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书名:大明最后的十七年 作者:蔚旻 本章字数:4196 下载APP
同室操戈,将江山而快私忿
许誉卿的“岂可漫对”四个字在袁崇焕脑壳里生了根,每天循环播放。只不过,它们并没能约束袁督师的手脚,反而更坚定了他总揽大权的心:皇上让本部院(袁崇焕的自称,他挂兵部尚书衔)平辽,结果军队里的小官天天带着兵哗变,现在军饷是本部院弄来的,这帮心怀异志的人都给本部院滚!
袁崇焕迅速地将山海关内外的总兵都换成自己人,包括祖大寿、赵率教和何可纲。
但是,袁崇焕还是不安心,因为还有一个人,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这天,朱由检在批阅奏疏时看到一份别样的上疏,来自皮岛总兵毛文龙。
皮岛,是一个岛,孤悬海外,只能坐船前往,虽小,战略位置却十分重要,可随时出兵满洲大本营。毛文龙在奏疏中写道:“诸臣独计除臣,不计除奴,将江山而快私忿,操戈矛于同室!”意为众大臣不想着如何平奴,天天同室操戈,想着除掉我,简直是拿江山社稷来泄个人恩怨。当时毛文龙显然是感觉到有人要对自己下手,寄希望于皇上来保住自己。可惜朱由检根本无从知晓毛文龙和袁崇焕的矛盾究竟到了什么地步,只批复让他与(袁)督师再“从长商榷”。意料之外的是,袁崇焕压根儿没想过要和毛文龙从长商榷,没过几天,他就让毛文龙身首异处了。
袁崇焕与毛文龙本无个人恩怨,为何急于除之而后快?这还要从毛文龙本身说起。
毛文龙干着袁崇焕一直想干又干不成的事,那就是“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天启元年的时候,毛文龙受命前往河东等地恢复疆土、安抚百姓。他带着四个助手、两百士兵,开了四艘船,先后收复广鹿岛、给店岛、石城岛等一系列岛屿,捉拿岛上投降努尔哈赤的反叛岛官。到驻守皮岛之时,毛文龙安抚的辽民已经数以万计,效率非常之高。
是金子就一定会发光,十二月便有人上疏称赞毛文龙“持孤剑穿贼中”“使今有三文龙,奴可掳,辽可复”。只要国家有三个毛文龙这样的人才,平奴复辽不是梦想。
在袁崇焕崭露头角之前,毛文龙就已经小有名气了,算得上是个前辈。
毛文龙做事很稳,不仅会打仗,还会经营。朝廷天天拖欠军费,手下一帮人等着吃饭,怎么办?自给自足呗。驻守皮岛后,毛文龙大力招商引资,为路过的商队保驾护航,同时也参与人参貂皮的倒卖,大半所得都贴进了军费。
完美。
真的完美吗?并不。
这在当时是犯法的。
不过看在毛文龙给朝廷省麻烦,战略位置又重要,手下的人也没有很多,大家就没怎么管。
天启三年时,毛文龙看上了辽东要地金州,一个四通八达的交通枢纽。他话不多说,制订计划,连战连捷,迅速占领金州。这一仗让毛文龙名声大噪,自此在仕途之路上起飞,还获得了天启帝朱由校御赐的尚方宝剑。对,毛文龙也是有尚方宝剑的人。
此后多年里,毛文龙四处征战,军功卓著,被认为“浑身是胆,满腹皆兵”,是个当大将的材料。毛文龙光环加身,开始骄傲,整个人膨胀起来,向朝廷不断兜售他的平辽大计,说只要占据广宁、三岔河等地,“山海可以无虞”。然而,事实是,他这个山海无虞的前提就实现不了,明朝根本无力收复这几个地方。毛文龙的军队只被当作牵制敌人的力量,夸一夸就完事儿了,没人真认为他能收复辽东。
当然了,骄傲也有骄傲的好处,骄傲的人不会做太恶劣的事情,比如满洲方面曾希望劝降毛文龙,甚至提出“中分土地”,毛文龙看了不为所动,只将信件和来使一起上交了朝廷。
毛文龙实力越做越大,朝廷是既开心又不开心,疑虑逐渐超过了信任。对此,毛文龙毫不收敛,上疏就骂,称朝廷“苟小安,忘大计”,一帮朝臣就知道在敌人有动作时议论纷纷,要是及时增加粮饷军需,剿灭敌人,就不至于有今天了。
待新皇登基,居功自傲的毛文龙第一件事就是要钱,并且狮子大开口,竟要和宁远同等。遭到廷臣攻击后,他满腹冤屈,开始跟皇上诉苦,说自己孤身在外,稍有行动就遭到严重掣肘,难,实在是太难了!朱由检深表同情,忙回复说:“你这些年来的苦心我都知道,廷臣说这些何必跟他们费口舌?”
毛文龙也是个老油条了,知道一边哭穷一边搞钱的套路,哭穷是为了搞钱,搞钱是为了哭穷,总之我已经这么难了,搞点儿钱不过分吧?但户部官员不吃这套,派人去皮岛点兵,认为应该按照三万六千人发饷,坐实糜饷。毛文龙面无愧色、毫不心虚,直说户部只检查了一个岛,其他岛上还有兵士,这样缩减军费简直是没有良心。朱由检是向着毛文龙的,说岛上的辽民,拿起锄头是农民,穿上铠甲是士兵,和内地不可相提并论,不得再说毛文龙糜饷。
皇帝这样袒护毛文龙,显然是对其寄予了厚望,袁崇焕的先斩后奏行为,不仅是毛文龙的悲剧,更是时代的悲剧。
不过,袁崇焕和毛文龙的矛盾也并不是在袁崇焕上任以后形成的,这是一次早有预谋的谋杀。
早在崇祯元年,袁崇焕就明确说过要慢慢收拾毛文龙,与内阁辅臣钱龙锡谈起辽东,他也说:“当先从东江做起。”毛文龙“可用则用之,不可用则杀之”。
袁崇焕是文人出身,毛文龙则是实在的武夫,脑子还是略差一些。古语常云“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话显然是文人说的,在历史上,文人搞武夫那更是一搞一个准,可怜的武夫被搞了之后还说不出话,绝留不下“武夫遇文官,踏进鬼门关”这种话。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袁崇焕决定充分利用督师的权力,一举搞定毛文龙。到了宁远,他就宣布海禁,把毛文龙的海上贸易路线全给掐死,粮草武器全部都经由督师衙门批准才能起航。
被扼住咽喉的毛文龙以为又是朝中文官在参劾他,赶紧上疏皇帝,说自己不断遭受诽谤,心如死灰,但忠心可鉴,绝非贪图权位,现在袁督师一来就“拦喉切我一刀,必定立死”。
毛文龙察觉袁崇焕来者不善,只可惜他以为袁崇焕是有令在身,矛盾的焦点是皇帝,总觉得还有回旋余地。他再次上疏,言辞恳切,写道:“臣受命九年,己方情况和敌方形势都报告多次了,朝廷为何总不信我?我是虚冒军饷贪图金钱吗?不是。我只想等军备充足一举捣灭建奴,现在我一个人孤处天涯,哪里有胆量惹事?”结尾处,他更是无声呐喊:“实在是文臣误臣,而非臣误国。诸臣独计除臣,不计除奴,将江山而快私忿,操戈矛于同室!”
奈何,毛文龙仍未把握矛盾根源,文臣没参他,皇帝也从未示意袁崇焕打击毛文龙,他的哭诉仅被当成了哭穷说辞。
六月三日,毛文龙设宴款待袁崇焕。
这是一场反鸿门宴,刘邦请项羽。
宴上,袁崇焕对毛文龙说:“你久在边塞劳苦,杭州西湖是个快活乡。”
饭桌上的阴阳话一般不会说太明白,袁崇焕话说一半,等毛文龙接茬。
毛文龙不知懂没懂,道:“久有此心,但只有我知道灭奴捣巢之法,灭了建奴,朝鲜又拉垮,到时候也可以打下来。”这完全是酒桌上的吹牛打屁,一套大话和着酒下菜,吃完喝完就当没说。袁书生跟我玩阴阳话?对不起,我是武夫,听不懂。
袁崇焕见毛文龙不吃这套,便直白点儿,说:“有人可以代替你。”
毛文龙就喜欢直来直去的对话,爽快,直接大声道:“此处谁代得?那你袁书生倒是说说看,谁能接得住我这担子!皮岛,舍我毛文龙其谁?”
袁崇焕吃了大瘪,不论是文人脾气还是武将脾气,一股脑都上来了:敬酒不吃吃罚酒,本来还想给你一线生机,没想到如此不识趣,那就别怪本部院心狠了。他迅速转移话题,说要赏赐皮岛士兵,按人头领赏,问毛文龙要花名册。毛文龙自不会兜底,只说:“这次带了三千五百个弟兄来,就按这个数算。”
俩人一来一往,饭桌上已是刀光剑影,步步杀机。
此人必不可留!这是袁崇焕的赴宴心得。
袁书生不过如此。这是毛文龙的开宴心得。
结局已定。
六月五日,第二次鸿门宴开席,这回是袁崇焕请客,邀请毛文龙领赏。
领赏是假,抓人是真,毛文龙一进袁崇焕帐篷就被扣下,各营士兵迅速围拢,里三层外三层,苍蝇都别想飞出去。
袁崇焕走上前,一个一个询问毛文龙随从军官的名字。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这些人居然全都姓毛,整个一毛家军!看来毛文龙在此作威作福已久,竟强迫属下改姓,堂堂大明军队,俨然成了他的私军。
袁崇焕发觉机会,立即卖好:“哪有人人姓毛的道理?你们这些好汉在外劳苦,钱粮不足,实在令人痛心,且受我一拜。以后为国家出力,不愁无饷。”袁书生说话一绝,为毛文龙打工是在外劳苦,为本部院打工是为国家出力,格局顿时不一样了,再许诺一下军饷,人心立刻向往之,毛部军官纷纷叩头谢恩。
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该办正事了,袁崇焕面色一凛,大声指责毛文龙目无天子,国法难容。不给毛文龙解释的时间,他紧接着宣布了毛文龙十二大当斩之罪,包括:不受节制,欺君罔上,刚愎撒泼,侵吞钱粮,走私马匹,杀人越货,强抢民女,谄媚魏阉,等等。
不得不说,袁兵部尚书罗织罪名还是缺少点儿水平,时间、地点、人物统统没有,尽是假大空的帽子。但凡在朝中混过官场的,都不会上当。
毛文龙没混过官场。
毛文龙不服,可是抓不住重点,竟开始就事论事起来。袁崇焕祭出了他的尚方宝剑,大声说道:“你以为我是个书生,不知道我乃是朝廷一员大将?你毛文龙借朝廷宠幸就欺骗朝廷,无法无天,今天不把你毛文龙斩了,以后如何惩戒他人?皇上赐尚方宝剑正是为此!”
毛文龙一听就愣了,以为是皇上要杀他,顿时失去了嚣张跋扈的气势,只求开恩。袁崇焕见状,气势愈盛了,言辞凿凿道:“你不知国法久矣,若不杀你,这一块土非皇上所有!”说罢他向西叩首请旨,发誓如果自己不能五年平辽,“皇上以诛文龙者诛臣”。
戏要做全套,越正式越隆重,大家越觉得是真的。在场人员,除了袁崇焕,都认定了杀毛文龙是圣旨。
随着手起剑落斩首毛文龙,袁崇焕也把自己逼上了绝路。他是明白后果的,因此写奏疏道:“席藁待诛,惟皇上斧钺之,天下是非之……”袁崇焕非常自信自己做的事是对的,只是方法有点儿问题。毕竟只要五年平辽,这些都不是大事。就算五年后平不了辽,守住了也行啊,打不出去我还守不住吗?再不济,反正现在辽东几个主要的将领都已经换成自己人了,未来还能找到人替代我吗?总之就一个字,稳!袁崇焕是忠心的,但谁规定了忠心的人不能有小算盘?
拿着尚方宝剑的袁崇焕把拿着尚方宝剑的毛文龙给杀了,这事儿震惊朝堂。可人死不能复生,已经损失一名大将,不能再损失另一个了,朱由检只好安抚袁崇焕,说毛文龙罪该万死,袁督师杀得好,以后可以继续放心大胆行事。但实际上,朱由检对袁崇焕的不追究完全是寄托在他的“五年平辽”之上,如果搞不定,那就新账旧账一起算。
本来五年是很长的时间跨度,其间很多情绪都可以被抹平,袁崇焕和朱由检这局棋还能再博弈个几回合。袁崇焕千算万算,算计透了自己人,却失算了满洲。一步差,步步差,命运的车轮开始滚动,直朝着前面的每一个人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