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书名:看守所医生 作者:米可 本章字数:16730 下载APP
囚徒之匣
献身于正义是简单的,献身于邪恶则是复杂的,而且变化无穷。
——塞涅卡
掰着手指头算还有几天出狱的,除了爬虫,还有一帮警察。不是普通警察,而是市局的一群刑侦专家。
一种熟悉的氛围回到了看守所内,我明白,那是风暴来临前的短暂宁静。
事情要从一场牌局说起,一场由麻将馆老板阿花组的牌局。阿花曾在桑拿浴馆当过按摩小姐,努力工作了十年。眼看青春已逝、姿色不在,她便用几十万的积蓄开了家麻将馆。来光顾的大多是老客户,只不过她眼中的那些臭男人换了个身份——从嫖客变成了赌客。
“若是中意了哪个精神小伙,没准儿老娘还会倒贴钱陪他睡一晚。”阿花如实地告诉负责受案的民警。
受案民警用笔敲了敲办公桌,让阿花不要跑题。
几天前的一个午后,一桌麻将三缺一,阿花便上前凑了数。摸麻将牌的时候,有人提起了爬虫,说他大概很快就会出狱了。
阿花心思一动,没有说话。
那人继续撩拨:“阿花,你不是和爬虫好过一阵吗,不知道能不能再续前缘?”
阿花摸了张白板,嘟囔道:“爬虫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变态加魔鬼。”
那人不信:“就爬虫那小身板,还魔鬼呢?顶多是个软趴趴的魔芋。”
另一个牌友摇头说:“不对。别看爬虫身板小,但精瘦精瘦的,这种人床上的战斗力超强。阿花,你说对不对啊?”
“好嘛,聊了一圈又聊到老娘身上了。”阿花故作生气,然后半真半假地自言自语,“那个爬虫啊,心里藏着很多事情呢。”
“都是什么秘密啊,该不会是背着你偷人了吧?”
许是刚和了一圈牌,阿花的心情不错,便有些口无遮拦:“这货搬到我屋里时啥都没带,就带了一个半人高的木箱子。箱子里空空的,啥都没有。有时候老娘半夜起来撒尿,发现床上没了人,屋里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你们猜猜,爬虫跑哪儿去了?”
牌友们面面相觑,都摇头。
“他钻到那木箱里面去了。”
“啊?”
阿花说得起了劲儿:“既没枕头也没被褥,但人家睡得安稳得很,还打呼噜呢!”
有人问:“他为什么要在箱子里睡觉?”
“我也不知道。我曾忍不住想问,但他看我的那个眼神,冷得像是要杀人,我就不敢问了。”
“后来呢?”
“我觉得那个木箱子怎么看怎么瘆得慌。有一天,趁爬虫出去办事,我就拿了把斧头,准备把木箱子劈了当柴火烧,结果我一掀开箱盖,我——啊啊——”
阿花的身子一阵发颤,然后咬着舌头继续打牌。
几个牌友当然不愿意了,催阿花接着往下说,还威胁阿花,说她要是不说,以后他们就不来打牌了。
阿花平复了下情绪,压低了声音:“我在里面看到了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
“对,手脚都被绑着,嘴巴上贴着胶带。”
众人都不说话了。
阿花摇了摇脑袋。“或许是我产生幻觉了吧。那段时间我嗑药嗑多了,很可能是看花了眼。”顿了顿,阿花又说,“我赶紧把箱子盖上,跑出去喝了两瓶雪花啤酒,吃了两盘水煮毛豆。等我回来再打开箱盖时,里面是空的。所以说嘛,我肯定是产生了幻觉。来来来,都别愣着呀,咱们接着打牌。”
阿花的嘴巴没把好门,把不该说的事情说秃噜了,被有心的听众记在了心里。这人恰好欠了爬虫五万块钱,巴不得爬虫能把牢底坐穿,便偷偷跑到刑警队转述了阿花的话。一个老刑警听后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一起小女孩失踪的案件。女孩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案发时间与地点都和阿花叙述的往事挺吻合。
刑警队立即找到阿花核实情况,阿花坚称那是自己的幻觉。老刑警质疑:你连喝了两瓶雪花啤酒、吃了两盘水煮毛豆都能回想起来,箱子里的小女孩的事情怎么可能是幻觉?”说着,老刑警将失踪女孩的照片放在了阿花面前:你好好回想一下,看到的是不是这个女孩?”
阿花看了几秒,摇头说:“不是。”
老刑警生气了:“你再好好看看。”
阿花说:“的确不是,我看到的那个小女孩,左边眉毛上长了一个黑痦子,有指甲盖儿那么大。”
以上对话都是李庸医向我们还原的。他刚说完辨认这一段,第一盘菜被端上了桌,是煎炸成金黄色的蚕蛹。李庸医拿起一个扔进嘴里,嚼得嘎嘣嘎嘣响。大家还没来得及觉得恶心,一盘煮得白白嫩嫩的豆虫又被端了上来。李庸医的女友莫小米忍不住把脑袋别了过去。李庸医倒是无所谓,舀了满满一勺豆虫,又在上面淋上番茄酱,然后送进了嘴里。
这次我也恶心得要吐。韩江雪一脸平静地问:“这虫子干净吗?”
李庸医拍着胸脯说:“我到养虫子的园子里看过,它们吃的都是没喷药的树叶,绝对绿色高蛋白。”
韩江雪说了声“好”,接着便夹了一只豆虫送进嘴里,连番茄酱都没蘸。
我有些不满道:“上次带我们吃血豆腐,这次是昆虫宴,你的口味能不能正常点啊?”
李庸医装无辜:“没办法啊,我现在每天上班都要解剖至少十具尸体,你说我的口味能淡下来吗?”
我心生抱怨:“你面对的都是一具具没感情的尸体,我面对的可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哪!活人比死人难搞多了。”
李庸医用筷子夹起一只豆虫,叹口气道:“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动物。”
这是我约的饭局,李庸医挑的饭店,莫小米一如既往当陪客。不过,真正促成这个饭局的是韩江雪,她说想见见我的朋友,特别是我的那些警察朋友。于是,我服从命令,把李庸医约了出来。我们起先聊的都是指纹、DNA一类的刑侦技术,接着不知不觉聊到了爬虫的案子。有传言说,李庸医他爸李石参与了这个案子。
“所以说,失踪的女孩和箱子里的女孩不是同一个人?”韩江雪接起了之前的话题。
李庸医答:“对,不是同一个人。”
“所以说,爬虫可能绑架了两个女孩?”我插话问。
“至少两个。”韩江雪补充。
“天哪。”莫小米用手捂住了嘴。
韩江雪平静地说:“这种人属于系列罪犯,不能以正常人的思想去理解他。但这种人大多看起来又都很正常。通常情况下,他们都有很高的智商,很会隐藏自己。”
大家都看向韩江雪,暗想她如何会知道这么多。
韩江雪接着说:“我听过一个案子,七八十年代,美国有一个变态杀人狂。有一次他杀了人之后便把尸体塞进后备厢,然后开车乱转。路上遇到警察设卡盘查,他便称后备厢里装着尸体。警察以为他在开玩笑,直接给他放行了。兜了一圈后,他觉得实在没劲,便直接去警察局投案自首了。警察不仅在车后备厢里发现了尸体,还在他家的院子里扒出好几个人头。”
李庸医问:“美国警察是不是傻啊,为什么给他放行?”
韩江雪说:“他和那些警察都是好哥们儿,经常一起泡酒吧,警察当然不会怀疑他是杀人犯了。”
李庸医拍了我后脑勺儿一巴掌:“对了,你和那个爬虫不是挺熟的吗?他还帮你破过案子呢!”
我一口啤酒没咽下去,呛得说不出话来。
韩江雪帮我打圆场:“兽医是在利用爬虫,他是有原则的。”
李庸医拉长腔调:“哟,这就开始护你家那口子了?!”
韩江雪又问:“那个长眉间痣的女孩到底是谁,身份核实了吗?”
“市局进行了大面积摸排,终于摸到了那个小女孩的信息。原来这个小女孩来自一个收破烂儿的家庭,在家里排行第四,上面还有三个姐姐。这样的家庭往往重男轻女,所以少了一个女儿他们也不在乎,更没到公安局报案。”顿了顿,李庸医接着说,“女孩失踪时已经七岁,但那时她还没有户口。警察是在女孩家中的一张旧照片上看见了她,这才确认了她的身份。 ”
大家一阵沉默,韩江雪最先发声:“这样一个在法律意义上不存在,也不被家人重视的女孩,正好是爬虫下手的最佳对象。”
李庸医点头:“有这个可能。”
“再说说另一个失踪女孩的情况吧。”韩江雪提议。
李庸医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探询的意味。
韩江雪捕捉到了李庸医的眼神,她的神情显得有些落寞:“你说的那个女孩勾起了我童年的一些回忆。”
大家沉默了,没人追问她那到底是怎样的回忆,只有莫小米用手攥住了韩江雪的手。韩江雪对她的善意报以淡淡的一笑。
李庸医接着说:“另一个失踪女孩也只有八岁,出生在单亲家庭。母亲很早就离开了那个家,父亲则在外面打工,把女孩丢给奶奶照料。奶奶不喜欢这个女孩,平时就像养鸡养鸭一样放养。后来,女孩和奶奶说学校组织到外地春游,从家里拿了两百元钱,之后就再没回来。直到五天后,老人意识到女孩可能失踪了,才想起来报警。”
莫小米问:“老人为什么不喜欢那个女孩呢?都是亲骨肉啊。”
“据说那个女孩并不是她父亲亲生的,是女孩她妈给丈夫戴了绿帽子。后来女孩的妈妈抛家弃女,男人大概觉得没有养育这个女孩的责任,便把她丢到了老家,自己外出打工去了。”
“唉,真可怜啊。”莫小米叹了口气。
韩江雪喝了一大口果汁,然后问:“但那也只算是失踪事件,并不构成刑事案件啊。办案单位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线索,显示失踪女孩可能遭遇了不测?”
李庸医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我打了圆场:“有些涉及公安秘密的,不能说就坚决不要说啊。”
韩江雪仍然定定地看着李庸医,仿佛想用两束激光把李庸医的马虎眼烧出两个孔来。
李庸医摊开手:“详细的我不能透露,我能说的就是当年的确提取到了一些生物样本,证实失踪的女孩可能遭受了不法侵害。另外,阿花口中的那个大木箱也早就没影儿了,没准儿真被当柴火烧了呢。”
没人再说话了,大家只是望着盘子里那数不清的昆虫尸体发呆。过了半晌,韩江雪开口问:“你们审讯爬虫了吗?”
李庸医摇头:“据我所知,外面的所有发现和进展,警方都对正在服刑的爬虫严格保密。专案组正在利用手里掌握的线索制订针对性的审讯计划,应该很快就会去看守所提审爬虫了。”
我补充说:“因为他给马克刘通风报信,所里已经取消了爬虫的杂役资格,把他重新收押到监室里了,只等他把最后的刑期服完。”
韩江雪问:“刑期还剩多久呢?”
我叹了一口气:“八天。”
那晚散伙前,李庸医把一堆虫子打了包,然后牵着莫小米的手和我们告别,留下我和韩江雪站在门外。我半开玩笑地对韩江雪说:“感觉你很有侦探天赋啊,不做警察真是可惜了。”
韩江雪淡淡地说:“只是好奇心比较强而已。”
“为什么会好奇呢?”
“天性吧。”
我“嗯”了一声,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说那个失踪女孩勾起了你童年的一些回忆?”
韩江雪看向我,起初面无表情,然后扯出一个笑。“不装可怜,你那法医朋友恐怕不会把侦查进展和盘托出吧?”顿了顿,她又说,“看样子,警察会去看守所提审爬虫。你会把狱侦的情况都告诉我,是吧?”
我有些犹豫。
韩江雪抱住了我,嘴唇蹭着我的耳郭,痒痒的,让我难以拒绝:“好吧,能说的我一定会对你说。”
韩江雪松开我,像一只夜的精灵,踮着脚,在我前面跳跃。一阵凉风吹来,我不由得一哆嗦,这才意识到夏天就要过去了。再看韩江雪的背影,竟觉得有些模糊。韩江雪,寒江雪……我默念着她的名字,温暖和清冽的情愫同时在我的心底生发。蓦然间,我想起一句诗:“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和她相处的两个多月,我常有一种“有时有,有时无”的感觉。且不论她的家庭和身世未知,就连她的身体和灵魂,也让人难以捉摸。而且,我总觉得,如若抓紧了,没准儿它们就会立刻消失。正是这种不确定的感觉,始终撩拨着我的心。我想,我坠入了她的情网。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向韩江雪更新爬虫案子的进展。
距离爬虫刑满释放还剩七天。
看守所特别辟出一个房间,将其改造成审讯室,交给办案机关进行布置。这间审讯室位于看守所提讯区的东北角,距离监区有一段挺长的距离,独门独户,完全不受无关人员的干扰。
提审当天,衢八两亲自把爬虫带出了号房。爬虫没有说话,低头跟着衢八两来到那间重新改造的审讯室。进门前,他冲衢八两咧了一个诡异的笑。衢八两没有理会,只是把爬虫的绿色马甲扒了,给他换上了黄色的马甲,然后打开门,把爬虫带进了屋。
衢八两把爬虫按在审讯椅上,然后冲两位等候多时的刑侦专家点点头便走了出去。左边的那位刚要自我介绍,爬虫便说:“我认得你们,一位姓李,一位姓曹。”
李石和曹大牙对视一眼。李石说:“看来,你对我们还挺熟悉。”
爬虫点头:“当然,您二位是凡城的刑侦大拿,能落在你们手里是罪犯的荣幸。”
李石说:“可是我们对你还不了解。”
爬虫反问:“你想了解什么呢?”
李石说:“随便。”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是吧?”爬虫笑了,李石和曹大牙也笑了。
接下来,三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有些话题和爬虫相关,比如他的爱好、在看守所内的吃睡情况,以及出狱后的打算;有的话题则纯粹是侃大山,比如养生之道、股市行情,甚至国际形势。不管聊什么,爬虫都保持开放的态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这样,三人互相试探到了中午,李石和曹大牙结束第一次讯问,通知衢八两把爬虫带回了监室。
午饭时,爬虫的食欲不错,一口气吃了两碗米饭,像是要为接下来的战斗做好准备。接着是午休时间,号房里的人在打牌,他在边上看了半个小时,然后头抵着墙、背对着摄像头睡下了。至于他究竟睡没睡着,监视器前的衢八两和我都说不准。
衢八两感慨:“这个爬虫是个硬茬儿。”
我“哦”了一声:“听说古罗马的执政官会观察那些角斗士的睡眠状态,如果哪个能在决斗前夜睡得安生,就会让他去军营领兵打仗。”
“他是爬虫,是下水道里的老鼠,生命力可比那些冲锋陷阵的将军和士兵强多了。”
衢八两的话让我忧心忡忡:“如果一周内不能把他拿下,那就真要放虎归林、祸害人间了。”
衢八两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过,李石和曹大牙都是金刚钻,我相信他们。咱们只要配合做好狱侦工作就行。”
午后,衢八两又把爬虫带回了审讯室。
李石和曹大牙先各自点了一支烟,然后又递了一支给坐在审讯椅上的爬虫。爬虫接过烟,曹大牙帮他点上。三人兀自抽了几口烟。曹大牙开口问:中午睡得怎么样?”
爬虫笑说:“睡得不错,还做了个梦。”
“什么梦?”
“我梦到自己变成了迈克尔·杰克逊,在只有一束光照的舞台上跳舞。你知道那支舞的名字叫什么吗?”
曹大牙笑说:“叫《我是天下最帅的男人》?”
爬虫摇头:“那支舞叫《自由》。”
三人沉默片刻。
李石说:“既然精神状态还不错,那咱们做一个测谎小实验。”
爬虫手里的烟在半空停了两秒,接着他淡淡地说:“别急,等我把这口烟抽完。”
就在爬虫抽烟的工夫,一名女警拎着手提箱进入审讯室。手提箱里是一个黑色小盒,女警察先将小盒的一端与笔记本电脑相连,又将小盒另一端延展出的几条金属线分别缠到爬虫的指尖、上臂和胸部下方。接着,女警移动了下自己的桌子,让自己和爬虫的审讯椅向内呈九十度直角。
“这个女人很厉害。”衢八两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的身后,“公安部刑侦专家,国家一级心理咨询师,享受政府特殊津贴。”
“她啊?”
“是啊,同行都喊她冷酷姐。你没发现她的长相很有特点吗?”
我盯着画面看了会儿,发现她的脸很平,平得几乎没有任何表情。而随着她问出第一个问题,我发觉她的声音也没有任何感情,一副标准的冷酷范儿。
冷酷姐最先抛出的几个问题都是关于个人信息的,爬虫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就行。当被问及是否是因为非法侵占他人财产罪而被判刑时,爬虫显出不耐烦的表情:“要不是因为这个,我能在看守所里待着吗?”
冷酷姐停了三秒,然后像复读机一般再次问了同样的问题:“你是不是因为非法侵占他人财产罪被法院判刑的?”
爬虫继续捣乱:“你能问我几个技术含量高点的问题吗?”我注意到,爬虫说话的时候,眼睛瞥向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
冷酷姐不说话了。
李石张口安抚:“是你答应做这个实验的,早做完早结束,我们也能早点下班回家。”
爬虫瞥了三位警察一眼,没好气地说:“好吧,我接着陪你们玩。”
冷酷姐将前面问过的问题重新问了一遍。当问完第十二个问题时,冷酷姐突然问:“你是否和未成年女孩发生过性关系?”
“没有!”
“请回答‘是’或者‘不是’。”
“不是!”
“你是否绑架过未成年女孩?”
“不是!”
“你是否杀过人?”
“不是!”
“你是否会驾驶汽车?”
“是。”
“你是否购买过一辆厢式货车?”
“是。”
“你是否只吃素食?”
“不是。”
“你是否有子女?”
“不是。”
“你是否杀过人?”
“不是。”
“你是否七天后刑满释放?”
“是。”
“好的,我的问题问完了,谢谢你的配合。”
冷酷姐起身替爬虫解除身上的电极。爬虫靠在椅子上问:“你从那个小盒子里发现了什么?”
冷酷姐没有理睬爬虫,自顾自地把设备收拾好,径直离开了审讯室。
爬虫质问李石和曹大牙:“这算什么,玩我是吗?你们难道不知道吗?在中国,测谎结果可不算证据,法院是不认的。”
李石和曹大牙没有理会他,而是摁响了提示铃,呼叫管教将爬虫带回监室。
监视器前,我问了衢八两一个问题:“既然测谎结果不能作为证据,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衢八两说:“测谎的目的有很多,比如从怀疑对象中发现真凶,或者帮助警察发现隐藏的线索,又或者为侦查提供一个方向。这个冷酷姐曾来看守所提审过一名杀人抛尸的犯罪嫌疑人。因为找不到尸体,她就问嫌疑人尸体是在东、在西、在南,还是在北;接着问从城市中心到抛尸地点的车程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还是三个小时;然后又问尸体是在土里、在河里、在屋里,还是在机器里。通过这一系列提问,冷酷姐最后判定尸体在城西距市中心五公里左右的一个厂房里。结果,警方据此真的在一家屠宰场的冷库里找到了被肢解的尸块。”
“那么,今天下午测谎的目的是什么呢?”
“一方面是给爬虫来一个敲山震虎,另一方面是为了帮助警方确认爬虫是否就是案件的真凶,这会让办案方心中有底。”
“为什么不乘胜追击,接着讯问呢?”
衢八两说:“这可是‘杀头’的罪,不可能一鼓作气拿下的。不过,通过测谎可以给爬虫增加心理压力。这种压力就像洪水,一点点往上涨,终会让爬虫的心理防线崩溃。”
距离爬虫刑满释放还剩六天。
清晨八点,李石和曹大牙准时到达审讯室。爬虫坐在他们对面,耷拉着脑袋,面孔隐藏在阴影中。
李石让爬虫回忆一下这些年的生活轨迹:在哪里谋生、在哪里居住、和哪些人发生过关系。
爬虫低着脑袋,不吭声。
曹大牙打开笔记本,开始读上面记录的时间和地点,很多地方都具体到了门牌号码。
爬虫咕哝一句:“还挺准。”
李石从牛皮纸袋里取出一沓照片,一张接一张拿起,让爬虫辨认。照片共有七张,照片里是不同的未成年女孩。
我怔住了,转向衢八两:“这些都是……”
衢八两点头:“专案组从故纸堆里串并的,都是失踪的女孩。”
李石慢慢念出每个女孩的名字、年龄、家庭状况、失踪时间和地点,每一个字都很有分量,犹如敲打钢锭的铁锤。李石念完后把文件往桌上一摔,问:“你有什么发现吗?”
爬虫说:“你是在暗示,我和这些失踪女孩的案子有关吗?”
曹大牙翻开一册案卷,说:“2004年7月21日,曾某报警称,其回家时发现九岁的女儿在你的出租房内大哭不止。民警到达现场后,将你们带回派出所讯问。由于曾某的女儿患有唐氏综合征,智力低下,不具备正常的语言表述能力,警察只能对在场的唯一当事人——也就是你——进行讯问。你对民警说,听到女孩在你家门口哭闹,你便把她带回家中,用糖安慰她。所里的女民警带女孩检查了身体,并没有发现被侵害的痕迹。因为现场没有其他目击证人或监控,所以警察就让你回去了。”
曹大牙顿了顿,接着问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爬虫说:“我猜猜,你们认为,刚才给我看的那几个女孩,和这个患了什么综合征的差不多?”
爬虫直奔主题主动出击,审讯立即进入真正的交锋。爬虫靠在椅背上,挑衅地看着对面的李石和曹大牙,仿佛他已经在这场交锋中占据了上风。
双方对视了足足一分钟,李石突然开口:“阿花,你还记得吧?”
爬虫的眼睛眨了眨,露出一丝愤恨。想必那一刻他想起了那个桑拿浴馆的按摩女郎,想起了那个搬到她屋里的木箱子。他在想,究竟哪里出了纰漏。
李石的声音平静且有力量:“你已经服刑一段时间了,不需要我为你普法,你也应该知道这些案子的严重性。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们对破案抱有怎样的决心。”
爬虫缓缓地探过身子:“六天,我还有六天。”
李石站起身:“这六天,你只能在里面等待;而我们在外面,能做的还有很多。”
审讯结束后,我问衢八两怎么评估这场交锋。衢八两透过窗户看着所里的篮球场,徐徐地说:“进攻的一方占据场上优势,却没能将其转化成进球;防守的一方想打防守反击,但被压着没有觅得反击的机会。”
“那接下来怎么办呢?”
“当然要靠更加过硬的证据说话了。”
“那有证据吗?”
“大概有吧。”衢八两突然转向我,“今天不是你值班吧?”
“今天是陈拒收的班,我只是想留下来看场好戏!”
“年轻人好奇心真强。”衢八两笑笑说,“晚上我用微信发送一个位置给你,你要在十一点前赶到那儿,会有好戏看的。”
当晚韩江雪约我吃饭,菜还没端上来,她就一直缠着我,要我跟她说爬虫的审讯情况。
我支支吾吾地说:“我又不在审讯室里,哪知道什么情况?”
韩江雪说:“你虽不在审讯室,但一定在监控室,你肯定不会漏掉这场精彩的审讯。”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只得敷衍:“现在双方只是在试探,真正的交锋还没开始呢。”
韩江雪想了想说:“大概还没掌握关键的证据。”
“关键的——”我的话刚讲到一半,手机上就传来微信消息的提示音,是衢八两发来的消息。我正要伸手,却被韩江雪抢先一步拿起手机,娇蛮地说:“我来查查岗。”
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接着,韩江雪指着那个位置信息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晚上领导约你喝酒?”
我点头:“是的,就是喝酒。”
“那我也要去。”
我暗暗叫苦,觉得今晚是甩不掉韩江雪了。
快速解决晚饭后,我按照衢八两发来的位置信息来到凡城的一个水产市场。此时刚过晚上十点半,市场外有一家咖啡店还没关门。我想今晚大概会熬到挺晚,便进店买了两杯咖啡。等我出来时,韩江雪却不见了人影。我找了一圈,发现她正和一个布置警戒带的光头警察攀谈。
我暗吃一惊,走上前去。韩江雪见到我居然开始从中介绍:“这位老师姓张,是市局的巡特警,专门负责这片儿的治安巡逻工作。这是我的男朋友,是看守所的医警,和你们是同行。”
光头警察“哦”了一声:“你好!你们所里有个陈老头儿,经常拒收犯人,把我们这些办案的搞得好惨。”
听到对方这么说我师傅,我有点尴尬,也有些不忿。
还好韩江雪替我打了圆场:“我男朋友心眼儿好得很,绝不会坑队友。”
光头哈哈一笑后,反问韩江雪:“你是干吗的啊?”
韩江雪故作轻松地说:“我就是一平头老百姓,一直想当警察来着,可是脑袋不灵光,考了几次都没考上。”
我看着韩江雪的脸,说实话,她的话,我都有些信了。
韩江雪又问:“这里发生了什么,还要拉警戒带?”
光头有些犹豫。
韩江雪说:“没事儿,我男朋友是来配合做狱侦工作的。”
光头说:“据说多年前有个变态杀人狂租了我身后那间仓库。他不仅把小女孩囚禁在仓库里,还卖她们的身体器官,卖不掉的就自己煮了吃。”
“呃,真恶心。”韩江雪捂着嘴,表现出一副害怕的样子。
我们正说着,衢八两从那间黑魆魆的仓库走出,向我挥了挥手。我撑起警戒带钻了进去,韩江雪则紧跟在我身后。我正想制止,韩江雪却抢了先机:你是兽医的领导吧?兽医刚给你买了咖啡,还热乎呢。”
韩江雪给我递了个眼色,我还没反应过来,她便从我手中夺走了咖啡,递给衢八两。
衢八两呵呵一笑:“这是你女朋友吧?不错,把你教得都会拍领导的马屁了。”
韩江雪倒不觉得尴尬,反倒热情地说:“他是唯领导马首是瞻。”
“不错,这丫头机灵。正好,我也喜欢喝卡布奇诺,谢谢你们了。”
“那么,里面在干吗呢?”韩江雪试探着问。
衢八两瞟了我一眼。虽然他没说话,但我知道把韩江雪带到搜查现场的确不太合适。我尴尬地回避他的眼神。
衢八两大概看出了我的为难,便笑着反问韩江雪:“你觉得里面在干吗呢?”
韩江雪故作惊悚地说:“里面是一个存海鲜的仓库,应该藏了惊天的大秘密吧?”
衢八两说:“是啊,不过还得等到彻底搜查完毕,才能揭晓这个秘密。”
此时,一辆平板货车从我们身后缓缓驶过。衢八两说:“搜查区是不能让群众进的,你不如就陪女朋友在外面散步吧。”
我急忙点头。
接着,衢八两瞥向邻近的几栋楼,又冲韩江雪笑笑:“不知道你的视力如何。”
衢八两离开后,光头巡警客气地把我们请出了搜查区。刚转过身,韩江雪便牵着我的手来到附近一个三层高的仓库。她绕了一圈,找到了消防楼梯。消防楼梯离地有两米高,伸出胳膊才能够到。
韩江雪让我使劲把她托上去,她那副草莽劲吓了我一跳。
“快点啦!”她一遍遍地催。我拗不过她,而且我自己也很好奇对面发生了什么。
她爬上房顶后,我往上一跳,攀上了悬梯。韩江雪拍着巴掌鼓励:“男友力MAX,加油啊!”
我登上房顶,从此处正好可以俯瞰水产市场鳞次栉比的仓库,还有市场后面那条蜿蜒的内河河道。只见一辆吊车的长臂越过一个仓库的房顶,悬在河道的上方。河堤上,一名指挥员正通过对讲机控制吊臂垂下钢缆,钢缆的末端坠着一个大铁钩。两名漂浮在河面上的潜水员拉住铁钩,慢慢沉入水底。几分钟过后,两名潜水员先后浮出水面,回到了岸边。
指挥员再次通过对讲机下达命令。尽管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我依旧能听见一阵低沉的轰鸣。慢慢地,钢缆开始往回收。“鱼儿”似乎早已放弃挣扎,只在出水的瞬间咕噜噜吐出一片白色的泡沫。先是铁钩,然后是车顶,再然后是车头,接着整个厢式小货车完全离开水面,悬在半空,在月光的照耀下就像一个狰狞的怪物。
车子在空中悬停了好一会儿,直到车里的河水被排空,吊车才将它放在一辆拖运平板卡车上。
一个男人朝小货车的后备厢走了过去。我眯起眼,认出那是李石。此时,我的心随着他的脚步加速跳动。我预感到车厢里一定藏着什么,或许是绑架杀人的凶器,或许是一具甚至几具尸体。
所有的手电筒光束都打在了货车的后门上。我下意识地攥住了韩江雪的手。韩江雪看了我一眼,将另一只手覆在了我的手上。
李石跳上卡车,走到货车车尾,戴上手套,抬起胳膊,但悬停了几秒后,他把胳膊缩了回去。理智战胜了好奇,李石摘下手套,跳下卡车,对边上的警察说了些什么便钻进了警车。接着,载着货车的卡车启动,离开了现场。卡车大概是去了市局的痕迹检验实验室,只留下我和韩江雪呆立在仓库房顶。
韩江雪吐了口气:“还以为能看到车里到底藏了啥呢。”
我反问她:“你觉得这辆车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呢?”
韩江雪想了想,说:“凶手作案一定需要交通工具。这辆厢式小货车既可为他提供出行便利,也极有可能是作案现场。爬虫后来因为非法侵占被警方通缉,为了遮掩先前的罪行,他必须处理掉这辆小货车。小货车里肯定有大量犯罪证据,转卖他人或把车子报废都不合适,所以他才会把它沉入河中。当然,他想以仓库为掩护,吸引警察把搜查的重点放在仓库内部。没想到猫和老鼠一样聪明,居然发现了沉入河中的货车。”
我又问:“那么,货车里会藏着受害人的尸体吗?”
韩江雪摇头:“我记得你对我说过,每个受害人失踪的间隔都在半年左右,这半年时间足够凶手把尸体处理得一点不剩了。不过,既然凶手选择将车辆沉入河底,就说明他对车子还很不放心。或许警察能从车里提取到什么有效的证据,比如血迹,或者难以处理的人体组织什么的。”
一阵风吹过,我不禁打了个寒战。犹豫了许久,我才说:“这么凶残的事情,你却说得如此平静。”
韩江雪耸耸肩:“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不过,你为什么会对公安破案的手段这么熟悉?”
“我对福尔摩斯和柯南都很感兴趣。”
“不,那都是书本上的故事,我要听真实的情况。”
“为什么要知道真相呢?”“因为,”我一时语塞,顿了会儿说,“因为我是警察。“韩江雪捏了捏我的脸:“我又不是你的罪犯。”
距离爬虫刑满释放还剩五天。
这天,李石和曹大牙并没来看守所提审爬虫。据说他们一整天都待在市局后院的特警训练场,见证全省最有经验的物证鉴定专家对那辆厢式小货车进行勘察。
看守所这边,爬虫吃过早饭后就开始在号房里打坐。同监室的犯人已经知道爬虫涉嫌多起绑架杀人案,对他既鄙视又恐惧,自觉和他保持五米以上的距离。到了上午十点半,预感到不会被提审后,爬虫便身子一歪,头抵着墙睡着了。这一觉他睡了十六个小时,中间既没上厕所,也没吃午饭和晚饭。
凌晨两点,爬虫突然睁开眼,定定地看着摄像头,眼神里泛着一种妖光,仿佛摄像头是他的通灵道具,可以预测此刻办案的警察正在做些什么。
负责盯监控的红鼻子管教推醒了衢八两,我也跟着起了床。我们一起看着监控画面,看着同样瞪大眼的爬虫。半晌,爬虫咧了咧嘴,像狼嚎一般笑了出来。这一笑惊醒了同号房的其他在押人员。他们开始咒骂爬虫,还有人诅咒要抽他的筋、扒他的皮,让他不得转世,但没有人敢上前捂住爬虫的嘴巴。接着,更大的喧嚣开始在看守所内蔓延,咒骂爬虫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所有在押人员都加入了骂战。
爬虫不再号叫,他带着满意的笑再次倒头睡下。
距离爬虫刑满释放还剩四天。
早上八点,爬虫被带进了审讯室。刚一进屋,他便僵住了。
监控画面前的我也呆住了,指着画面里的那个巨大四方体问:“这,这是什么?”
衢八两说:“这就是从货车车厢里取出来的东西。”
“是那个木箱子?”
“对,就是那个囚禁被绑女孩的木箱子。”
李石和曹大牙聊得起劲,完全无视爬虫的存在。曹大牙说:“电影院有部老片子在重映,叫什么《杀人回忆》。”
李石说:“听着像是侦探悬疑片。”
“是啊,韩国的,经典老片,而且故事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讲了一个变态连续强奸并杀害十名女性的案子。”
“真够变态的,那个案子破了吗?”
“最近刚破,是通过DNA比对上凶手的,引起了不小轰动呢,所以影院才会重映这部电影。”
“还是那句老话,正义或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嗨,你别光听啊,你也发表一下意见。”曹大牙转向爬虫,说道。
爬虫像是什么也没听见,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那个木箱子。
“今天应该能拿下了。”我低声道。
衢八两看了我一眼,缓缓地摇了摇头。
曹大牙起身来到爬虫面前,用身子挡住爬虫的视线。曹大牙说:“你别看了,那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李石的声音更有穿透力:“虽没有肉眼可见的东西,但是在一些人的心里,那里被塞得满满的。”
曹大牙接着说:“比如回忆,关于恐惧、尖叫、眼泪……”
李石说:“还有鲜血,以及DNA。”
曹大牙用指关节磕了磕桌面:“和你说话呢,你倒是回一句啊!”
爬虫终于抬起了头,仰视面前的两位警察,他的眼睛已经充血。
李石祭出了杀招:“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一群刑侦专家已围着一辆从河里捞出来的货车和一个木箱子奋战了三十个小时。痕迹检验专家从箱子里提取到了一小段生物检材,已经送检,应该很快就会比中某个被绑架的失踪女孩的DNA信息。”
爬虫目眦欲裂,神经质地摇头:“不,不可能。”
“你是不是认为,这个木箱子和你的那辆厢式小货车一同沉入水中后,所有的证据都会被河水冲刷掉?可是,你疏忽了一点。”李石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照片放到爬虫面前,“这是木箱内壁的照片,我们发现了刻痕。细细辨认后,我们发现,这些刻痕是三个失踪女孩的名字。此外,我们还在箱子里提取到了一些破碎的指甲。你大概想不到吧,正是在无边的恐惧中,那三名绝望又勇敢的女孩磨破了她们的指甲,在木箱内壁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长久的沉默横亘在爬虫和审讯的警察之间。爬虫几次试着张嘴,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曹大牙又给了他一个重击:“你一定想知道警方是如何掌握你绑架杀人的线索的吧。既然你基本上不可能从这里离开了,那我不妨和你说说。记得那个和你同居的阿花吧,她曾在箱子里看到过那个眉间有痣的女孩。她因为害怕没有告诉你,但她把这些说给了别人,然后有人向警方举报了你,就在前些日子。”
李石说:“我们已经足够坦诚了,我希望你也能开口,说说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爬虫还是不吭声。
曹大牙又大声逼问道:“难道你要带着这些秘密走上刑场吗?”
监控室内,大家都放下了手里的工作,聚拢到屏幕前,等着爬虫招供的那一刻。一种压抑的激情笼罩着大家,这激情里有正义得到伸张的希望,也有对死者的一份责任。我似乎能看到一层薄纸后面燃烧的火焰,所有人都在等待。处于旋涡中心的李石和曹大牙也在等待。
终于,爬虫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尸体。”
曹大牙刚想接话,被李石制止了。
“尸体,”爬虫重复,“你们没有找到尸体,法院或许会判我无期徒刑,或判我死缓,但不会判我死刑,因为你们没有找到尸体。”
屏幕里,李石和曹大牙没有说话。屏幕外,我用探询的目光看向衢八两。衢八两皱着眉头点头:“是的,他说得对,但凡有一丝存疑,就不会被判处死刑。”
爬虫意识到自己握住了翻盘的希望,又说:“还有,就算你们从车里找到了这个箱子,你们又怎么认定这个箱子就是我的呢?一年前我就报案说车子丢了。难道不会是凶手偷了我的货车,又把一个来路不明的箱子塞进了车厢里?两位警官,这种可能也是存在的吧?”
曹大牙终于搂不住脾气了:“你这种社会垃圾就应该被打下十八层地狱!”
曹大牙的愤怒反倒露了怯,只见爬虫抬起头,脸上扯出一个非常阴鸷的笑容。李石则抬起头,冲着摄像头点了点头。
衢八两对我下达了命令:“你和红鼻子管教一起过去,把爬虫带回监室。记得,从东南角的那个侧门走。”
我不解何意,只是按照衢八两的布置,和红鼻子管教一道将爬虫带出了审讯室,绕道从东南角的小门进入监区。小门后有两级石阶,我先迈步走了过去,然后回身,只见爬虫一脚踩空差点跌倒,我连忙扶住他。被这一吓,爬虫才从自己的世界惊醒过来,两只眼珠瞪了我足足十秒钟。我没有回避他的注视,也直勾勾地看着他。在这轮对视中,爬虫没有占到任何便宜。然后,爬虫的小腿一软,几乎跌坐在地上。此时,我明白了衢八两为什么要安排我们走这个小门,他是想让爬虫感受下真实的跌落感。
把爬虫送回号房后,我回到了监控室。衢八两正向巡控的同志下命令,要求他们二十四小时关注爬虫的动态,事无巨细地做好记录,有任何突发情况都要第一时间汇报。布置完监控工作,衢八两交代我做好应对爬虫自残或自杀的应急准备。我点头称是。衢八两最后总结:“饺子越是快熟了,越要严密关注,否则火候一过,饺子皮就烂了。”
我回到医务室刚准备好止血带和防咬舌的护具,对讲机便响了,要我抓紧时间去爬虫的监室。我立即提着医药箱,骑上陈拒收的自行车赶了过去。我到达时,巡控民警刚把爬虫和一个壮汉分开。之前壮汉正揪着爬虫的脑袋往墙上撞。壮汉此刻手被铐在背后,面朝下躺在地板上,嘴里还在不停地咒骂。爬虫摇了摇脑袋,几滴鲜血飞溅到墙壁上。他拿手指抹了下血迹,然后冲我笑了笑。我开始给爬虫包扎伤口。同时,监室里的其他在押人员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爬虫回到监室后就开始用言语刺激那个犯了故意伤害罪的壮汉,说他那水性杨花的老婆在外面肯定会继续勾搭男人。壮汉起初忍着不想理他。可是爬虫越说越起劲,竟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壮汉的老婆在床上的表现。壮汉实在不堪其辱,便把爬虫揍了一顿。
按照监规,发生斗殴事件后,当事双方都要被重新安排监室。这似乎就是爬虫挑衅壮汉的真实目的。果然,我为爬虫包扎完毕后,衢八两便让巡控民警将他安排到了西44号房关押。仅从数字上就可以猜出那间号房距离之遥远。当我回到调度室,通过监控看到西44号房内的陈设时,我就全明白了。这是间单人号房,面积不过八平方米,除了床铺、马桶等必备之物,角落里还放着一个木箱子。对,就是那个在审讯室内出现的木箱。就在这时,门开了,巡控的民警将爬虫送进了监室。刚迈进去一步,爬虫便转身想逃,无奈铁门已经关闭。爬虫扒着栏杆,全身瘫软下来。
我对衢八两竖起了大拇指。衢八两揉了揉太阳穴:“接下来就看谁能熬得住了。”
这天晚上,我把被褥搬进了调度室,摆出一副枕戈待旦的姿态。睡前,我瞄了眼屏幕,发现爬虫正蹲在房间的角落里,那个木箱子在对角线的另一端。我的思绪游弋了一会儿,想着自己如果变成爬虫,会对那个箱子产生怎样的情绪。恐惧、憎恶,还是像躲避瘟神一样的满心挣扎?想着想着,我打了个哈欠,眼睛一合就睡着了。
我不知眯瞪了多久,再次睁眼时却发现监控画面里居然没人了。是的,整个西44号监室里面都没有人。我跳了起来,指着屏幕质疑,巡控的民警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们立即通过对讲机呼叫最近的巡控点,我则立即去抓医药箱。不到十秒,巡控民警就打开了铁门,进入监室。可我一眼望去,监室内一览无遗,根本就没有爬虫的影儿。正当所有人狐疑时,我突然注意到了那个大木箱。我抓起对讲机,提醒现场的巡控民警搜一搜木箱。巡控民警中两人警戒,另一人打开了木箱。民警开箱后愣怔了会儿,然后通过对讲机汇报:“这家伙在箱子里正睡得安稳呢。”
愣了一瞬,我突然明白过来,爬虫已经和木箱“和解”了。
对于审讯来说,这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距离爬虫刑满释放还有两天。
清晨,陈拒收准时来接我的班。按理说,我可以下班休息了,但我没走,而是留下等待,等待李石和曹大牙来提审爬虫。可一直等到上午九点,都没见两人来。看到我那翘首以盼的姿态,衢八两告诉我,他们今天不来了。
“可是,再有两天爬虫就要被释放了。”
“是啊,上面已经在签发刑满释放手续了。”衢八两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日历,“最多还有四十八个小时。”
“说起吃饭,我早上看到爬虫能吃能喝的,精神状态似乎很好。”
衢八两叹口气道:“一个人如果可以战胜自己,那么他就很难被别人所战胜。”
听到衢所长这么说,我心情低落,不想说话。
衢八两拍了拍我的肩膀:“李石和曹大牙还没有放弃,他们肯定在准备终极武器。”
“什么终极武器?”
衢八两诡秘一笑:“这个我还不能告诉你。不过,你那个女朋友不是很机灵吗?你可以让她猜一猜。”
下了班,我没回出租屋补觉,而是直接来到韩江雪工作的银行外,等待她下班。或者更准确地说,等着她去猜衢八两口中的武器是什么。我们的午饭是在一家快餐店解决的。听完我的讲述,韩江雪一边用舌头舔去手指上的番茄酱,一边说:“变态不是一天炼成的。”
“你的意思是?”
韩江雪将冰激凌上的樱桃摘下,边在手中把玩边说:“恶之花之所以盛开,是因为有一颗种子深埋于过去,在岁月的浇注下最终开花结果。”
“你是说,很早以前爬虫的身上发生过不寻常的事情?”
“你有没有想过,箱子代表什么?”
“牢狱,用来囚禁那些被绑架的小女孩的容器。”
韩江雪摇头:“你那是工具理性思维,你得站在爬虫的立场,从主观角度去看待那个箱子。”
我一下子怔住了。随后,我想起阿花曾说过,爬虫经常藏在箱子里睡觉,接着又想起昨夜在箱子里沉睡的爬虫。
“怎么样,有答案了吗?”韩江雪笑着问我。
我试探着说:“对于爬虫来说,箱子就是他的避风港。”
韩江雪拍了拍我的脑袋:“不错,还挺聪明的。”
我苦笑:“所以,昨晚把箱子放进监室实际上是错误的做法,反倒让爬虫的心里多了份安全感。”
韩江雪摇头:“不要轻易否定那些老警察的智慧。实际上,衢所长这样做是为了卸掉爬虫外面那层防备的硬壳,从而进入他内心最真实也最软弱的地方。”
我佯装愤怒地咬了口汉堡:“好吧,你们都是聪明人,就我一个傻子。”
“你只是后知后觉罢了,”韩江雪哈哈一笑,随即正色道,“好吧,箱子的问题解决了。那么我要问你另一个问题:为什么爬虫会挑选特定的被害人下手?”
我想了想说:“受害人有两个共同特征:一、她们都是女性;二、她们都未成年。所以,就像你刚才说的,他是个变态,专挑小女孩实施性犯罪。”
韩江雪笑得有些无奈:“就这么多?要不你再想想她们的共同点,想到了,我奖励你一颗樱桃。”
我又努力想了会儿,突然我想起那些遇害女孩的遭遇似乎有许多共通之处。
“他为什么会挑这些女孩下手呢?”韩江雪又一次问我。
“因为那些女孩的家属不会报案。”
韩江雪又拍了下我的脑袋:“和你说过了,不要用你的工具理性去分析问题,你要设身处地地站在爬虫的立场上思考。”
我想了会儿,表示投降认输。
韩江雪掏出一面化妆镜,打开,上面映着我的头像。
我问:“你这是在做某种隐喻吗?”
“是的,那些小女孩就像是我们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爬虫从她们身上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他长时间被轻视、被侮辱、被诋毁,畸形地长大成人,心底埋藏的巨大负能量始终没有释放的机会。然后,因为某种机缘巧合,爬虫和第一名受害人接触后,内心压抑的东西找到了释放渠道。于是他绑架了女孩,将其塞进箱子,进而把自己卑微的灵魂从箱子里替换出来。当然,在爬虫看来,他这样做或许是在给那些可怜的女孩提供可以栖身的保护所,让她们不再受欺负和侮辱,就像小时候他自己躲进箱子里面一样。所以,他心安理得地犯罪。随着一次又一次作案,他的手段越来越熟练。”
韩江雪的一番话惊得我舌头打结,久久说不出话来。
韩江雪笑道:“你肯定又在怀疑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奇谈怪论了。”
“不,你说得……说得挺有道理。”
“上大学时,我选修过犯罪心理学,来授课的是邻近警官学院的一名教授。”
“你不当警察真是亏了。”我感慨道。
“我倒也想过当警察,”韩江雪说到一半突然话锋一转,“对了,我说要奖励你樱桃的。你猜,我哪只手里握着樱桃?”她把两个拳头伸到我面前。
我点兵点将,点到了她的左手。
她摊开掌心,那颗樱桃就在那里。
“帅哥运气不错。”韩江雪再一次拍了拍我的脑袋,“现在问题的关键就是打开爬虫的内心,找出他心底最深处的那粒恶的种子,然后一击致命。我想,那些经验丰富的老警察此刻正在做的应该就是这件事。”
韩江雪的话音刚落,我的电话便响了。电话是衢八两打来的,他问我在哪儿。我说自己正和韩江雪吃午饭。衢八两“嗯”了一声,要我立即赶去一个地方。衢八两的声音听着神秘且严肃,显然有非同小可的事情发生。我忍着没去瞟韩江雪,但我紧蹙的眉头一定被她捕捉到了。我刚挂断电话,她便抢走了我的手机。就在此时,衢八两发来一个微信定位。
我暗暗叫苦。
韩江雪问我:“发生什么了?”
我摇头说不知道。
韩江雪开始收拾东西:“赶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在原地坐着没动。
“怎么了?”
我不想让她跟着,但又说不出口,只得反问她:“你下午不上班啦?”
韩江雪狡黠地一笑:“什么事情能比破案更有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