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我为什么那么幸运,为什么你会在那里等着我出现……”
荧幕上,《卡萨布兰卡》里面酒吧老板里克如此说道。紧接着,伊尔莎反问道:“为什么我的生活里没有别的男人……很简单,他死了……”
黑暗之中,一个声音也悄悄开口:“我为什么那么幸运,上天让我遇到了你。”
“为什么造化总是弄人……”一个轻柔的声音叹息道。
“让我照顾你吧,我会用生命保护你和云珂。”
“你这么想多久了?”
“当我遇到你的第一天起……”
“第一天,是哪一天?”
“一年零八个月十八天前,也就是六百一十八天前,一万四千八百三十二小时前!”
“不,你算错了……比那还要久。”
“什么?……是啊我也想早一点遇到你……”
“这片子我看过了……”
一阵急促的喘息声过后。
“……对不起,是我冒失了!”
电影院外弄堂深处停着一辆轿车。
两个缠绵而慌乱的躯体,耳鬓厮磨间,相互靠近,相互试探着,干柴与烈火的煎熬也好,嗜血与肉欲的欢愉也罢。两个人都在贪婪地感触着对方身体所散发出的所有气息与讯息。
“我真的希望你能彻底接受我,我做了很多……你放心,没有之前的顾虑了……”
“我都知道。”女人吐气如兰。
“只因为我太爱你了……”
“你想知道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是一种什么感觉吗?”
“什么?……”
“就像是——当你被刀割伤,伤口可以愈合,但是心里会一直忌惮,也许会烙印下非常清晰的感触。”
“这种感觉我明白……”
“当你再次靠近刀锋时,就会本能地恐惧,或者也会本能提醒自己,不要靠近……”
男人的呼吸迟滞,开始呻吟:“我怎么了……”
“我想让刀锋燃烧起来……”
“只有你能让我燃烧了起来,我也喜欢这种……”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想起来了吗?”女人的声音变得冷冽彻骨。
而回应男人的声音,则是比刚刚更加粗重的喘息,只不过这喘息,像是带着歇斯底里的惊愕。
“你是……她?——那云珂?!”
“熟悉吗?想起来了?再次感受到了什么?……那晚也是在黑暗之中,如此相对,虽然你蒙住了我的脸,但是我的每一个毛孔还是都精确地记下了你的气息,你的声音……没有人能伤害云珂,更没有人能伤害顾晓春……”
“不可能……怎么可能……我真的是——”
一阵死一般寂静后,车门打开。一个窈窕的身影从里面踉跄着走出来,剧烈地干呕着。又过了一会儿,女人带着另一个男人,走回到弄堂里。
“后座躺着的是我的弟弟,在你们酒吧喝多了,请先把我们送到庆安街77号,然后,把车送回到马场九江路安康里,这是您额外的酬劳……”
“好,您给得太多了……夫人,这也是我们酒吧的责任,您快上车吧。”
“夜里风大,把衣服披上吧。”
“喔,谢谢您!夫人您心真好,对弟弟也照顾周到。”
“应该的……”
一阵引擎声随即响起……
夜里,云珂猛然惊醒!飞奔出院子,弄堂一片寂静,没有车子……好奇怪的梦!
刚刚,她似乎看到了云素怡朝她走过来,但是云珂自己却跑开了。
第二天清晨,心事重重的云珂早早回到小楼,就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等云素怡。就像是她小时候,她等云素怡下班时一样。
在树下,云珂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忽然想明白了昨晚阿宝娘和于素的话,真相也许真的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对你好的人还能在你身边。至少,杜云那句话,再想来有半分道理,放下与执着,也许真的是分不开的两面。
自己的身世也好,顾晓春的身世也罢,紧紧靠推测,去寻找回忆中所丢失的东西,可是这座院子,这座小楼里,确实实在在地有他们最美好的记忆。
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
“妈——”
云珂自己都惊讶不已,为什么自己会脱口而出了那个字!只是进来的是端着早点的顾晓春和唐瑶。顾晓春和唐瑶互相对视了一眼,装作什么也没听到。
“云珂!我们吃饭吧,我做的粢饭团子!”唐瑶端着盘子走到云珂面前。
“好!”云珂站起身,牵着唐瑶的手,走进了小楼。
顾晓春端着盛着豆浆的热锅,跟了进去。
三人围坐在饭桌上,吃着早点。一种奇怪的感觉萦绕在三人之间。一种新的亲切感似乎在悄悄将三人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云珂坐在云素怡经常坐的那个位子,对顾晓春和唐瑶真诚地说道:“我们好好生活吧,就在这个小楼里,我们在,这里就不是鬼楼。”
唐瑶还是露出了担忧的神色:“云珂,你和我一起去香港吧。”
云珂摇了摇头,淡然一笑:“我要等——云姨回来。”
“可是——晓春哥问了医院的小慧姐姐,这几天云姨根本没去上班!我们还是让于处长去找吧,你放心……”
“我陪你等。”顾晓春这时突然说道。
唐瑶看着顾晓春坚定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么,随即也对云珂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云珂看着两人,微微一笑,随后,唐瑶也笑了,顾晓春也露出了笑容。虽然这笑意,各有各的苦涩,各有各的隐忍,可是,微笑面对本身,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互相鼓励的笑容,也许就会让彼此,能有勇气去面对一个新的开始。
日子平静地过了两天,于素也默许云珂搬回小楼,唐瑶也可以陪着云珂一起住在小楼,唐瑶杜萍再三思量,还是怕鬼,无奈还得选择暂住顾晓春家里。表面上,似乎是解除了安全问题。
可是,唐瑶心里明白,没有人再监视寻找她们母女,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深夜,虹口码头仓库里隐隐传出了一曲口琴。
老刀坐在高高的货架上,笨拙地吹着口琴,音效时高时低,听不出曲调。
“好啦,真他妈要命……”于素在货架下面挥了挥夹着烟卷的手,“里面的事情利索了吗?”
老刀放下口琴,望着仓库窗外江面上的月色,微微叹道:“确认过了,所以那孩子那边……”
“这不用你操心……”于素瞪了一眼货架的老刀,使劲儿踩灭了烟头。
“现在你是警局红人了。”
于素怅然若失地问道:“呵呵,我们做的事有意义吗?”
“有,其他人因为你搬到了蒋佛海,行动也很顺利。”老刀不假思索地说道。
于素冷哼一声,转身坐进了车里,发动了车子。
“对于那些孩子,至少我们知道了真相,有一天就能还他们一个真相。”
于素闻听,探出车窗侧目向上看了一眼老刀,一副刮目相看的表情。
于素心情烦乱,驱车没有回住所,也没有去警局,而是直奔城西关帝庙。
庙门口,还在演着戏。于素静静走到最后一排,坐在了一个身影的身边。
“你怎么来了?”云素怡转过脸问于素。
“我还是有些事想不通。”
云素怡微笑着递给于素一个拨开了的橘子。
“你为什么还不回家?”
“那只是一个我想努力给她的家。”
“你不觉得现在这样反而很残忍吗?”于素追问道。
“我对不起她,最终,她也需要长大,我了解我的女儿。”云素怡看着于素手里的橘子,意味深长地说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于素低头看着手里花瓣一样分开的橘子,思索了一番,神色一凛,抬头问道:“她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
云素怡笑着反问道:“这个问题对于你来说,不难吧?”
云素怡这时,从怀中掏出两个信封,递向了于素。一个信封泛黄,一个信封则是崭新的。
“我帮了你这么多,你最后再帮我一个忙吧。”
于素疑惑地接过信封,看到上面都写着顾晓春的名字。于素看罢,神色黯然。
“这是——什么意思?……”
“你答应过我,必要的时候会帮助他们的,我由衷地感谢你。”云素怡缓缓将视线转向戏台上,“从来都不是他们需要我,而是我需要他们,我自己是什么身份,也需要他们用时间去接受。”
于素将信封揣进怀里,死死地用手抵住,同时,另一只手,将橘子整个吞入口中。
“你为什么这么信任我?……”于素含糊着问道。
“因为我见你的第一次,也觉得很亲切。”
三天的时间,于素一直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交出那两封信,她知道或许云素怡在保护云珂,但是这也是不公平的。毕竟,真相已经握在手里了。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没等她做出眼前的决断,警局便传来了突发事件与噩耗!
当于素再次感到城西那两个地洞时,已经围满了人。
穿着防化服的宪兵,从地洞里抬出了一具具盖着白布的尸体。田中信就站在于素身边,戴着白手套的手上正把玩着一个琥珀状的虫蛹!太阳光下,可以看清,在里面裹着一个淡黄色的虫卵。
“您知道这是什么吗?”田中信笑问向于素。
“五毒之一,蛇。”于素冷冷地说道。
田中信随手将那东西扔向了河里:“有人真的居然相信这些怪力乱神,死而复生,看来,只有您,是我们真正要找的合作对象。”
于素看着远远溅起来的水花,意味深长地说道:“田中先生,那您忘了小面师父的事了吗?在他临死前,您为什么还要问他什么是因果循环呢?”
“这只是他们贪欲作祟,咎由自取。”田中信冷冷地说道。
“您去过义庄吧?岑巍给你们的东西……还好吧?你也可以去问问白娟娟……”
田中闻言,神色慌张地转回身,惊恐地看着于素离去的背影。
于素在回警局的途中,看到了人群里的顾晓春和云珂。随后,于素将两人带到了寂静无人的城墙之上。
“对不起,当初,我也骗了你们……”于素看着城墙下不远处围着人群的地洞。
“我知道您不是有意的,外婆对我说过江湾的事情。”云珂神情落寞地说道。
“当年,也是在江湾,没有人愿意去给那群人治病,县城里的人也说他们是丧门鬼,吃喝都不给,最后,一伙儿日军医生说能得到免费救治,没过多久,有人才发现那里已然人去楼空,里面的人也已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说完这一切,于素长舒了一口气,像是轻松了不少。
“这件事里,所有人都是疯狂的,病毒不能让人起死回生,长生不老。”顾晓春目光里是无限的悲凉。
云珂满眼期待,近乎祈求地看着于素,犹豫着说道:“云姨一直在关帝庙吗?”
于素看着云珂,努力控制住自己心里翻涌的复杂情绪,笑着说道:“我会帮你找到她的,这次请你相信我!”
云珂无声地流着泪,对于素郑重地点了点头。
“噢对了!听说同仁医院的一位小姐愿意资助小楼的一切开销,她说你母亲是她的恩人,一会儿我带你去见见她,听话,先去车里等我。”于素拿出手帕为云珂拭去泪水。
看着云珂走下城墙,顾晓春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想来想去,还是你自己决定吧。”于素说着将那两个一直随身携带的信封交给了顾晓春,“这里,就是真相,但是我必须告诉你!知道真相的人,是要付出代价与责任的!”
顾晓春看着于素冷冽的眼神,良久,打开了那第一个泛黄的信封。
这封信,正是,朱大成,也就是当年团长的警卫员程大海送去上海小楼的信件,在信中,团长不禁提到了自己的一双儿女,还有那个顾晓春看到便眼泪夺眶而出的名字——温素澜,自己的母亲!这封信里,标明了一份金子的埋藏地,就在那棵大梧桐之下。蒋佛海并没有说谎……果然!顾晓春、云珂、唐瑶推测的那个结果是真相!
可是云素怡是谁呢?
“另一封信,本来是云珂的,但是她的意思……你明白的。”于素说完,便悻然地先行走下了城墙。
顾晓春颤抖地拿着那封散发着淡淡芳香的白色信封,看着城墙下的云珂,渐渐眼圈泛红。
半个月后。
于素还是安全送杜萍和唐瑶母女去了香港。虽然唐瑶对云珂十分不舍,但于素还是强迫自己告诉她,会有人在那边等她们母女。
而云珂,则继续留在小楼。现在她感觉很满足,全身心地在感受着这座小楼给她留下的余温。她乐此不疲地精心照顾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每当有人靠近这座小楼,依旧会闻到沁人心脾的香气,同时,这香味,似乎还会使人无意间,突然记起了自己曾经那些最美好的回忆。
她要等待母亲的归来,一直等下去……
附信:
给女儿的信:
女儿
不知道你真正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会何年何月,但我相信你打开它的时候,就一定会看懂。
云珂这个名字,其实准确来说,是夫人转赠予你的,她希望你可以代替她夭折的女儿,能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早年,我怀着一腔报国之志,想着运用所学医术能在战场有一番作为。可是一场大战溃退下来,我却也遭遇了人生的重大打击。我甚至不知道那个神经错乱的逃兵的样子。
就当我万念俱灰时,我遇到了夫人,是夫人救了我,给了我生的希望,她说也许你也可以是我人生的转机,她也愿意收你为干女儿。
本来我以为随着夫人,来到上海,会在小楼过下平静的日子,但是一个从战场回来的不速之客,击碎了我所有的幻想。怀着你即将临盆的我,看着夫人紧紧抱着她的珂儿倒在血泊之中,冲着我摇头,我却只能瑟缩在床下,什么也做不了……夫人的母亲也当场受了刺激。
我安葬好夫人母女,救下你重伤的外婆,后来才生下了你。不久,唐瑶的爸爸才赶来,正直的他帮我找出了剩下的另一半金子,我才能得以活下去。当然,他也把我当成了夫人。无奈从此,我也只能戴上这个“面具”。
一直以来,我也不知道该以什么面目面对你,悔恨,耻辱,愧疚,痛苦,忧郁,依存,都有过,但这都不是你的错。这些日子发生了很多事,即便是我有一万次万念俱灰的时候,当我看到你,你的外婆,还有晓春时,我才明白了当年夫人的话。
为了排解心中的忧闷,我开始关注战乱离丧的孩子们,至少不该让他们曝尸荒野,也为一些人家秘密做着引产,就这样,我在地下室里祭拜夫人的同时,也把地下室当做了安息灵魂的地方。
虽然我们从来不是小楼真正的主人,但你永远是我最亲的人。我房间的抽屉里有一本日记,记录着你可爱的成长与我们平淡的生活,这也是我最珍视的东西了。
我的女儿,对不起
虽然我是你的母亲,可一切真相展开之时,我却不敢用自己的身份面对你和晓春,这是我对你们最大的愧疚。
如果上天真的眷顾我们母女的缘分,那我们就一定会再相见。
愿你永远平安喜乐。
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