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书名:水中密密缝 作者:(日) 寺地春奈 本章字数:16744 下载APP
流水不会凝滞
白线穿过针鼻儿,我把它高高地举在眼前,用手指弹了一下。白线晃动的时候,有东西也跟着晃动起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肯定不是我的心在动摇。非要说的话,可能是世界——我所在的这个世界、所看见的整个世界在一瞬间发生了改变。虽然微小,但我很肯定。
白色的婚纱由三重纱制成,蓬松、柔软。前几天,我看书的时候看到了“仿佛早春的积雪”这样的说法,我有些惊讶。我居住的地方别说早春,就连隆冬也几乎没有积雪。我没见过的世界还有很多。每次碰到白纱布的时候我都会这样想。
我想把针刺入布料,却下不了手。每次缝第一针时都是这样。
“喂——喂——”我听到拉门另一侧有人在叫我。“清澄君——”目前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叫我。我抬起头,拉门被拉开了,绀野先生探出头来。
“抱歉!没听见回应,我就自己开门了。”
“对不起,我刚才在想事情。”
直到刚才,我都不记得姐姐的未婚夫在家里。也就是说,绀野先生已经完全融入我们家了。外婆把他看作自己的外孙,会对他说“能帮我把盘子端上来吗”,母亲也很轻松地称呼他“你”。
起居室传来了答题节目的声音,还有姐姐几乎盖住电视声的笑声。
“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
这是外婆的房间,我说“请进”可能会有些奇怪,但不巧的是,外婆不在家。她最近和一个名叫真纪的人关系很好,今天说要去夜游,傍晚就兴冲冲地出门了。我不清楚两位七十多岁的女性夜游的具体情况,但我确定外婆近来活泼多了。
“清澄,这是你做的婚纱?”
绀野先生躬身注视着假体模特儿身上的婚纱。一周后的星期日,姐姐将穿着这件婚纱和绀野先生举行婚礼。
“不,这不是我做的。”
大约在春天的时候,我听了姐姐抱怨“租赁的婚纱过于华丽,我根本不想穿”,便决心为她缝制她中意的婚纱。我没有缝制婚纱的经验,也没有知识,但我想试试。母亲一如既往地说“算了吧”,我却毫无根据地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可是我没做到。”
我无能为力,只能依靠他——我一岁时就离开母亲、离开这个家的父亲;每次见面都抱怨“我没钱”的父亲;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意味着不可靠)的父亲。
可那天在黑田缝纫厂工作的父亲是不同的,他和同事们几乎在一天内就缝制好了这件婚纱。父亲只用别针在布料上别了几下,就能自如地改变布料的形状。他创造出一道道如极光、似云朵的褶边,像变魔术一样。父亲平素轻柔、慵懒的语气也压低了,干脆利落地对大婶们下达指示,简直不像我认识的他。
“你不觉得很厉害吗?”
“嗯,很厉害。”
讨厌无袖,讨厌过于可爱,讨厌闪亮的东西——姐姐的这些要求给我泼了冷水。然而,父亲和他的同事们不仅没有否定姐姐的要求,还正确地考虑到了姐姐的意图,最后缝制出了这件婚纱。
这件简单得可以被称为连衣裙的婚纱设计休闲,面料用的是透气的纱布,一定可以缓解不擅长在人前露面的姐姐的紧张情绪。
“不过,最后的装饰是由你绣吧?”
我因没能亲手缝制婚纱而感到沮丧,黑田先生建议我试试刺绣。黑田先生是父亲的雇主,也可以说是父亲的搭档。对我来说,他在某种意义上比我父亲更像父亲,但我无法用语言向绀野先生解释这种微妙的差别,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我还在苦恼要绣什么图案。”
出于对姐姐说的“不出错”的尊重,我本打算只在裙摆处低调地绣上野花。用白线绣,不抢眼,近距离观察才看得到。但我总觉得不对劲,所以还没开始绣。我觉得我想绣的图案以及适合姐姐的图案并不是“不出错”的样式。
“可婚礼就在一周后。”
“是这样没错……”
婚纱已经足够美丽了。一想到自己的刺绣绝不能破坏它的美,我就更无法下手了。时间不多了,不管我绣或不绣,都应该尽早决定。绀野先生瞥了一眼支支吾吾的我,清了清嗓子。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请问。”
“你是因为什么才开始刺绣的?我一直觉得很少有男生喜欢刺绣。啊!我不是说奇怪……”绀野先生解释道,向我靠过来。
我把他推回去,说:“我懂,我懂。”
“我开始刺绣是因为外婆在做,当然不仅仅是这样。世界各地都有刺绣,不同的刺绣有不同的特点。”
绀野先生感叹道:“哦,这样啊。”身体再次靠了过来。
“比方说日本有一种‘小巾刺绣’(12),据说原本是为了让布料更结实、暖和才叠加丝线的。”
“原来如此……”
“还有,你知道‘背守’(13)吗?据说以前有在婴儿衣物后背上刺绣的习惯,用来辟邪,一般会绣鹤、龟等图案。”
“这样啊,原来如此。”
绀野先生用力地点头。姐姐一定很喜欢他待人的这种态度,会让人觉得自己说的话非常有趣,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不只是日本,在罗马尼亚的某些地区,女儿一出生,母亲就会开始在作为女儿嫁妆的床单和枕套上绣花。印度有一种将镜子缝在布料上的刺绣技法,名为‘镜面刺绣’,据说当地人认为镜子可以反射邪恶的东西,保护自己。刺绣很久以前就出现了,虽然技法各不相同,但其中包含的愿望很相似。有趣吧?在这个世界上,有人为另一个人祈祷,用刺绣祝愿对方健康、幸福。”
上高中后,我读了许多有关刺绣的书,想更详细地了解刺绣的历史,想知道更多刺绣中蕴含的人们的想法,了解他们的生活。这件事,我第一次对别人说起。不似目标那样明确的愿望在说出口的瞬间就有了轮廓。我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是这样想的。为了让轮廓更清晰,我又说了一遍:“我还想知道更多。”
“真厉害!真伟大!”
“哪里算得上伟大。”
“我很高兴有一个伟大的弟弟。”
看到他如此率真地为我开心,我有些不好意思。我转过身去,不想让他看到我发红的脸颊。
这时,母亲突然从门口向里张望,她听见我们的谈话内容了吗?她没有与我对视,用托盘端着两杯热可可走了进来。这是一种加热水就能喝的速溶饮料,母亲一直都喜欢,还称赞它“虽然味道不太醇厚,但是简简单单的,很好喝”。
“谢谢。”
绀野先生保持着端正的跪坐姿势,低下了头。母亲看都没看一眼婚纱,径直把托盘放在绀野先生身旁。
“妈妈,清澄君可真厉害啊!”
母亲想说什么,却剧烈地咳嗽起来。她似乎感冒了,咳嗽了好几天,而且咳得越来越严重。我没有问她“还好吗”,她也根本不看我。她眼眶含泪、捂着嘴走出了房间。
“不知道妈妈还好吗。”
“她就算感冒了也不会请假。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固执,连医院也不去。”
所以她痊愈得很慢,年年如此。我无暇担心她好不好,甚至觉得她咳嗽的时机恰到好处,因为这样她就不必回应绀野先生的那句“清澄君可真厉害啊”。
“妈妈不喜欢我刺绣。”她总是担心我在学校里被嘲笑、被欺凌。她对此的说法是:“为什么你要特地做那种会被人冷眼相待的事情呢?”
绀野先生一言不发,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微笑,似乎觉得无论是站在我这边还是站在母亲那边都会惹上麻烦。
实际上,以前我总是独来独往。为了不让母亲和外婆担心,我曾想过上高中后要努力交朋友。但我发现,无论是假装不喜欢自己喜欢的事还是假装喜欢自己不喜欢的事,都极其困难。因此我没有放弃刺绣,也没有强迫自己融入周围的环境,可是……
我扔在榻榻米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宫多发来了一条信息:“有空吗?”我回复他:“挺忙的。”他迅速发来了一个哭泣的熊猫表情。
我没有放弃刺绣,可是朋友还在我身边。
热可可好喝极了,我再次感受到了季节变化。春来,夏去,转眼就到了秋天。在冬天到来之前,姐姐就要离开这个家了。绀野先生上周就搬进了新公寓,姐姐也慢慢将行李运了过去。本来她说婚礼之前会一直住在家里,但不知怎的,最后她决定后天就搬过去。
“我姐姐就拜托你照顾了!”
“嗯,我会和水青一直好好地生活下去。”绀野先生的眼角突然下垂,表情变得柔和起来,“虽然不是什么伟大的事,但这是我的梦想。”
我明白,这确实不是轻易就能实现的梦想。成为一家人并不意味着能够自然而然地“一直好好地生活下去”。
“小清,把那个拿来。”
母亲对着酱油瓶努了努下巴,我默默地推了过去。摆着晚饭的餐桌和平日相比并无不同,可今天感觉格外宽敞。
就在刚刚,我们送姐姐离开了家。我原以为她会将拇指、食指、中指轻轻撑在地面上行恭敬辞谢之礼,说一些感人肺腑的告别词,譬如“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照顾”,可实际上她只是简单地说了句“再见”就走了,似乎只是准备去一趟便利店。
母亲似乎很怕会突然咳嗽,小心翼翼地把米饭放进口中,小口小口地喝味噌汤。
“外婆现在会不会也在吃饭?”
“应该在吃吧。”
外婆昨天去旅行了。我还以为她和那个真纪一起去,没想到她说一个人去。她说要去泡温泉、看瀑布……还说了她的抱负:“我要把迄今为止从没做过的事都做一遍。”
“水青就快举办婚礼了,这时候不去也没什么吧。”
母亲皱起眉头,似乎颇为不满。
“没关系,外婆说星期五或星期六就回来。”
最重要的是,举办婚礼的人是姐姐,而不是外婆。
“倒是妈妈您,最好在婚礼前治好感冒。要不去医院吧?”
“我知道!”
她固执地强调:“要是能去,我早就去了。但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休息。”我很困惑,让她不能休息的工作到底是什么?
“啊——”母亲故意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说,“你总是站在外婆那边。”
老实说,这很麻烦。为了尽早离席,我狼吞虎咽。母亲皱着眉头说:“慢点儿吃,好好嚼。这可是外婆旅行前特意为我们做的小菜。”
她的话就像小石子,每一颗都小小的,就算被砸到也不会受伤,但我不想被她一颗接一颗地用小石子砸。
“您想说什么?”
母亲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我。顺着她的视线,我发现她正盯着我的衬衫口袋看。准确地说,是我口袋里露出来的荷包。
“那是……”
“啊,这个?”
从口袋中取出的荷包已经皱了,我用手掌抚平褶子,展开给她看。
这是我上托儿所时装杯子的荷包,我记得是外婆给我缝的。深蓝色的格子布上有用缝纫机绣的我的名字Matsuoka Kiyosumi (14)。
我刚才翻碎布盒的时候发现它混在底部。碎布盒里的布可以用来练习缝纫,也可以用来擦拭东西,每个人都可以把穿旧的T恤衫扔进去。
“你还打算用吗?”
她眉头紧皱,看来是她放进碎布盒里的。
她非常不高兴地说:“你那么……”说到一半就开始咳嗽了。她想说我“那么”什么呢?
眼眶含泪的母亲站起来说:“我还是不舒服,我要去睡了。”我到最后也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外婆总说晚上不要做针线活儿,否则对眼睛不好。可我白天要上学,只能晚上做。时钟已经指向了凌晨一点,可我还一针都没缝。如果我什么都做不了,至少应该去睡觉,但我找不到结束手头这份工作的理由。我坐在婚纱前,只有时间在流逝。我从荷包里拿出眼药水,滴完便闭上了眼睛。
我以前就读的托儿所规定了包括杯袋在内的所有袋子的尺寸和系绳的长短,还规定所有的袋子都必须由家长亲手缝制。“佐津子听说之后生气了。”忘了是什么时候,外婆想起了这件事,她一边笑一边告诉我,“她还直接去托儿所表示抗议,质问对方:‘为什么买的不行?把手工缝制这种东西当作爱的证明,这难道不奇怪吗?’总之,最后托儿所没有接受她的抗议,袋子全是我缝的。”
不要认为在某件事上花费时间就是爱或真心的表现——这是母亲一贯的说辞。有一次,她的上司说“为了表达真心,感谢信一定要手写”,她回家之后就抱怨个不停。姐姐上学时,为了在情人节和朋友们交换点心,亲手制作了放了巧克力的玛芬蛋糕和小饼干,母亲却说“明明花几百日元就能买到还不错的点心”,我听了简直惊呆了。
看见荷包,她又想起了苦涩的回忆吗?想起她紧皱的眉头,我走出了房间。
我光脚踩在走廊上,冰凉的地面瞬间让我的体温降了下去。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厨房里,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正要喝的时候,我听见了母亲止不住的咳嗽声。正当我以为已经停了的时候,她又咳了起来,还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声。我隔着门喊她,她没有回应。
“我进来了。”
我拉开拉门,看见母亲在橙色的灯光下蜷缩着身体。我问她:“怎么了?”
母亲似乎连呼吸都很困难,张着嘴。“疼……”她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我扶住她的背,瞬间被她滚烫的身体吓得缩回了手。
“哪里疼?”
她的眼泪像是给我的回应,我惊呆了。她流泪了,这件事非同小可。她得的肯定不是感冒,而是更严重的病。
“我……我去叫救护车。”
她抓着我的胳膊,使劲摇头,喉咙里溢出了痛苦的气音。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我想去叫外婆,却想起她去旅行了。姐姐也不在家,家里只有我和母亲。我用颤抖的手抓住手机,除了外婆和姐姐,我最先想到的人似乎早就睡了。他接起了电话,声音很沙哑:“喂。”
“黑田先生吗?抱歉这么晚打扰您。”
“怎么了?”
我一边对自己给他添麻烦的行为感到抱歉,一边设法说明了情况。
“她不想叫救护车,可她咳得感觉快不行了。我该怎么办?”
“啊!”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才好?”
“啊,嗯,等我一下。”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黑田先生说:“你记下来。”他告诉了我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出租车公司的电话,“叫辆出租车,带她去看急诊。”
“知……知道了。”
“……你一个人可以吗?”
我想了想,说:“嗯,没问题。”然后挂断了电话,事后才想起来我没说“谢谢”。
虽然很晚了,但出租车很快就来了,医院的夜间出入口也亮着灯,这些事莫名地让我放下心来。
“你……”
下出租车的时候,母亲勉强发出了声音。
“什么?”
“外套……”
还没说完,她又咳了起来。外套怎么了?我用手抚摸她的后背,才想起自己身穿的长袖家居服外面什么也没套,夜风吹着我裸露的脖颈,凉飕飕的。
我因惊慌失措而无暇顾及自己的穿着。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在长袖衫外套了一件厚厚的开衫。她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我不希望她担心我没穿外套。我推着还想说什么的母亲进了医院。幸好没有其他患者正在看病,母亲很快在护士的陪同下进了诊室。
在电灯关闭了半数的不那么明亮的等候室里,一位看上去有六十多岁的大叔独自坐着。他在长椅一角弓着背,不知为何,一看到我就坐直了。我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可他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姿势。
长椅十分冰冷,我一坐下就感觉不安。黑田先生要是能来就好了。我为什么要说“一个人没问题”这样的话逞能呢?如果母亲患了我一个人承受不了的重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无论如何,我得冷静一点儿。对了,喝点儿热乎乎的饮料吧。我做好决定正要起身时,母亲出现在走廊里。可她只出现了一下,接着就被护士带去了其他诊室。莫非要接受某种特殊检查?
我用颤抖的手把零钱投进自动售货机。那位大叔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心不在焉得厉害,本来想喝热奶茶,却不小心按了冰绿茶的按钮。重买也让人焦躁,于是我试着用两只手为它加热。绿茶终于温热了些,我小口啜饮着。这时,护士走了出来,向我招手。明明刚喝了绿茶,我的嘴巴竟又变干了。“来了。”我的声音变调了。
“你妈妈得了肺炎。”
“肺炎……肺炎,是那个肺炎吗?”
听了我词不达意的问题,护士点点头,说:“是,就是那个肺炎。”她的职业可能已经令她习惯了奇怪的问题,“总之,先住院吧。不过,并不是什么关乎性命的重病,别担心。”
小个子护士抬头看着我,眼角弯弯地说:“吓坏了吧?不过已经没事了。啊,太冷了,要不进去等?没关系?啊,是吗?几岁了?真有担当啊,真厉害!”虽然她夸我有担当,可我没她想象的那么年幼,还有些害怕,甚至把奶茶和绿茶搞混了。
母亲从诊室里出来了。在准备好住院之前,她暂时被带到了二楼的处置室。里面有两张床,目前只有母亲一人使用。她躺在床上,深深地叹了口气。为了输液,她的袖子卷上去了,露出来的手臂内侧苍白得吓人。她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驼色毛毯,脚边的筐子里放着开衫,不知什么时候叠得整整齐齐的。
护士离开后,母亲说:“是肺炎。”她的声音突然就不紧张了,说话也比刚才轻松,不知道是因为进行了治疗,还是因为得知了病名放心了,声带也放松了。
“吓死我了。”
“这句话应该我来说。”
“我还想过如果您死了该怎么办。”——这句话快说出口的时候,我憋回去了。不吉利。
“累了就该休息,都怪你逞能。”
“我唯一的长处是每个月能领工资。”
母亲哼了一声,转过身去,盯着挂在天花板上的奶油色窗帘看。我不认为窗帘是什么有趣的东西,至少对母亲来说是这样的。
“可是,那样的话,身体……身体坏了,就没有意义了。”
我紧握的绿茶瓶子发出砰的一声,听起来特别响。母亲瞥了我一眼,目光与我交会后立即移开,把薄薄的毯子拉到了下巴上方。
“你穿上我的开衫吧。”
“我不冷。”
“行了,快穿上。”
母亲有些固执,她伸出插着输液管的手臂想去拿开衫。我急忙阻止了她。
“知道了,知道了,我穿。”
“感冒了可怎么办?真是的!”
“我穿,你别再动了。”
我粗鲁地从筐子里拿出开衫,心想,这个人可真是的!
输液装置里的液体缓慢地往下滴着。
“担心孩子是父母的职责。”
母亲又咳了起来。虽然她咳嗽的次数减少了,但胸口的疼痛似乎还未消失,她的脸因疼痛而扭曲了。
“妈妈,别说话了。拜托了!”
我小声责备她,可她完全没听。
“这是我作为母亲的职责,没办法。你可能觉得我很烦人。”
当然了。我确实这样想,但这不是现在该告诉她的事。
“先睡吧。”
听了我的话,母亲竟然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我想在另一张空床上睡觉,但我不能擅自那么做。我坐在椅子上,抱着胳膊,闭上了眼睛。母亲的开衫对我来说太小了,穿上肯定会撑大了,我只把它盖在膝盖上。
半梦半醒间,我做了几个极短的梦。我梦见自己坐在一个人的自行车后座上摇摇晃晃,还梦见我坐在一个人的膝盖上……似乎都是我童年记忆的片段。我差点儿从椅子上摔下去,一下子就惊醒了,然后重新坐好。就这样反反复复的,不知不觉中,我发现窗帘的缝隙里透出了细细的白光。
母亲还在熟睡,我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处置室。来的时候没注意,这时才发现医院建在河边。门诊大厅有大大的玻璃窗,透过玻璃可以俯瞰河流。在晨曦的映照下,水面闪闪发光,我那因为睡眠不足而有些睁不开的眼睛疼了起来。我低下头揉了揉眼睛。抬起头时,我看到一个人正向医院走来。起初我以为认错人了,后来又想是不是因为来这里后一直很不安,所以产生了幻觉。然而都不是。黑田先生径直走过来,看到玻璃窗旁的我,立刻举起了一只手。我匆忙走出侧门,黑田先生也快步走了过来。
“佐津子怎么样了?”
“是肺炎,现在还在睡觉。”
输完液,明天再做X光检查,如果一切正常,就可以回家了——我把护士告诉我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黑田先生。
“我该打电话给外婆和姐姐吗?”
黑田先生有些吃惊,嘴巴张成了椭圆形:“当然应该啊。”
“我先给您打了电话,然后一直忙到现在。”
“是吗?”
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放松,是我的错觉吗?注意到我的目光,他的表情又严肃起来:“吃吗?”他手里的白色塑料袋中放着从便利店买来的三明治。
我坐在医院外的长椅上,撕开鸡蛋三明治的包装纸。虽然在寒冷的清晨吃这个太凉了,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绝对不能剩下,于是把它吃完了。
“肺炎啊……”
黑田先生喝了一口罐装咖啡,自言自语道。
“因为很痛苦,她的表情可恐怖了。我很害怕,担心如果她死了该怎么办。”
我在母亲面前憋回去的话竟然脱口而出。黑田先生瞥了我一眼。
“人不会那么轻易就死的。”
“是吗?”
“嗯,不过要死的时候就会死得很干脆。”
我想问那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放弃了,因为我想起黑田先生的父母都过世了。
“小清,你一个人真是辛苦了。”
黑田先生依然面朝前方,伸手拍了拍我的后背。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快要扭曲的脸,于是慌忙站起来佯装眺望河流。
太阳的位置似乎变了,水面不再闪闪发光。每当有风吹过,水面的波纹就会慢慢变化。河床上做体操的人和遛狗的人陆续出现。
“流动的水……”黑田先生喃喃自语道。我转身看他,只见他注视着河水。水确实在流动,因为这是一条河。我想问他为什么要说这种拐弯抹角的话,可是说到“为什么”的时候,我的声音戛然而止——我的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在闪。
我以前也听黑田先生说过“流动的水”,只是那段记忆太遥远了,很难一下子想清楚细节。这令我十分沮丧,明明就在那里……
“那个……”
黑田先生好奇地抬起头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太阳在我身后似乎又变了位置。
尽管X光显示母亲的肺部还有白色的絮状阴影,但她还是得到了出院许可,不过必须在家静养。外婆说会结束旅行,尽早回来,可是母亲拒绝了,她似乎还在逞能。已经离开家的姐姐很担心母亲,便带着手提箱回来了,细心地照料母亲。
“正好我这周休假了。”
姐姐休假应该是为了准备结婚典礼和其他事宜,现在却打算在假期中全心全意地照顾母亲。
“市政厅的工作必须暂时放一放。”
姐姐一边搅着锅里的粥,一边回头看躺在起居室里的母亲。母亲说了一句“我都说知道了”就转过身去。她本该在房间里躺着,可她坚持说想看电视,所以就在起居室里躺下了。
“姐姐。”
往碗里打鸡蛋的时候,我悄悄地和姐姐说话。姐姐大声喊道:“嗯?怎么了?”明明我是为了不让母亲听到才专门小声说的……
“明天我要给婚纱刺绣了。”
婚礼在星期日举行,婚纱必须在星期六交给负责妆发的美容院。今天是星期四,明天必须完成,否则就会来不及。我打算请假。
“什么?这不是请假的正当理由啊。”
听到声音,母亲问:“你们在说什么?”说着,她就要从被子里钻出来。
我和姐姐异口同声地喊道:“好了!快睡觉!”
“总之,我已经决定了。”
“你不是说还没决定绣什么图案吗?”
“已经找到了。我有非常想绣的图案。”
听到我这么说,姐姐有些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知道了。”
我轻轻地回头看母亲,她那裹在被子里的身体看起来莫名地小。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悄悄收拾好,走进了外婆的房间。吸气,再缓缓呼气。我数完针数,对婚纱行了个礼——这是我拿针前一贯的仪式。
“小清。”姐姐悄无声息地拉开拉门,低声呼唤我的名字,“真的没问题吗?”
她克制地皱着眉。我不知道她担心的是我请假的行为还是刺绣。我胸有成竹地说:“没问题。”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安地搓了搓手,说:“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老实说,姐姐可能连扣子都不会缝,可是有一件事只有她能做到。
“来,穿上婚纱。”
“现在?在这儿?”
“嗯,我想绣一个你穿上的时候看起来最漂亮的图案,所以请你穿上让我绣。”
姐姐换上婚纱,我跪在她脚边,把针插进裙摆里。插第一针果然需要一点儿勇气,接下来手就会自然地移动。像画线一样,我将细细的线叠加起来。我时而让手中的线笔直地延伸,最后演变成“S”形;时而绣一条缓和的曲线,与其他线条相互缠绕,又各自分开延伸。姐姐站在那里,凝视着我的手。我知道她在看我,可我竟然不紧张。每绣一针,我的心情都会平静一分。
“不只是白色,我还想用一些银色的线,你讨厌吗?会不会太华丽?”
“没事,你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听到这句令我意外的话,我抬起头,发现她看我的表情十分温柔。
“可以吗?”
“嗯,我相信你。”
我拿针的手指微微颤抖。然后,我在白线上叠加了银线。
“对了,这是什么刺绣?”
“流动的水。”
“什么意思?”
希望你成为流动的水——我确实听见了这个声音,既是黑田先生的声音,也是父亲的声音。当时的事我都想起来了。
小学四年级时,老师布置了调查自己名字的由来这项作业。我问母亲,她不高兴地说“不知道”,然后把头扭向一旁。我问外婆,她也不太清楚。最后我什么也没写就到了提交日期。
“没交作业的只有松冈同学一个人哦。明天一定要带来!”
在班主任的叮嘱下,我只好骑自行车去了黑田缝纫厂。母亲和外婆都不知道,那么能问的人就只有父亲了。我大致知道黑田缝纫厂的位置,因为以前父亲带我去过。虽然离我家只有两站地,但骑车感觉很远。那是第二学期结束前的一个大风天,天空灰蒙蒙的。每当有风刮过,我握着车把的手指都会冷得失去知觉。
终于到了,父亲却没有应门。我不死心地按了好几次门铃,黑田先生从住房兼工厂里走出来说:“阿全早上就出去了。”
“去哪儿了?”
“不知道。你来干什么?”
黑田先生的脸上没有一丝微笑。虽然我知道他不是那种会和孩子开玩笑的人,但还是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你不会是离家出走了吧?”
看到他眉头一皱,我慌忙摇了摇头。我前言不搭后语地对他解释,他耐心地听着。
“原来如此。回去吧!”
听完我的解释,他怒气冲冲地说道。
“为什么?”
“别问了。今天就先回去吧!”
他果然生气了。我快哭了,只好回家。我不知道惹他生气的原因,脑子里一片混乱。天色暗了下来,我急得踩不稳脚踏板。终于回到家,母亲正在门口等我,她对我的晚归非常愤怒。
第二天,放学回家后(在学校里因为没交作业被老师训斥了),我发现黑田先生在我家门口等我。
“小清,可以聊聊吗?”
我们沿着河边走了一会儿,黑田先生慢慢地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张折起来的纸,他额头上的青筋鼓起,我害怕极了。
“我问了阿全……”
“啊?”
“你名字的由来。”
那张折起来的纸似乎是某份文件的背面,上面写着“甲”“乙”等字样。
“我只读一遍哦。”
“等……等一下。”
“你记好了。”
黑田先生不理会我的慌张,重重地清了清嗓子。我清楚地记得,他的耳垂不知为何变得红通通的。
“首先从水青出生时说起。起初想用在取名指导书里找到的‘爱’字为她取名,这是个好名字,我希望她能成为被大家爱着的孩子。水青的母亲在生她时难产,生产大概花了十个小时。我等在产房外,听见了她的声音。一般婴儿的哭声都是‘哇——’,但她的哭声完全不同,仿佛流水潺潺,美丽又温柔。所以我想在她的名字中加入‘川’或‘流’等字,可阿飒说不喜欢,于是就取了‘水青’。”
黑田先生一动不动地站着阅读名字的由来,像极了法庭剧中宣读起诉书的场景,路过的人都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清澄则是抵达医院不到三十分钟就出生了,他的哭声也像流水的声音,但更像一条稍微湍急一些的河流的水声。那时,阿飒同样强烈反对‘流’这个字,可能她觉得会想到‘流走’这种不吉利的词。她说想取一个听起来更强壮的名字。可是,小清……”说到这里,黑田先生又清了清嗓子。我注意到他没有生气,从他湿润的双眼可以看出他好像深受感动,“流水不会凝滞,总是流淌着,因此是清澈的。‘从来没有弄脏过’和‘清澈’不一样。我认为持续流动、不会凝滞的水算得上‘清澈’。在成长的过程中,他可能会经常哭泣、受伤,也会有悔恨和丢脸的时候,但我希望他能继续前进,希望他成为流动的水。我要说的话就是这些。”黑田先生又说了一遍“就是这些”,把纸收进口袋里,逃跑似的快步离开了。
我讲这些给姐姐听的时候,手里的针线活儿也没停下。姐姐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喊道:“已经十一点了。”原来我让她站了很长时间。
“要不我给你搬把椅子过来,稍微休息一下?”
“不用,没事。不过我希望你去看看妈妈。”
姐姐说早上给母亲送完饭就没再去看她了。拉开拉门,起居室里传来调低了音量的电视声。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发现母亲正躺在躺椅上看录好的电视剧。我正要偷偷溜回去的时候,她突然回头,与我四目相对。
“小清,你怎么没去学校?”
“嗯,我请假了……”
我本来以为,如果母亲问我,我会毅然回答她,实际上我有些退缩了。我已经做好了被责备的心理准备,母亲却只说了一句“哦,是吗”,然后接着看电视剧去了。
我返回房间,对姐姐说了这件事。姐姐只是“嗯”了一声,耸了耸肩。
“你不觉得妈妈的反应很不像她吗?”
“是吗?嗯,你一定有很多想法吧,妈妈也是。”
之后,她在房间里一会儿踱步一会儿坐下。我在下一步需要绣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做记号。
“可以脱掉了,谢谢你。”
姐姐说:“没关系。”
我留下她,走出了房间。我觉得我还可以继续绣,但我不希望自己事后感到疲惫。母亲生病一事让我明白,过于相信自己的体力和能力可能会酿成大祸。
姐姐换上平时穿的衣服,我和她一起去便利店买午饭的食材。还以为像冬天一样冷的日子会持续下去,没想到今天光是走路就出汗了。十月是气温这么不稳定的季节吗?
姐姐边走边说:“刚才你说的名字的由来,我以前一点儿都不知道。”其实我也完全忘了,也许这段记忆是被当时终于能交作业的如释重负感冲淡了。“我还想知道更多。”姐姐生气地说。我把视线移开,眺望着河流。
我记忆中的大部分风景都理所当然地与河流有关。如果我们没有出生,会比较好吗?一次和父亲一起眺望河流的时候,我把这个突然浮现的问题咽了下去。我害怕听到回答。可是我和姐姐出生的时候,父亲确实希望我们成为流动的水。
吃罢午饭,我再次拿起针线。姐姐穿上婚纱的样子已经在我的脑海中定格了,因此剩下的部分只要套在假体模特儿身上就能完成。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我用了好几次眼药水,疼痛依旧没有减轻。我用两个坐垫当枕头,闭上了眼睛。
我依稀记得有人给我盖上了毛毯,还有人摸了摸我的脸颊。我原本只想让眼睛休息一下,可眼皮沉得根本睁不开,睡着了。我在心里焦急地想,必须醒来,必须醒来。可就像有人揪着我的衣领一样,把我拖进了深度睡眠的世界。这样反复了几次,我终于睁开了眼,发现胡桃正看着我。我们四目相对,可我一时无法动弹。我还以为是梦境的延续。胡桃说:“打扰了。”我这才意识到不是梦。
“咦?你怎么来了?”
“来探望你啊。”
胡桃挺直了腰背端坐着,她的视线在针线盒、婚纱和扔在榻榻米上的眼药水之间来回移动。
“我已经从你姐姐那里听说了你装病请假的事。”
我不禁缩着脖子说:“抱歉。”
胡桃嘴角上扬:“干得不错。我把今天的课堂笔记带来了。”
我心里既充满了感激,又为自己睡到这个时候而感到焦躁不安。
我突然感觉脖子受到了一阵强烈的刺激。原来是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的胡桃正在用大拇指使劲按我的后颈。
“咦?咦?怎么了?”
“这里有个穴位,对缓解眼睛疲劳很有效。”
“啊……是吗?谢谢。”
“等会儿你眼睛疲劳了,我再帮你按。你现在要继续刺绣了吧?”
她说“等会儿”,也就是说她打算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我不能对她说“快回家吧”,于是把用作枕头的坐垫递给了她。虽然觉得困扰,可转眼间就习惯了她在房间里。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我一拿起针就忘了她。也许是因为睡了几个小时,我的身体轻飘飘的。
从西侧的窗户望出去,天空的颜色变得跟橘子酱一样,给榻榻米、婚纱和我的手染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每绣一针,我的心里都暖洋洋的,可我的大脑却像冬天早上深呼吸时一样清爽、冷静。我不停地绣着。
“小清,你将来会成为制作服装的人吗?”
胡桃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明明我们在同一个房间里,她的声音听上去却很遥远,不过我听得很清楚。我想了一会儿,回答道:“不知道。”
胡桃冰凉的手指轻轻地抚摸我的脖子。我闭上眼睛,她的手指移动到我的两眼之间,接着用力按压我的太阳穴。我觉得相当疼,这是否意味着起作用了?
“但我希望能继续做下去,毕竟我很喜欢刺绣。我不知道是否存在一种只靠一直刺绣就能谋生的工作。即使不是工作,我也想一直坚持下去。”说罢,我睁开眼睛,回头看胡桃。
胡桃用力地点头,她的脸也被染上了一层橘子酱的颜色,十分美丽。
“我也是,因为喜欢很重要。”她害羞地耸了耸肩,“正因为很重要,所以我一直不想通过自己喜欢的东西是否流行或者是否能赚钱之类的标准进行选择。”打磨石头有什么好玩的?能派上什么用场?这种问题,胡桃或许被问过许多次了。不,一定是这样。因为我就是这样的。
“你说要把喜欢的事变成工作,可有时候喜欢的事不一定能赚钱,就像我喜欢打磨石头一样。不过喜欢就是喜欢,将来我想一直做下去,无关工作。喜欢的事和工作不相干并不意味着失败,没错吧?”她坚定的语气听起来不像在征求我同意。心里想的事说出口会更加坚定,也许胡桃是想通过对我说的方式来说服自己。她满意地呼出一口气,开始在口袋里东翻西找。
“这个给你。”
她把一块扁平的椭圆形石头放在我手上。石头光滑、冰冷,紧贴手心的凹陷处。我用手指摩挲石头中间细长的白色纹路。
“要打磨多久才能让石头光滑到这种程度?”
“哦,这不是我打磨的。”
“咦?是吗?”
“捡到它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看来这块石头花了难以想象的时间才在流水的冲刷下变成了这样的形状。
“水的力量真厉害啊!”
“再见,我该回去了。”胡桃突然起身。
我急忙追上快步走向玄关的她。
“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来的,自己回去。”
胡桃说真想看看我的刺绣成品。不知为何,她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我的额头,然后离开了。
“咦?她回去了?我还想让她在这儿吃晚饭呢。”
姐姐从厨房里走出来,遗憾地哼了一声。
胡桃给我的石头虽然不是什么宝石,但我感觉那是了不得的东西。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口袋里,隔着布料轻轻地按压。
“小清,你额头上有根线头。”
姐姐指出来,我才明白胡桃刚才为什么看我。我的脸颊渐渐红了起来。
我不太记得晚饭吃了什么、吃了多少,满脑子都是未完成的刺绣。我一个劲儿地绣,大口喝水,按压胡桃教我的穴位。窗外是蓝色的夜晚,不知哪里有只狗在叫,还能听到车辆往来的声音。即使太阳西沉,世界仍在运转。
我看了一眼时钟,已经过了零点。我想一鼓作气地完成,可如果在这当口儿失败了,那可真是鸡飞蛋打。我拉过毛毯,躺在榻榻米上。如果睡在自己的床上,我大概会睡到早上,所以我打算在这里小憩一会儿。
我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我翻了好几次身,门被轻轻地拉开了。我微微睁开眼睛,看到母亲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婚纱前。由于她背对着我站在黑暗中,我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
“您不睡能行吗?”
我说罢,母亲惊呼一声,浑身发抖:“你怎么回事!醒着就说一声啊!”她显然是因为白天睡得太多,现在睡不着了。“我感觉已经睡够了一辈子的觉。”说着豪言壮语的母亲确实不咳嗽了,脸色也好多了,只是睡衣外面套着的抑制肺疼的矫正服让她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见母亲没打算出去,我索性放弃睡觉,打开了房间的灯。我拿起针,母亲再次看向婚纱,嘴唇嚅动着,似乎在说“干脆说不做多好”之类的话。我警惕地看着她,她却问了我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是祝愿吗?”
“啊?祝愿?”
她反复问了我几次,我才明白她这样问是因为听到了我之前对绀野先生说的话。
“这些刺绣是你对水青的祝愿?还是爱的证明?”
听了母亲的话,我也抬头看着婚纱。
“真羡慕啊。”
听了她的话,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羡慕?什么意思?”
“羡慕你能为水青做这种事,或者说有这个想法。我从没为你们缝过一块布。我就没有这种想法。”
虽然我以坐姿仰视着母亲,但她的身体还是显得那么小、那么无助。
“不是的。”
“啊?”
“我刺绣仅仅是因为开心。”
我刺绣的时候最开心。一针成线,叠加成面。只用一根根线就能在布料上让花盛开,让鸟飞翔,让水流泛起波浪。我喜欢这些,甚至想喊出声来。每当我想到自己的手在创造这些,就会感受到炫目的热流。这股热流在我的身体里喧嚣着爆裂开来,每每让我幸福无比。我真切地感受到,我还活着。
“我不理解。”
“没关系。”
就算母亲不理解也没关系,我也不指望她能理解,只希望她能看着我继续前进。
河流会汇入大海,水在流向大海的时候会想什么?会不会担心能否到达大海?我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但我还得继续刺绣。
“我刺绣是因为喜欢,妈妈不做针线活儿、不做饭是因为不擅长吧。为了家人努力做不擅长的事,我不认为那是爱。”
“可是你……那个荷包……”
母亲的声音又尖又细,越说声音越轻。
“荷包怎么了?说清楚点儿。”
“因为是外婆给你缝的,你很珍惜吧?”
“啊?不,只是因为尺寸正好,所以才想用。”
母亲傻乎乎地说了一句“咦”,嘴角也奇怪地咧开了:“是吗?”
“这个荷包正好可以用来收纳眼药水、唇膏之类的零碎物品,仅此而已。”说着说着,我忽然想起了遥远的往事——母亲的后背,还有不断流向身后的街景。母亲一边踩着自行车的脚踏板,一边愤怒地说:“那个老师到底怎么回事?!”她的声音不对劲,听起来像在哭。她可能刚刚经历了一场“谈判”。
“我从没想过不给我缝荷包的妈妈不爱我。想通过做手工来展示或表达什么是每个人的自由,妈妈选择不用这种方式也是妈妈的自由。我不会也不想否定那些选择不同方式的人。”
“是吗?”母亲低下了头,我注意到她垂下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我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无论滴多少眼药水也没用。每次眨眼我都感觉眼球很干涩。
南侧的窗户没拉窗帘,窗外的天色渐渐发生了变化,像在蓝色的画布上逐渐涂上了白色颜料,变淡了,也变亮了。我听到某处传来的鸟鸣,有种久违的感觉。
母亲盖着毛毯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我对她说“到早上了”,她微微地动了动。她明明说睡不着,后来却在我身后呼呼大睡。我很生气,想赶她出去:“至少去自己的房间睡嘛!”可最后我放弃了,我得对大病初愈的人好点儿。虽然有些许,不,非常不合理。
我摇了摇母亲,告诉她:“我想让爸爸看看这件婚纱。”我刚才一边刺绣,一边想着这件事。父亲不来参加婚礼。虽然姐姐邀请了他,但他以“不,我对不住阿飒”为由,和之前一样客气地拒绝了。
母亲半睡半醒地回答:“啊……那就……把他……叫到这儿来?”
“可以吗?”
“我是不会见他的。”她揉了揉眼睛,走出了房间,大概打算回自己的房间睡。
我终于放心了。这时,肚子传来咕噜一声,我立刻飞奔到厨房。姐姐似乎也刚起床,正打着哈欠把吐司放进烤面包机里。
“小清,早啊!吃不吃煎鸡蛋?”
“嗯!”我马上回答,然后又补充道,“我要两个鸡蛋!”
“正是能吃的年纪呢。”
“嗯!”
“声音好大。”姐姐垂下眉头问我,“你很兴奋?”
我不知道,只觉得眼睛酸涩,身体轻飘飘的。牙齿有种松动的感觉,脑袋的一部分倒是清醒得很。
“我可以把爸爸他们叫过来吗?”
正在给烤吐司涂蜂蜜的姐姐缓缓地抬起眼睛看我:“他会来吗?”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来,但我希望能告诉他,我想让他看看婚纱。我给黑田先生和父亲发了短信:“婚纱快做好了,希望你们来看看。”手机很快就响了。我还以为他们这么快就回复了,没想到是外婆打来的电话。
“喂,小清吗?”
虽然只隔了几天没见,但不知为何,我很想念外婆。话筒里传来一片嘈杂的声音,我问她在哪儿,她说刚乘坐夜行巴士回到大阪。“马上就到了。”
“好,注意安全。”
刷牙的时候,我想起了昨天胡桃说的“想看刺绣成品”,于是我也给胡桃发了信息。我用凉水洗了脸,然后将最后一根线穿过针鼻儿。
一针成线,叠加成面。这样一来,不起眼的线就能变成漂亮的图案。绣完最后一针,我怔怔地坐了一会儿。我发不出声音,指尖也没了力气。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哇”,我惊讶地回头看。姐姐正手扶拉门站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
“这就完成了?”
“嗯,嗯……怎么样?喜欢吗?”
“我可以试一下吗?”
“当然。”
我走出房间,在走廊里等姐姐换婚纱。隔着拉门,我听见姐姐对我说“谢谢”。我想说“不客气”,声音却哽住了:“我只是想刺绣而已。”
拉门一下子打开了。身穿婚纱的姐姐有些害羞地耸耸肩膀,低声说:“我知道。不过还是谢谢你。”
她的左肩至胸前垂直延伸着白色的线,象征着雨。腰部以下至裙摆处有几道绕身体一圈的细长的镶边线。白色的布料上绣着极细的白线,不会破坏纱布做成的婚纱的轻柔质感。裙摆越向下的部分银色的线越多。
“你转一圈看看。”
姐姐在镜子前转了一圈,裙摆上的银色刺绣闪闪发光。
窗外的世界已经完全从白色调变成了浓奶油色调。正如我想象的那样,在阳光的照射下,一条闪闪发光的河流出现在婚纱上。姐姐每动一下,婚纱就会轻轻地摇曳,宛如风吹过水面的样子。我打开窗户,让清晨微凉的空气进入室内。榻榻米上散落的线头随风飞舞起来,仿佛在跳祝福的舞蹈。
姐姐把手机放在耳边说:“喂,喂。”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你快来,我想让你看看。你一定会吓一跳。”
电话那头应该是绀野先生。姐姐没有回答我刚才问她是否喜欢的问题,可是看到她满面红光地叫绀野先生快来,整个人看上去闪闪发光,已经足够给我答案了。
眼里有一股热流涌出,我有些惊讶,可我没有忍着,也没有用手捂住。一眨眼,几滴眼泪掉了下来。姐姐看了我一眼,没有责备我,而是微笑着说:“咦?你哭了?”这样挺好。
从早春至今天的记忆就像电影预告片一样接连浮现在我眼前。也可以说像走马灯一样,不过那样听起来似乎很快就要死去,我不喜欢。我还有许多事要活着去做。
门铃响了,我和姐姐面面相觑。
“绀野先生?已经来了?”
“不会吧,那也太快了。”
站在门外的人可能是黑田先生,如果是他,那么同来的会不会还有被他拖来的父亲?也可能是两手抱着旅行纪念品的外婆,还有可能是赶来看婚纱成品的胡桃。但不管谁来了,门都是我开。我光脚站在玄关处,缓缓地打开门,颜色如卡仕达酱般的晨光从门缝里照进来,温柔地洒在我冰冷的脚背上。
(1) 日本的一款即时通信软件。——编注
(2) 日本人在遇到可喜可贺的事时会吃红豆饭,以表庆祝。——译注
(3) 落在水面的樱花花瓣像竹筏一样漂流的样子。——编注
(4) 日本游戏公司PONOS发行的一款名为《猫咪大战争》的手机游戏。——译注
(5) 高杉晋作(1839—1867)是日本幕末时期著名的政治家和军事家。——译注
(6) 通常立于日本寺院山门左右的仁王和狛犬之像,阿张着嘴,吽闭着嘴(在佛教用语中,阿指开口时首先发出的声音,吽指闭口时最后发出的声音,象征诸法的本初与终极)。——译注
(7) 日语里有“阿吽之息”这个说法,指感情很好、配合默契。——编注
(8) 日本中学考查学生在音乐、美术方面的素质,成绩分为五个级别。——译注
(9) 在日语中,“飒子”和“佐津子”的发音都是satsuko。——译注
(10)“失败”一词在日语中的读音。——译注
(11) 一档以日本各行各业的杰出人物为题材的纪录片节目。——编注
(12) 一种日本刺绣工艺,在麻布上用棉线刺绣,图案多为对称的几何图形。——译注
(13) 绣在孩童衣物后背中央的图案,有守护、辟邪之意。——译注
(14) “松冈清澄”的日语读音。——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