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乙宏安

书名:大唐荣耀之半岛雄鹰 作者:曹灶 本章字数:5561 下载APP
乙宏安进入第二进的宗祠。屋内香雾缭绕,鱼油灯悬挂在头顶,终年不灭。房间内摆满了雕刻精美的檀木用具,这里是整个府邸最敞亮和精细的所在,北墙正中摆着一尊红底牌位,上面写着遒劲的黑字“遗传天地亲师位”。
他拈来一炷香,恭敬地跪拜在牌位前。几日来,先是他遇刺险些身亡,后卓儿也横遭不测。前日,小女儿乙娇又在狩猎大会上蹊跷地失踪。正当他痛苦不已时,另外一桩苦难迅猛袭来——昨日他得到消息,前往大唐的船队在辽东海遭遇风暴,乙宏措于冰冷的海上失踪。
乙宏措可是他唯一的同辈亲人。乙宏安听到消息后悲痛欲绝,他把自己关在房内,蜷缩了整整三天。
当下,在家人把依靠的目光投向他时,他却又不得不离开他们,前往平壤任职。他闭上眼睛,低头,真诚地向列祖列宗祈求,保佑他的平壤之行顺利,保佑他平安归来……
拜祭完祖宗后,阖府之人都来到府门前,十辆大马车已装满了行李用具。
“夫君!”夫人站在门楣下,用充满悲伤的声音轻声呼唤他,“等你回来……”
分别的话语毫无征兆地深入乙宏安内心,牵出他体内最柔软的东西。五个孩子中,乙娇失踪,他又要带走卓儿与奴儿,夫人承担着远大于他的哀愁……他凝望夫人,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夫人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捂脸哭泣,泪水从指缝间流出……
乙宏安哽咽了下,抬起头时已是泪眼婆娑。“夫人要坚强。旭儿还小,需要你的照顾。伦儿已经长大了,他会好好照顾家人的。夫人,保重——”
夫人的哭声变得更大。一只乌鸦不忍再听,大叫一声,振翅飞入天空。
乙宏安像失去了魂魄,带上卓儿、奴儿、侍卫乔火和乔黄,以及亲兵二十人,念念不舍地离开了亲人。
出了城门,车队蜿蜒北上。历经七日,他们终于来到平壤都。
高句丽最大的城池矗立在乙宏安眼前。八百年前,这座古城是中国汉朝设立的四郡之一——朝鲜县。之后,双神之一的高朱蒙率领五大部族,利用中国前晋衰落之际,南下朝鲜半岛,吞并了朝鲜县,并恢复了平壤的古称。两百年前,长寿王迫于中国的压力,从丸都城正式迁都平壤。高句丽以平壤为中心,势力不断南下,从未停止统一朝鲜半岛的努力。
荣留王御赐的乙支府宅邸位于平壤城西北角,大同江的西侧,牡丹峰的南部。虽然没有冬比忽的乙支府大,也是一个五进的院落,富丽堂皇,装饰华美。乙宏安安排新管家安置好卓儿和奴儿,随后来到书房。他刚拿起公文准备阅读,便感困意袭来……
第二天用完早膳后,乙宏安大人走出府门,坐进一顶八台大轿,起驾进宫。乔黄和乔火跨上各自的雕鞍骏马,卤薄仪从在前面带路,浩浩荡荡前往安鹤宫。
荣留王是乙宏安夫人的胞兄,华伦王妃的后代。轿子“吱吱呀呀”地轻微摇晃,乙宏安眼前浮现出荣留王高建武年轻时的身影,健壮的身材、清澈的眼睛……抗隋胜利后,在庆功的比武大会上,他穿着黄金板甲,头盔上插着红色和金色的羽毛,犹如燃烧的火焰。他骑着黑色骏马,干净利落地挑落同样年轻气盛的于支留,击倒勇敢无畏的杨万春,把从不放弃的泉盖苏文撞落马下。几乎所有人都感觉到,全大丽的英勇男儿统统不敌他,直到一位神秘的蒙面骑士将他挑落马下……
天神一般的高建武是大丽少女的偶像。把现在的美男子泉男生放到年轻的高建武身边,泉男生也不过是个放牛娃。
到了光华门,有一群太监在等乙宏安。他下了八抬大轿,上了一顶两人抬的软轿。两个太监在前挥麈引导,众人逶迤往会庆殿北面的后宫而去。过了荷花池上的翡翠桥后,乙宏安下轿步行,走到内殿的墀下时,一个身体肥胖之人在那里等候他,身边围满了宫娥和太监。
乙宏安上了台阶。胖人近前一把抱住他,差点把他抓散架。“贤弟,终于见到你了!”
乙宏安这才认出此人正是荣留王。大丽国王将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好好打量了他一番。“贤弟,除了白发, 你一点也没变!”
荣留王仍然高大,但比上次见时胖了两圈,眼中失去了神采。年轻时他意气风发,如巍然巨塔鹤立于众人之中,一对金锤舞得虎虎生风。可现在呢,让众多怀春少女梦寐以求的精壮男儿彻底远去了,岁月摄走了他的灵魂,只留下一具空壳。
乙宏安对荣留王跪拜。荣留王扶起他,牵着他的手往内殿走。坐定后,太监克平拍了下手,十二个打扮妖娆的舞女从两侧款款而出,翩翩起舞,跳起了闻名天下的高句丽舞。
乙宏安看了看这妖娆的舞蹈,心中不安,看来克平所说荣留王沉溺于酒色不假,只是初次见面他不好劝谏。乙宏安刚欲开口,荣留王说道:“贤弟,召你进京,是因为咱们面临一个共同的敌人。”
没想到荣留王省去了所有寒暄,开门见山地提出了要求。
“泉盖苏文?”乙宏安皱着眉头问道。
国王没有直接作答。“贤弟,克平告诉我,你刚进入平壤城便被盯上了。”国王灌了一口酒后小声说,“对此我毫不怀疑。就是眼前的这些舞女中,也有盖苏文的人。”
“盖苏文到底要干什么?”乙宏安问道。
“孤的性命,你的性命。”国王回答,“还有我儿子的性命,他想把这里当成自家后院。”
国王的话让乙宏安想起了镇军大营里的刺客。“陛下,盖苏文恐怕还没有只手遮天的实力吧。”
“那你可小觑他了。”国王哼笑道,“恰恰相反,盖苏文的人无处不在。”
“无处不在?”
“正是。朝堂上,泉家人说一句话,就会引来几乎所有大臣的附和。这帮人披着大臣的皮,实际上却是贪婪的蛀虫,从不停歇地啃噬安鹤宫的大柱子。再不阻止他们,安鹤宫早晚会塌陷。”国王的三重下巴抖了抖,“即使在孤的床上,也有蟑螂爬来爬去。贤弟,孤被监视了,每天都被各种眼睛看,被大大小小的鼻子闻,甚至被摸来摸去。孤告诉你,这种滋味可不好受。”
事情甚至比太监克平讲得更糟糕。“吾王,您——”
“——变胖是我唯一的选择。嘿嘿。”国王摸摸凸出的腹部,“肥胖会让我失去智慧和勇气,盖苏文是这样想的。这为我赢取了一些宝贵的时间。否则,去年孤就死于一场暴病了。”
太监用夸张的语气插话道:“可不是嘛!该死的小安子在陛下的酒里下了毒。幸亏小人及时叫来了太医——陛下的舌头伸出老长。”太监一边比画,一边抹着眼泪,“小人真怕陛下出了意外,留下小人可怎么办……”
“孤很胖,失去了大部分的勇气。可惜盖苏文没能如愿,孤没有失去智慧。孤要在有生之年看到盖苏文的人头离开肩膀,并将它悬挂在安鹤宫的门楣上。”
寒意爬上乙宏安的脊梁骨。“臣弟——明白了。陛下,盖苏文为何敢公然对抗您?”
“首先他有私心,经常将家族利益凌驾于我高句丽之上。针对大唐的国策,更是加剧了我们的分歧。孤年轻时与大唐建立了朝贡关系,确定了亲唐的国策,并遣送弟子入唐,请入国学。这不是说孤举手投降。相反,孤倾全国之力修筑了长达千余里的辽东长城,可保大丽基业。这是百年大计。”容留王饱饮一口果酒,“盖苏文则不然。他主张强吃新罗,对抗大唐。对这种以卵击石的策略,盖苏文乐此不彼,经常为此和我争论半天。让我们脆弱的关系雪上加霜。”
“我赞成吾王的策略,此时我们应当抚慰新罗,结好大唐,否则当真不妙。”乙宏安附和。
“我没有否定泉家对我大丽的功绩。盖苏文的阿爹泉大祚还算兢兢业业,让战后的大丽迅速恢复。不过盖苏文采用欺骗手段,骗取了国人的信任才得以继承父位。这让我始终耿耿于怀。继位后,盖苏文立即露出了凶残的本性。可惜啊,当时我还年轻,在朝中的势力弱,也是无能为力。”
“陛下希望如何改变?”乙宏安凑近。
荣留王喊道:“众人退下。”舞女和侍从依次退出。
乙宏安看了眼克平,被荣留王发觉。国王轻松地笑道:“克平跟随孤几十年了,抗隋时一起喝马溺活下来的。贤弟,你和克平是孤最信任之人,大过太子。”
乙宏安吃惊地回答:“陛下厚爱我等了。太子雷厉风行,会是一个有为的君王。”
荣留王脸上露出愁容。“太子不是省油的灯,这个我知道。你们要好好辅佐他,别让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最让我担心的便是这盖苏文。这老家伙虽然离开了朝堂,但孤总能看到他的影子在面前晃荡。贤弟,你是孤阿妹的夫君。为了你我的后代,咱们断然不能让泉家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否则孤死去的阿兄婴阳王,还有你父亲乙支文德都会死不瞑目的。你们,应当徐徐图之……”
乙宏安暗暗掂量这句话的分量。一直未说话的克平甜腻地开口:“陛下,盖苏文富甲天下。我们买一个人的忠诚需要十金,他可以加到一百金。不过,有一样东西盖苏文买不了,那就是权力。”
乙宏安摇摇头。他端起银制酒杯抿了一口酒,酒液流过嗓子,火辣辣得疼。“欲除盖苏文,必先断其枝叶,再动其根本。”
“大对卢,盖苏文在朝中的势力纵横交错,爪牙遍布。”克平的脸上挂着微笑,“不过,我们总能找到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把这些人统统换掉。或者干脆破釜沉舟。”太监做了一个“咔嚓”的手势。
乙宏安摇头:“这是最危险的做法。”
“你们慢慢计议,商量出计策后再报给孤。”国王打着呵欠,神色昏昏沉沉,已经闭上了眼睛。
“对了,贤弟,”荣留王艰难地睁开眼睛,“大唐使团快要来了,你要好好接待汉使,配合寻找前隋阵亡将士的骨骸,并遣返中国遗民。当心盖苏文的二儿子泉男建。这厮认为我们太惯着唐人,你要万分当心他从中使坏,从而坏了与大唐修好的国策。”
“陛下所言极是,我当小心谨慎。”乙宏安点头同意。
“天卓呢?”荣留王睁大了眼睛,没有看他,仰头灌了一大口果酒。
“托吾王洪福,卓儿文治武功可以说是样样不差。”
国王喜笑颜开:“早知道卓儿肯定会卓尔不群。”
“只是要让吾王知道,卓儿在冬比忽曾经被人下毒,后来被一巫师解救。”
听完这话,国王的手一抖,银杯歪倒,暗红色的酒液汩汩流出。“是谁丧心病狂对卓儿下毒?”
“不确定。”乙宏安无奈地摇头,“但我估计,可能和三韩人脱不了干系。”
“三韩人?三韩人的母国新罗整日舔大唐的脚趾,一想起来就让人恶心。如果不是大唐给他们撑腰,我早就灭了他们。”
这瞬间,乙宏安看到了荣留王年轻时的血气方刚。“他们也有麻烦。三韩部族长金伯无端从溪塔坠亡,至今没有找到线索。据我探到的消息,三韩部内部分成了主战、主和两派,如果主战派的金三笠——金伯的阿弟——占了上风,只怕我灌奴部还有一场战争要打。”
“族长无端坠亡?”荣留王不解地问。
“正是,可惜至今没有头绪。冬比忽城正尽力勘察,争取早日给三韩部一个说法,好免去这场争端。还有措弟,”乙宏安叹息道,“他在辽东海上失踪,贡奉的三艘大船和同行的几百号人马也一起失踪。阿妹乙雪走得早,现在又是措弟。兄妹三人中,只有我苟活在世上。”
荣留王道:“克平已向大唐的郭子奢讲明事情缘由。吾弟勿忧,乙宏措吉人天相,说不定已经游到了对岸,在大唐快活哩。贤弟,戒急用忍,操之过急容易引发大乱子。我们不能再引发另外一场战争了。”
“陛下,您是说大唐的庞孝泰正从北方围攻辽东城?”
“没错。”
乙宏安的思绪飘到了北方鸭绿水的战场上,曾经的一幕幕仍让他心有余悸。当时乙宏安跟随父亲,在萨水(今清川江)给了大隋军队致命一击。饥肠辘辘的中国人无力再战,各路军一击即溃,落荒而逃。
不到两天的时间,隋军狂奔数百里,败退至鸭绿水。正是在这里,数十万隋军将士中了他父亲的埋伏,丧命于此。父亲乙支文德为了警示中原人,竟然将俘虏全部斩首,用头颅堆成了一座座塔,称为“京观”。
在最后的日子里,父亲一直对斩杀俘虏的命令长吁短叹。弥留之际,他把姓氏中的“支”字去掉,以此为后辈祈福,为他所犯的罪孽赎罪。
乙宏安不由自主地说道:“陛下,大唐兴起,国力强盛,远非我高句丽能比。以我对贞观帝的了解,他对上次的失败一直耿耿于怀,所以我们不能冒犯这个强邻。”
“只要我活着,与大唐交好的国策就不会改变。”国王许诺,“杨万春只能靠自己,孤不会发一兵一卒。不过呢,这是他自己造的孽。严格来说,是他儿子造的。”
“他儿子?”乙宏安问道。
“这小子不仅越界,还把大唐的兵营给点着了,据说烧死了上千红袍子。”
“后来呢?”
荣留王回答:“那小子想逃但没成功,被庞孝泰的一个儿子给杀了。庞孝泰正好找到一个开战的借口,便团团围住了辽东城。杨万春这次亏大了,不光失去了一个儿子,连都城也被围了。”
兔死狐悲。说起儿女,乙宏安想到了乙娇。“吾王,狩猎大会上,我女儿乙娇莫名失踪,一起失踪的还有百济王子扶余隆。臣弟一直派人寻找,至今不见他们的踪影。”
“乙奴的双胞胎妹妹?吾妹撑得住?”荣留王的双眼变得更加黯淡。
乙宏安摇摇头。“夫人日渐消瘦。两个孩子如今又跟随我来到平壤都,这让她心中更加苦闷。”
荣留王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我欲重用卓儿,让他和你一样留在朝中。有你我看管,他必定安全无虞,不知吾弟意下如何?”
乙宏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道:“陛下,泉荣雅的生日宴会是怎么回事?”
国王像泄了气的皮球,肥胖的身躯陷入椅中。“此事非常蹊跷。走前孤在宫中饮酒,身体并无异常。可在宴席上,孤的心跳加快,脸红耳赤,可能真的做了些非分之事。不过孤全部不记得了。既然事情已无法挽回,盖苏文正好离开,所以就由他去吧。”
乙宏安苦笑道:“陛下,您这样做会加深盖苏文的敌意,加快他的反叛。”
荣留王对上乙宏安的眼睛,似乎在诉说冤屈。“贤弟,孤早就过了风流岁月,乙雪死后,孤已心如死灰。”
乙宏安僵着身子一动不动,一行清泪涌了出来。朝夕相处十九年的阿妹……他仿佛看到她倒在自己怀中,凝视着他的眼睛,把他当成唯一的寄托。
音容笑貌在,斯人已去兮,是该放下了。乙宏安长叹一声道:“陛下,雷电之晚已过去了十八年,是时候做个了断了。乙雪在天上已经原谅您了。”
“贤弟,你这话让孤如释重负,孤死而无憾了。”国王大受感动,“高家和乙支家自古联姻。你的姑祖母嫁入我们高家,做了平原王的王后,你我是血脉相连的兄弟,联姻的手足。孤决定把传统持续下去。”
荣留王费力站起,庄严说道:“大对卢乙宏安接旨。”
乙宏安跪下后,荣留王徐徐说道:“乙支文德长孙乙天卓身份贵重、文茂武精,授予外事太小兄职位,参与朝政;乙奴冰清玉洁、贤惠端庄,当与太子结为秦晋之好,加冕太子妃,母仪天下。择良辰吉日,举行大婚典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