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朔日,也是新一期西川日报发行的日子。半月以来,在各种各样有意无意的滞后消息引导下,越昶兜了一圈,最终又回到了成都府。
他此次来,于公,是作为使者来和成都“谈谈”,于私,则是为了一个人——
沈青折。
绕城一周的新护城河已然完工,将成都府又外扩了一圈有余,那些挥汗如雨的吐蕃俘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林立开起的路边馆驿茶摊。
越昶入城前,先去路边茶摊要了杯粗茶,那摊主随即道:“今日新出的西川月报,郎君可要来一份?月报便宜,只要花上一个铜板,用的纸也好,就算不识字,买回去糊窗户也是……”
“你觉得我像不识字,还是像要用报纸糊窗户?”
摊主讷讷住声。
越昶却笑了一声,丢了个铜板在草席上,自行拿了份月报。
西川月报。
便是让沈青折暴露的西川月报。
越昶展开了那份报纸,一边想,沈青折还真他妈有闲情逸致。他跟条狗一样被遛着跑的时候,对方估计在和那个姓时的你侬我侬。
最大的版面仍旧给了《薛涛行纪》。
行纪接着上回讲起。上回书说到,南诏宰相郑回在密室里面带微笑,离奇死亡。目击证人也在第二日离奇去世,脸上同样带着笑容。
此时山洪暴发,道路阻绝,他们被困在了山庄之中。
暴风雪山庄模式……沈青折也不写点儿新的。
越昶接着看下去。
被怀疑的薛涛只能开始搜寻证据,以洗脱自身嫌疑,她首先锁定的就是郑回的妻子林氏。
在调查过程中,她发现林氏和南诏将军迦尤罗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二人常常私会。
妈的……
越昶觉得自己要是郑回,沈青折和姓时的就是这对奸夫淫妇。
他们俩上辈子早就勾搭在一块儿了。
行纪中的薛涛发现,这二人确实有私情,也确实对郑回有杀心。然而郑回离世当晚,这二人正在别庄内假山处颠鸾倒凤,显然不可能去杀郑回。
薛涛又一次去了案发现场勘测。她带着的猫果然有神异,可以与亡者魂魄沟通。
猫沟通之后,喵喵叫着用爪子扒拉了两个方向,一个是东,一个是北。
郑回的房间以北,住着南诏皇帝异牟寻和太子寻阁劝,而向东,则是吐蕃使臣赤土松赞的住所。
正在薛涛苦苦思索的时候,门突然被破开,来人冷笑道:“你这妖妇,果然是你在作法,断我南诏国运!”
来人是谁?为何会发现薛涛的动作?这件事和南诏国运有何牵扯?薛涛将要面临什么?如何脱困?
且听下回分解。
——写的什么破东西?沈青折是不是闲得慌?
越昶将报纸扔在地上,自己翻身上马,只是跑出去一会儿,将要进城的时候,又突然折返。
他把一块玉扔在草席上,在摊主茫然无措的眼神中,把剩下的月报洗劫一空,扬长而去。
曲环给他下的令,是要去散花楼见面。散花楼算是这个时代的高楼,支起窗牗,外面便是摩诃池的澹澹水波。
越昶刚坐下未多久,便有侍者引着一个女子进来。那女子笑盈盈的,穿着嫩红窄袖衫裙,声音也格外甜蜜:“叫校尉好等。奴为薛涛,今日便由奴与校尉商议要事。”
她就是薛涛?
她猫呢?
不对……越昶皱眉:“沈青折呢?你们派个女人来谈,是什么意思?”
薛涛甜笑着落座,挡了回去:“你们派一个区区昭武校尉来,又是何意?”
越昶冷笑:“区区?司马也不过是七品。如何见不得?”
“校尉说笑了,沈郎如今是剑南西川节度使,想跟我们节度说上话,得曲大将军亲自来,才勉强算够格,”薛涛不急不缓道,“奴虽不才,却也是府中校书官,见校尉也算是绰绰有余——给校尉看茶。”
她身后的奴婢盈盈上前,为越昶倒茶。
薛涛指着这杯茶道:“请吧,越校尉。”
越昶没动。
他道:“我看在与沈节度的旧日情谊,才请曲将军为你们成都宽限一二日,不想你等如此作态。我看没有继续谈的必要了。”
“哦?”薛涛倒是一副来了兴致的模样,“奴可从未听沈节度提起过什么旧日情谊,越郎不若为奴解惑?”
操。
越昶觉得这个女的下刀真是快准狠。
她继续戳着越昶心窝子,状似无意道:“若说旧日情谊,怎的平日里,提都没有提越校尉一句,提奴的时候还要多些。”
其实沈青折没有跟她说过什么,但薛涛久经人事,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几个人之间的弯弯道道。
她抬眼,看了那捏紧茶杯的年轻校尉一眼,又甜又柔地继续说道:
“不过么,提归提,照样把奴遣往南诏,便不管了。想必沈郎越是在意的,越是不会提,像是时都头么,恐怕是他最不在意的一位了。”
一声清晰的迸裂声,他竟然把茶杯捏碎了,水顺着手淌下来,落到面前的案桌上。
薛涛背后的婢女吓得一动都不敢动,薛涛却轻轻“啊”了一声:“校尉如何这么不小心?揽月,与越校尉换一套茶具来。”
薛涛面上带笑,心里骂娘。这是节度府上最后一套整套茶具了。她前几日刚回来的时候,被府中的萧条景象吓得够呛,还以为是遭了贼。沈郎房内唯一剩下的瓷器就是瓷枕,还被人砸了,连被子都被人烧了。
被面前这个人给烧的。
这导致薛涛看见沈青折,感觉就看见了一个小可怜。
薛涛觉得越昶不讲道理,越昶也觉得她阴阳怪气,说话弯弯绕绕。他单刀直入:“长安的要求考虑的如何了,出界粮,你们筹措到了么?”
“出界粮西川出不起,也不会出,曲大将军的条件,西川一条都不会答应。”薛涛也直接坦白。
“噢,”他看着重新呈上的薄透瓷杯,“西川得了援助,还想不出钱,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
“天下确实没有这样的好事,却也没有曲将军这样强词夺理的吧?”薛涛说,“不若我们各退一步,沈节度的意思是,如若执意要出界粮,那便要重新算,从入剑门关那日开始算起,也不可三倍以计。”
“从剑门关?那才几日?”
“本是要从陇右吐蕃南下那日开始算起,沈节度念在旧日情谊,这才往前推了许多日。也算对得起越郎对我们节度痴心不改,一片深情了。”
薛涛尤其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的读音——
恶心谁呢?
越昶皱眉。薛涛说完这句话,也喝水掩饰自己泛上来的恶心。
她喝完这口水,暗中按了按自己的胃,继续道:“再者便是这官位,沈郎的节度使确实是事急从权,然而盖了章的任命是确凿无疑的,他是名正言顺的节度使,这一点,长安可认?”
越昶沉默片刻,最终道:“认。”
从程序上而言,确实挑不出错。
“那好,”薛涛继续道,“这件事上也可各退一步,这个官位,包括剑南西川都不可能给鲜于叔明。折中的办法,便是把沈延赞从蒲州拎回来,沈郎退为节度副使,如何?”
节度副使?
妈的……沈青折那个人,他当节度副使,那个怂蛋爹当节度使,基本上跟沈青折掌控剑南西川没有任何区别。这算什么各退一步?
越昶刚要发作,又想到,只要沈延赞在一天,就有合理合法的理由钳制沈青折,一个“孝”字就足够压过去了。
确实算是各退一步。
他却并不表态,只道:“继续。”
“继续便是东西两川合而为一,这件事,西川不会同意。而且没有各退一步的方法。”
越昶摸了摸下巴,道:“谁说没有?”
他蘸着茶水,在案桌上大略画了剑南两川的地图,像是一个扁长的太极双鱼图。
越昶在太极图上方划了一道:“剑州、龙州、绵州划归东川。”
又在太极图下断点了点:“戎州,泸州给西川。”
薛涛笑容不改,在脑内回想自己平生听过所有的污言秽语。
最终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
这样划,不只是西川领土缩水的问题。
其一,剑州有天险剑门关和剑阁七十二峰,龙州与绵州境内绵贯着金牛道,这两者都是入蜀的重要孔道。落到东川手里,等于落到长安手里。落到长安手里,意味着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西川北面将无险可守。
其二,西川本就直面吐蕃,若是戎州与再给他们划过来,等于西川漫长的边境线上,压着吐蕃与南诏两个敌人。
越昶当真再说了一遍,薛涛听完,款款起身,盈盈一拜:“越校尉所说之事,奴也无法做主了,还请移步节度府,与沈郎详谈吧。”
薛涛先一步进到节度府内,穿过熟悉的回廊,看见沈青折在回廊尽头,正在剪花枝,帮植物越冬。
“辛苦了,薛姑娘,”他的神色很平静,“这件事,归根结底是因我而起的。”
薛涛走近:“恐怕是谈不拢了。”
“谈不拢……”沈青折剪下枝条,绿色的汁液沾了满手,“那就打。”
节度府仍旧是那副外表堂皇、内里破败的样子。
来过一次的越昶轻车熟路,无视为他引路的林次奴那忧愤又胆怯的眼神。
越昶绕过花廊,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半是天光,半是花影,倾泻在他的身上,晕出梦幻般的光泽。
似乎是察觉到来人,他侧过脸来看着他,柔软头发和剔透眼睛,盈盈一捧秋水,天光之下,像是一个柔软甜蜜到让人心酸的梦境。
沈青折。
他的旧日爱人。
他的杀父仇人。
“沈节度,”越昶说,“好久不见。”
沈青折微眯起眼:“越校尉。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