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六节里介绍圭峰宗密,说他曾提出过“经是佛语,禅是佛意,诸佛心口,必不相违”,明确表达了贯通融会的意图,永明禅师继承了圭峰宗密的这个思想(《宗镜录》卷一),集合唯识、华严、天台三宗学者互相辩难,对佛教诸宗的分歧思想做了整合,认为佛家万法,根源只在一个“心”字,所谓“举一心为宗,照万法如镜”,以此来贯通诸宗。从禅净双修的角度来看,禅宗修心,有所谓“明心见性”“见性成佛”的说法,净土也修心,要发大愿,要以极强的信心与恒心持诵阿弥陀佛的名号,但禅宗讲究自性自度,净土讲究以自心念佛的内力感应阿弥陀佛的外力,内力与外力共同作用,终于会在刹那之间往生净土。在这个分歧上,永明延寿认为:“若自力充备,即不假缘;若自力未堪,须凭他势。”(《万善同归集》卷上)也就是说,自力与他力是针对不同人、不同情况的不同方法,并不是水火不容的两条道路,而禅宗与净土的结合,会让修行者如虎添翼。永明禅师有首偈子说:
有禅有净土,犹如带角虎。
现世为人师,来生作佛祖。
因为永明禅师力倡禅净双修,所以,他虽然是法眼宗的禅僧,但净土宗也把他奉为净土六祖,禅净双修之法在后来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永明禅师的法门,归根到底是一个“心”字,那么,他所谓的净土和净土宗传统认识中的净土是不是一回事呢?也就是说,净土到底是客观存在的一个外部世界,还是一种心理状态?
《坛经》里有慧能大师为韦据刺史讲解净土的一段:
使君礼拜,又问:“弟子见僧俗常念阿弥陀佛,愿往生西方。请和尚说,得生彼否?望为破疑。”
大师言:“使君听,听慧能与说。世尊在舍卫国说西方引化,经文分明。去此不远,只为下根;说近说远,只缘上智。人自两种,法无两般。迷悟有殊,见有迟疾。迷人念佛生彼,悟者自净其心。所以佛言,随其心净,则佛土净。使君,东方但净心无罪,西方心不净有愆。迷人愿生东方,两者所在处并皆一种心地,但无不净。西方去此不远,心起不净之心,念佛往生难到。除十恶即行十万,无八邪即过八千,但行直心,到如弹指。使君但行十善,何须更愿往生!不断十恶之心,何佛即来迎请?若悟无生顿法者,见西方只在刹那。不悟顿教大乘,念佛往生路远,如何得达!”
六祖言:“慧能与使君移西方刹那间,目前便见。使君愿见否?”
使君礼拜:“若此得见,何须往生!愿和尚慈悲,为现西方,大善!”
大师言:“一时见西方无疑,即散。”
大众愕然,莫知何事。
大师曰:“大众,大众作意听,世人自色身是城,眼、耳、鼻、舌、身即是城门,外有五门,内有意门。心即是地,性即是王。性在王在,性去王无。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坏。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佛即是众生;自性悟,众生即是佛。慈悲即是观音,喜舍名为势至,能净是释迦,平直即是弥勒,人我即是须弥,邪心即是大海,烦恼即是波浪,毒心即是恶龙,尘劳即是鱼鳖,虚妄即是神鬼,三毒即是地狱,愚痴即是畜生,十善即是天堂。无我人,须弥自倒;除邪心,海水竭;烦恼无,波浪灭;毒害除,鱼龙绝。自心地上觉性如来,放大智慧光明,照耀六门清净,照破六欲诸天,下照三毒若除,地狱一时消灭。内外明彻,不异西方。不作此修,如何到彼!”
座下闻说,赞声彻天,应是迷人了然便见。使君礼拜,赞言:“善哉!善哉!普愿法界众生闻者,一时悟解。”
韦据刺史问慧能大师道:“弟子看到出家僧尼和在家居士经常口诵阿弥陀佛的名号,发愿往生西天极乐世界。大师,您给讲讲,这些人真能如愿吗?”
慧能说:“当年世尊在舍卫城的时候,说西方世界离现实世界并不很远。西方世界到底是远是近,两种说法都有,这是根据听众资质的高下而有针对性地说的。资质差的人希望通过念佛往生西天,资质好的人只要清净自己的心性就足够了。所以佛祖说,心净了,佛土也就净了。”这是慧能的一个重要说法:“随其心净,则佛土净”,是禅宗唯心的净土观念。
慧能继续说道:“一个人就算住在东方,只要心净就没有罪业;一个人哪怕住在西方,心不净也一样会有罪业。资质差的人希望自己往生这里、那里,其实哪里都一样。只要心性清净,离极乐世界就不远;如果心生妄念,念多少佛也没用。如果领悟了我的顿悟法门,转眼就可以到达极乐世界,那些只靠念佛的人念一辈子也到不了。”
慧能继续说道:“刺史大人,我说西方极乐世界转眼就能到,现在我们就可以去。您想不想跟我去看看?”
刺史连忙向慧能行礼:“现在如果在这儿就能见到西天净土,何必发愿往生呢!您赶紧带我们看看极乐世界什么样,让我们都开开眼!”
慧能不慌不忙道:“西天极乐世界我已经带着大家看到了。要是没有其他问题,今天的讲座就到此结束了,大家各回各家吧。”
慧能此言一出,大家全愣住了。慧能这才解释道:“每个人的身体都是一座城,眼睛、耳朵、鼻子、舌头、身体,就是五座城门。这五座城门是外门,里边还有一个意门。在这座城市里,人心就是土地,佛性就是国王。佛性若在,国王就在;佛性要是没了,国王也就没了。佛性若在,形神俱在;佛性要是没了,身体也就完了。佛在心中,莫向外求。自性若迷,佛就是凡夫俗子;自性若悟,凡夫俗子就是佛。大慈大悲就是观世音菩萨,乐善好施就是大势至菩萨,自性清净就是释迦牟尼佛,心平气和就是弥勒佛,人我之见就是须弥山,邪念就是大海,烦恼就是波涛,坏心眼儿就是恶龙,贪欲就是鱼鳖,妄念就是鬼神,贪嗔痴就是地狱,愚昧就是畜生道,十大善行就是天堂。不执着于人我之见,须弥山就会崩塌;破除了邪念,海水就会枯竭;摆脱了烦恼,波涛就会停歇;没了坏心眼儿,鱼龙就会绝迹。
“各位,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佛性,佛性会大放智慧之光,把眼、耳、鼻、舌、身、意这六座城门照耀得清净通透。贪嗔痴如果被智慧的光明照破,地狱就会立刻消失,心中一片澄明,这不就是西天极乐世界吗?”
慧能这番话,把极乐世界、佛祖、菩萨、天堂、地狱做了全新的解释,大家纷纷赞叹,刺史也再次向慧能行礼。
这样的净土就是“心”的净土。
泰国的佛使比丘对天堂和地狱的解释也是这般以“心”为出发点的:佛陀不是个唯物论者,他不会以身为准则,以至于说地狱是一个用铜锅煮人或煎人的地方,佛陀以“心”为准则。
佛使比丘从“心”的角度出发,对地狱的解释非常明确:地狱的意思是焦虑(泰文字义为“灼热的心”),当人经历像被火烧烤一样的焦虑时,当下就化生为地狱众生,这是“心灵的投生”。身体虽然仍居留人道,但焦虑一生起,心就坠入地狱,如因怕犯错,或因怕被处罚,或因担忧威望受损,或由于其他种种原因而产生焦虑,这就是地狱。
耐得住寂寞,才能看到风景
千峰顶上一茅屋,老僧半间云半间。昨夜云随风雨去,到头不似老僧闲。
——归宗芝庵禅师
宋代禅宗以临济宗与云门宗最盛,临济宗六传至石霜楚圆门下,旁出杨歧方会和黄龙慧南两支,遂成五家七宗之局面。归宗志芝庵主即出自黄龙慧南门下,深得黄龙真传。
在庐山归宗寺,归宗志芝庵主作过这样一首偈子:“未到应须到,到了令人笑。眉毛本无用,无渠底波俏。”波俏是当时的俗语,是俏丽、漂亮的意思。这首偈子很是难解,只能看出最后两句大概是在说无用之用。没过多久,黄龙慧南隐退,僧众亲附于归宗志芝庵主,但归宗不愿意领受寺中职务,而是在绝顶高峰上结庐而居,并作偈说:“千峰顶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昨夜云随风雨去,到头不似老僧闲。”(《五灯会元》卷十七)
世人羡慕僧侣生活,原因有很多,其中很主要的一点就是“日上三竿僧未起,看来名利不如闲”。当然,说归说,却没见有多少在名利场上奔忙的人真的放开名利,享受悠闲。这种话,要么是那些成功者得了便宜还卖乖,要么是那些未成功者给自己的一点心理安慰。
别看佛教绵延三千多年,信徒遍布全球,但多数人只是把它当作一个心理靠山,或者是一个心理上的避风港,在这个意义上说,其实信的是不是佛教都不重要,就算信的是上帝、是太上老君、是玉皇大帝,并没有任何区别。有难处的时候烧烧香、磕磕头,心理不平衡的时候在佛前倾诉一下,或者从包罗万象的教理中挑选几条作为找回心理平衡的良药,也不管这些内容是真经还是假经。但是,修行生活如果真是“日上三竿僧未起”的闲法,这和佛陀悟道的经历显然是大相径庭的。
真正的修行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世上确实有很多不劳而获、好逸恶劳的和尚,却没有不劳而获、好逸恶劳的佛法。“千峰顶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这样的悠闲至少先要建立在绝顶结庐的基础之上,要忍受常人所不能忍受的寂寞,要忍受常人所不能忍受的艰苦。绝顶高峰,一间茅屋,没有一点世间的喧嚣,只有清风白云为伴,即便是孤高的白云,也会被雨打风吹去,“到头不似老僧闲”这个“闲”字,表面上是悠闲,实际上是坚韧,云随风雨去,老僧兀自寂然不动,心志坚定,不为任何外物所移。
这首诗偈还有两个变体,一是“高山顶上一间屋,老僧半间龙半间。半夜龙飞行雨去,归来翻笑老僧闲”,二是“万松岭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三更云去逐行雨,回头却羡老僧闲”,字句不同,意旨并无两样:无论是云是龙,都有身不由己的地方,只有高山顶上的这位老僧,任凭世间如何喧哗,任凭风云如何变幻,只是自来自去,不受外物的羁绊。
修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些高僧出入有高车驷马,身边有徒众如云,所结交者不乏政界名流、富商大贾,一言一行为万众瞩目,讲经说法无论对错都会被信众奉为经典;也有些高僧结庐于无人之境,门前无车马之喧,一旦开口说法,即便全是真经真义,也很容易被“正信”的信徒们大加挞伐。只认金装不认佛,这是世人的常态,好在像归宗志芝庵主那样的修行者是耐得住寂寞的。
不必贪恋过去,更不必忧惧将来
过去事已过去了,未来不必预思量;只今便道即今句,梅子熟时栀子香。
——石屋禅师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曾论《石屋山居诗》的诗艺,说“其诗不脱诗家语录之气,不足以接迹诗坛”。
这句诗艺上批评,其实正是禅诗原本的面貌。禅诗是从偈子来的,佛经里边多用偈子,为的是便于诵读。偈子不必讲究诗意,一有诗意,反而会障碍了佛理。佛经里的偈子大多是非常朴素的,不事雕琢,禅宗的偈子本来也是这样,比如“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再如“慧能无伎俩,能断百思想”,都是平常说话而已,至于“一瓶一钵垂垂老,千水千山得得来”,“禅客相逢唯弹指,此心能有几人知”,都是讲求诗意的句子,表现着诗意与佛理两相结合了。
严格来说,偈子里的诗意不但不应该是修行者所追求的,反而应该是他们所避免的,使朴素的佛理沾染世俗美学的意味对修行者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对美的追求难免会妨碍对道的追求。当然,世俗之人喜欢诗歌的禅意,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过去事已过去了,未来不必预思量;只今便道即今句,梅子熟时栀子香。”石屋禅师的这首诗,意思明白简单: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不必多有追想,未来的事还没有到来,也不必多做预期,今天就办今天的事,说今天的话,就像花儿当开时开,当落时落。
以世俗眼光来看,这首诗说的是一个很朴素的道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今朝有酒今朝醉。但对这样的人生观,不用细想也知道是有问题的:如果任过去的事过去,那就意味着历史经验对我们是毫无价值的,如果你昨天无缘无故骂了人,不思悔改,今天还照旧,无论对世俗之人还是对修行者来讲,似乎都不是好事;如果对未来毫无预期,我们显然不会有储蓄观念,也不会去春种秋收了。如果每个人都是这么过日子的,人类早就灭绝了。
所以说,对佛经要多读、多想、多认识,很多禅师的话虽然用的都是世俗语言,但背后是有佛学基础的,我们只有了解了背后的这些佛学理论,才知道禅师们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到底有什么含义。
石屋禅师这首禅诗的背后说的是慧能大师的无念和无住的观念。大略来说,大家应该都知道蜈蚣跳舞的故事,蜈蚣的踢踏舞跳得一流,乌龟很嫉妒,于是有一天乌龟对蜈蚣说:“你的舞步跳得真是太好了,我真想跟你学学。你能告诉我你跳舞的时候是先抬哪只脚吗?”这一下可把蜈蚣问住了,抬抬这只脚,好像不是,抬抬那只脚,好像也不是。后来再要跳舞的时候,蜈蚣总是会想起这个问题,从此就再也不会跳舞了。
先抬这只脚,还是先抬那只脚?这样一种思维状态就和琢磨风动还是幡动是一样的,而慧能所说的“佛性无所谓动与不动”就大略相当于蜈蚣先前跳舞的时候无所谓先迈哪只脚。心念不执着于外物,自然流转,是谓“念念无住”,心里不要执着先迈哪只脚的问题,这才能跳得起来。
“于一切境上不染,名为无念”(《坛经》),无论是过去事还是未来事,想自然是要想的,也不可能不去想,但心念要做到自然流转,不可染着,一旦染着,自心就会受到外境的束缚,“若一念断绝,法身即是离色身;念念时中,于一切法上无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缚;于一切法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坛经》)。
简单地说,过去的事自然要想,也必然会想,但不能陷进去就拔不出来。最常见的就是一个人无法从过去的挫折感当中摆脱出来,于是借酒浇愁、自怨自艾,这就是心念被过去给束缚住了;未来的事自然也要想,也必然会想,但也一样不能陷进去就拔不出来,以致杞人忧天、庸人自扰,这就是心念被未来给束缚住了。只有摆脱束缚,让心念自由任运、自然流转,便是禅境。
如果要等一切齐备,就永无开始之日
即今休去便休去,若觅了时无了时。
——云峰禅师
这两句话不大易解。《宝王三昧念佛直指·劝修第九》劝人修佛,在最后把这两句话作为结语。个中含义,只有联系上下文来看了。
经文说是劝人修佛,但道理说的是修佛的好处实在显而易见,根本不用别人来劝:“夫净秽同心,生佛一理,诸法本等,奚假劝修。其奈众生迷心作境,净秽斯分,对待相成,缚脱迥异,缠缚多劫,不觉不知,故须劝娑婆苦海众生,求生西方极乐世界也。”净心与染心都是同样的佛心,众生与佛都是一样的,哪里用得着劝人修佛呢?但是众生不曾觉悟,妄自生出分别,于是历尽千劫万劫,总被轮回束缚,摆脱不去,所以才有必要规劝大家一心修佛,也好脱离生死苦海,往生西天极乐世界。
经文继续说到,如果人们能够明白这些道理,自然就会一心修佛,就好比凡夫俗子见了有利的事自然便会趋之若鹜,就算想制止他们都制止不了。一时之利益尚且让人趋之若鹜,更何况修佛为的是永恒之利益。一边是金玉,一边是沙土,就算是小孩子也知道取金玉而弃沙土,用不着别人来劝。修行之人也是这样,既然知道此生世界是苦,西天世界是乐,轮回当中是生死沉溺,彼岸世界是自在解脱,当然会舍此秽土,而求彼净土。苦乐二土都是佛陀亲口所说,自然不会有错,用心修行,自然有得。因果业报,修行不易。那些生于天界的众生,以三品十善之因生三界天,各自经历无穷劫数,修成者寡,失败者众,中间若是遇到邪恶魔党,常会前功尽弃,何等辛苦,而我们凡间之人,仅仅在此一生之中,勤于修行,便会蒙佛接引,摆脱轮回,亲与佛国闻法悟道。
修行要尽早。“如是功德,若一念失修,便属后世,岂宜自缓,况又世事千端,生缘万扰,如锁如钩,连环不断”,修行一有中断,今生便很难悟道解脱,只好寄望于来生,所以我们应当抓紧时间,不可稍有放松,更何况世间事纷纷扰扰、头绪万千,如锁如钩,连环不断,一切种种,都需要我们应付,时间和精力如果都被俗务占去,岂不是大大影响了我们的修行?
经文下面有三句话是常常被僧侣们抄写持诵的,即“无常迁变不可久留,纵寿百年不逾弹指,今日明日难保其存”,意思是说,世事无常,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纵使人生百年,也不过是弹指之间,这一刻还健健康康的,谁知道哪一天就结束了此生。
世事无常,人生短暂,修行之人总是想着舍弃无常而追求不变,舍弃短暂而追求永恒,“佛以一大因缘出世”,这个“一大因缘”,佛教的根本目标,便是要解决生死问题。无论我们是青春还是老年,生死问题都是迫在眉睫的。如果此生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度过,那么“忽于眼光落地之际,不觉刹那异生,随其业因受形别类,披毛戴角着地飞空。今日见解都忘,恍忽三途六趣,飘零多劫不知自归,可谓大苦。纵是弥勒出世,而我生处何知,尚不闻父母三宝名字,何况经教圆谈?”——倏忽之间陷入轮回转世的圈子,随着自己先前所造之业而受生于六道中的一道,也许就生在畜生道了,身上长毛,头上长角,全然忘记了前生的事情,继续在轮回当中生死流转,历经千劫万劫而不休,可谓大苦,更不知什么时候才又有机会听闻佛法,重新修行。如果能想到这些,当下就应该奋发努力,以坚毅之心立下大志,刻苦修行,求得解脱。
从什么时候开始修行,又是一个问题。如果要等一切条件齐备,那恐怕永远也没有开始之日,直到发现时日无多的时候才追悔莫及。经文总结道:“所谓晴天不肯去,直待雨淋头。古云:即今休去便休去,欲觅了时无了时。斯之谓也。”弘一大师所引的两句就出现在《宝王三昧念佛直指·劝修第九》的结尾部分,联系上下文,是说不要等待万事俱备,只要肯从现在开始。
千劫万劫,轮回无尽。修行之功,仅仅差之一步,就可能又要等上千劫万劫。且尽此生去努力,从现在开始,珍惜一分一秒,以无上的信心与毅力成就佛道,勇猛精进,莫误时光!
不如抓住人生最重要的事
琐琐含生营营来去者,等彼器中蚊蚋,纷纷狂闹耳。一化而生,再化而死,化海漂荡,竟何所之?梦中复梦,长夜冥冥,执虚为实,曾无觉日,不有出世之大觉大圣,其孰与而觉之欤?
——仁潮禅师
这段话的要点只在于“执虚为实,曾无觉日”这八个字而已。芸芸众生,熙熙攘攘,在这世界里忙碌奔波,没有一点喘息之机,有人以为自己做了很多,成就了很多,其实又如何呢?不过是恍然一梦罢了。我们所孜孜以求的,究竟多少是虚、多少是实,我们又何时能够明白?不妨闲下一刻,静下一刻,且回首,且思量。
唐代澄观《大方广佛华严经随疏演义》做过这样一个比喻:“如猕猴执月,月岂有心诳猕猴耶?愚夫执虚为实明是自诳。经云诳愚夫者,是愚夫不了之境义似诳耳。”猴子在水中捞月,以为捞到了月亮,我们知道这无非是一场幻境、一个骗局,知道猴子所捞到的那个月亮只是一个影子罢了,并不是真实的月亮。但是,这难道是月亮存心在欺骗猴子吗?当然不是,只是猴子自己愚昧而已。我们人类又比猴子高明多少呢?在这个红尘世界里辛苦地捞这捞那,所捞的东西又何尝不是镜花水月?
如果你去告诉猴子,那个月亮只是幻影,猴子会听你的话吗?如果佛陀告诉我们,红尘世界只是一个幻影,我们会听佛陀的话吗?猴子限于它的智慧,自然不会听信,我们的智慧又比猴子高出多少呢?我们取笑猴子之痴,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痴人?贪、嗔、痴是为三毒,这个“痴”字自然也是每个人身上根深蒂固的东西。
猴子要想明了水月幻境,必然得知道水中之月何以为幻的道理,人们要明了红尘为空,自然也要知道红尘何以为空。达摩的修行法门分理入和行入两项,所谓理入,顾名思义,是从佛理入手,洞悉佛法,达致解脱。从佛理上讲,对红尘何以为空的论证是佛教的一项基本论证,也是众多佛经从不同角度不厌其烦在讲的,比如大家都很熟悉的《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这一段大家熟悉的经文,首先涉及佛理的一个根本原理:五蕴皆空。这里所谓的空,并不是没有,不是不存在,而是虚像。好比在电影院里看电影,银幕上有人物,有情节,有背景,但我们都知道,银幕上的这些东西并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一种幻影。幻影是否存在呢?当然是存在的,这便是“有”。幻影是不是真实的呢?当然并不真实,这便是“空”。空,指的是虚幻不实,而不是空无一物。
从另一个角度讲,在前面已经介绍过“五蕴皆空”和“四大皆空”的基本含义,所谓“五蕴”,就是色、受、想、行、识,其中“色”即是物质界,由“四大”构成,受、想、行、识都是意识的能力,比如思想、感受。早期佛教的基本主张认为,人是由地、水、火、风(属于物质)和受、想、行、识(属于意识)聚合而成的。好比一座森林,森林并不是“一个”东西,而是一个集合名词,它是由许许多多的树木一起构成的,这些树木有的生,有的死,有的繁茂,有的凋谢,虽然看上去森林还是这座森林,但一座恒常不变的森林根本就不存在。同理,像军队、公司这种事物也是“不存在”的。人,也是一样。森林是许多树木的集合,这种“集合”按佛家的话说就是“蕴”。
相关的佛理非常复杂,这里简要而言,世间万事万物因缘和合,空幻不实,迁流不息,没有什么是真正可以执为我有的,一切贪念与爱欲的对象,一切嗔念与怨愤的对象,皆非实相,执之如掌中流沙。纵然可执,而主体之我亦非实相,执之便如同流沙掩埋城市,大风过后,流沙飞走而城市复现。
更为极端的说法便是所谓“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简而言之,就是客观世界的万事万物都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由意识产生出来的。这显然会引发一个大家关心的问题:这样一来,轮回的主体何在呢?也就是说,谁在受报,谁在轮回?
这是古代中、印两地的高僧们争执已久的一个问题。取一家之言而论,印度的龙军大师是阐述这个问题比较有名的人物,他在《弥兰陀王问经》里做过一个比喻,说轮回是怎么回事,就像有一支燃烧的蜡烛,你拿着这支燃烧的蜡烛去点燃一支新蜡烛,你会看到火从这支蜡烛传到了那支蜡烛上,轮回的主体就像这火一样,你既不能说新蜡烛上的火就是原来那支蜡烛上的火,也不能说这两支蜡烛上的火是毫无关系的。
理虽如此,但世人往往执虚为实,如同猴子往往执水月为实月,如同梦中往往执梦境为实境,能够看明白水月并非实月、梦境并非实境毕竟不是易事,所以这也是各家经典所极力阐述的。《大乘止观法门》就是这一类经典中的典型,相传出自天台宗慧思大师之手,讲述禅修精要,力证现象之为虚像,其中有云:
虚状法内有于似色似识似尘等法。何故皆名为似?以皆一心依熏所现故,但是心相似法,非实故名为似。由此似识一念起现之时,即与似尘俱起,故当起之时即不知似尘似色等是心所作虚相无实。以不知故即妄分别执虚为实,以妄执故境从心转皆成实事,即是今时凡夫所见之事。如此执时,即念念熏心还成依他性,于上还执复成分别性,如是念念虚妄互相生也。
这段的核心意思便是“境由心生”,这个词我们现在已经把它世俗化了,而在佛理上,“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一切存在都只是心的变现。若是以般若智慧洞明了个中真相,便是“觉者”,也就是佛,若是执虚为实,看不破个中真谛,便是凡夫俗子。凡夫以为所见皆真,便始终陷在虚幻的泥沼里,虚妄之心越生越多,生生世世无法自拔。
生死事大,切莫执虚为实,待有“出世之大觉大圣”的悉心点拨,我们自当洗耳聆听才是。只是世人往往视红尘之中的蝇营狗苟为大事,把佛法当作世俗生活的一味调剂品而已,这不仅是执虚为实,而且是执末为本了。
日行一禅,终成善果
纵宿业深厚,不能顿断,当方便制抑,自劝自心。
——妙叶禅师
这句话最早的出处应该是蕅益道人智旭的《宝王三昧念佛直指》。
和许多大德一样,智旭的生平也充满了传奇色彩。最初,智旭的父亲持诵大悲咒,梦见观音大士送子,于是生下了智旭。一出生便有佛缘的智旭在年轻时代却走向了佛教的反面,他醉心儒学、推崇孔孟,为了捍卫儒学,甚至写下长篇大论来批判佛教,如果按照佛门的标准,智旭这是犯下了严重的诽谤三宝之过。
但是,一个偶然的机缘,智旭读到了莲池大师的《竹窗随笔》,豁然醒悟,顿知今是而昨非,便把以前的文章尽数焚毁,从此潜心向佛,日日浸淫于经卷之中。在二十岁那年,智旭读完《地藏菩萨本愿经》,坚定了出世之志,每天勤诵佛号,一意修行。
后来,智旭得了一场大病,眼看就没得救了,于是改变了以往诵读经卷的习惯,更加努力地念诵佛号,发愿往生西天净土。净土修行,求的便是临终之时内力与外力呼应相合,由阿弥陀佛接引往生,而颇有戏剧性的是,智旭的病情居然好转,修养了一些时候便彻底康复了。
佛教向来有判教之说,各部佛经与修行法门也被各宗各派各自划分为了义与不了义,或者说是终极真理与方便法门。智旭之念佛,属于净土法门,而当时的禅宗僧侣大多把这一净土法门视作方便法门,不以为它是终极佛理。
确实,不读佛经、不习禅定,只是一门心思念诵佛号,这样修行的人大多是些愚夫愚妇,他们并不懂得佛法的真谛,也无力去辨析佛经那种那么多繁复无比的名相义理,这自然会使很多人对净土法门心生轻视,认为净土念佛只不过是针对愚夫愚妇的方便法门而已。智旭针对这些看法做了许多的辩护,他认为念佛的法门确实没有什么殊异寻常之处,关键只在于“至诚深信,努力行持”,说出来非常简单,持之以恒却很不容易,如果以为念佛只是肤浅的功夫,有空就念,没空就算,这是不会有什么意义的。念佛也是禅,甚至是更为高妙的禅,“若人但念弥陀佛,是名无上深妙禅”,一心念佛,心与佛是一而非二,是圆融无间的一体,而非主体与客体两端,这便是念佛三昧,不必向外寻找。
弘一大师这里摘引的“纵其宿业深厚,不能顿断,当亦方便制抑,自劝自心”,便是智旭劝人一心念佛的说法,具体意思需要联系上下文才能明白。
这一句见于《宝王三昧念佛直指·劝持众戒第十一》,《劝持众戒第十一》是紧承《劝戒杀第十》而来的。在《劝戒杀第十》里,智旭大师阐述了戒杀的意义,接下来的《劝持众戒第十一》便由戒杀谈到一切戒律:
惑者问曰:今闻《念佛直指》戒杀之说,可谓指体投机事理悉备,实善世利物之训也。敢问:“为只此杀业当极戒之,为兼盗淫妄等诸恶悉宜深戒之耶?若当悉戒,何以语之略也?”答:“噫!是何言也。子岂不闻经有具足众戒之说?奚独戒杀,但杀业最重,通于贵贱,人所难除,故于正行之首,先令断杀,庶可具乎众戒,故语之详耳,戒体岂有取舍哉。又若戒德不修,凭何立行?如器欲贮醍醐先涤不净,修三昧者亦复如是,必众戒清净乃可得成。纵其宿业深厚,不能顿断,当亦方便制抑,自劝自心。省身悔过修四念处,了知世间乐少苦多,无常败坏不久磨灭,一切诸法皆不清净,如梦幻无我,设诸方便而使必断,岂可随妄念而失其宰。又戒德虽具,若不使身心澄定息诸世间伎能杂术,乃至一切若善若恶能分念者,设不屏去,何能一心修此三昧。三昧不一,往生何由。然今一切众生无明业识遍周法界,苟起一念世心,便被如是等尘劳魔党牵拽将去,全身陷没,求出无期。譬如游鱼虽逸一丝可系,其害非不大也。心念尚尔,况身行哉。今既修此三昧,正欲如箭一心取的,不待此身报尽跳出稠林,决生净土,岂可失戒攀缘志行因循。使三昧不成,更入恶道可不痛伤。若果闻之不戒,则临终无验,莫谓佛力无感应也。”
有人问道:“听了您讲的戒杀之说,可谓完备,但我不大明白的是,是否只有杀戒才是我们应该尤其注意的呢?还是盗、淫、妄语等戒律也一样重要呢?如果是一样重要的话,为什么您唯独把杀戒讲得特别详细呢?”
智旭答道:“怎么能这么说呢!你难道没听说佛经上有具足众戒的说法吗?岂止应该戒杀,只不过杀业最重,人人又都易犯难除,这才在正行之首率先戒杀,由此而及盗、淫、妄语等诸般戒律,并不是说戒体可以由人取舍。况且戒德不修,又凭什么来指导行为呢?好比杯中要盛美酒,先得把杯子洗净,修习三昧也是一样的道理,必须要等众戒清净才有可能修行成功。纵然以往的生生世世造了太多的恶业,不能在今生立时斩断,也应当多加抑止,慢慢克服。(纵其宿业深厚,不能顿断,当亦方便制抑,自劝自心)。要多反省,多悔过,了解世间乐少苦多、无常易变的道理,不可随着妄念而让本心失去了主宰。
“再者,即便戒德具备,但心思仍然容易受到世间俗务的吸引,又怎能一心一意修此三昧呢?三昧不一,又该从何往生呢?然而,无明业障无所不在,即便起了一丝的世俗之心,此身便也很可能会被魔党牵起,往生无期。心念尚且如此,何况行为?
“如今修此三昧,好比射箭,必要一箭中的,必要在此生斩断业报,决生净土。如果不勤加修习,致使三昧不成,甚至堕入恶道,实在可悲可叹。闻听了这般道理,如果不加惧戒,则临终之时无法感应阿弥陀佛接引净土,那时候可不要埋怨佛力不生感应呀!”
所谓宿业深重,就好比一个学生连续几年一直功课很差,要想一下子有个突飞猛进,显然是不现实的,但是,难道因此就可以自暴自弃、随波逐流了吗?当然不可。一点点地改进,一步步地提高,积少成多,便总会有成功的一天。“纵其宿业深厚,不能顿断,当亦方便制抑,自劝自心”,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修行。
心怀善念去生活,播下的种子终会生出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