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三十章

书名:中国思想简史 作者:(日)武内义雄【著】,汪馥泉【译】 本章字数:3249 下载APP
清学之演变
及明亡而清兴,经术遂昌明一时,尤重程、朱之学。是以国初则有奉程、朱之学的顾炎武,祖述陆、王之黄宗羲,折衷朱、王之孙奇峰等,其后占显要于朝廷之学者如汤文正斌、魏果敏象枢、李文贞光地、熊文端赐履、张清格伯行、朱文端轼、杨文定名时、蔡文勤世远、雷副宪铉、陈文恭宏谋等,大抵皆遵奉程、朱之学者,康熙五十二年(公元1713年),敕李光地编纂《周易折衷》,自是以后,雍正中敕纂《诗》《书》《春秋》之《传说汇纂》,降而至乾隆十三年(公元1748年)作《三礼义疏》,经书注释,就逐渐完成。大概这些书都本自朱子传注而又折衷诸家者,是以程、朱之学,当为清朝公许之学。
有明一代王学流行势压朱学,然既入清代,风气一变,而朱子之学乃为当时的指导精神。
然而清朝学术之特色乃不在程、朱学派之活动而在始自明遗臣黄宗羲、顾炎武等的考证学之兴隆。
黄宗羲(公元1609—1695年),字太冲,号梨洲,又号南雷,其学乃继自明末刘宗周(公元1578—1645年,字起东,号念台,又号蕺山),初学程、朱之学,后信王阳明,然恶龙溪末学空论本体而流于禅,是以力言慎独之功夫,思由是以振兴王学。黄宗羲夙受其训乃以慎独为旨,重致用抱经世大策,志图恢复明朝,然其志不成,仅在学问上留下不朽的功绩。他讨厌明人那种尝语录之糟粕而为游说的方法,于是先穷《六经》,次读历史,欲得实际上可以活用的学问。本此怀抱他就整理明代学者的著述,撰《明儒学案》六十二卷,指摘龙溪后学之流弊,阐明阳明之精髓,怀着同样的希望,他又作《宋元学案》,然书未完成,人已死去,其子黄石家乃续成之,更经全谢山之整理,乃成今日所存之《宋元学案》一百卷。《明儒学案》与《宋元学案》,可谓中国之学术史或思想史之第一部著作,其裨益后学,良非浅鲜。万斯同就是出自他的门下,长于历史学,独著《明史稿》五百卷。斯同乡人全祖望谢山亦私淑黄宗羲,完成《宋元学案》,又著《经史问答》。总之,黄宗羲也是阳明学者,本阳明六经皆史的见地,而一切皆以历史眼光观察,由是他可以说是促进清代史学发展的第一人。他又有《易学象数论》之著而批判易图,其弟之子黄宗炎亦著《图书辩惑》,此二书可谓为后来胡渭的《易图明辨》之滥觞。
顾炎武(公元1613—1682年),字宁人,号亭林,昆山人,明代学风驰于空疏,无视六经,多谈空义,亭林疾之,乃精读古典,跋涉天下,实地征之,考古按今,以求永世断案,遗作有《日知录》三十卷及其他各书,他本是尊重程、朱之学的,是以排斥王阳明,又轻视宋、明语录,而重六经,以为经学即理学,经学之外别立理学乃是错见云。(《亭林文集》下《学指南序》及全谢山《亭林先生神道表》引顾氏之言)以为要研究经学一定要博集证据,始能得精当之判断,是以慕其学风者皆以考证攻究经书,其后学考证家踵出,为清学别开生面。
顾炎武后辈就是阎若璩,阎(公元1636—1704年),字百诗,太原人,据传顾炎武游太原时曾会见过他,又在炎武所作的《广韵》初版的校刊者人名中有“受业阎若璩”(《汉学师承记》卷一)之名,则他恐怕是曾经就学于顾氏之门吧。他是个非常勤学的人,毕生尽心研究《尚书》,二十四岁时读《尚书》,疑心其中的二十五篇乃后人伪作,于是为了证明这点怀疑,乃罗列百二十八条理由,而著《古文尚书疏证》八卷。而与他同时的程定祚著《晚书订伪》,少后则惠栋(公元1697—1785年)著《古文尚书考》,赞同阎氏之意,自是以来,所谓《书经》之一半乃东晋人所伪作的见解,已成学界定评。虽黄宗羲门下毛奇龄曾作《尚书冤词》反对阎氏意见,然亦不能动摇已成定评之舆论。更后则惠栋门下,出江声与王鸣盛二人,前者著《尚书音疏》,后者作《尚书后案》,引用了很多后汉学者马融与郑玄的注释,由是以阐明千余年来,付之等闲的汉代之经说。所以后人称他们所研究的经学为汉学原来是针对宋之经学而言的。在被断定为东晋人伪作的二十五篇中,如宋、明儒者借之为论心性的典据的《大禹谟》篇也在其中。抹杀了它,就可以差不多动摇了程、朱学说的基础,同时由江、王诸家所搜集的汉人之经注与程、朱之解释亦有很大的出入,这也是足以减轻人们对程、朱的信仰的。
胡渭(公元1633—1714年),是与阎若璩同时的学者字朏明,德清人,长地理学,曾参编纂《大清一经志》,著《易图明辨》十卷,辨明河图、洛书与《易》并无关系,这种意见黄宗羲的《易学象数论》及黄宗炎之《图书辨惑》都已说过,故不能称为他的创见,不过也可以说到了他才把这问题更详细地研究了吧。这样地从《易》里面排除了河图、洛书,就等于从根本上打碎了朱子《周易本义》及《易学启蒙》的见解,同时也就是摇动了朱学的基础了。
下而至康熙、乾隆之间,安徽婺源,有江永(公元1681—1762年)出。婺源乃朱子故乡,江氏尊崇其乡先贤之学而修朱子学,修正朱子《仪礼经传通解》作《礼书纲目》八十八卷,又为《近思录》作集注,而于数学、音韵学造诣尤深。戴震就是他的学生。段玉裁、王念孙皆出自震之门下,自是以《说文》《尔雅》为基础的训诂音韵之学也就大兴,这些学问的发达,常常证明宋、明学者之经义并不成立,而亦动摇程、朱学说之基础。其中戴震更从孟子搜集所谓道、理、性、情、才、心之用例,归纳地加以考证,比对孟子与宋、明经学之说明,乃知宋、明学者之集注与原义乃大有出入,这个所给予程、朱学说的打击,更为重大。
这样的各方面的研究,都使宋学陷于不利,其结果使程、朱学者与清代学者间,生感情的悬隔,于是考证学者就高揭汉学之旗,而对峙于宋学,受学于惠栋的江潘所著之《汉学师承记》里面就常常有这种意思。
这样一来,汉学与宋学的冲突遂到了最激烈的程度,宋学派中亦有强者出而奋然报以一失。桐城派方东树所著之《汉学商兑》,正可谓为应战之始,所谓桐城派者,就是指本以安徽桐城为根据地之宋学派,其源出自方苞(号望溪)(公元1668—1749年),方望溪长经学、文学,且为被命为编纂《三礼义疏》之学者,其弟子有刘大※者善古文,大※门人为姚鼐,继先人之遗绪,大兴所谓桐城派之古文学派。姚鼐(公元1731—1815年),字姬传,号惜抱轩,文学家而兼通经学,也是兼义理、考据、诗词于一身的人,常谓,不兼是三者则不得为当世之儒者云。姚氏对当时汉学,颇致不满,云:“今之士大夫之所谓汉学者,只是考证一事,考证固不可废,然亦安得与宋大儒之所得者并论哉,世之君子以该博取名者,遂不经闽、洛,是当今之大患,是亦衣冠中之邪教。”其门人方东树比他更进一步,简直对汉学取着攻势,他摘录汉学非难宋学者之言,一一加以驳论,且骂曰:“历观近世汉学者之言,其宗旨不出训诂小学名物制度,而圣人之躬行求仁、修齐治平之教,皆被抹杀,名曰治经实为乱经,名曰卫道实为叛道。”这可以说是宋学对汉学的正面冲突了,然平心而论,则方东树之骂言,亦未免失之过激,所以其后桐城派骁将曾国藩(公元1811—1872年)于《圣哲画像记》主张调停之说:“自朱子表彰周子、二程子、张子,以为上承孔、孟之传,后世君相师儒笃守其说,莫之或易。乾隆中,闳儒辈起,训话博辨,度越昔贤,别立微志,号曰汉学,摈有宋五子之术,以谓不得独尊。而笃信五子者,亦摒弃汉学,以为破碎害道,龂龂焉而未有已,吾观五子立言,其大者多合于洙泗,何可议也?其训释诸经小有不当,固当取近世经说以辅翼之,又何可摒弃群言以自缢乎?”然曾氏如是理想,亦未成就。直至清末陈澧(公元1810—1882年)始稍能实行其理想。他作《汉儒通义》及《东塾读书记》,取汉学长处亦取朱学之优点。他以为汉儒也有理,与宋学初无二致,而汉学之考证实亦发源于朱子云。与他同时的还有九江朱次琦(公元1808—1882年)仿江藩之《汉学师承记》作《国朝儒宗》,视汉、宋学为一体而作学案,是亦可谓曾氏理想具体化之一端。其门人简朝亮之《论语集注述疏》,则一方本于朱注更以近世研究而订正其说,一方还加以注疏。这也可说是部分地实现了曾氏的理想了吧。由是可见,嘉庆、道光以后,以汉学订正朱学的倾向已多少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