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三章所论。“美人”乃河东君自比之辞,即以此自居不复谦让。此

书名:柳如是别传上册 作者:陈寅恪 本章字数:4750 下载APP
第三章所论。“美人”乃河东君自比之辞,即以此自居不复谦让。此诗寓意巧妙,所以特见称赏于当时之文士,而“美人”之名,更由此广播遍于吴越间矣。(《甲申朝事小纪》载河东君所作五诗中,有《横山杂作(七律)》一首云:“美人遥夜伫何方。应是当年蹭蹬乡。自爱文园能犊鼻,那愁世路有羊肠。徐看雀坠枝先坠,谁惜桃僵李亦僵。只此时名皆足废,宁须万事折腰忙。”寅恪尚未检出此诗所从来,果否真为柳作,且诗意亦不能尽解,故诗中“美人”二字究何所指,须俟详考,始可决定也。)至于河东君之本姓问题,观陈卧子《秋潭曲》题下自注中“杨姬”之称,则“杨”乃河东君本初之姓,是无疑义。据李舒章(雯)所撰《蓼斋集·二六·坐中戏言分赠诸妓四首》之四云:
悉茗丁香各自春,(寅恪案:“悉茗”者,花之名,即“耶悉茗之略称。详见吴其浚《植物名实图考·三十·群芳类》“素馨”条。)杨家小女压芳尘。银屏叠得霓裳细,金错能书蚕纸匀。梦落吴江秋佩冷,欢闻鸳水楚怜新。不知条脱今谁赠,萼绿曾为同姓人。
寅恪案:舒章此诗作于何时,虽未能确定,似在距崇祯六年癸酉秋间或前或后不甚远之时,即与卧子作《秋潭曲》相去较近之时也。(寅恪考《蓼斋集》,此诗之前载《初春得卧子书有怀》云:“新年遥接会稽书。”舒章此诗,《云间三子合稿》未录。依“会稽”二字推之,则必作于卧子任绍兴推官时。据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十三年庚辰”条,卧子以此年秋赴绍兴推官任。故舒章此诗之作成,至早亦在崇祯十四年辛巳春间。但此年春间河东君已访半野堂,复归松江矣。崇祯十四年河东君年二十四岁,与诗中“杨家小女”之语不合。且其时河东君已改易姓名,又与诗中“楚怜新”句未符。何况此时河东君之身份,亦不应与其他三妓并列耶?寅恪初颇以此为疑,后更详绎李集,始恍然知此《分赠诸妓》诗之排列于《初春得卧子书有怀》之后者,实又依其性质,取以为赠答诗之殿,而非以其时间为赠答诗之最后也。盖舒章门人石维昆辑刊《蓼斋集》,卷首载维昆顺治丁酉即十四年序云:“虽在少作,编录不遗。”故所刻舒章著述,当颇完备。集中诗分类,亦编年。《分赠诸妓》诗在卷二六。其卷题“七言律诗四。赠答诗二”。检其内容,又有赠答及哀挽两种性质。《分赠诸妓》诗之前为《送友人》,《分赠诸妓》诗之后迄于卷终,共三首,皆是哀挽之作。据此可以推定《分赠诸妓》诗乃以其性质为赠妓,遂附列于赠答诗之后,非因其作成之时间在最后也。恐读者于推定舒章作诗年代,有所异议,特为辨之如此。)四诗分赠四妓。此一首乃当时赠与河东君者。诗中“杨家小女”,固是河东君之本姓。“梦落吴江秋佩冷”,乃指河东君与周道登之关系,此点俟后论之。“欢闻鸳水楚怜新”,谓此时河东君之新名为“影怜”。“鸳水”者,言河东君本嘉兴人。盖河东君此时自周道登家流落松江,改易“云娟”之旧名,而为“影怜”之新名也。“不知条脱今谁赠,萼绿曾为同姓人”者,用《真诰·运象篇第一》,神女萼绿华赠羊权金玉条脱各一枚事。其文略云:
萼绿华者,云本姓杨。赠羊(权)诗一篇,并致火浣布手巾一枚,金玉条脱各一枚。条脱似指环而大,异常精好。
原注云:
此乃为杨君所书者。当以其同姓,亦可杨权相问,因答其事,而疏说之耳。
寅恪案:羊氏即羊舌氏,与杨氏本出一源,可视为同姓。(参《新唐书·七一·下·宰相世系表》“杨氏”条,及其他关于姓氏源流诸书。)《真诰》之意究为如何,姑置不论。但据舒章此诗之意,已足证明河东君之本姓实为杨氏。又,《东山酬和集·二》牧翁《西溪永兴寺看绿萼梅有怀》诗“道人未醒罗浮梦,正忆新妆萼绿华”之句,不仅用《龙城录》赵师雄故事,亦暗指萼绿华之本姓。然则河东君之姓原为杨氏,更可无疑,而牧翁作诗,其用事工切,于此亦可见矣。
又,牧翁《有美一百韵》,甚夸河东君,广引柳姓世族故实。读者似以为牧翁既称柳如是为河东君,因而赋诗,遂博征柳姓典故,以资藻饰。殊不知牧翁取柳姓郡望,号之为河东君者,不过由表面言之耳。其实牧翁于此名称,兼暗寓《玉台新咏》“河东之水向东流”一诗之意,此名巧切河东君之身份,文人故作狡狯,其伎俩可喜复可畏也。至河东君之改其本姓为柳者,世皆知其用唐人许尧佐《柳氏传》章台柳故实(参孟棨《本事诗·情感类》)盖“杨”与“柳”相类,在文辞上固可通用也。又检宋人某氏所著《侍儿小名录拾遗》引苏子美《爱爱集》述钱塘娼女杨爱爱事。明代人有号“皇都风月主人”者,其所著《绿窗新语·下》亦载“杨爱爱不嫁后夫”条。条末原注云:“苏子美为作传。”(见《上海艺文杂记》第一卷第六期。)所言之杨爱爱亦钱塘娼女。考苏子美即北宋之苏舜钦。今检苏氏集中,未见此传,不知是否伪托。但此故事明末必颇流行。河东君之本姓既是杨氏,其后改易“云娟”之旧名,而为“爱”者,疑与此事有关,盖欲以符合昔人旧名之故。“杨爱”之名诸书多有记载。但此名最初见于何书,尚难确定。就所知者言之,似以沈虬《河东君传》为最早。此传(据葛昌楣君《蘼芜纪闻·上》所引)略云:
河东君所从来,余独悉之。我邑盛泽镇,有名妓徐佛者。(徐佛事迹可参仲廷机辑《盛湖志·十·列女名妓门》。)丙子年间张西铭先生慕其名,至垂虹亭易小舟访之,而佛已于前一日嫁兰溪周侍御之弟金甫矣。院中惟留其婢杨爱,因携至垂虹。余于舟中见之,听其音,禾中人也。
是沈次云于崇祯九年丙子有亲见河东君之事。其所言实在仲沈洙撰、仲周霈补之《盛湖志·上·形胜门·盛湖八景》之八《凌巷寻芳》、钱宛朱诗注及其他材料之前矣。至其又称“影怜”者,当用《李义山诗集·上·碧城三首》之二“对影闻声已可怜”之出处,此句“怜”字之意义,复与“爱”字有关也。(寅恪偶检郑澍若《虞初续志·一二》云:“厉影怜校书得萧仁叔邗上来书,语多未解。问字于陈敬吾,敬吾即其语意,题后一律。”夫此两“影怜”之名,虽同取义于玉谿生诗,然其学问之高下悬殊有如是者,则对厉影怜之影,亦未必可怜矣。)
又,沈氏所云兰溪周侍御之弟金甫,当是周灿弟之字。检乾隆修《吴江县志·二九》略云:
周灿,字光甫,用之孙。崇祯元年进士,知宣化会稽二县。十六年擢浙江道御史,所著有《泽畔吟》。
沈氏虽不著周金甫之名,但据今所见《泽畔吟》附录光甫孙师灏所撰后序“向自烂溪(“烂”字,沈氏作“兰”)析居谢天港。”及“光甫”“金甫”之称下一字相同等理由推之,可知云翾所嫁之人即吴江周灿之弟。《泽畔吟》中诸诗当是明亡以后所作,唯其中《杨花》一题有“年年三月落花天,顾影含颦长自怜”之语,实与河东君姓名符会,以光甫与盛泽镇(光甫集中载《盛泽镇(五律)》一首。)及云翾嫁其弟等关系论之,自不能令人无疑。终以作诗时间过晚,不敢决言。姑记于此,以俟更考。
河东君更有一“隐雯”之名(寅恪案:此名之记载似以见于顾苓《河东君传》者为最早。俟考),此名不甚著称,而取义亦不易解。寅恪疑是取《列女传·二·陶答子妻》所谓“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也。故藏而远害”,即《文选·二七》谢玄晖《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诗:“虽无玄豹姿,终隐南山雾”之义。或者河东君取此二字为名,乃在受松江郡守驱令出境之威胁时(见后章)。殆因是事有所感触,遂自比南山之玄豹,隐于雾雨,泽毛成文,藏而远害耶?明季不遵常轨,而有文采之女子,往往喜用“隐”字以为名,如黄媛介之“离隐”,张宛仙之“香隐”(见后章),皆是其例。(震泽吴雷发撰《香天谈薮》载明崇祯中扬州名妓沈隐,游西湖,卜居楼外楼,嫁新安夏子龙。夏死,隐自缢以殉事。寅恪案:沈之名与河东君同,夏之名与卧子同,沈曾居西湖,复自缢殉夏。本末颇与河东君相似,殊为巧合。但不知是否实有其人其事?姑附识于此,更俟详考。)此殆一时之风气。河东君以“隐雯”为名,殊不足异。后来河东君又省去“雯”字,止以一“隐”字为名,而“隐雯”之原名,转不甚为人所知矣。
复次,《牧斋遗事》“初吴江盛泽镇有名妓曰徐佛”条云:
(杨爱)闻虞山有钱学士谦益者,实为当今李杜。欲一望见其丰采,乃驾扁舟来虞。为士人装,坐肩舆,造钱投谒。易杨以柳,易爱以是。刺入,钱辞以他往。盖目之为俗士也。柳于次日作诗遣伻投之,诗内已微露色相。牧翁得其诗,大惊。语阍者曰,昨投刺者士人乎?女子乎?阍者曰,士人也。牧翁愈疑,急登舆访柳于舟中,则嫣然一美姝也。因出其七言近体就正,钱心赏焉。视其书法,得虞褚两家遗意,又心赏焉。相与絮语者终日。临别,钱语柳曰,此后即以柳姓是名相往复。吾且字子以如是,为今日证盟。柳诺。此钱柳合作之始也。
寅恪案:此条所纪多乖事实,兹暂不考辨,惟论河东君改易姓字之一事,今所见崇祯十一年戊寅陈卧子所刻之《戊寅草》,十二年己卯汪然明所刻之《湖上草》,皆署“柳隐如是”。又,汪氏所刻《柳如是尺牍》一卷,亦署“云间柳隐如是”。卷中尺牍共计三十一通。其最后一通有“已过夷门”“武夷之游,闻在旦夕”“应答小言,已分嗤弃,何悟见赏通人,使之成帙。非先生意深,应不及此。特有远投,更须数本”等语。据此可知此通乃崇祯十四年辛巳春间所作。盖汪氏初刻本共只有三十通,刊成后投寄河东。河东君复从之更索数本。然则第三十一通乃汪氏后来所补刻者(详后论证),今虽难确考汪氏初刻本刊成之时日,以意揣测,当在崇祯十三年庚辰末,最可能在十四年辛巳初。由是言之,河东君何待至崇祯十三年冬季访半野堂时,始“易杨以柳,易爱以是。”牧斋何待至此时始“字以如是”耶?(今神州国光社影印吴中蒋氏旧藏《柳如是山水册八帧》,每帧皆钤“柳隐书画”之章。其末帧署“我闻居士柳如是”。此画虽难确定为何年所作,但必在崇祯十三年冬季访半野堂以前。所以如此推定者,盖此后河东君既心许于牧斋,自不应再以隐于章台柳之“柳隐”为称,而钤此章也。又,“我闻居士”之称,即从佛典“如是我闻”而来。据此亦可证知河东君未遇见牧斋之前,已以“我闻居士”与“柳如是”连称矣。详见后论。)且据《初学集诗注·丙舍诗集·下·观美人手迹》诗,是牧斋于十三年春初,当已见及《湖上草》(见前所论),则睹河东君投谒之名刺,亦必无疑讶之理。故遗事所言诸端,不知谁氏子所伪造?无知妄作,固极可笑,而世人又多乐道此物语,尤不可不辨也。至河东君之名“是”,不知始于何时?颇疑其不以“隐”为名之后,乃取其字“如是”下一字为名。若此假定不误,则其时间至早亦当在崇祯十四年,或在适牧斋以后。盖河东君既已结缡,自不宜仍以“柳隐”即隐于章台柳之意为名也。其余详下章所论。
复检邓(孝威)汉仪《天下名家诗观·二集·闺秀别卷》中云:
柳因,一名隐,字蘼芜,更字如是。生出未详。虞山钱牧斋宗伯之妾。
河东君放诞风流,不可绳以常格。乙酉之变,劝宗伯以死,及奋身自沉池水中,此为巾帼知大义处。宗伯薨,自经以殉,其结局更善。灵岩坏土,应岁岁以卮酒浇之。
寅恪案:邓氏此条殆出顾云美《河东君传》。唯谓河东君名“因”,疑与“隐”字音近之故。至钱士青(文选)《诵芬堂文稿六编·柳夫人事略》,虽亦载河东君名因之事。但其文钞袭前人,往往讹舛,不暇详辨,姑附记于此。
复次,李舒章(雯)《蓼斋集·三五·与卧子书》云:
又盛传我兄意盼阿云,不根之论,每使人妇家勃溪。兄正是木强人,何意得尔馨颓荡。乃知才士易为口实,天下讹言若此,正复不恶。故弟为兄道之,千里之外与让木(宋征璧)、燕又(彭宾)一笑。若彝仲(夏允彝)不可闻此语也。
考舒章此书当为卧子于崇祯六年癸酉秋冬间赴北京会试,至次年留居京邸时所作。然则河东君于崇祯六年癸酉以前,即以“云”为名,可以证明也。其余亦详下章所论。
又,后来与河东君有关之谢象三(三宾),其所著诗集题为《一笑堂集》,乃用李太白诗“美人一笑千黄金”之典(见《全唐诗·第三函·李白·三·白纻辞》)。谢氏此集中多为河东君而作之篇什,而河东君以“美人”著称,更可推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