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日子以来,秦绰有一日做梦,记起季如犀和谢宽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时他应好友之约,去救下一个被流放的文官。他将文官救了下来,但还得找个可信赖的栖身所在,临淄王府就是那个文官告诉他的安全之所。
那个官员与谢宽是故交,秦绰也跟着去了临淄王府。
那时候的谢宽二十有余的年纪,扶助君王,广纳贤才,轻徭薄赋,得了齐鲁第一贤臣的名号,纵然是在江湖里,季如犀也听过不少临淄王爱才的事。
而他又正是最自傲的时候,本就是谁也瞧不上的年纪,把人送到临淄王府就打算离开,可外头官兵追捕,他嫌麻烦,想着躲两天风声才勉为其难地住下。
他其实不那么爱听这些忧国忧民的人坐在一处愁眉不展,对着湖水园林大发意兴衰颓、壮志不酬的感叹。他还不懂得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愁绪,他握着手里的剑,便不觉得这世上有能阻挡他的东西。
谢宽收留了不少因为朝廷世家争斗而受害的有识之士,而这些人手里也有不少让这世上权柄在握之人寝食难安的东西。
那日夜里,有人趁着谢宽与那群人夜游的时候来刺杀,众人慌作一团,靠在廊道喝酒的季如犀慢慢醒转,持剑就迎了上去。
他本没有说自己的来历,这一下露了底,谢宽门下一些闻晓江湖风声的人便知道了他的身份。
想着当时风声已过,季如犀本打算第二日就离开,深夜里却见到谢宽一人在他回屋的路上等着。
围湖而游,那一夜,他喝了不少酒,也总算明白了谢宽的本事,谢宽能得那些名号,的确是有三言两语就让人信任的本事在的。谢宽将少年人想要涤荡世间所有不平之事的妄念一应倾吐,也得到了足以让他生出相惜之情的回应。
“唯愿倾此生之力,能见四海昌平。”谢宽同他论起这朝中许多事时这样叹息着说道。
也就是那时,谢宽告诉他,自己马上就要受命前往南疆作战,想要季如犀相助。
如果那时候季如犀能够意识到,一个王侯在朝野的名声甚至隐隐要越过皇帝,所谓的有识之士或许并不是全然无罪,能想到谢宽极力劝他召集江湖人相助战事并不是惜才敬才。
那个时候的谢宽早就有一副为权柄而谋划的心肠,给自己挣得名声,笼络江湖武人,其心可诛。
季如犀明白得太晚,真以为自己在为四海昌平而战,却不过是他人的棋子,还搭上了那么多人的性命。
此刻的秦绰看着谢宽,总算能从他这副皮相下看到算计和步步为营,说道:“殿下的心肠,我不下作一些,实在难以撼动。”
“我在南国还没封王,许多年没听人叫我一声‘殿下’了。”谢宽笑了笑,忽而又平静下来,“如犀,我当年并非有意想害你们,你们是我找来的人,我何曾想让你们出事?可情势所迫——”
“情势所迫,我们不死,你交不了投名状,也难以有退路。毕竟那时候虞家在朝中坐大,成年的皇族宗室都死了不少,你们赢不了战事,一定会被杀。”秦绰帮他把话说完,笑了好一阵,“就这些吗?”
谢宽脸色微变,沉声说:“人总要活命,你若是我,就能自己坐以待毙去送死吗?你觉得我如今该跪下认错才是吗?”
秦绰只是摇头,轻叹一声,盯着谢宽的眼睛笑道:“殿下知道,我以前就不爱跟人讲道理,但凡打不过我的,我何必跟人讲道理?如今也是一样,就算你不觉得有错也没有干系,我只要你走投无路,像案板上的肉一样等着刀剐就好。”
室中寂静,谢宽倏忽冷笑:“你门下那些人的确是招不住打的,如今我把你绑来了,你说,我拿你的命去换,总能换得你跟孙尚书早就互为来往的证据吧。我这一趟也不是来叙旧的。”他已经被南国皇帝怀疑,再不立刻拿出证据,再有有心之人挑拨两句,就又是当年一般的险境了。
“殿下大可以试试。我料到过你会找上我,所以我也告诉了所有人,不会有人为了我的命来跟你做交易的。殿下的命,太多人想取了。”
“连那位谢长老也不会吗?”谢宽说完这话,看到秦绰手指弯曲了几分,便接着道,“果然,看来她会帮我这一次。想来你若出事,她会不管不顾。而她若是出了什么事,你该什么都能让一步了。”
秦绰并未答话。
谢宽站起身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有你在,把她引来不是难事。将你和孙尚书暗中往来的证据拿出来,我不动她,咱们俩的账可以另算。”
此时屋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断疤走进来看着秦绰,眼神却有些不对劲儿,行礼道:“将军,我们的人看到了严缭,不过他身边似乎——”
“怎么了?”
“严缭身边还有个秦绰。”
谢宽闻言皱了眉,突然觉得他搭在秦绰身上的那只手有些发热,他抬起了手,却没发现掌心有什么异样,再看秦绰,却发现秦绰的肩膀陡然瘦削了一些。
“咱们俩的账?”声音如初,秦绰缓缓转过身,“殿下似乎算错了账。”
谢宽再低头看时,发现面前的秦绰一下子变了面容。
断疤不知道谢宽看到了什么,他正对着谢宽,只发现谢宽的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神色慌张,突然就跑到一旁拿起剑,指着秦绰的方向,大喊着“不要过来”。
断疤忙上前,看向秦绰却仍旧没发现什么异常,他劝着谢宽,却发现这人似乎听不进去他的话。
“原来也不是完全不怕啊。”秦绰无奈地笑。
谢宽没给他下毒,他却先做了手脚。他从千面狐那儿得来的迷魂香,没什么味道,共处一室久了才会受其影响,容易出现幻觉。
秦绰就趁机将让千面狐准备好的人皮面具拿出来,好好给谢宽看了一遍,看了一遍从前被他害死的人的脸,那些他夜里梦里都该好好记住的脸。
他知道谢宽这样的人是生不出愧意的,但既然得了机会,他也一定要让谢宽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走到这个地步的。不生愧意,却还惧鬼怨,想做枭雄都还差了点儿胆量,就是不能吓疯,不过好在现下断疤这帮人也乱了阵脚。
“你做了什么?”断疤问着,叫人进来扶好了谢宽,半晌都看不到谢宽回神。断疤看秦绰要起身,怕他有什么手脚就踢了过去。
秦绰的腰上挨了一脚,他眉头一皱,重新坐了下来,笑道:“等你家将军清醒了,告诉他一声,我已经在两日前告诉了百晓生,现下整个江湖都知道了我就是季如犀,我承认了。千面狐在外面扮作我,不过一日,一定会有不少江湖人闻听风声来此处,到时候你们一定是逃不出去的。”
“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吗?”江湖里的人一来,临淄王也好,季如犀也罢,谁都躲不过去。
换作从前,不要命也就不要命了,不过如今他倒不是真不要命了。千面狐教了他易容之术之后他才敢这样做,他能保证江湖上的人找上他的时候是认不出他的,也便足够了。
“你们还是赶紧走吧,若是你们不能从这儿逃走,我给你家主子安排的后面的好戏可就看不着了。”秦绰笑出了声,眼神也变得挑衅许多。
听到外面有打斗的声音时,断疤脸色才真正沉了下来,还没来得及推着秦绰出门,屋门就已经被踹掉了。
见势不妙,断疤使了个眼色,手下的人先带着还不清醒的谢宽从窗户离开,而后断疤又拿出一颗毒药塞进了秦绰嘴里,对闯进来的谢星摇和严缭说:“想要解药,就把我们要的东西送来。”
断疤本想带着秦绰走,却被谢星摇一个暗器打中了胳膊,一时整个手臂都酸软下来,再被严缭逼近,只能先退到屋外。
谢星摇跑过去扶住要倒下去的秦绰,看到她焦急、担忧的样子,他尽量笑着说了声“没事”。
而后谢星摇抬起手,停留在她手背上的蝴蝶扇动了翅膀,又跑到秦绰肩上停留了一阵。她低声说:“回去之后得把它供起来才行。”
他说了声“好”,本来想起身,却“咝”了一声,方才被踹了一脚,两条腿现在还有些不听使唤。
严缭见外头谢宽的手下要进来,便道:“你先带他走。”
被谢星摇背起来的时候,秦绰因为那颗毒药有些神志不清了。他迷迷糊糊地问:“合欢宗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谢星摇不知道断疤给他喂的是什么药,见他的精神越来越不好,心里也就更焦急,忍着没哭,说:“嗯,都处理好了,是不是很厉害?”
“嗯,很厉害。”他说着还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然后趴在她肩上,弱声说,“我睡会儿。”
“不许睡。”她一口咬在他手上,咬出了血痕,让背上的人疼得叫出了声。
“当年我背你出雪原的时候可没不许你睡觉啊,怎么就不让睡了?”他无奈地苦笑。
“不许就是不许,敢睡,我就不管你了。”她说着气话,生怕他一睡不醒。
过了一阵,她背着他走过了几条街道,没听到动静,她试探性叫了两声,片刻后背上才有微弱的声音。
“别睡。”她又说了一遍,侧过脸看到他睫毛轻轻抬起。
“嗯,不睡。”他的声音已经模糊不清,他撑着最后一分精神在她颈项里蹭了蹭,低声笑说,“怕你不管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