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灵毓走后,客堂后面缓步走出来一个身影。
李如歌将钟灵毓那番话在脑袋里过了一圈,才明白钟灵毓的来历。
他看着姬岚,试探性地说:“难不成她是来提醒我们的?”
姬岚目光沉沉:“江充已经死了,你我的身份只怕也瞒不下去了。我觉着,她倒像是也认出我们来了。”
“那时候她才八岁,也没在幽州待多久,怎么会认出咱们?”李如歌觉着纳闷。
姬岚摇摇头:“少时她有多机敏,你也该是清楚的。”
清楚。
怎么不清楚?
钟灵毓开蒙的早,又养在林相身侧,说是满腹经纶也不足为过。他和姬岚还在为夫子布置的策论发愁之时,她却已经能和夫子对弈驳论,引经据典,说的夫子是满脸涨红。
最后,只能从他们这里找回场子。
那夫子自然不是乡野秀才,即便是在京城也是备有名望,却说不过八岁的钟灵毓。
这事儿传到钟夫人的耳朵里,逼着钟灵毓抄了十遍女戒,才算了事。
后来钟灵毓再同夫子辩论之时,倒是很懂礼数的学会藏拙,没有那般咄咄逼人。
夫子舒心了,姬岚和他的日子也便好过了。
他们生来就是武将,读那么多书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最恨那些士大夫操弄风雨,因而能逃则逃,也未曾将那些之乎者也收入眼中。
只是未想到有朝一日,他们这双提缨抢的手,也开始拨弄权术了。
这样想来,钟灵毓能够认出他们来,倒也情有可原。
“那她竟然不带兵抓我?”李如歌想不通:“不是都说钟大人素来善恶分明吗?”
“她是认出我们,但是有些人可不知道。”
“......也是。”
.......
从江宅出来之后,钟灵毓神色淡淡,瞧不出什么喜恶来。
沈檀舟兀自跟着她走了一会儿,才道:“大人来这一遭,就是为了提点他们?”
“嗯。”
李如歌隐姓埋名多年,只怕是笃定没有人能认出他来。毕竟昔日旧人死的死,跑的跑,哪有人能认出来他这么一个久远的遗孤。
若是贸然将他押走,想必也是为他人做嫁衣。
更何况——
谁知道这两人背后又是什么势力,到时候押错了人,不但没平民愤,反倒策反幽州起义兵,届时生灵涂炭,又是百姓遭殃。
这件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每一步都要细细斟酌,才不至于落入圈套。
只是那背后的人既然杀了江充,也就是抱着灭口的打算来的。
李如歌等人纵然武艺高强,她来提个醒也是好的。
“那大人现下有何打算?”
钟灵毓偏过头,在晨光中看他一眼:“我查我的鬼巷,你翻你的冤案,问我做什么?”
不是。
他确实是来查瑞王的——
但今儿一早,她就来这里给瑞王遗孤报信,说有人要查你们了,还不赶紧躲好?
合着当他不存在是吗?
“.......”
钟灵毓见他吃了瘪,心情不由的敞亮些:“那沈大人呢?接下来有何打算?”
沈檀舟硬气不起来,只能老老实实地说:“瑞王还有些未被牵连的旧党,我打算去看看,大人与我一起吗?”
“行。”钟灵毓应得很果决
“......”
他怎么觉着,钟灵毓就在等他的这句话呢?但他没敢说,只能回到客栈将调查来的旧部下落,先给钟灵毓看上一遭。
统共有十几个人,但不算是瑞王的亲信,只是跟着瑞王一起守西海的那群人。也正因为如此,满门抄斩的时候才没有被牵连。有的如今被派往他处戍守,要想短时间找到,只怕有些困难。
钟灵毓细细看了一会儿,指尖摩挲着那案册上加印的麒麟金印,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却很是细致。
他是东山营的人。
想来也是。
原先在京城的时候沈檀舟的消息就很灵通,如今看来,只怕东山营的麒麟卫,还是为镇国公所用。
麒麟卫。
谁都不知道麒麟卫的统领是谁,只知道早年东夷的人趁着夏朝内乱,意图倾轧东山,当时东山营的兵马悉数回调入京,偌大的东山只有五万兵马并一支数千人的麒麟卫,硬生生守住了夏朝半壁江山。
当时率领那五万兵马的便是傅天青,但麒麟卫的统帅却十分神秘。
早先听林相说,那是太子刚立时,陛下为姬华操练出来的一支亲卫队,只听姬华一人号令,但却一直养在东山营。
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也销声匿迹了。
有人说是当时内斗,麒麟卫悉数遇害,也有人说麒麟卫数千人,全都死在了那场东夷之战上。总归,朝堂上再也没有那样骁勇的骑兵,更没有那样以一敌百的勇士了。
除此之外,她还听林相说过一件事。
麒麟卫中有一支百人部队,名叫哨子。这些哨子身形隐秘,虽不善于行兵打仗,但打听消息却是极快,可以说是陛下养在各地的耳目。
案册上加盖麒麟金印的便是密件,只能皇帝一人查阅。
这样的金印,竟然出现在沈檀舟的身侧。
可他好像全然未设防,压根也不避讳让钟灵毓发觉。
难道说,他与麒麟卫也有关系?
沈檀舟见她盯着那金印出神,心里面也是千回百转,已经准备好了说辞,就等钟灵毓开口过问。可等了半晌,却见钟灵毓信手翻了一页,继续检阅着上面的讯息。
“.......”
难道她连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吗?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钟灵毓才抬头,指着上面的几人道:“这几位离得近些,可以先去看看。不过,这位寡居在幽州城郊的陈校尉,你可有找到他的线索?”
沈檀舟抿唇:“那夜我正是去陈家,只是宅中无人,只有两个小厮,相应是恰巧出了远门。这几日可以去胡副尉那里看看,不过他隐居在幽州城外的长离山,那里山深林广,一时半会也不那么容易找到。”
胡晓和陈玢都不是昔年瑞王的直系部下,但却在瑞王事发之后,接连请辞。其中可疑的一点便是瑞王事发前半年,这两人是因为延误军机,才被降职另调的。
瑞王虽然是武将,可也不是莽夫。
若此事当真有冤,想必他也会为自己留条后路。亦或者是,给旁人留条后路。
而沈檀舟调查出来的这几人,多半都是如此。
思前想后,钟灵毓还是敲定前往长离山,寻访一下胡晓。
毕竟山深林广,他们进去难,旁人进去恐怕也不会容易。若是想要守住秘密,归隐深山恐怕是最好不过的了。
两人略微商量一下,决定明日启程,先把鬼巷的事情处理清楚。
“昨夜死的人还没有定论,眼下还是要去府衙一趟。”
沈檀舟知道她还牵挂着早上那具尸体,也没有多说,就陪着她一起前往幽州府衙。
幽州府上没有大人,新来的徐泽倒称了霸王,听说幽州赌坊里面还在下注,说新来的这位大人,能不能活过半个月。
徐泽现下是出入都要带着傅天青,就算是去茅房也要让傅天青在外面守着。
正解着裤腰带,就听见傅天青道:“徐大人,钟大人来见你了,你好了没?”
“催什么催,人有三急知不知道。”
傅天青这几日是受了一肚子气,耳朵都被徐泽絮叨的生茧子了。
徐泽不仅和傅天青絮叨,也和幽州府的差役絮叨,更有甚者他们出去用膳时,还和酒肆里的商人搭上话,总归是走到哪说到哪,嘴一刻都没闲下来过。
他心中腹诽,还好这人是个男子,若是位女子,娶回家也得当菩萨供起来,敬而远之地好。这样看来,钟大人的沉默寡言,倒也是件好事。
傅天青在外面等了一炷香,钟灵毓也便就在客室等了一炷香。
两人是被傅天青接应进来的,倒也没有那样引人注目。
待徐泽出来之后,钟灵毓就跟着他去了尸堂。
徐泽解释着:“死者叫做季禾,是客居的商旅,昨夜是去赌坊里面消遣,半路回来的时候遇害的。下官先前去排查了赌坊,这人也没有得罪什么人。仵作已经验过了。”
他将仵作留下的笔录递给钟灵毓。
钟灵毓接过来看了一眼,才发现旁边还放了另外一摞案册,是先前遇害者的记档。
死者是在昨夜酉时,手法倒和江充之死很像,都是分尸。幽州刺史虽然也是分尸,但手法却没有这样残忍,像是力气太大,才导致的尸首分离,断不是这样故意为之。
再看先前的案子,也都只是割喉,没有这般血腥。
纸上空出来一行,写得是:凶器,未明。
钟灵毓将笔录放下,才上前看了季禾的尸体。
说来奇怪,季禾的尸体不像是寻常刀剑,粗略看下来,得有一指长。大夏人的武器多半是长枪和长剑,用刀的倒是少之又少,更别说这样的宽刀。
仵作验不出来,倒也是常事。
她用旁边的银筷拨开了血肉,旁边立着的几人纷纷皱眉,多少都觉着有些血腥。
不多时,钟灵毓才放下银筷,小心取出来一些铁片,经由清水一洗,上面已经是锈迹斑斑。
宽刀,铁锈,有齿距。
那应当是一把,年岁很高的刀刃。
钟灵毓微微阖目,鬼巷的情境悉数在眼前浮现,她却只听见猎猎的风声,在风声中,是一块褪了色的白布。
她怎么忘了。
鬼巷旁边是有一处行刑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