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梅雨被暑气斩断尾巴，家家户户晒出被子衣服，恨不能一个太阳就除去满身的潮气。接连两个晴天，气温直逼30°，大街上已有人迫不及待的换上夏装，秀出深藏了一整个冬春的身段来。
　　　廖小刚在忙着写网文，周易航还在休养，鲁子敬也慢慢从竞聘失利中平复下来，探望老爸之余，等待羊水穿刺的结果。他隐隐觉得，竞聘失利，跟先前于跃文找他有着某种联系，心中开始怀疑某人，但又没有证据，只能更加小心。
　　　上海，拓实集团内部关于公司架构改组的消息愈演愈烈，有的人想要保住已有的位子，有的人则在寻找机会，看能不能找到更好的位子。
　　　姜小柔坐在属于自己的格子间里，背后是会议室的墙壁，侧面是明亮的落地窗。阳光照进来，洒在办公桌上。她拉下一半帘子，以免电脑屏幕反光。仿佛置身于被遗忘的角落，她没有参与到各种小道消息和讨论中去。鲁子敬曾说她骨子里是个清高的人，看起来温和善良，实则锋芒暗藏，不屑于交狐朋狗友，也不允许旁人触碰底线。
　　　她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能省下很多人际上的精力来做好分内之事；做好分内之事，就不必因为做不完上班时间内要做的事情而装模作样的留下来加班。是的，她痛恨加班，痛恨把加班当成考察员工工作态度的制度。做完工作，她到点就走，根本不管旁人的目光，更清楚这些目光中不乏恶意者。
　　　下午四点，正是最困倦的时刻。李振东让她去办公室一趟。姜小柔本能的生出一丝心悸来。
　　　李振东的面色很憔悴，白头发更多了，看起来状态并不好。他示意姜小柔坐下，开门见山说：“我要病休了。”
　　　姜小柔动了动嘴，不知该怎么往下接。
　　　李振东：“肺癌，早期，能做手术，术后要休养。”
　　　姜小柔感觉到眼中有了泪。
　　　李振东：“现在的环境啊，真是越来越差了。别说北京，就是上海，一年有多少个雾霾天，生病的人也越来越年轻。你怎么样，五个月了吧？”
　　　姜小柔点点头。
　　　李振东：“这几天我在做交接。别的事情都还好，公司会派人接手。最近外面都在传公司要调整组织结构，这件事是真的。这次的调整幅度比较大，原则上呢，所有的员工会同时失去原来的岗位，然后根据新组织架构放出来的岗位去竞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姜小柔：“变相的差额淘汰。”
　　　李振东：“可以这么理解。新的岗位确实要比目前减少20%左右。你也知道这两年的环境。二季度董事会上，股东们对集团庞大的人力和运营成本很不满意，新项目的开拓也遇到了一定困难。开源和节流要并举。这次调整也是为了精简人员、提高效能。”
　　　姜小柔直截了当问：“这算是正式通知吗？”
　　　李振东：“不算，如果是正式通知，就是人力找你约谈。”
　　　姜小柔深吸一口气，一般公司就算裁员也不会朝孕妇下手，辞退孕妇要付出的赔偿和承担的恶名、以及可能要面对的法律风险要大得多。总部那么多员工，人浮于事者不能说比比皆是，但也为数不少。
　　　李振东：“之所以找你来，是想提前跟你提个醒。人力没有直接找你，说明事情还有余地，我也会尽力帮你争取。”
　　　姜小柔却不信。如果只是一般可能，李振东直接就摆平了，根本不会特地找自己来说这个事情；找她来，说明事情基本已成定局，他也无能为力。能让他无能为力的人——姜小柔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个道貌岸然的身影来，接着又想起那个认真工作卖力表现的家伙，嘴角不由一抽。极有可能连这次大调整都是那人牵头主持的，通过人事整顿来揽权。
　　　李振东：“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你的情况本来就比较特殊。”
　　　姜小柔没说话。
　　　李振东：“按照劳动法，女员工怀孕期间是不能被辞退的。我看了新的组织构架和岗位设置——总部的精简幅度是最大的。”他看了姜小柔一眼，像是在组织语言，“如果要留下，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接受外派，不管是南美还是印度、巴基斯坦，驻外的岗位一直缺人，如果你没有怀孕，这是最好的选择。总部这边，海外事业部的支撑人员要缩减；我本来想借这次机会把你调回杭州，可杭州那边也有10%的岗位要被精简。”
　　　姜小柔：“也就是说，按照新的构架，除了外派，总部和杭分都没有适合我的岗位。如果没办法去外国，就只能离开。”
　　　李振东拿出一份打印件来推到她面前：“你自己看，暂时不能外传。”
　　　姜小柔打开，是最新的公司组织架构和岗位责任表，里面清楚写着调整后的部门、职责、岗位和每个岗位所需的人数。两分钟看完，诚如李振东所说，岗位很紧张，一个萝卜一个坑，她要留下就要抢别人的饭碗，就连人力、财务、行政这类支撑部门都被摊派了名额。
　　　姜小柔的心情很复杂。如果李振东没有生病，如果自己没有怀孕，一切都可争取；可她怀孕了，李振东自身难保。“如果我没有怀孕呢？”姜小柔突然问。
　　　李振东一愣：“没有怀孕，至少还多些选择。”他知道姜小柔宁折不弯的性格，如果是刚刚怀孕，他还真担心姜小柔会一怒之下把孩子拿掉，来个釜底抽薪；所以他一上来就问她几个月，刚刚进入孕中期，不是想拿就能拿掉的。
　　　“真的到了那一步，你可以申请劳动仲裁，甚至去起诉。假使胜诉，公司没办法逼你离职，但是想要留下，必须要有匹配的岗位，很有可能要受降岗降薪，去做最基础的行政、文案、后勤支撑等工作。工作强度大，还不容易请假。”
　　　姜小柔苦笑，真的到了那一步，自己挺着肚子，哪里有精力去跟公司扯皮？
　　　“如果不想走到那一步，”李振东顿了顿，“我可以帮你争取跟公司和解。”
　　　姜小柔：“公司因为自身经营不善倒是无法安置员工而裁员，原本就需要给员工法定赔偿。”
　　　李振东有些尴尬，姜小柔的脑子很清楚。
　　　姜小柔：“你找我来谈这件事，事先应该有跟人力部门沟通过，应该也有对应的方案。我个人不接受无辜离岗。如果公司强制，那就按照劳动法来。”尽管预感到事情会朝最坏的方向发展，可姜小柔也要最大限度的为自己争取；表现得太好说话，只会让人得寸进尺。
　　　李振东：“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会再去跟人力部门沟通，有些事情我还是能说上话的，该争取的一定会给你争取。”
　　　回到座位上，姜小柔没有沮丧，而是立刻查阅相关资料并拿出纸笔来计算。入职两年半，正常3+2能赔偿五个月，孕妇双倍；此外还应支付128天的产假工资及相应期间的社保生育险费用，又是四个月起，加起来至少要赔偿她14个月的税前工资。14个月税前工资是28万。姜小柔心里有了底。她相信人力也会算这笔账，公司一年为她支出的人力成本差不多有30万，从现在到哺乳期结束约一年，是一次性赔偿30万，还是拖一年慢慢给30万，就看公司愿不愿意背辞退孕妇的恶名了。
　　　从个人角度看，即便不走，被边缘化是一定的，还有可能被各种刁难穿小鞋，这对心高气傲的她来说是难以忍受的；再者留在总部，对慢慢会频繁起来的孕检也很麻烦。留下来折腾的是当下，但至少工作还在，等结束哺乳期还有翻盘的机会；拿钱离开是很干脆，但是对自己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来的职业生涯则是致命的打击，这一中断至少两年，两年后还能不能找到如此适合的工作，能不能摆脱两个孩子的牵绊，她没有绝对的信心。
　　　除非……她放下笔，除非羊水穿刺结果不好，真的是缺陷儿，那势必要引产。终止怀孕后，即便总部和杭分没有位子，她也能再去南美。
　　　缺的就是时间。
　　　离做羊水穿刺才过去一周，至少还要争取三个星期。
　　　人力会给她三个星期吗？
　　　她查了查年假，还剩四天。不过拓实有个福利，在职满一年以上的员工，年假之外每年还能享受几天的带薪假期，从三天到半个月不等，司龄和级别越高，享受的假期越长，故而除了年末和年中，拓实的高层极少一齐出现，不是这个休假就是那个休假。她今年的带薪休假还没用过，足足四天。
　　　四天……按照人力的德行，李振东反馈过去并提出争取的条件后，肯定不会马上响应，最快也要隔天，以显示她们很忙，所以这周没必要请假。下周正好约了孕检，四天带薪假期加一天年假，这样又拖过去一周。等下下周回来，人力和他们背后的人应该会有点着急，且看她们开的条件；即便几个回合后达成一致，后面还要交接工作办手续，至少又是一周。只要拖到七月，羊水穿刺的结果应该也出来了。到时候再根据结果决定是走是留。姜小柔点开系统，发起请假申请。李振东很快就批复同意，他或许是觉得姜小柔确实需要时间来调整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