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大陆的东端，并不是大西洋真正的起点。就切萨皮克角到鳕鱼角那个肘弯（在马萨诸塞州，形如肘弯）之间而言，潮水线距离大洋还有五十英里到一百英里。这段距离不是平面距离，而是根据深度来计算的，是由陆地到海洋的过渡地带。初始也许是平缓的斜坡，但到达一百英寻[58]的深处，海底地形便会突降如悬崖绝壁，穿透淡淡天光的海水，倏然消失，陷入一片黑暗。
在这大陆边缘的蓝色阴霾中，鲭鱼[59]一族懒洋洋地度过了冬季最冷的四个月。一年里的另外八个月，它们都在上层水域过着刺激的生活，所以，休息四个月也不为过。它们躺在大陆架边缘，夏天里猛吃，储存的脂肪够它们过冬。冬眠快结束时，它们的身体里便装满了鱼子，沉重起来。
鲭鱼苏醒
四月，沉睡在弗吉尼亚角外大陆架边上的鲭鱼苏醒过来。也许是回旋而下渗透休眠地的洋流，让鲭鱼朦胧地获知大洋已然变换了季节，遵循自古以来的规律，周而复始。好几周了，大洋表面冰冷、沉重的冬季水不断向下沉降，与下层较温暖的水互换。暖水上升，带上来大量底层的磷酸盐和硝酸盐。春天的阳光加上肥沃的海水，催醒了冬眠的植物，让它们赶紧生长繁殖。春天带给陆地嫩芽和花苞，带给海的，则是数不胜数的单细胞植物——用显微镜才看得到的硅藻[60]。也许下沉的水通知了鲭鱼：上层水中满是这种植物。靠吃硅藻过活的甲壳类，饱食之后，就会在水中塞满它们妖头鬼脑的幼儿，弄得海水迷蒙似雾。不久，各种各样的鱼就会来到这春天之海，吃水面猬集的小生物，养育它们自己的幼儿。
也许，流经鲭鱼休眠地的洋流还捎来一个讯息：冰和雪都融了，新鲜的水冲下河道，涌入海中，冲淡了苦咸的海水，这种密度低些的水，正适合鱼儿产卵。不管叩门的春带来的是怎样的感觉，鲭鱼都会迅速回应。旅行队伍开始集结、移动，穿过昏暗的海水，开赴上层水域。
大约在离鲭鱼度冬地一百英里处，海便脱离了大西洋深黑的底床，开始沿着大陆架的泥坡往陆地爬升。在全然的黑暗和凝滞中，海要攀爬几百英里，爬升到一英里多的深度，漆黑才逐渐淡成乌紫，乌紫转为深蓝，再转为天青。
海在一百英寻的深处攀上了峭壁，那里恰是陆基的边缘。自那里起，大陆架缓缓抬升；也从那里起，海中出现了嚼食海底植物的鱼群。深海中食物难得一见，因此，只偶尔有一只或顶多三五只瘦小的鱼巡游。但这里有很多东西给鱼吃：长得像植物的水螅[61]，静躺在沙里的蛤和鸟蛤，还有遇见鱼像兔遇见猎犬一样匆忙逃走的虾和蟹。
肥沃沙洲
柴油动力的小渔船出海了，这里那里都安放了几英里长的网子，海水自网孔间流进流出，或与拦网角力。鸥鸟的白翅又在海的上空列队展示——鸥鸟，除了三趾鸥[62]外，都不喜欢开阔的大洋，宁可待在海的边缘。
海上升到大陆架之上时，便会遇到好多与海岸平行的沙洲。在这距潮水线五十英里到一百英里远的地带，海一定会遭到单独或成串的沙洲阻拦，海水要沿着四周的海谷往上爬，爬上宽约一英里、遍布贝壳的高原。过了沙洲，水又下滑，因为沙洲与海岸间是另一个谷地。高原的养分比谷地丰富，有一千多种无脊椎动物可供鱼类摄食。高过沙洲的水往往特别肥沃，形形色色的微小动植物像移动的云，随水流漂浮，或稍能自主地寻觅食物。它们是海里的流浪者——浮游生物[63]。
鲭鱼并没有顺着海的地形翻山过谷。离开冬眠地后，它们好像急着立刻来到阳光照耀的上层水域，从百英寻深处攀上水面。在深海的幽冥中待了四个月，鲭鱼兴奋地窜过明亮的水层，鼻头伸出水面，边游边看苍穹下的浩渺海洋。
鲭鱼探头出来的地方，并无任何标志可供识别那儿是在大海之东还是大海之西，是在太阳升起之处还是沉落之处；但鱼群不假思索，便自深蓝的大海转向岸边，转向那河川涌入而淡成绿色的水域。它们要找的是一片宽阔而不规则的水域，由西南斜向东北，由切萨皮克角南延到楠塔基特（马萨诸塞州外海岛屿）。这片水域，窄处离岸才二十英里，宽处五十英里有余，是自古以来大西洋鲭鱼产卵的地方。
鱼的队伍
四月的后半个月，鲭鱼不断自弗吉尼亚角的外海升起，急忙往岸边游。大海兴奋起来，因为春季大移民开始了。鱼的队伍有的比较短，长一英里，有的长达好几英里。白天，海鸟注视着鱼群，看它们像黑云一样漂过绿海，向陆地移动；夜间，因它们搅扰起亿万个会发光的浮游生物，而使它们看起来像熔解的金属倾泻入海。
鲭鱼没有发声器官，不会作声，但它们通过时会在水中激起很大的波动，玉筋鱼[64]和鳀鱼[65]一定老远就感觉到有鱼群匆匆过来了；蛰伏于水底浅滩上的各种动物，像穿行于珊瑚间的虾和蟹、盘绕在岩石上的海星、行动诡秘的寄居蟹以及那淡色花朵般的海葵，一定都察觉到了。
鲭鱼急匆匆往岸边游去的时候，层层叠叠地成行成列。那几周里，散落在大陆架边缘与海岸之间的暗沙，常因鱼群经过而黑沉沉的，类似另一种生命之云——旅鸽队伍——飘过时在地面上投下的暗影。
疾奔的鲭鱼及时赶到沿岸海域，卸下它们的重担——鱼卵和鱼白。它们的身后遂出现一片透明水晶，是极其微小却难以计数的生命延展开来的河，其壮观唯有流经天际、万点光芒的银河可比拟。每平方英里海水中的鱼卵数估计上亿，一艘渔船一小时能航经蕴含十亿颗卵的水域，而整个产卵区有数百万亿颗卵。
鱼卵和鱼白都排空后，鲭鱼转向新英格兰外海食物丰富的区域游去。它们一心一意要去那片熟悉的海域，知道那里有一种叫作哲水蚤[66]的小型甲壳类动物，在水中成群游动，像红色的云。鲭鱼的下一代，大海会照顾，就像照顾所有的鱼、牡蛎、螃蟹、海星、蠕虫、水母以及藤壶的下一代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