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书名:呐喊无声 作者:(美)蒂芙尼.麦克丹尼尔 & 王金冉 本章字数:12693 下载APP
“在你双翼的庇护下叫我藏身。”
——《诗篇》17:8
我还记得我躺在菜园里的岁月,那里有土地的甜蜜气味,伸展得同我的腿和手臂一样长的南瓜蔓散发着芬芳,到处都是带刺的茎,以及泥土随着石块移动的声音。我凝视南瓜深绿色的叶子,像是在凝视深绿色的眼睛。这株植物还太小,不能结出任何果实。它是从父亲的种子里长出来的。我们搬进这座房子的时候,已经是季末了。尽管如此,父亲还是认为在初霜之前我们会有收成。
“天哪,天哪,这里有个大南瓜。”父亲的声音传来,接着,一股清凉的水喷在我脸上。我张开嘴巴,喝着从他手上握着的软管里冒出来的水。
“我真羡慕你,贝蒂。”他说,“你像植物一样自由。”
“你也可以像植物一样自由,爸爸。”我说。
“好吧,让我试试。”
当他躺在我身边时,阳光泼洒在我们脸上。
“贝蒂,你喜欢我们的菜园吗?”他问。
“我爱它。”
在早年间,种菜一直是家里的要事。在菜园里,父亲说的话和干的活一样多。
“对切罗基人来说,大地是有性别的。”他会告诉我们,“第一个女性是塞露。她拍打肚子就能产出玉米,拍打腋窝就能产出豆子。但她的魔法被视作巫术,她被一群野孩子杀害了。于是她的血沁入大地,万物从中生长。直到今天,塞露的血还在我们的大地上流淌着。”
即使杂草永远不会被割除,我们的菜园也会被父亲打理得井井有条。我和姐姐们走了八十步,他据此标出了两块菜地相隔的距离。在第一块地种植的三年里,第二块地会休耕。
“土地有三年的好日子。”父亲告诉我们,“第一年是壮观的收成,你永远不会忘记的那种。第二年是过得去的收成,但你只会记得一部分的收成。第三年,就会是你完全没有印象的收成了。这是大地在说它需要休息。所以,你让大地睡足它给你的每一年。三年种植,三年休养生息。”
他用葡萄藤篱笆把每一块地围起来,篱笆是用我和姐姐们的身体部位来测量的。
“我的卷尺在哪里?”他会问,直到我们中的一个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臂或者手指。
他用皂苷灌木做篱笆的门。这些灌木不是用来装饰的,而是用来向土壤输送天然的氮。父亲知道这些知识,就像其他男人知道可以在商店购买已经混合好的肥料一样。
父亲是植物百科全书,尤其懂得植物的药用价值。无论我们走到哪里,他似乎总能招来一群乐意付钱买他的茶、补药和其他汤剂的人。呼吸镇也不例外。他已经帮助了一位患水肿的老人,用夹竹桃给他酿制淡茶。父亲从不宣称他有良药,他只是提供我们已经遗忘的植物智慧。
“我们被允许获取的生存所需的一切,大自然都已经给我们了。”他会说,“这并不是说,如果你吃了这种植物,你就永远不会死。因为植物本身就会有死亡的一天,你并不比它特殊。我们能做的就是试图治愈那些能被治愈的疾病,减轻那些不能被治愈的疾病的苦楚。最起码,我们把大地带入了体内,重新认识到即使是最小的树叶也有灵魂。”
对父亲来说,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学会如何种植自己的菜园,这是至关重要的。但崔斯汀更想在一旁描绘菜园,而不是身处其中。而林特把所有的精力花在了收集石头上。弗洛茜则是一直在晒日光浴。她还提醒我,母亲让我待在树荫下。
“你会变得更黑的。”弗洛茜笑了。她翻身晒着她身体的正面。
菲雅对菜园里的花最感兴趣。她喜欢百日菊和牡丹,但她最喜欢的是蒲公英。弗洛茜总是叫它们杂草,但菲雅从不觉得它们比玫瑰低贱。她会坐在草地上,吃亮黄色的花朵,直到她的舌头变色。当父亲谈起过去切罗基女人是什么样子时,她会时不时炫耀她黄色的舌头。父亲告诉我和我的姐姐们这些以前的事,因为他认为我们知道过去的样子是非常重要的。
“在过去的日子里,还没有白人的阴影笼罩。”他一边说,一边把他的铁锹插进土里,“切罗基女人负责种植,因为女人的身体里有塞露的血。血脉非常强大,在雨后,在沙尘后,只有血能留下来。切罗基男人没有塞露的血,所以土地和庄稼都不属于他们,它们只属于女人。”
“那为什么现在是你在种植?”弗洛茜问,“你不是女人,爸爸。”
“我会种植,是因为我的妈妈和我的外婆允许我这么做。她们教会了我一切。我或许没有她们作为女人的力量,但我有她们的智慧。我可以与你们三个分享这种智慧。”
他抓起一把土。土很松软,因为他在土上烧过干树枝和小树苗。他把松软的泥土倒在我和我姐姐们的手中。
“令庄稼生长的不是太阳,”他对我们说,“而是你们身上的能量。想象一下,你们体内的能量能帮助你们每个人种出多少东西呀。”
在菜园旁边的一截树桩旁,父亲用四根木柱支撑起一块木板,搭建了一个舞台。这些木柱大约有五英尺高,牢牢地扎在地上。父亲在树桩上切出台阶,把它变成了一个梯子。
“我妈妈的菜园就有一个这样的舞台。”他说,“舞台在菜园前面,仿佛一切回到了时间的开始。女人和女孩会坐在舞台上。她们会唱歌,让乌鸦和害虫远离庄稼。女人唱歌时,她们的声音会沁入土里,滋养植物的根,让植物更强壮。”
“男孩不在舞台上讲话和唱歌吗?”菲雅问。
“不,”父亲说,“他们没有女孩和女人拥有的那种力量。”
我和姐姐们给舞台取名叫“遥远之地”,因为即使它在我们的院子里,看上去也是那么遥远。我们不受任何人和任何事物的束缚,这是我们的世界。我们在那里说着自己的语言,那听上去像英语,我们发誓那是无与伦比的东西。在我们的语言中,我们会讲述没有结局的故事,唱着拥有无数和声的歌曲。我们变成了彼此,每个人都成了讲故事的人,成了演员,成了创作型歌手。我们丈量着身边的一切,直到感觉我们已经绘制出了生命的几何,从我们拥有的生活到我们相信我们注定会拥有的生活。
在很多方面,“遥远之地”是我们的希望和欲望具象化而形成的四个木质角落。我的姐姐们站在不同的角落。风鞭打着她们的头发,但她们仍旧纹丝不动。在我眼中,她们从未如此高大过。我从这些瞬间中意识到这一点。她们把脚分开,坚定地扎根下去,让自己的身姿看上去无比强大。她们一只手抓着裙子,另一只手放在身前,感受着风在击打她们的手掌。从舞台外面看过去,她们就好像已经活了很久很久,成为一个女人。
当然,我们在这里也是孩子。我们会绕着舞台跑,但从来不越过舞台的边缘,仿佛整个世界就在这里,它大到足够容纳三个小女孩的梦想。我们会装作被射中心脏,只为了死而复生。天空颠倒过来变成大海,我们在里面游泳,用脚踢着水,一只手放在悬浮的舞台上,另一只手在嬉戏中自由地溅起水花,或者伸向游过的鲸鱼。夜晚,当我们触摸坚硬的木板时,它便变成了鸟儿柔软而温暖的身体。它是那么高大,能够挣脱大地,飞上天空,让我们免受任何不幸。弗洛茜会跑到一只翅膀上,说她要潜入群星之中,成为一颗星星。那一刻,我们共享一个幻想、一个纯洁美丽的念头,那就是我们举足轻重,那就是一切皆有可能。
最后总是会有尽兴的舞蹈。我们在舞台上入睡,只为了在第二天太阳升起的那一刻醒来。粉色和橘色的云彩看上去只为我们而表演。
“太阳太大了。”菲雅总是说。
“还不够。”弗洛茜会回答。
我常常觉得自己被夹在两人中间,只好说:“刚刚好。”
确实如此,在我们的“遥远之地”,这刚刚好。
“诅咒在这里伤害不了我们。”弗洛茜用特别重的南方口音说,“没用的,它在这里伤害不了我们。”
但一旦我们走下舞台,离开我们的世界,现实便在那里等着我们。诅咒就是现实的一部分。弗洛茜似乎欣然接受了这个诅咒,她经常用诅咒磨炼自己的演技。她会把手放在额头上,大声呼喊“折磨,我们的瘟疫”,然后向后倒去,仿佛晕了过去。
我不愿相信我们和我们的房子都被诅咒了,尤其是在我们付出辛劳之后。我们把灰尘和碎片扫出门外,让它们变成一团团飞尘,沿着门廊的台阶飘落。我们跪在地上,用手擦洗地板,清洗墙壁,直到连影子都被擦洗干净。我还记得母亲擦过镶板后,它是多么闪亮。渐渐地,木头会在炎热中膨胀,讲述自己的故事。
嘎吱,嘎吱。
母亲决定把她儿时卧室的黄色短窗帘挂在厨房水槽上方的小窗户上。她盯着窗户上印着的白色花朵,说这里对花儿来说是个好地方。然后她拾起水桶,开始清洗弹孔的四周。我本以为会在抹布上看到血迹,但抹布上只有石膏、墙纸和木屑。
在这期间,我的父亲也在打理房子。他看上去只是一个手里拿着锤子的普通人,直到他开始给每一枚钉子讲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和劳作之间,父亲清理了阁楼上的蝙蝠,利用旧皮带上的皮革制作每扇坏门上的铰链。他更换了破碎的窗户玻璃,修补了屋顶、墙壁和地板上的洞,但这座房子再也不会像全盛时期那样华丽了。也许你换一个好的角度看过去,仍旧可以一瞥它曾经的模样,但是承受四季的风吹雨打对于一座被抛弃的房子来说很艰难。我们尽力修补了毁损。即使有种种缺点,我还是喜欢这座房子。我也想知道它是否也喜欢我们。我们尝试用漂亮的东西填充它,比如父亲在他和母亲的卧室门框上挂上鹿皮,因为之前这个房间没有门。我们把碎布小地毯铺满了地板,搬进我们所有的家具。剩下的桌子、椅子、橱柜或者其他需要的家具,父亲也会慢慢去做,这是从爷爷那里继承下来的传统。
我们从煤渣砖约翰那里买了一些电器,他在业务上除了买房子,还会买下房子里的东西。父亲通过帮他修理出租的房子来支付电器钱。很快,我们就有了一台带显示屏的冰箱和一台冷藏柜。
没过多久,利兰又出现在了家门口。他带来了一台柜式电视。
“得花多少钱才能买到这样一个东西?”父亲问。
“免费的。”利兰把目光挪开,咬着脸颊内侧,“你要吗?”
“哦,求你了,求你了,我们留着吧。”弗洛茜拉扯着父亲的衬衫。
“好吧。”父亲说,他帮利兰把电视搬进了客厅。
画面是黑白的,但弗洛茜就好像它是五颜六色的那样尖叫。
利兰在那之后留了下来,他有时睡在楼下的橙色印花沙发上。当他不在家过夜时,他会在早上回来,经常衬衫只扣了一半,胃口大到好像能一个人吃掉森林里所有的鹿。军队只给了他一个短暂的假期,但他在外面待的时间要长得多。那是八月的头几天,军警戴着他们的臂章出现了,把他带了回去。他们押送他上车时,我们的邻居在他们的院子里看着他。
“他们这样的人没有一个是体面的。”他们的声音融合在一起,“希望他们能学学我们镇上的道德。”
也许他们认为,我们学习他们所谓道德的最好地方就是他们的学校。那一年,菲雅要上高中了。弗洛茜要升五年级。去年的时候我六岁,还没有被学校招收。
“我不想离开爸爸。”我那时说。
现在,在呼吸镇,我已经七岁了,该上一年级了。
上学的第一天,我和姐姐们一起等公交车。一辆耀眼的红色轿车驶过,巷子对面的那个金发女孩把脸贴在后窗上。我告诉菲雅和弗洛茜那个女孩的名字是露西丝。
“小露西丝小姐。”弗洛茜用她的马鞍鞋尖踢着松散的碎石。
“贝蒂,你紧张吗?”菲雅问道。她看着我用手把父亲的人参珠子倒来倒去。
“我为什么非要上学呢?”我耸着肩,“我已经知道一切了。”
“贝蒂,”弗洛茜转向我,“你知道我们不能在学校一起玩,对吧?”
“弗洛茜,”菲雅用手肘碰她,“别说了。”
“我是说,在家里当然不要紧。”弗洛茜没有理睬菲雅,“但是在学校,我们不能被看到在一起。”
“为什么?”我问。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我是说,瞧你这个样子。你是不会成为班上最酷的小孩的,贝蒂。我不能让你拖累我。”
“我也不想被看到和你在一起。”我朝她丢珠子。
“很好,”她用鞋跟把珠子踩进了土里,“我们达成一致了。”
“我恨你。”我告诉她,“我要碾碎一只蟾蜍,然后告诉上帝是你干的。”
“闭嘴,”她说,“你只是恼羞成怒,因为你不会交到任何朋友。”
“这不是她的真心话,贝蒂。”菲雅对我伸出手,但我躲开了。
“我要走着去学校,”我说,“我可不想让人看见我和丑八怪弗洛茜在一辆公交车上。”
我跑进了树林,同时我的姐姐们上了车。我没有去学校,而是选择了回家的路。
当我到家的时候,父亲正站在车库前面,把一罐黑色的液体递给一个我认识的女人,她就住在附近的房子里。林特靠在父亲腿上,他把拇指含在嘴里,听着父亲告诉那个女人罐子里装的是一种煎药。
“我煮的是另一种树皮,”他解释道,“你听说过豆科和桤叶树科吗?”
女人摇了摇头。
“这是皂荚树和胡椒木。”我弯腰藏在灌木丛里,低声对自己说。
“好吧,这是皂荚树和胡椒木,”父亲告诉她,“对你的咳嗽有好处。”
“味道怎么样?”女人问。
“你觉得味道怎么样不重要,”父亲说,“对蛇来说味道如何才重要。这就是你咳嗽的原因。你这里有一条蛇,”他轻拍她的喉咙,“对蛇来说,这味煎药尝起来味道好极了。它的味道是那么好,说真的,蛇会从你的身体里爬出来。如果你感觉到了,就去河边吐出来。河水会减轻咳嗽的剧烈程度,给蛇降降温。”
“我听别人说过你可能会说一些奇怪的话。”她说。
“我发现一剂故事煎药对治疗很有帮助。”他回答。
女人走后,我溜进谷仓,爬上阁楼。我从裙子口袋里拿出记事本和铅笔,准备开始写作。几秒钟后,我听到林特问为什么谷仓的手印在动。
“它们没在动,儿子。”父亲说道。他们的声音传进谷仓。
“在动……动……动。”林特说。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石头,朝谷仓丢过去,石头击中谷仓。然后他就跑回了房子。崔斯汀正在前门廊画画。
“贝蒂?”父亲朝我喊道,“我知道你在里面。我看见你穿过院子了。”
“不,你没有。”我迅速往后躲,“我不在这儿。”
他开始爬梯子,阁楼的梯子因他的重量在移动。
“你为什么不在学校?”他问。
“我不想去。”我发出咝咝声,像一条走投无路的蛇,“如果他们让我像垂死的人一样咽下最后一口气呢?”
“他们不会那样做的,贝蒂。”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不会允许他们那样做。”
他这时已经站在梯子上,向我伸出了手。
“来吧,快点。”他说,“你不能躲在谷仓阁楼里,小印第安人,那样你会永远受不到教育的。如果不受教育,大家会有足够的理由说你是个无趣的人。你想被说成是无趣的人吗?”
我摇了摇头。
“那么来吧,”他说,“我送你去上学。”
我从梯子上爬下来时,他谈论起我在学校会拥有的那些乐趣。
“如果学校真的那么有趣,你为什么不去?”我边问边从梯子的最后一节横档跳到地上。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上过学,但我不得不在三年级辍学,去地里干活,养家糊口。你知道你能上学有多幸运吗?我们家族还没有人从中学毕业过呢。菲雅会是第一个,弗洛茜会紧随其后。你不许放弃这个机会,小印第安人。”我们走出谷仓时,他用手臂搂着我,“你会交到很多朋友的。”
“不,我不会。他们会问为什么我长得跟他们不一样,人们总是这样。”
“你告诉他们我们一直告诉他们的话,你是——”
“切罗基人,我知道。”我们走向车子时,我低下了头,“我只是不想去。”
“如果你不去,”他说,“你就找不到神奇的古老之眼了。”
“什么是神奇的古老之眼?”我问。
“是很久以前,一位切罗基的老者为上学的孩子们雕刻的。老者想要创造一只前所未有的眼睛,一只有五个瞳孔和一个属于河流的虹膜的眼睛。它总是在转动,在表面之下藏有惊喜。但只有像你这样的孩子才能看得见。”
“像我这样的孩子?”我问。
“切罗基孩子。”他说。
“这只眼睛究竟有什么特别的?”
“当你凝视它时,你会看到你所思念的家中的一切。”
“一切?”我抬头看他,“甚至是你?”
“一切,甚至是我。”
想象着这只眼睛,我跳到他身前,钻进了“漫步者”。随后父亲肯定的语气让我一路都面带笑容。但离学校越近,我就越紧张。
父亲把车停在一排树旁。我下了车,希望他能离开,但他和我一起下了车。
“我能自己走。”我说。
“哦,我知道你会干什么。”他回答,“你会找到另一个谷仓阁楼或者山上的洞穴藏起来。”
“一个山洞。”我咕哝道,“我怎么没想到呢?”
父亲打开门,我们走进学校。和米黄色的砖墙外观不同,学校内壁都是深色的木头,使得白色瓷砖格外突出。走廊空无一人。每扇关着的门外面都贴着一块标牌,上面写着老师和年级。
“啊,我们到了。”父亲找到一年级教室的牌子。
他轻轻敲门,但没有给里面的人开门的机会,就把门推开了。这扇门在教室的后面。每个人都回过头盯着我们看,有些孩子见到我的父亲就笑了起来。我仔细打量他,试图弄清他们觉得他哪里好笑。
“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吗?”老师问。
“我的小女孩为上学的第一天做好准备了。”父亲把我往前推了推,“她很兴奋,即使她不会承认她好好梳过头什么的。”
孩子们开始窃窃私语。
“瞧瞧你们这些孩子。”父亲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颗薄荷糖。
他用拳头把糖果在课桌上砸碎,每一击都让人心惊肉跳。
“你们每个人都尝一口。”父亲告诉他们,他把糖果分成足够多块,四处分发,有一些比鞘翅还小。
“同学们,”老师拍了拍手,“别吃那些糖。”
“只是糖。”父亲告诉她。
“我相信只是糖。”老师开始收集那些糖。
“我没事了,爸爸。”我试图把他推出去,“你可以走了。”
“我给你找个好座位。”他说。父亲把他的手摆成望远镜的形状,俯瞰教室。教室很小,但他装作像是在搜寻一百亩的土地。
“爸爸,”我拽他的胳膊,“这里就有一个。”
我指着敞开的窗户旁边的空座位。他像举林特一样把我举了起来,抱到座位上。我盯着老师看了一路,她比我想象中要年轻。我想象中的老师扎着一个灰色的发髻,穿着一双鞋跟磨平了的便鞋,女式衬衫领子上别着一枚胸针,就像弗洛茜描述的她的老师们那样。但是我的老师看起来并不比菲雅年长多少。她穿着高跟鞋,没有戴胸针,敞着她那圆点花纹连衣裙的领子。
“我能自己走,爸爸。”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立刻坐到了座位上,试图藏在桌子后面,“好了,爸爸,你回家吧。”
他告诉老师他想和她谈谈。她摸了摸她太阳穴边一缕金色的卷发,然后和我的父亲去了走廊。
我前桌的男孩转过头面对我。他有一头硬邦邦的棕发,以及一双间距很近的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贝蒂。”
他做了个鬼脸。
“你讲话真好笑。”他说。
“你讲话更好笑。”我告诉他。
“你长得也很好笑。”他说,“你的老头子也是。”
“你才是长得好笑的那个。”我皱起眉头,“还有,我的爸爸不是老头子。他是我爸爸。”
男孩打量着我,咂咂嘴。
“我从没在照片之外见过你们这种人。”他说。
“班上有很多女生。”我指出她们,“这儿、这儿、这儿——”我的手指停在露西丝身上,她在看我。
“废话,我知道班上有女生。”男孩转过身来,把胳膊搁在我桌上,面对着我,“我是说我从没见过有色人种。”
“而我从没见过屁股上长脸的人,如果你再不转过去,我就拿我爸爸的折叠小刀,把你切成碎块,装在一个心形的盒子里邮寄给你的丑八怪妈妈。她不得不给家里所有人写信,告知他们你的下场,然后她会一直拼命哭呀,哭呀,哭到他们必须把她像疯狗一样射杀。”
“孩子。”老师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男孩咯咯笑着转过身去。
“孩子。”她又说了一遍,“我们这里不用这种方式说话。”
我抬起眼睛,看到了她小脸上的怒容。
“我爸爸对你说了什么?”我问。
“你要叫我夫人。”
“好吧,我爸爸对你说了什么,夫人?”
“他说你是贝蒂·卡彭特,你很狡猾。”
“他不会这么说的。”
“哦,他当然说了。”她从讲桌上拿起她的尺子,在手掌上拍了一下,“他说你鬼鬼祟祟的,要我盯着你,不然你会偷偷溜走。”她用两根手指在空中比画,仿佛它们是腿,“毕竟你们这种人非常狡诈,是不是?”
她走过来,用手指在我裸露的胳膊上划了一下。她看着自己的手指,似乎在期待什么东西会掉下来。
“为什么她的皮肤这么黑,夫人?”坐在教室另一头的一个女孩问。
“因为她涂了油。”老师回答。
“我没有。”我说。
“不,你涂了。”老师站在我身边,“你涂了油,整天懒散地坐在太阳底下,什么都不干,只是越变越懒,越变越黑。”
“我没有在皮肤上涂油。”
“你撒谎。”她的尺子降落在我的手背上。我能感受到泪水充盈我的眼睛,但我绝不会让她看到我会哭。
“我要告诉爸爸你打我。”我告诉她。
“如果你告诉他,我会把你爸爸拽到这里,他也会被我打。”
“他不会。”
“哦,不会?你试试看,孩子,看看会发生什么。”
她用尺子轻轻拍打自己的手掌,开始解释斜纹粗棉布牛仔裤和遗传基因双螺旋结构之间的区别。
“你知道异族通婚是什么意思吗?”她念出这个复杂的词语,仿佛它是一种罪恶。
我摇了摇头。
“它的意思是,”她说,“你爸爸的基因和你妈妈的基因结合在一起是不正常的。这就像把尖锐的碎片混进牛奶,然后卖给普通人。贝蒂,你想喝一罐有碎片的牛奶吗?”
不想,箭头夫人。
“我会特别不舒服的。贝蒂,你难道不同意这一点吗?”
同意,宝剑夫人。
“你当然会同意,我的印第安小女子。你和你兄弟姐妹就是我们新鲜的、丝滑的、美味的、安全的牛奶里的碎片。”
是的,我肠子里的刀子夫人。
我用手捂住了脸。到课间休息的时候,我来到室外,远离我的同学,这让我感到松了一口气。当他们在荡秋千或者在旋转木马上转圈的时候,我走到教学楼旁边高高的草地里。这是学校里唯一能让我回想起家的地方。
“她真古怪。”
我转向那个声音,看到一群孩子站在猴架旁边。他们都盯着我看,露西丝在他们之中。
“你不想在猴架上荡一荡吗?”其中一个男孩问我,“它们以你的名字命名——猴子、猴子、猴子。”
我看着露西丝,想知道她是否记得我们曾经玩过同一个红色皮球。我打算问她,但两个女孩开始对她耳语。
“快去。”她们把露西丝推到前面。
“我做不到。”她转过身面对她们。
我跪下来,对草说:“反正我也不想和他们做朋友,我宁愿和你做朋友。”我用手抚摸高处的叶片。
我正准备告诉草它有多么美丽时,看到了父亲早先停车的地方,一棵树上有一只新雕刻的眼睛。
“神奇的古老之眼。”我跑向它。
这个雕刻让我想起了父亲为他的木制动物所做的眼睛,但我让自己相信那只神奇的眼睛不是他用折叠小刀雕刻的。当我靠近眼睛,注视那只眼睛的五个瞳孔时,我被人从背后推了出去。我跌倒在地,伸出手,可没有人来扶我。我的胸口撞在地上,没等抬起头,我的裙子就被掀了起来,两个孩子抓住了我的胳膊。
“住手。”当我的内裤被扯到膝盖下面的时候,我尖叫着说。
“她没有。”我听到一个声音说。
抓住我胳膊的两个孩子放开了我。我迅速提好内裤,转过身,发现是露西丝把它扯下来的。
“她根本没有。”另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没有什么?”我迅速站起来,眼泪像火一样在脸颊上灼烧。
“尾巴。”露西丝看向别处,“他们逼我做的。”
“为什么你们认为我有尾巴?”我问道。我抓着裙子,生怕刚才的事再次发生:“我又不是猫或者狗。”
“像你这样的人都有尾巴。”一个男孩说。
“每个人都这么说。”另一个男孩补充。
“你们这些笨蛋。”我说,“我没有尾巴。”
教务老师吹响了她的哨子,开始叫大家回到教室。那个小团伙解散了。露西丝是最后一个走的,只留下我一个人。我转头去看那只雕刻的眼睛。
“你看见他们对我做了什么吗?”我冲它尖叫道。我只想要大声尖叫,“你什么都没做。”
我捡起一块石头扔了过去,砸中了眼睛的五个瞳孔。再没什么能扔的了,我只好回到教学楼里,一路上一直把手放在裙子上,害怕再次受到侵犯。
即使没有一个同学看到尾巴,等我们回到座位上时,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尾巴长什么样子。
“它有厚厚的黑毛,和我的拇指一样长。”一个女孩说。
这天剩下的时间,我都把头伏在课桌上。当最后的铃声响起时,我跑过一辆辆公交车。我看见弗洛茜和一群女孩交谈,她们看上去已经是她最好的朋友了。菲雅在一群一年级的学生中穿梭,我知道她在找我。
我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树林,想要回到家中。当我到家时,父亲正背靠后墙在搭架子。
“是你逼我去那个可怕的地方的。”我对他说。
我又往外跑,但他在院子里抓到了我,告诉我冷静下来。
“我恨你。”我用小手用力捶他。
“没事了。”他把我拉入怀中。
我把脸埋在他的肩膀啜泣:“他们说我有尾巴。但我没有尾巴,我没有。”
“你当然没有,小印第安人。”
他哄着我,把我的脸从他的肩膀上抬起来。他捻去我的眼泪,就像在捻去鹿蜱。
“我打算去树林里采一点儿人参,”他说道,“想跟我一起来吗?”
我用他的衬衫袖子擦了擦鼻子,然后点点头。
“我去拿包。”他走进车库,抓起他的束口包,里面装满了他用小杈和树枝做成的珠子。
“准备好了吗?”他问。
父亲伸出手,带着我一起走进树林。他指着我们经过的树。
“那一棵是荚蒾,贝蒂,这是俄亥俄州本地的植物。鸟儿会在夏天吃它的果子。那一棵是美国红雪松,注意它的树皮是如何被划伤的。这意味着一头雄鹿曾经到过这里,摩擦它的鹿角。在你收割树皮时,要记住这一点。贝蒂,你应该在哪里剥树皮?”
“阳光照射的那一侧。”我说。
“没错。还有,你应该收割什么样的根?”
“朝向东边的根。”
“非常好。”
“瞧,我什么都知道。我不需要上学。告诉我我不需要上学,爸爸。”我拽着他的手,“求你了。”
“啊,我们找到了。”他挣开我的手,走向番木瓜树,人参喜欢长在这周围。
经过山麓那些尚未成熟的植物,父亲爬上陡峭的山坡,来到已经准备好被收割的成熟植物旁。
“帮我找找有没有三个尖头的人参,”他对我说,“这样我们就能挖到生长不止一季的人参了。”
我寻遍所有的植物,终于找到了有三个尖头的人参。我肯定地大声数了出来。
“没错,”父亲说,“你是一个真正的人参猎手。”
不顾右腿僵硬带来的疼痛,他跪了下来。因为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这是他在挖人参之前,请求人参允许的仪式。我跪在父亲身旁,看见他闭上眼睛,嘴唇开始无声地翕动。在他这样做的同时,我仔细地观察着他。他眉头紧锁。他的专注体现在他将头低向大地,而不是抬向天空。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像他那样沉浸在与自然对话之中。
我学着他的样子,闭上眼睛,把手放在地上。起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我让自己去感受。柔软的泥土在我的手指间涌动。温暖的阳光照在我的肩膀上。植物在风中摇曳,拂过我的双腿。我被一种感觉主宰了,我感觉到我的手指可以变长,变成河流;我的身体可以静止不动,变成一座山。在我意识到这一切之前,我的嘴唇已经开始动了。我问大地它从哪里来,告诉它我从哪里来。然后所有的焦点又回到了人参身上,我请求它的允许,然后睁开了眼睛。
我发现父亲看着我,面带微笑。
“我们开始吧,贝蒂。”他说。
他先从植物上摘下红色的浆果扔到我手里,然后从口袋里拿出螺丝刀,在人参根部周围挖掘,直到根部松动。父亲拔出人参,确保所有细小的根须都完好无损。他从包里取出一颗珠子,捏了捏,然后把它扔进洞里。
“好了,小印第安人,”他转向我,“现在把你的种子放进去。”
就在他捏珠子的时候,我也轻轻捏了捏人参果,然后把它们丢进洞里。果子会让人参的数量保持稳定,珠子是父亲对自然之母的允准的报答。
“我们已经感谢完大地了。”他填好了洞。
在我们带着丰收成果回家的路上,父亲从一棵郁金香树上撕下了一小块树皮。我们回到车库,这里正在被他改造成他的植物工厂。他已经建了一个柜台,还在远处的墙壁上增加了一个货架。角落里放着一个小型柴火烹饪炉子,他会把采撷的植物放在炉子上煮,做成茶或者汤剂,然后把它们灌进罐子,储存在柜台上。
“我要去拿我的牙。”他伸手去拿柜台后面的罐子。罐子里面是他从响尾蛇身上拔下来的牙齿,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他把这条蛇从我的摇篮里抓出来,而蛇咬伤了他。
“响尾蛇的灵魂就在这颗牙齿里,”父亲说,“响尾蛇把尖牙刺入我的肉体时,它的灵魂差点杀了我。这个灵魂力量很强。咝,咝——”他发出响尾蛇的声音。
我摇晃着他的葫芦乐器。父亲把地上水桶里盛放的河水倒进壶中。
“水永远来自河流。”他说,“记住这一点,贝蒂。”
他把响尾蛇的牙齿衔在嘴里,挂在嘴唇上,直到我笑出声来。然后他拿起水壶走到烹饪炉子旁边。
“让火和太阳一样热。”他说。
他又往炉子里添了些柴火。我放下葫芦乐器,拾起一根松枝。我把松枝浸入水中,用它在我的额头上洒水。
“水永远来自河流。”他用锤子的锤头碾碎人参根时,又说了一遍。他摘下根和叶子,连同郁金香树皮一起扔进水中煮沸,把人参叶撕碎撒在上面。
父亲从一个锡罐里拿出两粒皂荚树的干豆荚。他把豆荚放入沸水中,它们会让液体变得更甜。我想他一定是在为一个不能忍受苦味的人做汤剂。他一边搅拌混合物,一边继续授课。
“对付着凉,盘腺野樱桃树很管用。”
“庞……膝……”我尽力重复这个名字。
“俗名是野樱。”
“对付着凉很有效。”我重复道。他点了点头。
“还有,对付发烧,”他补充着,“要用美洲榛果栗。”
“蒸果……”
“美洲榛果栗,俗名叫侏儒栗。”
他停下来,抬头看着角落里的蜘蛛网。
“你知道你可以用蜘蛛网给伤口止血吗?”他说,“记住所有的这些,贝蒂。”
他离开沸水,取了一罐箭镞。他选了一支砂岩色的,把它丢进了壶里。
“这样箭镞就会赋予水力量了。”他解释道。
我听着箭镞在沸水中不断撞击壶底。
“我从你这里学到很多知识,爸爸。”我说,“比我从愚蠢的学校那里学到的更多。”
他把煮沸的混合物舀进木碗里,放在柜台上冷却。
“如果你不上学,他们就赢了,贝蒂。”他说,“他们打赢这场战争是如此容易,唯一要做的就是把你推倒。”
他把响尾蛇的牙齿从嘴里拿出来,举在我们中间。
“这就像我当时被响尾蛇咬伤了,”他说,“我以为我被打败了,但咬伤我的东西让我更强大。你现在就是被咬伤了。”
他抓住我的手,用尖牙刺破了我的手掌。
“哎哟。”我猛地向后一缩。
“你必须存活下来,贝蒂。”
“我做不到,”我揉了揉自己的手掌,“我没你那么强大。”
“你很强大,你只需要提醒自己。”他拾起木碗,“所以我给你做了这个。”
“这只是人参而已。”
“还有一支箭镞,”他说,“这就使它成为战士的饮料。”
他把碗递给我,边缘还是热的。我注视着棕色的液体,被热气熏得眯起眼睛。
“会烫伤我的嘴的。”我说。
“已经够凉了。”
我凝视着液体,看着它打旋,然后把碗举到嘴边,慢慢地啜饮滚烫的液体。我一直喝,直到碗里只剩下箭镞和树皮。
“你感受到体内的精神了吗?”父亲问。
“我感觉牙齿上有泥巴。”我把碗放下来,舔弄我的牙齿。
“但你感受到精神了吗,小印第安人?”
“我不知道。”我深深望着他的眼睛,“我怎么确定呢?”
“我给你展示。”他抓住我的手开始跳跃,同时小心着自己的坏腿。他大笑起来,仿佛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如果你光站着不动,贝蒂,你会错过无与伦比的东西。”
起初,我跳得很低,但父亲灿烂的笑容让我跳得更高、更高,直到我们一起跳跃,仿佛能够触摸到天空。
“你感受到了吗?”他问,“你感受到精神了吗?”
“我感受到了些东西。”我说道,同时感受到落地的撞击。
“你得完全感受到才行。”他拉着我在车库跑了几圈。
“你现在感受到了吗?”他回头看我。
“我感受到了更多的东西。”
“你得完全感受到才行。”他又说了一遍,然后带我离开了车库。他仍旧紧握着我的手,领着我跑向田野。
“我们要跑向哪里?”我问。
“跑向美好的事物。”他说。
我们有节奏地跑动着,直到我觉得自己快要离开地面了。
“我感受到了。”我说,“我全都感受到了。”
我真的感受到了,像有什么东西涌入我的身体,我看到颜色在流淌——蓝色、黄色、绿色。那是天空、太阳以及草地。学校的遭遇给我的灵魂打了结,但现在我能在奔跑中把那些不愉快倾倒给草地。我突然萌生出对周遭万物的喜爱,这抵消了露西丝和其他人在操场上给我带来的几乎快要吞没我的孤独。我确信我可以举起世界上最重的东西。那不是石头或者铁,而是旋涡,是一切旋转着的东西。
我跑得多么快呀。我跑过父亲,他让我超过他。我的手从他的手中滑开了。我绕着田野跑了一圈,然后跑向我的父亲,他就站在那里,臂膀向我敞开。那时我才意识到我们是在跑向彼此,我跳进了他的怀抱。
“我小小的战士。”他说道,然后用他的脸轻轻蹭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