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的前一晚,陈猎雪最后检查了一遍行李,确定要带的都没有少,他犹豫很久,敲响了陈庭森的房门。
“进来。”
陈庭森刚换了睡衣准备上床,看陈猎雪进来后还关上了房门,凝眉问:“怎么了?”
“我明天就要走了,”陈猎雪在床边站定,声音讷讷,“走了,就要过年才能回来了。你要再听一次心跳吗?爸爸?”
隔了好一会儿,陈庭森都没有出声,陈猎雪受刑般站着,心里难受。
陈庭森哑声说:“上来吧,关上灯。”
“啪。”
按上电灯开关,黑暗笼在二人头上。
陈猎雪蹬掉拖鞋上床,在角落靠好,想要等陈庭森来听心跳。
陈庭森却只是掀被上床,在他身侧躺下。
“睡吧。”
他的声音淡淡的带着一些疲惫。
他本意是想在临走前给陈庭森一点小小的温暖,以“陈竹雪”的身份。可陈庭森似乎……拒绝再接受这样的方式。
算起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拒绝听陈竹雪的心跳了。
陈猎雪发现,陈庭森将他当做陈竹雪,他难过;不将他当做陈竹雪,他无措。
第二天他们起了个大早,这一天都将很忙碌。
陈庭森带着陈猎雪去火车站,教他认那些售票厅候车厅,教他刷身份证进站,教他如何在动车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再教他如何在车上买饭。
车上有许多去外地上学的大学生,他们在不同的经停站上下,带着他们的父母,或者带着他们的小伙伴,在路上说说笑笑。陈猎雪这回没有睡,他欣喜于动车的高速,盯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色停不下眼。几轮走走停停,在不觉中就到达了目的地。
从车站出来正是最热的时候,下午两点半。注册日有两天,陈庭森对着白花花的太阳犹豫了一下,想先找个酒店让陈猎雪休息,明天再去报道。可一来他今天就要返程,二来明天的人会更多,左右都不是个轻松活。
陈猎雪看出他在想什么,主动说:“爸爸我不累,走吧。”
陈庭森将衬衫袖子挽起来,拖过他的箱子,拦下一辆出租车:“先去你宿舍把床铺了。”
这学校有两个校区,陈猎雪所在的校区很大,是新校区,相应的位置也较偏。陈庭森一路都皱着眉头,陈猎雪一路都期待又好奇。
出租车在路口就进不去了,车太多,都是来送孩子的,人也多,满地都是箱子的轮子在滚动。除了医院,陈庭森对所有人群密集汗味交杂的地方都十分抗拒,他把陈猎雪护在身前走路,又让他把背包挡在胸前。好像谁的箱子都会长了眼地往他撞过来。
等终于在宿管区领到房号和钥匙,去到他那间寝室,陈庭森沉了一路的脸彻底垮下来。
四人间,上床下桌,没有独立卫浴,也没有阳台。
寝室已经有人来过了,某张床上放置了一个大大的铺盖卷,地上是横七竖八的箱子袋子,地板满是粉尘,乱七八糟踩满了脚印。
陈猎雪兴致勃勃地找到写着自己名字的那张床,试探着爬了爬,说:“我只在电视里见过这样的床。”
陈庭森看着那张上下布满棱棱角角,处处都是安全隐患的床,阴着脸把陈猎雪拎下来。
“退宿。”他说。
陈猎雪鼓起眼睛。
陈庭森毫不退让:“你没法住这种地方。”
陈猎雪苦着脸拉着床头把手,哀求他:“就住一天,爸爸,至少让我体验一下。”
回答是没得商量。
开门要离开时,外头正好进来一个学生,高个子,长得很周整,见到寝室里来了人,他迅速打量两眼,大大方方地打招呼:“叔叔好。你也住这个寝?”
后一句是对陈猎雪说的,但陈猎雪只来及对他报以微笑,就被陈庭森脚下生风地带走了。
那学生在宿舍门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陈庭森的效率快得惊人,退宿与注册都一并办了,过程中他还用手机订好了两千米外的酒店——一千米内的都被订光了。陈猎雪被他安排在一棵大榕树下纳凉,看着陈庭森从人群中回来,把注册号的收据与教材交到他手里,觉得自己像个废物。
他不太高兴,跟着陈庭森坐车往酒店去,一路上都沉闷闷的。
陈庭森挤了一身的汗,又燥又烦,不想费口舌跟他讲道理。也没道理可讲,换过心开过两次胸的小孩独自跑来几百公里外上学,就因为想从他身边离开,已经没道理可讲了。
到了酒店,开了空调,冲了个干净的澡,他的心情才平缓下来。
“陈猎雪,你得学着为自己负责。”他没带换洗衣服,裹着酒店的浴袍,给热水器煮沸消毒,背对着陈猎雪说。“那间宿舍有多少安全隐患你看不出来?”
陈猎雪客观上明白陈庭森是对的,主观上实在开心不起来。他坐在床上往窗户外面看,轻声说:“可我也不能一直这样。”
“一直怎么样?住酒店?”陈庭森偏偏头,“我只定了三天,学校附近有很多房子出租,我看过了,有两间不错,已经让房东预留下来,晚上过去看。”
热水壶“呜呜”地吹起哨子,陈猎雪望着窗外的眼睛收回来,标在陈庭森背上,问:“今晚不是要回去吗?”
陈庭森默然,片刻后道:“调班了,把你这边解决好再回去。”
陈猎雪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道:“你知道我不是问酒店的事,爸爸。”他的语气难得硬实了起来,有因为不悦而赌气和倔强的意味,“我不能一直这样让你护着我生活,你今天不走,明天也要走,我以后就是一个人了,你能护我一天,护不了我半年。”
“所以你为什么要跑这么远?!”
陈庭森将搭在手腕上的毛巾摔在桌子上,“啪”一声,发出爆裂般的声响。他该是忍耐这句喝问很久了,旋身过来的同时,质问一气呵成:“你明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身子,你明知道你离不开我,非要跑这么远做什么?”
“你什么时候能学会从现实出发,真正为你自己的状况考虑?”
瞪着陈猎雪吼完,陈庭森烦躁地挪开视线,抹了一把脸。
这实在是一种发泄,憋在他心头一整个夏天的发泄。因为他们二人谁都知道,陈猎雪是为什么要跑这么远,到一个与陈庭森毫无关联的城市来上学。
“你的身体和别人不一样。”
顿了顿,陈庭森又开了口,这次稍微带上了安抚。
“生活就是这样,想得到什么就要舍弃什么。你要在外地上学,就不要肖想集体生活。”
“你出不起意外。”
陈猎雪久久都没有说话。
水煮沸了,自动跳闸,屋内除了空调的运行,只余下被抽空了声音的寂静。
陈猎雪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看得愣神,完全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脑子里一遍遍盘旋陈庭森那句:你明知道你离不开我。
“爸爸。”
他终于抬起头,仰视着陈庭森,目光微妙,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带上了些许挑衅。
“其实是你离不开我。”
房间里静得可怕。
哪怕隔着空气,陈猎雪都能感受到,陈庭森整个人都绷了起来,像是有左右两股无形的力量在拉扯他,如果是一根笔直的弦,恐怕已经“啪”地断开了。
陈猎雪说出这句话,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胆大了,可能是心知与陈庭森的距离将越来越远,从前想也不敢想,想到也不敢说的话,轻易便能突破喉口的阀门,吐露出来。
气氛紧绷到极点,他的眼睫禁不住地哆嗦,怀疑下一刻就要被揍一顿。
然而陈庭森什么也没做,他只是在他身前站了许久,这个从来说一不二的男人,用撕裂的声音问他:“那你跟我回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