物变化的情况下,它们往返于平原和高山之间、南方和北方,仿佛不论是美洲的哪个地方,都会令它们舒适自在。勇敢的歌唱家们迁徙的地域是那样辽阔,它们却时时保持着健康和快乐,令人欣羡不已。我在庄严肃穆的森林中漫步时,常常心生敬畏,默默地听着周围这些可爱的伙伴最甜美的声音鼓励自己:“不害怕,不害怕!”
我在散步的时候会见到高山鹌鹑,它们体形小巧,羽毛是褐色的,实际上,它们是山鹑的一种,头上长着细长的装饰性羽毛,非常时髦,和小男孩头上戴的羽毛很像,因此,外表无比醒目。高山鹌鹑和生活在炎热山丘上的山谷鹌鹑相比,体形要大得多。它们很少落在树上,一般会五六只到二十只不等地结群,在满是美洲茶属植物和熊果属植物的灌木丛中漫步,穿越干燥的草地或寸草不生的山脊,发出低低的咯咯声,保证整个群体不至于走丢。一旦受到惊扰,它们就会拍打翅膀飞起来,像爆炸一样分散到四分之一英里外。等到危险排除以后,它们就会发出管弦乐般的叫声,再次聚集在一起。大自然放养的山鸡就是它们。迄今为止,我尚未发现它们的窝在哪里,这个季节通常雏鸟已经孵出来了,而且快乐地在外面生活,因为它们的个头儿都到父母的一半了。只不过我很好奇,在积雪达到十英尺左右的时候,这群小家伙是怎么度过漫长的寒冬的。或许也和鹿一样,它们一点点迁移到林带的下缘,可是在那里,我似乎很少见到这些鹌鹑的身影。
此处不常见蓝色或黑色的松鸡。杉树林深处是它们最青睐的地方,一旦受到骚扰,它们就会拍打着翅膀一下子从树枝上飞走,在空中无声地滑翔,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些松鸡和西部古老的草原榛鸡的体形大致相当,美丽且十分强壮,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树上,唯独在繁衍的时候到地面来。这个时候雏鸡已经能飞了,在人或狗的惊吓之下,它们四处散开,随后选择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地待着,直到确认危险已经过去了,母鸡再唤回雏鸡。母鸡会发出低低的咯咯声,即便在几百码之外,雏鸡也能听到自己母亲的呼唤。雏鸡若是还未掌握飞行技术,母鸡立刻就会佯装跛足或死去以引开敌人,有时候它们还会在距离敌人两三码的地方喘着粗气,打滚,等等,这一切都是为了骗走敌人。常年在这片森林里生活的它们,在冬天发生暴风雪的时候,只好在杉树或黄松浓密的树枝里以嫩芽为生,它们的腿部至脚趾尖都覆盖着羽毛,能让它们度过冬天。几乎所有的气候它们都能忍受。在食物上,它们主要吃杉树和松树的嫩芽。相比之下,人类很多时候都会因为食物的困扰而导致行为受限。为了能达到这样的独立,我宁愿同它们一样以嫩芽为食,也不去考虑其中含有多少松节油和树脂。我实在不愿意回想我们上个月的面包荒。没有一种生物会比人类在觅食上遭遇的困难多,尤其是生活在城镇里的人,似乎一辈子都在为觅食而斗争,即便是生活在其他地方的人,缺少食物时,危机感也很是强烈的。好像为了保证将来的饮食而囤聚食物已经成了人们的一种习惯,而它却挤压了生活真正的意义,即便不再缺少食物,这种多年形成的习惯还是不会改变。
在霍夫曼山上,我还发现了一种非常奇特的鸟,它和啄木鸟很像,又有点儿像喜鹊或乌鸦,准确地说,叫声像乌鸦,飞翔姿态像啄木鸟。它长着长且笔直的嘴,常常用长长的嘴撬开山白松和白皮松的松球。这类鸟喜欢待在高山之上,只不过到了冬天,它们也会为了躲避寒冷或觅食飞到低一点儿的地方。我猜想,这类鸟应该也不会单纯为了食物而屈服,即便是在高山上,它们也可以各类针叶树的坚果为食,那里总是有很多坚果,是给冬天拾荒者的最佳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