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乙天卓

书名:大唐荣耀之半岛雄鹰 作者:曹灶 本章字数:6072 下载APP
他梦见会庆殿的柱子倒塌,横梁掉落、燃烧,上百名大臣四处逃散。
泉盖苏文、泉男生、泉男建、泉男产堵住会庆殿的大门,大臣在排队等待被斩头。门槛处的人头堆成一人高的小坡,血顺着会庆殿的台阶往下流淌。
下一个被砍头的是他的结义兄弟裴元庆。兄长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对他大喊:“贤弟救我!贤弟救我!”
四周都是呻吟声和呜咽声,大臣们发出痛苦的尖叫。他想动,却发现手脚疼痛万分。浓雾熏得他直掉眼泪。“我在哭?”一定不能让父亲看到。他是堂堂乙支文德的孙子、乙宏安的儿子,是展翅翱翔、俯视一切的雄鹰。雄鹰从来不掉眼泪。但他痛得好厉害。
他的小臂和手指火辣辣得疼。他感到有一阵湿漉漉的液体在伤口上滚动。液体啃咬他的皮肤,犹如利刃在剐擦血肉和骨头,钻心的痛……但他没有力气呼喊,整个身体都在发烫,像团炭火。
他痛得好厉害,虚弱到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他曾多次拥抱死亡,但死神总是不肯垂青他。这不公平,死神早就应该带走他。
随着裴元庆的一声惨叫,会庆殿渐渐消失。“原谅我,兄长,我没能救你……”
之后,他发觉自己身在冬比忽,走在一条没有色彩的道路上。秃鹫展开宽阔的黑翅膀,在灰色天空中飞翔。头顶的乌云组合变幻,时而变成盖苏文的巨大脸庞,时而变成逞凶肆虐的泉男产,最后变成了穷凶极暴的金缪。
天空降下万束灰色火焰,拖着灰色浓烟,砸落在房屋上,如神的怒火。雪塔轰然倒塌,乙支府跟着着火,城墙上的塔楼一个接一个地倒塌。死尸遍布每一个角落,缕缕黑烟和纯白灰烬从火葬堆中升起。
无声的世界让他感到孤独、可怕。过了一会儿,死者们用蓝紫色的双手撑起身体。好多死人,好多,好多……死人们围住他,开始说话,声音轻柔而恐怖。他们面无表情,重复着一个词语:“母亲……母亲……”
他们越来越近,胳膊已可以够到他。他惶恐地挣扎,身后出现一个女人。又是她,脖子上戴着鹰徽紫晶的女人。
她有着乙奴的卷发、杏眼、挺鼻和瘦长的身材。她亲切地看着他,对死人们挥了下胳膊。
死人慢慢消失于灰色光线中,留下最后一声叹息。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在他快要触摸到她的手时,她带着笑意消失在光线中。
他跑到一座大山中。在半山腰,灰色的花瓣儿都对准了他,犹如数不清的眼睛在审视他。溪水涓涓,鸟声蝉鸣,他似乎睁开了眼睛,看到泉男皂在身边。在木屋前,杜鹃涧的汉人们举起酒杯向他欢呼。他演奏玄琴,紫萱姑娘在一旁伴舞,泉男皂抱膝而坐,在他耳边轻声吟唱,只为他一人深情吟唱。
“难道我来见双神了?”他轻声呢喃。
“没有,卓,你还在人世。”
“皂,我特别想你。”
他的女孩不说话,只是浅浅地笑。
“我不想在人世,我想见你。我想明白了,我和你在杜鹃涧一起生活,永远不出来。”
“卓,你有亲人要解救。你忘记阿妹乙奴了吗?”
乙奴从薄雾中出现。“阿兄,你好狠,看我在思念中死去。”乙奴哭,而他撕心裂肺地疼。
他想抓住她……他立起,挣扎用力,没想到却因此疼醒。
身边有手按住了他。有人在哭泣,女人的抽咽声。
乙天卓睁开眼睛,一个模糊的人影在他身边。好几天了,每次醒来,她总在他身旁。他支撑不住,又昏昏睡去……
当他再次醒来。天已经黑了,床头的牛油蜡烛飘忽不定。床幔内很暖和,厚重的熊皮毯子盖住他的身体。“身上有汗水,我在发烧。”他晕乎乎地想。这次他看到了身边的女孩。
他笑了,他痛苦地笑,他委屈地笑。他惊喜,他痛苦,他欣慰,他失落……所有感觉在这一瞬间统统袭来,使他的身体变成一个熔炉,无比沸腾,无比灼热……
“小妹,我的小妹……”他动着双唇,“我不是在梦中吧?”
“大阿兄!”隐隐约约中,乙娇扎着马尾辫,泣不成声,身上披着绣着蛇形的百济王室服饰,“不是在梦里,是我——乙娇。你差点死了,吓死我了。”
“我还活着。”他看到乙娇脸上多出一道疤痕,“你的脸?”
“大阿兄,狩猎时我和扶余隆被人绑架,这是打斗留下的痕迹,后来被国王扶余义慈所救。你安全了,咱们在百济都城的王宫泗沘宫。扶余隆对我很好,几天后我们就要结婚了。你是女方唯一的家人了。”小妹的眼泪掉了下来:“你得给我好好养病。”
“真为你高兴。”乙天卓欣慰地说。
“我救了扶余隆,他也救了我。我们注定永世不分开。”乙娇又给他讲了许多他们的故事,尤其是被绑架后,他们在山洞里的历险历程。小妹说了扶余隆的多般好处,乙天卓也喜欢这个忠贞的小伙子。
乙娇接过宫娥的药碗,吹凉汤匙上的汤药,喂入他口中。等他喝完,小妹又把伤口上的旧膏药取下,换上新的。
兄妹二人又说了好多话,他把离开乙支府的经历告诉了小妹,不过省去了骇人的时刻。他不想让小妹听到那些东西。“父亲被泉男建和泉男产所害。”他简短地说,“乙奴被泉家人囚禁。小妹你放心,我会救她出来……”
外面大亮了。小妹刚要起身,众人围着一个国王打扮的胖子走来,扶余隆也在其中。
小妹连忙起身施礼:“公公,乙奴给您请安。”
和荣留王一样,扶余义慈也是个红脸的胖子,不过身材矮些。“贤侄,你安心养伤。谁也不会把你怎样。”扶余义慈拍着胸脯,“乙天卓,孤见过你父亲,他让孤敬重。在相望坡,你的亲人乙天伦、高建丽被无耻的三韩人和盖苏文联合陷害,孤为你感到悲伤。”
扶余隆涨红了脸,怒斥道:“这种人神共愤的畜生行为,最终会受到双神的审判!乙支阿兄,这里就是你的家。”扶余隆握着乙天卓的手,传递着温度,纯净的眼神感染着他,“你们乙支人救了我的性命。在乙支府,我被当成家人对待,这对我特别重要。等你伤好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一个月后,乙天卓的伤口渐渐愈合。再加上小妹的精心照料,他已经可以下地行走。又过了一个月,半岛进入秋季。因为他受伤而被推迟的婚礼在泗沘宫大殿举行。
扶余义慈坐在宽大的龙椅上,下面群臣林立。妹夫扶余隆和小妹穿着华服登上高台,其中的繁华难以尽述。在乙天卓看来,这一切变得无关重要,重要的是这个陪你走过一生的人。他见过乙奴的婚礼,极尽奢华,却终于血与火……
乙天卓拒绝登上大殿的高台。“我只是一个无官职的人物。”他对扶余隆说。
“乙支阿兄,您是她仅存的亲人。”扶余隆说,“这就足够了。”
泗沘大殿中有种奇特的寒冷。大殿中的群臣盛装出席,站满大殿。这让他突然想起奴妹在安鹤宫的婚礼,也像现在一样。婚典会不会重蹈覆辙?他悲哀地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是世间最大的谎言。对乙天卓来说,事情只会变得更糟,而且往往会变得更糟。
他是选择努力活下去,还是死亡?
高台上铺着红毡,一大群宫娥举着宫灯,扬布襕旗,引着新娘从侧门上了高台。新娘遵照扶余人的传统,身穿纯白服饰,头戴丝质白色盖头。扶余隆则是一身绯红长袍,身上披一条红绸巾,明显是唐风打扮。扶余隆拱手延请新娘,然后牵着小妹的手,为她去掉盖头。小妹头上的凤冠是做成凤龙图案的彩冠,上头镶着发光的红蓝宝石。
乙天卓坐在义慈国王下首。随着傧相的一声叫喊,扶余隆和小妹对天地跪拜,然后对他和扶余义慈跪拜,最后是夫妻对拜。
扶余义慈起身,笑着扶起他们:“吾儿婚娶完成,为父卸去一大重担。”
扶余隆对义慈国王跪下:“隆儿感谢父王!”
乙天卓看到小妹木屐上的鞋绳松了。他挣扎着起身,慢慢走到小妹跟前,弯下身来,替小妹系上鞋绳。然后他站起来,捧着她的脸庞,深深吻了她的额头……
他送出含泪的小妹,却没感到沉重,或许是因为小妹有了好归宿,或许他已经感觉不到快乐,也感觉不到疼痛。
如果父亲还活着,他会像扶余义慈一样,在冬比忽城给乙天卓办一场盛大的婚礼。在乙支府时,当阴江德提议把女儿阴婷嫁给他时,父亲礼貌地拒绝了他。如果父亲答应了他,如果父亲听从建议,没有北上平壤,他们一家人会开心地在乙支府生活。而不是像此刻这样,支离破碎……
“如果双神真的存在,那为什么让我如此悲苦?为何让我经历最痛的苦难?”他在心中呼喊。他不明白将来要去往何方,搞不懂自己为何还活着。或者,他不应该被抛到这个可恶的世界中来。
“奴妹。”一个声音轻柔地呼唤着,从他心底发出。犹如坠落至无底黑洞的命运多舛者,在黑暗中抓住一条通往光明的绳索……
大典完成后,喜庆的乐曲在泗沘大殿奏响,各种珍馐菜肴和美酒摆上大殿内的每张桌子。新酿的米酒、陈酿的黄酒,还有来自突厥的葡萄酒,从未间断,就跟冬比忽城的护城河一样滔滔不绝。
义慈国王喝得酩酊大醉。他来者不拒,对于前来道喜的每位大臣的敬酒,他都一杯接一杯地灌下。众臣畅饮,泗沘宫充斥着喧哗声。乙天卓听说百济国人放荡不羁,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看来此言不虚。
他提醒小妹,劝国王少喝酒。小妹回复他:“让他不喝酒,就好比要他别呼吸。”
乙天卓也想让酒淹没恐惧。他刚拿起一杯酒,却被小妹抢过去。“你的伤没好,不准你喝。”
“我只喝一口。”
“一口也不能喝。”
“父亲还让我们喝一杯呢。”他抗议。
“现在是伤口长皮肉的关键时刻。”小妹坚定地望向他。他只好放弃。
扶余隆过来劝他:“等乙支阿兄的伤好后,我和阿兄一醉方休。”
“两个多月了,扶余隆,我还没机会感谢你。”乙天卓低头致谢,“你冒着生命危险救我出来。我——”
“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扶余隆爽朗地回答,“从今往后,我拿对亲阿兄的情义来对您!”
乙天卓微笑着回答:“好好对待我的小妹。”
“你放心。我会拿生命来照顾她。”扶余隆向他保证。
“你是王子,生命不是用来冒险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从低台传来,刺痛了乙天卓的耳朵。
一个瘦削的和尚肆无忌惮地走上高台,刀子似的眼睛盯着扶余隆。“你救了乙天卓,代价是彻底激怒了三韩人。百济国冒犯了高句丽的三韩人,也就是冒犯了盖苏文。”
“鬼室福信(前文他不是跟随扶余丰去倭国搬救兵了吗?),他是我的家人。”扶余隆大声分辩。
“你破坏了我们和大丽的同盟关系。我百济和大丽唇齿相依,联合倭国、大丽,才能保卫我百济,才能让你吃喝玩乐。你的鲁莽让同盟关系处于危险之中。”和尚厉声喝道,“盖苏文才是我们的盟友。家人?如果百济没了,你还有什么家?!我早就看出你不是做国王的料。扶余隆,你太感情用事!”
“我感情用事?你既然这么嫌弃我,在乙支家的狩猎场上,你为什么没直接杀了我?”多喝了几口酒的扶余隆回击,“鬼室福信,我所谓的义叔,你是不是忘了你派出重兵追杀我,还追到了冬比忽城?”
鬼室福信和扶余隆像钉子一样立在原地,死死地盯住对方。泗沘宫里,气氛紧张得让人不敢呼吸,有的大臣甚至把手放在了刀把上。人群慢慢分成两派,分别向扶余隆和鬼室福信靠近。乙天卓看了一眼,他的妹夫势单力薄。
“够了!”高台上的扶余义慈喊道,“我以国王的名义命令,都给我散开!我统治时期,不能发生内斗!”
“你又能统治到什么时候呢?”鬼室福信轻蔑地瞄了一眼扶余义慈。
扶余隆身后跳出一人。他满面黑色胡须,毛发直立:“鬼室福信,你太骄横了。你以为你是国王的义弟、扶余丰的师傅,就可以胡作非为吗?!这可是太子的大婚盛典!”
“黑齿常之,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与国王和太子谈论国是,你算哪个铭牌上的人物?”
“盖苏文大逆不道,弑杀自己的国王,还勾结三韩人,用卑鄙的手法害死了太子妃的亲人。这样的乱臣贼子,不联合也罢。”黑齿常之的声音震天响,似乎要把泗沘宫掀翻。
乙天卓突然对这个满脸胡须的黑大个儿产生了好感。断掉的手指处传来阵痛,不光在扭曲他的身体,还在吞噬着他的心灵。乙天卓心中突然涌上一种感觉,仿佛大殿上的群臣不是人,而是一群形体扭曲的半人半兽。鬼室福信变成龇牙的丰山犬,时刻准备猛扑上去,把猎物咬成碎片。鬼室福信身后的道琛化身为秃鹫,拍打着翅膀,跃跃欲试,准备啃食战死者的尸体。黑齿常之则像头黑色公牛,鼻子里喷出怒火,捍卫着地盘。黑齿常之身后的阶伯(前文中阶伯也跟随扶余丰去倭国求援了)是只忠诚的猎狗,紧紧地跟着主人,等待着与更大的敌人同归于尽。
“好了,好了!黑齿常之,不要再说了。好好的大典都被你们破坏了。”义慈国王更倾心于饮酒,而非管理臣子。国王对扶余隆说道:“隆儿,既然你已经安全了,就不要在纠结是谁绑架了你。鬼室福信是孤的义弟,也是你的义叔,是朝中重臣,大事还需仰仗他。”
扶余隆气愤地说道:“父王,明明是他绑架了我,还想杀死我,然后把扶余丰推上王位。”
这时候小妹乙娇站了出来。她娇喝一声,右边脸颊上的刀疤在抖动:“鬼室福信,你是我公公的义弟,在我的大喜之日,一个女孩最珍视的日子,你竟敢肆无忌惮地欺侮国王和太子。你这人,我看不到你作为臣子的半点忠心,只有霸道和犯上。要是在冬比忽,我父亲早把你拖出去斩首了。”
“哈哈哈!”鬼室福信不禁大笑,“小妹妹,这可不是在你的冬比忽城。”
“这也不是在你的王宫。”小妹怒斥他,“鬼室福信,你恣意妄为、横行王宫,早已引起群臣不满。你竟然敢在我的婚典上发难,我要惩罚你。”
“惩罚?”鬼室福信吃惊地盯着小妹。
小妹脱去披在身外的华服,走到黑齿常之跟前,“唰”地拔出黑汉子的宝剑,面向和尚举起了利刃。“你我两人进行一场公平的比武,外人不得加入,直到其中一人战死!”
鬼室福信大笑:“你当我是傻子?”
“我当你是百济勇士,就像我夫君一样。”
“你一女流之辈,算什么东西?我是百济的国师——”
“我是乙支文德的后代,乙宏安的女儿,大丽最大部族的后人。你只不过是一介平民,迫于生计做了和尚,利用义慈国王对你的信任,慢慢攫取了权力。和尚,跟我谈出身,你这是自取其辱!”
“你——”
“怎么着?不敢和我女流之辈决斗?”小妹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剑尖逼近和尚,“鬼室福信,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鬼室福信的五官扭曲到一起,脸色由红变青,最后涨成紫色。大殿内不闻一丝声响,寂静得可怕。
扶余义慈打破了寂静。他拍着手掌大笑:“精彩!吾家媳妇果真是乙支文德的后代!可敬可敬!”
阶伯、黑齿常之也都大笑,扶余隆这一侧的人都拍起手,鬼室福信、道琛和尚等人则怒目而视。
乙天卓的体内燃起怒火。他挣扎着起身,想走下高台,想拿起剑将这个该死的和尚捅个透心凉,最差也能在他身上留个新鲜的伤口。如果能把自己的命给搭上,那就再好不过了。
可惜,正在他艰难移动时,扶余隆走到乙娇身前,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在小妹耳边低语了几句。小妹凝视着爱人,紧绷的身体顿时放松下来,眼神由凶狠变成温柔。
扶余隆接过乙娇紧握的宝剑。他们俩脸贴着脸望向对方,并不说话。二人垂泪,牵手。扶余隆替她抹去眼角的泪水,然后把宝剑还给了黑齿常之。黑齿常之归剑入鞘。
“好了,事情到此为止!来来来,都端上酒。”胖子国王一脸笑容地建议,“为太子和乙娇的结合干杯!”
鬼室福信恶狠狠地看了他们一眼,带领道琛和尚等一大群人气愤地离去。
又过了一个月,乙天卓的伤基本痊愈。他在屋内思索了几日,最终拿定了主意。
他找到了扶余隆和小妹,对他们说:“我要去大唐。”
“大唐?为什么要去大唐?”扶余隆诧异地问。
“去找我小弟,”他回答,同时想起裴元庆托付给他的红玉,“还有——去完成一桩使命。”
“大阿兄,扶余隆可以派出使团到大唐,我们一起寻找。”小妹说道。
“不。”乙天卓摇摇头,“义慈国王更需要你们。我自己去大唐。”
“之后呢?”小妹问。
“我会再次回到半岛,救出乙奴,给亲人的死带去正义。”
乙天卓感觉到了血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