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隆冬⑤⑥ - 停在了一个笑容里

书名:没辙 作者:陆瞳 本章字数:4060 下载APP
正月一出头,“年”这玩意就嗖嗖地过,没什么可圈可点的。

张淙再没听过张汉马的消息。或许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张汉马,可能是应了他最后那句话:“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张淙不确定晏江何有没有插手这件事,后续什么样子,是否还有相关。晏江何不会告诉他,正如他无情无义地不想再牵扯,也不会去问。

冯老活不了多久,这张淙和晏江何都很清楚。只是有的东西,清楚也只是清楚罢了。

或许人面对生死大限会提前有所感应。这天晏江何在屋里给冯老用酒精擦身子。老头最近都烧得厉害。

他正擦着,冯老突然朝他笑了一下:“你师母煮好元宵了,是我爱吃的黑芝麻馅儿。我看见了。”

晏江何手一抖,手里的棉花掉地。他一脚踩在白棉花上撒气:“你看见什么了?大白天的别胡说八道行吗?我怎么没看见?”

冯老依旧保持着笑,只是笑不出声。他说话的动静越来越小,连带着深夜里疼痛的呻/吟也弱小不少,以至于张淙每天晚上都感觉自己是被一只掐了脖子的死蚊子叫起来的。

一些事情会有苗头,并不是那么的措手不及。

冯老走的那天,天气特别好。前些日子都是阴天,乌云遮蔽灰蒙蒙的,空气里飘着年味,以及冬日干枯的萧条,互相冲突。

可那天太阳却冒了脸儿,阳光从清晨开始便扑洒在地。窗外的老树杈子跟风瞎晃荡,枝桠尖坠着光,居然金光闪闪的。

晏江何照旧大清早拎上吃食去蹭早餐。他出门前霍乱神经,坐在冯老床边,心里莫名烦得厉害。

他盯着老头那张灰白的脸,说道:“我去上班了,晚上下班过来。”

冯老眼珠子轻轻转了下,里头的浑浊像浅灰色的厚重泥沼,怎么也搅和不开:“去吧。”

晏江何缓缓站起身,冯老突然伸出手抓了下他的手掌。老头的体温滚热。晏江何于是又低头看过去。

冯老拍拍他的手:“江何。”

“嗯?”晏江何轻轻笑了笑。

“去吧。”冯老也笑了。

晏江何慢慢呼出一口气,深深再看一眼,才把冯老的手塞进被子里。

那是晏江何最后一次见到喘气儿的冯老。

他是在傍晚走的,晏江何下班之前。

当时张淙在他跟前。老东西从下午开始就睁不开眼,问他话也不怎么吱动静。张淙一直没敢挪出他床边,连上厕所都是跑着去,晚饭也没吃。

等天色慢慢黑下来,张淙瞪着他抽褶的老脸,凑过去声音很低地小声说:“爷爷。”

冯老喉咙里挤出一声低应。

张淙眼睛一眨不眨:“你不等晏江何回来吗?”

冯老不知听没听见。张淙话音刚落完,他突然歪了下头,从被子里抬起胳膊。

这胳膊真的很瘦,苍老的皮没有分毫弹性,挂在骨头上耷拉。

张淙抓住冯老的手腕,去摸他脉搏。

张淙能感觉到,那细弱的跳动慢慢归向平静。在它最终无迹可寻时,张淙震在原地,竟看到冯老嘴边牵起一个笑。

他笑得很开,连紧闭的眼角都跟着动,扯得皱纹更加深刻。

张淙一辈子都没能忘记这个笑。

都说人死的时候很容易就不堪入目。有的上气不接下气,有的脸憋得青紫,有的嘴里咔嚓着痛苦。

但冯老全没有。他安安静静,笑意盈盈地走了。

单看他这崎岖百折的一辈子,包括他病时那副铿锵不屈的德行,还以为他走一趟能折腾出如何如何的声响来,谁成想他什么都没闹。就这么戛然而止,停在了一个笑容里。

人离世时,脑子里在想什么?有思想吗?他病得稀里糊涂,眼睛都睁不开,看张淙一眼都做不到,却还能笑出来。

直到冯老嘴边的这抹笑冷没了,张淙才松开他的手腕。

张淙坐在一边很久没动,就那么靠在墙上,瞪着冯老的脸。

和想象的不太一样。张淙心里居然没什么起伏,他的心肝肺都是平的。或许世间剧烈的得失并非都那么振聋发聩。一条命,一个人,也可以如此平静地离开。

张淙似乎能用肉眼看见,冯老的体温从那张脸上慢慢流失。

张淙慢慢站起身,挪动着没什么知觉的腿,出去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黑色眼罩,给冯老戴上了。他的手明明碰到了冯老的耳朵,却毫无感觉。他的手冰凉,冯老也冰凉,两边都是冷的,没感觉也对。

张淙关上屋门,门锁轻声落下,他肩膀忽然控制不住一哆嗦。

他是真的很冷。于是张淙拎起了晏江何买的羽绒外套,给自己套上。

张淙没有给晏江何打电话或是发消息。他看了下时间,晏江何快回来了。

张淙在桌边坐了大概一个多小时,晏江何就开了门。他裹着一身冰凉的寒气,那股清冽的味道很扎鼻子,扎得张淙鼻腔有些泛酸。

张淙站起来,看向晏江何。

晏江何停在原地没动弹,被张淙盯得脑子里“哗啦”响,似乎稀里咣当倒下一批破铜烂铁。

他努力预设出一些不好的想法,才走到张淙跟前。他看张淙的脸,面儿上没什么表情,瞧不见多少端倪。

张淙喉结动了动,感到喉咙被拉破一刀。他压着疼开口:“晏江何。”

晏江何心头咯噔一下。张淙这动静太难听。

张淙发现自己非常想把对面这人薅到怀里。下一秒,他伸出手,尽力控制着,只是紧紧抓住了晏江何的胳膊。

晏江何便知道,油尽灯枯,火光真的灭了。

他从未见过张淙的眼神如此稳当,没有惊慌疼痛,可一眼看过去却令他胆战心惊。就像一杯端得满满的冷水,水平面和杯口完全契合,纹丝不动,让人害怕倾洒。

晏江何顿了顿,伸手去拍张淙的手背。这一拍他吓着,这小兔崽子的手是从冰柜里拿出来的?

张淙手上的力气松开,放开了晏江何。

晏江何看向紧闭的屋门,没先进去,他去厨房拎出一只玻璃杯,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张淙:“你先拿着,把手暖一暖。”

张淙很听话,从他手里拿过水杯,双手捧着。

晏江何没再管张淙,他走进了里屋。

晏江何在里头也就待了三分钟左右。张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外面数。

晏江何出来的时候,张淙朝他看过去:“我让他等你回来的,他不等。”

晏江何垂下眼,胸口发闷,他吐出一口气:“我们已经道过别了。”

“哦。”张淙没再说什么,他的手指缓和过温度,开始产生刺痛。

张淙的嘴唇磕上玻璃杯,咕咚咕咚吞热水。

晏江何眉心狠狠一跳,走到张淙身边叹气:“你这么喝不烫吗?你小心烫伤食道。”

“嗯?”张淙舔了舔牙龈。还真是挺烫。舌头尖烫麻了,牙龈也酥了。

“挺烫的。”张淙把水杯放下,轻轻靠在桌边。他从兜里摸出一根烟,叼进嘴里点上。

“怎么不早叫我?”晏江何说,“人都硬/了。装殓的寿衣都穿不上。不过戴个眼罩也凑合吧。”

不早叫?早了张淙不敢叫。一旦不是呢?再给叫成真的怎么办?

张淙深深吸一口烟,突然吸茬劈,就呛着了。他侧过头一通猛咳,烟头掉去地上。

张淙十三四岁就会抽烟,这还是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呛烟。这一下给他呛得好歹,好悬没把肺呛裂。他的眼眶发红,又湿又辣。

晏江何皱眉,用脚尖碾灭烟头,胳膊绕过张淙,掌心隔着厚衣服,上下搓了搓张淙的后背。

晏江何搓完放下手,两人就那么面对面站着,谁都没再说话。

等张淙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晏江何突然扭头使劲儿闻了闻:“什么味儿?怎么一股烧焦的味道?”

“......”

张淙推开晏江何,搁屋里转一圈,最后停在门口,眼睛盯墙上的电闸:“电线烧了。”

“啊?”晏江何赶紧走过去,竟看见闸门处擦出一点火星,“怎么回事?”

张淙倒没他那么大惊小怪:“电路老化,看这样,应该是火线和零线粘一起了。”

晏江何啧一声:“就说这破地方不行。”

他掏出手机:“先关灯拔插头吧,我找个人......哎!”

晏江何差点没被张淙给吓得蹦起来。张淙还没等他说完,竟直接伸手过去,飞快把总闸给扳掉了。

棚顶的灯熄灭,周围登时一片漆黑。

晏江何条件反射,手机一扔扣住张淙的手腕死死掐着,喊一嗓子:“你干什么?”

张淙反应挺快,他还能转过身,伸另只手捞一把晏江何的手机,可惜没捞到,手机“咣当”一声砸地上。

张淙懵了片刻,才说:“我关总闸。现在不能用电,关了总闸就没事了,不然怕烧起来。”

“你关什么关?你是电工啊?”晏江何没好气儿道,甩开张淙的手。

老头不在了。

这个事实又横插进他脑子。作祟。

晏江何胸腔里沉闷的死水翻了天,脾气立时水涨船高:“万一过电了呢?你想吓死谁?你一点分寸都没有?谁给你的豹子胆?你能不能......”

他训不下去了,因为张淙在他身前蹲下,伸手搁地上摸了摸,捡起了他的手机。

手机没什么问题,就是钢化膜摔花了。贯穿屏幕扭歪出好几条丑陋的裂纹。

张淙把手机塞给晏江何,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攥了下晏江何刚刚掐过的手腕,有点疼:“这楼是老楼,电路多少年了,我家之前遇到过这种情况,我有经验。”

晏江何才不管他的经验,晏江何打开手机手电筒,瞪张淙:“怎么都不行,以后不准有这种危险行为。”

他眉心揪着,忽然感觉一阵疲惫卷上来。

老头真的不在了。

晏江何觉得特别累,站着都累。心里埋过什么,忽然间被刨深,挖空了。他懒得拐弯就凳子,径直走到张淙床边坐下:“......吓死我了。”

张淙沉默过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晏江何把手机放在床上,张淙也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手电放在桌上,这样屋里就亮了起来。只是逼仄的小屋里挤满白光,气氛有些适合闹鬼。

尤其屋里还真躺了一只鬼。

张淙又摸出一根烟点燃。他走到晏江何跟前,犹豫了一下,另递给晏江何一根。

晏江何摆摆手:“我不抽。”

“你真不抽烟?”

“嗯。”晏江何搓了把脸,感觉坐着也累。正好屁股底下是床,他蹬掉鞋,躺上去,“以前抽,后来戒了。一个大夫,成天跟病人说不能抽,自己倒是抽,不太像话。”

晏江何翻个身,背对张淙:“电路明天找人修吧。我今晚不走了,累得难受,借你床。”

晏江何往里蹿了蹿,伸手拍身旁的空位置:“张淙,端屎端尿都有了,你也算尽孝,他能乐了。”

冯老还真是笑着走的。

晏江何轻轻笑了声:“那头估计有人接他,老婆孩子亲爹亲妈什么的,指不定能团圆呢。”

张淙瞪晏江何的后背看了好久,才搁床边坐下,低下头:“嗯,知道。”

“乖。”晏江何又翻过身,这回正对张淙。他伸长手臂,企图在张淙脑袋上胡乱搓一把。

晏江何嘴里冒出句白搭台词,没什么屁用:“知道就别这么难受。”

谁能不难受呢。心跟被拧了似的。

张淙没应声。他的身体微微倾斜,不露声色地探出一个角度,脑袋正好搁晏江何掌心里挨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