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要原谅自己

书名:娇矜 作者:打烊 本章字数:5086 下载APP
人是酒后失足掉进河里淹死的,有几天了,他身上什么证件都没有,警察花了点时间确认身份,然后才辗转联系上严锐。
  许沅陪着严锐去认尸。
  严锐从接到电话后,就陷入了沉默中,他一向能装,遇到越大的事便装得越像是个正常人。可能清楚严锐和他爸之间的事的人会觉得严锐一定很恨他爸,恨到严立民死了,他也不会难过。
  但许沅知道不是这样,严锐对他爸的感情很复杂,用一个恨来概括太单薄了,父母和子女之间是一笔牵扯不清的债务,在严立民第一次跑路之前,他和严锐相依为命十几年,那段时间并不会因为他后面的所作所为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就像她和赵秀芳之间的亲情再淡,也无法对她视而不见。
  他们拥有的东西太少了,只要是属于自己的,哪怕只有一点点,都看得很重,严锐对真正不在意的人,是不会有任何情感波动的,他有多恨严立民,就代表着他有多在意他。
  严锐认完尸回来,许沅迎上去问,“确认了吗?”
  严锐点点头,“确认了。”
  许沅心里一沉,严立民坑了她和严锐一辈子,她本该怨恨他,可此刻听见他的死讯,她还是会觉得唏嘘,所有的恩怨过往,在死亡面前都不值一提,人死债消这个词有时也不无道理,只不过债消后,生者却不一定会解脱。
  她偷偷看严锐,他神色如常,没有任何异样。
  警察道:“严先生,节哀顺变,跟您这边说明一下情况,经过调查,我们基本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初步判定人是死于意外。”
  严锐点点头,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他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道:“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已经联系了火葬场,等会儿就会把他接走。”
  警察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大约是因为严锐无论是表情还是声音都太淡漠了,仿佛死的不是他爸,而是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他甚至低头看了眼资料,似乎是在确认有没有找错人。
  只有许沅站在严锐身后,发觉他腰板挺得笔直,每一寸肌肤都在自我拉扯,他在装。她在那一刻有种很强烈的冲动,很想抱抱他。
  当事人如此冷漠,警察也有些尴尬,他道:“好,那行……”
  他准备回去干别的工作了。
  可这时严锐却又突然问道:“方不方便告知一下,您这边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不算什么机密,警察道:“我们找到了死者……您父亲的工友,那人告诉我们,严立民有一个儿子在嘉陵企业当领导,我们也调取了严立民的户籍资料,然后——”
  “了解了。”严锐打断道,“辛苦了,等火葬场的人来了以后,麻烦您这边直接把尸体交接给那边。”
  警察又怔住了,“啊……好。”
  “我们走吧。”严锐看向许沅。
  许沅还在想他问这个的用意,没能及时给他回应,她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严锐神情漠然,只有眼底弥漫着凉意,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可能她的反应看起来都比严锐大一点。
  警察到底忍不住问,“你不跟着过去吗?”
  严锐冷笑,语气平淡但狠,“让他死远一点。”
  警察都被他吓了一跳。
  说完他朝她伸出手,许沅毫不犹豫地将手塞进他掌心,这时候计较什么毫无意义。
  冰凉刺骨,如同无情的夜色。
  他牵着她走出去。
  大城市的夜晚繁华绚丽,他们走过一盏又一盏的路灯,脚步又急又冲,许沅一直看着严锐,但他的神情影影绰绰,她看不真切,不过眼睛看不见的东西,用心看就清晰了。
  她当然可以和他一直走下去,只要他愿意,一起走到天亮也没关系,但她不想他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
  许沅突然停下来,两人的手臂拉扯成一条直线,严锐紧抿着唇,他问:“怎么了?”
  “累了。”许沅小声抱怨,像撒娇似的,“脚疼。”
  为了搭配这条裙子,她穿了一双有跟的凉鞋。
  严锐低头看向她的脚,脸色很沉,负面情绪在短时间内迅速发酵,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程度。许沅察觉到他在自责,但仅仅是让她走累了这件事,远不足以让他自责到这种程度。
  许沅突然后悔不该这样说,严锐的情绪很不稳定,一点点小事都会被他放大,最后折磨到自己身上,他是个很容易因为拖累到别人而责怪自己的人。
  她心里疼得不行。
  许沅摇了摇他的手,试图把他从自己的世界里拉出来,“我们去那边的椅子上休息会?”
  “好。”他回过神,声音压低,也压住了情绪。
  然后他突然蹲下,将她横抱起来,许沅硬生生忍下了惊呼声,揽住他的脖子,如果换一个时间,这个久违的怀抱一定会在许沅心里激起惊涛骇浪,可现在她什么多余的心思都没有,严锐大概都忘了他们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也没有想过他这样做是否不合时宜,这也侧面证明他的理智已经所剩无几。
  严立民的死对严锐的影响,也许比她想象中还要大,那到底是他爸,还死得这么突然,让人一点准备都没有。
  他抱着她走到椅子上坐下。
  这是一个街边小公园,高大的树木挡住了光线,让他俩融入了黑暗中,他们并排坐着,中间隔了一点距离,许沅思索着该如何开口。
  没等她想出来,严锐却突然低声道:“我不知道他居然也在A城。”
  许沅有些惊讶,但容不得她多想什么,她害怕她多犹豫一会,严锐就不会再说了,她太懂他了,倾诉对他来说很难。
  她问:“你们很久没见了吗?”
  “嗯。”严锐拿出烟点上,许沅留意到烟盒里只有两根了,他今天抽了一整包。
  “可能…四年,还是五年没见了,我记不清了。”他单手捂着脸,回忆得很艰难。
  许沅很震惊,“当年你们不是一起走的吗?”
  严锐侧头看她,他们还没有聊过他一走了之的事,因为他们都不敢轻易触碰这块伤疤,许沅也很诧异自己耿耿于怀的事情竟然在这一刻如此自然地开了头,她只能将这归咎于时机。
  他们的心思都不在这上面,才能平心静气地谈。
  严锐摇摇头,“我和他想得不一样。”
  他嘲讽道:“他只想着逃,我不想,我他妈为什么要逃!”
  说到后面,他有些咬牙切齿,拿烟的手都在抖,像是气球破了个口子,情绪呼啸着吹出来,又急又猛。
  许沅呼吸也猛地一紧,有点喘不过气来,严锐居然真的没跑,她一直都知道严锐不是会逃避现实的人,可一想到那么大一笔债务,她宁愿严锐真的跑了,否则他拿什么还,他当年就算再厉害,也不过就是个刚成年的学生。他跑了起码不会被债务压垮,但他没有,他居然真的没有。
  许沅声音不自觉地颤抖,她以前觉得没能上A大已经是严锐遭遇的最惨的事情,现在看来,那也许只是冰山一角,她不敢想严锐到底经历了什么,“所以他走了,你没有吗?”
  “不是。”严锐没察觉到许沅的异样,他神情厌恶,“一起待了一年多吧,然后他还是跑了。”
  “那一年…你在哪儿?”许沅竭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他肯定不在沅南,毕竟她第一年几乎把整个沅南跑遍了,都没有打听到他的消息。
  “在外地。”严锐道,“欠了那么多,没那么容易跑掉,而且……”
  他看了许沅一眼,当年他和许沅谈恋爱的时候并没有刻意避讳什么,毕竟谁也想不到严立民还会赌,所以当年许沅等于也是和他绑在同一条船上的人,他如果真的跑了,谁能担保那些人不会去骚扰许沅?他得到消息的时候,许沅的自招都没开始,一旦他们真的找上了她,他真的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那时他真的走投无路了,摆在他面前就两条路,要么他带着许沅一起走,两人都不读了,就那样躲着,要么他担下这件事,这样起码能保许沅一个安静日子。
  说是两条路,但他其实根本就没得选,他们什么都没有,唯一能握在手里改变命运的就只剩下高考了,他不可能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断送两个人的未来。
  如果可以,他也想和许沅好好告别,他甚至想过能不能编造一个谎言和她分手,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否定了,许沅不会相信的,他们都坚定地相信彼此的感情,他只要表现出任何一点异样,她都会察觉到,按照她的个性,她肯定选择和他一起承担,但他不想这样,他只能在她还没意识到什么的时候消失。
  严锐闭了闭眼,接着道:“而且我没想过跑,我主动联系了他们。”
  他不大想和许沅说他那两年的事,干脆一笔带过,他说:“四年前,嘉陵举办了一个全国数学竞赛,我参加后成功签约了嘉陵,公司帮我还了所有的钱,然后我给他打了个电话,说钱还清了,那之后就没再联系过。”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概括了他六年的辛苦。
  她知道,他会给人看的只有勋章,没有苦难。
  许沅按住自己发抖的手,心里难受得不行,她开始深呼吸。
  两人沉默了一会,严锐手里的烟慢慢烧到底,他丢在地上踩熄了。
  再开口时,他声音有些沙哑,“我其实知道他一直跟着我。”
  许沅看向他,一束车灯从严锐脸上晃过,那一瞬间有什么滴落在地上,和树影不分彼此。
  她突然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在分公司的时候,跟着我,没想到又跟到了这里。”
  “你说他那样的人能过什么狗屁日子,不就是浑浑噩噩一天又一天。”严锐神经质地笑起来,语气暗恨。
  “我一直都知道,但我没有做什么,他.妈.的他过什么日子都是活该,都是自找的!他自己愿意做个垃圾,能怪得了谁!”他越来越激动。
  “他跟着我干什么?他配吗?”严锐红着眼看她,恶狠狠地问道,“许沅你告诉我,他配当一个父亲吗!”
  “我他妈因为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语无伦次,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虽然都是控诉,但……
  许沅静静地看着他,她轻声道:“严锐,这不是你的错。”
  严锐愣住了,“我问你他配不——”
  许沅道:“不管他配不配,他过成什么日子,他因什么而死,都不是你的错,严锐,我们是成年人了,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她语气有些冷漠:“如果他不自救,谁也救不了他。”
  路过的一对小情侣奇怪地看了他们两眼,又窃窃私语地走开了。
  严锐怔了半响,垂下头去,冷风习习,他攥紧拳头,颤得如同被风吹雨打的树。
  许沅几不可查地叹气,悄悄地,悄悄地离他近了一点,她掰开他的拳头,握上了他湿润的掌心,谁对谁错怎么分得清楚,否则人们为什么要用纠缠来形容情感。
  严锐紧紧地回握着她,汲取着她的力量。
  他们坐在椅子上,看一辆辆车子飞驰而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严锐终于缓了过来,他哑声道:“你先回去吧。”
  许沅问:“那你呢?”
  “我去火葬场,送他最后一程。”
  许沅道:“那我陪——”
  “不用了。”严锐轻轻地笑,“已经够狼狈了,你好歹也给我留点什么吧。”
  许沅沉默了,半响后,她道:“好。”
  严锐牵着她到路边,打了一辆出租车,她上了车后立刻便摇下了车窗,“等你到家后给我发个信息。”
  严锐站在窗边,眼神专注地看着她,点头。
  那一刻,许沅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车子缓慢启动,她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那年在车站,两人分别的情境,当时她也是在车里,交代他要早点回来,他答应得好好的,可最后却一走了之。
  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行,不能这样走了。
  许沅心跳得猛烈,巨大的慌乱笼罩着她,她急切地拍座椅,“师傅,停一下!”
  师傅猛地踩了一脚刹车,许沅立马去掰车锁,但不知道怎么了,掰不开。
  “姑娘,你别急,锁没打开。”师傅取笑道,“他人就在后面,又不会跑。”
  他人就是会跑!他妈的跑了六年!
  “师傅,你快点。”许沅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锁一开,她迅速冲下了车。
  “严锐——”她一边叫严锐的名字一边冲向他,以前的她绝对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穿着高跟鞋也能跑得像风一样,什么里子面子爱恨情仇,都不想管了,如果没有台阶,她就直接往下跳,粉身碎骨也好过失去他。
  抱一下他吧,他需要这个拥抱。
  她不想再怪他,也不想再恨他了,人的一生何其短暂,他们已经浪费了六年,再多的账也可以以后再算,他还在她身边,就有来日方长。
  严锐听见声音回过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抱了个满怀,胸口被她撞得生疼。
  他怔住了,手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许沅听着他的心跳声,才找回点真实感,他不会再消失了,这一次她抓住他了。
  过了几秒后,严锐终于反应过来了,他拍了拍她,问:“怎么了?”
  许沅从他怀里抬起头,脸颊通红,眼里似乎在刮风,她道:“有句话忘记和你说了。”
  严锐挑眉,“什么?”
  许沅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严锐,我曾经看见过一句话,无所不能是神的权利,而犯错是我们人类的权利,不要用神的准则来苛责自己,我们要做的,是在每一个无能为力的时刻,先原谅自己。”
  对,她想告诉他,要学会原谅自己,不要把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不管是严立民的死,还是什么别的事情。
  严锐呼吸一窒,心潮澎湃的时候,连鸣笛声都像是张狂的浪声。
  半响后他才道:“好。”
  六年前,他告诉她别辜负自己。
  六年后,她告诉他要学会原谅。
  时光遥遥呼应,你我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