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无知无欲自然就无美无恶;“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第二十章),昏昏闷闷了也就无所谓善与不善了。钱先生既然说古今中外的神秘主义者都是这副论调,接下来就举了不少例子,我只提一个比较著名的,就是僧璨的《信心铭》:“至道无他,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这简直可以说是《老子》第二章的佛教版,让人无挑无拣、无憎无爱,心中浑然一片,由是通于大道。钱先生的解释,本来已经可以在《老子》通行本里得到内证的支持,在语法和训诂上也最能站得住脚,现在更得到了楚简本的支持。楚简本这里说的是:“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恶已;皆知善,此其不善矣。”
接下来的一段应当是发挥这两句话的:“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形也,高下之相盈也,音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随也。”对立的东西总是互相伴随出现的,所以当你觉得某某是个大美女的时候,同时就意味着其他女生里边还有不好看的,当你标举了一件善事的时候,同时就意味着这世上还有许多恶事。人有了这些分别心,自然就不淳朴了;社会上有了这种政策,国民们也就不安分了。最好就是浑浑噩噩,无善无恶,择偶的标准只有“异性”这一条,治国的宗旨只有“无为”这一项。所以,《老子》顺理成章地导出下文:“是以圣人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楚简甲本第一组)
无为之治,不标举劳模,也就息了大家的竞争意识,不搞选美,所有女人都能过得舒心;不言之教,既不表扬谁好,也不批评谁坏,大家都是一样的猪,谁也别想做一头特立独行的猪。
这一章里,通行本和楚简本的文字大体不差,如果按照陈鼓应先生的翻译,三段话的意思就贯通不上,尤其是第三段开头有个“是以……”明显是上下文衔接关系,而这个关系在文意上却找不到,所以陈鼓应先生怀疑这是错简,高亨先生则怀疑“是以”二字是后人加上去的。前文讲到过这个问题,现在该算解答清楚了。“是以……”在楚简本也有,显然不是后人加上的,而三段文字的关系是先有立意,再有发挥和解释,最后是引向一个施政方略,文义贯通无碍。
但是,文义贯通了,道理是不是也能贯通,这就是另外的问题了。
道理确实很让人费解,首先是在哲学上,其次是在日常生活中。
从哲学上看,事物之间存不存在对立,这是一个古老的争议问题。古希腊哲学家巴门尼德会这样反驳老子:对立的事物是不存在的,比如冷和热,看似是一组对立的概念,其实仔细分析下来,冷只不过是热的缺失罢了。
这种观点后来深深影响到基督教神学,因为人们一方面很难接受恶和善一样都是上帝的造物,另一方面又不可能无视世间数不清的恶的存在,而巴门尼德式的逻辑恰恰可以调和这个矛盾:恶是不存在的,我们所谓的恶,其实只是善的缺失。
不得不承认这个理论很有说服力,但如果我们拿出一枚硬币,巴门尼德会不会说硬币是没有正反面之分的,所谓反面,其实只是正面的缺失?
从日常生活中看,分别美丑善恶之心哪就那么容易熄灭!屋子里到底是摆一盆花还是摆一盆屎,如果这是别人家的事情,我当然也可以抱一种仙风道骨的超然姿态,但如果换到自己家里,我才不管什么高深玄理呢,怎么选择是不用问的。
《老子》要人们返璞归真,而再璞、再真的人也懂得分辨美丑善恶,这才是一个“人性”的问题。现在讲历史一谈人性,基本就是权谋的同义词了,殊不知要得出那种具体到一人一事的结论,前提必须是史料给出的条件既全且真。而这个前提基本是不可能的,所以结论也就只能当故事听了。《老子》现在遇到的问题,才确确实实是一个人性的问题,尽管这很平淡无趣,一点都满足不了一些读者对权谋的欣赏型、会心型或是实用型的偏好。
仅以美和丑来说吧,它们首先就不是艺术层面的问题,而是生物层面的问题。朱光潜先生总结自然美和自然丑的含义,说到两大特征:第一,美是使人发生快感的,丑是使人发生不快感的,这要看外物刺激我们的感官时,是否适合我们的生理构造;第二,美是事物的常态,丑是事物的变态,通常人们说一件事物丑,其实不过是因为它稀奇古怪。(《文艺心理学》)
所以对《老子》这一章或许应该先打个折再来理解——天地确实是把鲜花和大便等量齐观的,对鲜花并不特别照顾,对大便也并不特别讨厌,鲜花甚至也可以插在牛粪上,这就看各自的造化了;圣人效法天地之道(这是《老子》一贯的思维方式),所以也用同样的方式治理百姓。
一个国家怎么才算治理得好呢?有很多的好人好事,有很少的坏人坏事,这至少要算一个很重要的指标。但是,好和坏是一组成对出现的概念,有好就必然有坏,就像有上坡就必然有下坡一样,在《老子》看来,它们都是一体的两面,或者说是一根棍子的两端。如果统治者标榜美善,那么丑恶就会如影随形,也会增加百姓们的分别心,反而不如效法天地之不仁,无好无恶,不标榜美善,也就无所谓丑恶,人心也会归于淳朴。
听上去很在理,也很高深,但仔细想想,又好像和现实世界不大合拍,真要操作起来肯定也会遇到难题。比如有人在大街上杀人放火,“圣人”到底管不管呢?如果把他抓起来,判他的刑,这无疑就是向社会发出了一个信号:这是一个大坏蛋,谁都不要学他!
这样一来,不但又产生了对立的二元观念,更有违“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的大道(当然圣人也可以任由受到伤害的百姓对凶犯动用私刑,只要他们够强的话),而且还会引发一个逻辑问题:如果可以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是不是也可以反过来说“天下皆知恶之为恶,斯美已”呢?再反过来套用钱锺书先生的解释:“知恶,‘斯’即是善;知非善,‘斯’即善”,意思也完全反过来了。
再换一个角度来想,贫穷和富裕也是一组成对的概念,但我们看看排在世界首位的富国,国民普遍富裕,社会福利极高,那么贫穷有没有伴随而来呢?这只能在外国去找,或者在历史上去找了。
所以《老子》这里的逻辑问题是,在概念上伴随出现的,并不等于在生活中也会伴随出现。至于表彰好人好事,打击坏人坏事,不让见义勇为的英雄既流血又流泪,我想这应该还是大多数人的朴素愿望。道理虽然并不高深,却未必就是错的。
这或许就像前文讲过的那个兒说白马出关的故事,有些玄妙的道理可以在论辩中折服无数的高知,却禁不起现实的小小一撞。
在一些道家后学的眼里,这个道理不但并不玄妙,反而对现实世界有着很强的指导意义。《庄子》多次讲过这个意思,比如在《庄子·徐无鬼》里,许由对齧缺说自己将要避开尧到别处去,理由是:尧孜孜于仁,会给后世造成人相食的惨剧。因为仁义必将产生虚伪,也必将成为贪求的工具,尧目光短浅,只看到它有利于天下的一面,却没看到它戕害天下的另一面。
从许由的角度来看,“仁”并不是一切大好,而是一个利与弊纠结着的矛盾体,我们不能以片面的眼光来看待它。用一句近现代的流行语来做类比,就是“科学是一把双刃剑”。但问题是,是否任何东西都是所谓的双刃剑,或者双刃剑的此刃与彼刃是否永远处于可以等量齐观的地位?后一个问题对人而言其实是一个选择的问题,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
那么,在上述《庄子·徐无鬼》的故事里,尧如果对仁有害的一面全然不觉也就罢了,如果有所察觉的话,他和许由所共同面临的其实是这样一个问题:倒脏水的时候要不要把小孩子一起倒掉?
如果把脏水和小孩子视为一组对立的概念,那么道家的解决方案应该是:把脏水和小孩子一起倒掉。《庄子·大宗师》有一段极著名的话:“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庄子·外物》也说:“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闭其所非誉。”达到这个“两忘”的境界,问题也许就自然消失了。
当然,《老子》的“有无相生”云云总会吸引更多的人往玄妙的一面去想。John Koller很得神秘主义旨趣地这样理解《老子》:放弃欲望,让“道”进入并充满自我,生命将会超越善与恶的对立之上。所有的活动都来自于“道”,自我将与世界融为一体。这就是老子给人们生活中的罪恶与忧愁提供的解决方案。(Oriental Philosophies)
超越善恶确实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境界,大约也只能依靠不可思议的方法来获得了。我实在想象不出,如果看到1937年的南京,应该如何去超越善恶。而事情的另一面是,这种超越需要个人与“道”的合一,这应该是我们最熟悉不过的观念。但齐思敏(Mark Csikszentmihalyi)特意统计过《老子》里边“道”和人的关系,发现“道”可以被“从”(通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