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庭森没开车,陈猎雪与他在路上走,到商场门口时,陈庭森顿住脚步,回头问陈猎雪:“想看电影么?”
陈庭森已经很久没出门看过电影了,上一次还是和江怡与陈竹雪一起,看一个一群毛怪的动画片。
他领着陈猎雪来到影院前台,让他从大屏幕的放映单上挑一个,陈猎雪选了十分钟后的悬疑片,陈庭森付了钱,想了想,又要了一大桶爆米花,和一杯不加冰的可乐。
“别吃太多。”他递给陈猎雪,说。
暑假,看电影的人很多,要么是学生、情侣们结伴,要么是家长带着小孩子,像他这种年纪还跟着爸爸过来的真的很少。他跟着陈庭森检票,进影厅,里面已经熄灯了,他小心地抱着爆米花,上台阶的时候,陈庭森从前面伸手给他,低声说:“拉着我。”
“没事,我能看见。”
陈庭森没说话,也没收回手,就这样看他,怕挡住身后人的路,陈猎雪只好抬手握上去,让陈庭森牵着他往上走。
电影不算特别精彩,但是第一次在电影院看电影的感觉很新奇。他看得很认真,注意力全放在眼前的大荧幕上,陈庭森的注意力却在陈猎雪身上。
他看着倒映在陈猎雪眼中的流光溢彩,心想,这个小孩真的很好满足。
接着他就想到在酒店时,陈猎雪对他说的那些话,“好满足”这三个字默默潜回了心底。
类似的回忆再往前还有一处,陈庭森记起去年秋天,也是这个商场,他答应了王姐的“相亲”,让陈猎雪来过目“未来的妈妈”,他对那女人信誓旦旦地说孩子很乖,一向乖觉的陈猎雪却狠狠扫了他的面子,头也没回转身就走。
回想起当时的事,心中更多的情绪竟然是无奈,还有些想笑。
他以前从没仔细分析过陈猎雪的性格,现在想来,他其实很倔。
不哭,不闹,想要的会争取,想方设法地争取,身心俱疲也要坚持,像一截藤蔓,不依不饶地缠绕你,将你与他勒在一起,除非他自己想放弃,否则枯萎也不能制止他的亲近。
可当他真的转身,真的放弃时,也是真的不会回头。
“相亲”时是这样,去关崇家住时是这样,听了他的讲座离开礼堂时是这样,义无反顾地考去别的省市上大学,也是这样。
要么坚持,要么离开,没有退让,也绝不妥协。
陈庭森愣神地想,明明是这么脆弱的一具身体,这么单薄的一个人,究竟为何能狠下这样的心?
还是说,正因为他过于明白自己生命的脆弱,与生活的不可控,才敢于如此决绝?
“将我当成独立的陈猎雪来看待,你可以吗?爸爸?”
他耳畔浮现陈猎雪的字字泣泪。
陈庭森觉得自己魔怔了,因为他的头颅深处竟涌起一抹声音,缥缈又不真切,问他:你可以吗?
“爸爸?”
“嗯?”
听见陈猎雪真的在喊他,陈庭森猛地回过神,才发现电影竟然结束了。荧幕上滚动着演职员名单,大灯亮起来,人们纷纷起身往外走,陈猎雪勾着头看他,可惜地说:“爸爸你走神了,看到结局了吗?那个秃子才是坏人。”
陈庭森盯着他没说话,过了会儿,他闭闭眼,像是有些疲累,说:“回家吧。”
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时间一下子变得飞快。
陈猎雪觉得现在的自己每天都很充实,他不久后就会去一个崭新的地方上学,接触没接触过的人和文化;他有一份兼职,有了一点点自己的积蓄,他每天都可以省出一些存起来,捐给救助站,尽绵薄之力帮助其他人;他重新成为了一个有方向的人,他喜欢这样的自己,他觉得现在的他是真正作为“自己”而活着,而不是一颗心脏的替代品。
与他相反的是陈庭森。
陈庭森在家里对他说的话比先前还要少,从酒店回来后,到他报考大学,到如今,每一个节点都能明显感到他的愈发沉闷,却不是因为刻意的冷淡,陈猎雪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体察出其中微妙的差别,但他就是隐隐能感受得到,陈庭森的沉默是因为……落寞。
能想到这两个字让他觉得很奇妙。
在他的眼中,陈庭森跟这两个字绝搭不上边,他傍身的头衔一直都该是“卓越”、“冷静”、“光环”。有人曾这样评价他——“在最痛苦的时候,他也是英雄,他始终都是主心骨,是顶梁柱。”
“落寞”这个词,好像无论如何也跟他搭不上边。
但是……
陈猎雪看着陈庭森书房紧闭的房门,心里涌起潮湿的苦涩。
他心里知道,只要自己离开,就会有人继续帮陈庭森物色新的相亲对象,距离会让执念与思念都变淡,时间的大掌会将一切抚平,陈庭森这么优秀,又少了自己这个“拖油瓶”,事业也在上升期,他会一直光彩下去。
可他也没法彻底忽略眼下——眼下他有了新的生活。江怡有了关崇,并且即将拥有自己的宝宝,他们每天谈笑风生,有期待。每个人都在往前走,有未来。
而从陈庭森的角度来说,选择远走高飞的他也许真的过于自私。
毕竟现在的陈庭森,真的只有他胸膛里这颗陈竹雪的心脏了。
他劝解自己,又不停地推翻自己,他幻想他走了以后的画面,至少在初期,陈庭森每天下班回到家,面对空无一人的空房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想听心跳也再听不到。纵康哥刚走那阵子是他最难过的时候,但那时的他至少还有关崇江怡陪伴,陈庭森这样骄傲的人,该如何纾解心中的孤寂和苦闷?
距离去上学只有一周的时候,陈庭森的话多了起来。
他开始像送游子远行的老父,每天看见什么都能涌起操不完的心,他又抓着陈猎雪去医院做了次检查,检测他的心功能是否能承受飞机的压力;带他做过敏原测试,将陈猎雪不能吃的东西,与他认为陈猎雪不该吃的东西,在饭桌上一条条说出来强调;他还亲自把陈猎雪的衣柜掏空,乱七八糟地铺了一床,根据那边省市的气候,甄选他该带走的衣服。
其实虽说是跨省,两座城市的距离也没有远到那个份上,坐飞机不过一个小时的航程,动车也只需要四个半钟头。
陈猎雪无奈地由着陈庭森折腾他的衣柜,心里也禁不住的熨帖。
半小时后,陈庭森将他的床扔得一团乱,抱着胳膊皱起了眉。
“不行。”他说,“去买衣服吧。”
陈猎雪跟他从车上下来,看着那些昂贵的专卖店不太想进,“没必要爸爸,我的衣服都能穿,去那边需要的话直接去买新的也行。”
陈庭森不理他,阔步迈进那些衣服店,雷厉风行地挑选。
陈猎雪带着大袋小袋出来,听陈庭森问他:“学费打过去了吗?”
“打了。”
“学校还有没有别的要求?”
“没了。”
“机票买了么?”
陈猎雪没说话,陈庭森扭头看他,他说:“爸爸,你当时让我先别买,说你来买。”
陈庭森沉思了片刻,回到车上时才道:“别坐飞机了,还是坐动车去。”
陈猎雪有些失望,“啊?”了一声。
他很少露出孩子气的情绪来,陈庭森嘴角泛起一点笑纹,边倒车出库边用眼梢看他:“安全。”
又说:“我送你去。”
陈猎雪挑高了眉毛,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电视里那些学生考上大学,家长都会去送,但也仅限于想想,毕竟陈庭森太忙了,真的太忙了,根本抽不开身。
“会耽误上班吧?”他小心问。
“送你报到完就走。”
今天陈庭森上夜班,他看了一眼手表,时间还有闲余,便问陈猎雪:“想吃什么?”
陈猎雪想了想,不是很饿,摇了摇头。
这附近有家餐厅不错,陈庭森打算带他过去。经过红绿灯还没来得及调头,陈猎雪的手机响起来,关崇给他打电话,说你江阿姨生了。
陈猎雪张张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怎么这么突然?”
陈庭森看他一眼,陈猎雪跟他解释:“江阿姨生了。”陈庭森也吃惊,问:“到日子了?”
关崇听见陈庭森的声音,在电话那端轻轻笑起来,笑声中有疲惫,有心疼,也有自豪,还有初为人父的兴奋和紧张,答:“九个月零两天。昨天夜里突然开始反应,折腾了半夜加一上午,脐带绕颈半周,但是很健康,六斤九两。”
陈猎雪问:“江阿姨也好?”
“好。”关崇温柔道:“母女平安。”
“太好了。”陈猎雪发自心底地高兴,对陈庭森转述:“是妹妹。”
“问他在哪家医院。”陈庭森说,得到答案,他方向盘一打,向目的地驶去。
他们到的时候,病床里外已经来了许多人,关江两家的父母都来了。陈庭森的出现让氛围有些许的沉默,他没在意,礼貌地问候了长辈,从关崇怀里接过宝宝。小东西还不能睁眼,一张小脸皱巴巴的,看不出个美丑来,陈猎雪凑在他肩头一起看,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小的小婴儿,呼吸都不敢放重,用气声说:“她真小。”
陈庭森把孩子放回关崇臂弯里,问:“名字取了么?”
关崇笨拙又小心地抱着他的宝贝女儿,笑眯眯说:“九个月出娘胎,又是九月开头出生的,就叫九月了。”又腻歪歪地喊了一遍刚定好的小名:“小名叫甜甜。”
大家都笑起来,陈庭森说:“挺好的。祝贺你们。”
江怡还很虚弱,经历生产的种种疼痛让她回忆起许多往事,但此时她再看向陈庭森,眼中的痛苦与怨怼都消散了许多。她把陈猎雪招到身边,隔着衣服抚了抚他的胸膛,也只是抚了抚,再没有其他动作。她依偎着关崇,苍白的面颊上是淡淡的释怀,道:“早点成个家吧。”
这话是说给陈庭森的。陈猎雪看过去,陈庭森的视线在他胸膛上,没有回应。
离开医院的路上,陈猎雪看着陈庭森的背影,又觉出落寞来了,心口酸酸胀胀的。
他咬咬牙,上前一步跟陈庭森并行,让自己笑得灿灿烂烂,对陈庭森说:“爸爸,你要多笑笑。”
陈庭森奇怪地看他。
“你笑起来的时候最好看,但你总是板着脸。”陈猎雪尴尬的坚持说;“一直这样下去,以后等你老了,不帅了,还板着脸,你孙子一定不喜欢你。”
“你去幼儿园接他,全幼儿园的小孩儿都不喜欢你。”
陈庭森眼前竟出现了他口中所说的画面,绷着脸笑起来,脱口道:“学还没上成,就想着成家给我生孙子了?”
陈猎雪翘起来的嘴角一点点僵了下去,陈庭森反应过来什么,也缄了口。
哪能呢。
陈猎雪想,我活不到那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