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娆回到山庄,朗月在宇,风落竹林,一天一地,都是淡淡月华淡淡光,有他 的地方,总是这样安静而清宁。
信步走上回廊,一转一折,不过数步,前面便是那竹影掩映的四进精舍。不远处 迷雾氤氲,轻云出岫,幽幽带来竹枝的清香。当初一得知歧师隐匿楚国,她便派人寻 了这处山庄,悉心整理,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依着他的心思布置,想他必然喜欢, 或者便能安心多住些时日。
他终是来了,识破她的小小伎俩,却不眠不休地赶了千里之路。微微细雨里,青 竹碧檐下,见着了他的笑容,听着了他的声音,那一刻,她心里无限欢喜,只觉他说 什么都是好的,若真天长地久地困在这里,也是好的。
他要做的事,总是好的吧……
子娆唇边轻轻绽开一缕微笑, 幽幽飘落一叹, 随意驻足廊前, 她没有再往前走去, 只是站在这里,悄然仰首,静看月夜空灵如烟。
屋里依稀有清脆的笑声传出,偶尔能听到他低低的话语。就这样咫尺相隔,她能 感觉到他的气息,清静若雪中落梅,温冷若风中碧竹,那样熟悉而安心的气息,那 样……温暖的气息,却不知为何,竟不敢掀那一道隔帘,见那一个人。
那日气头上的话,终是说得过了,当时他一眼看来,威怒并重,亦是恼了她吧?
宫变夺权后的东帝,立威于内外,肃政于天下,一夜间整饬三十六司官署,清 净帝都。七年不问朝政,却只用了十日时间,长明宫一令既出,朝野肃声,至今无人 敢犯天威。
重华宫旧事,王太后凤妧,颁下禁令绝口不言,只因他心头禁忌,二十年的剧 毒隐祸,亦是不该言说的秘密。
妄言者戮,泄密者不赦。
普天之下若还有敢逆他龙鳞的,怕也只剩了一人。
九天黄泉,唯此一人。
离司端着药盏转过拐角,一眼便见九公主站在廊前月下,淡淡幽华满身,衬那青 丝如水、眉目如梦,深深浅浅、浓浓淡淡,似漫月色飘零,若凝晚霜幽浓,只叫人心 头覆了柔情百转、万般牵绕。
停了脚步,屏了声息,离司一时不知该不该惊动她,她却在这一刻轻轻侧眸,转 身看来。
“公主…… ”
碧竹微光下,子娆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淡声问道:“是谁在里面?”
离司回道:“是含夕公主,傍晚过来找主上请教阵法,耽搁到现在。”
子娆目光微微一挑,方要说话,身侧垂帘叮咚数响,一个小小白影蹿上肩头,接 着跳落她怀里,侧头蹭了又蹭,却是雪战几日没见子娆,扑上来寻她撒娇。
子娆抚摸雪战,往屋内看去一眼,引袖伸手。离司只道她会像往常一样亲自端了 药进去,却见那晶莹指尖轻轻触过玉盏,月影清光,伴着广袖静然飘落,她淡淡地道 一句:“去吧。”径自举步前行,修衣流风,徐徐飘曳夜色,很快便消失在竹影婆娑 的深处。
雪战自身边突然跳了出去,含夕吃了一惊,奇怪地回头。对面子昊斜倚软榻,身 上云衣若雪,灯下清容若雪,在那小兽挣开含夕手臂的瞬间他轻轻抬眸,目光落向重 叠光帘影外。
轻盈的脚步一路入内,他眼底温润淡笑隐约消沉于灯火深处,待一抹碧色入目, 抬手按上胸口,便低低呛出几声轻咳。稍一瞬目,子昊接了离司跪奉上来的药,却不 似往日一气饮尽,只是拿在手中慢慢地啜饮。玉盏玲珑,药汁浓郁的苦涩依稀混有一 丝清媚的幽柔,如午夜轻潮回涌,悄然漫卷了渊海底处最深的波澜。
往后几日子娆始终未踏入过这方静舍, 甚至常常不在山庄, 出去从不交代去哪儿, 回来总是带几分酒意,笑语慵媚,风流艳色绝尘,直令庄中部属不敢逼视。商容等人 一向见惯九公主肆意风姿, 更见多了众人或敬或畏, 或羡或惧的反应, 倒是不以为意, 唯有离司除外。
离司自琅轩宫始便随侍子娆,自然多些亲厚,如今医术又精,最近不时发现她身 上带些微伤, 似是与人动手所致。以公主的武功修为, 这是遇上什么人、动的什么手、 打的什么架,竟然频频受伤?纵然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伤,却叫人不免蹊跷担心。
面对离司的疑问,子娆只若无其事地笑,笑里隐隐透出畅快滋味,而后照旧我 行我素。终有一日离司急了,赶在后面说了句: “公主不告诉我,我……我可请主 上来问了。”
子娆曳袖停步,睇她一眼,这丫头自从跟了子昊,这份心性倒是越发地像他,什 么事认定了便执意做下去,不达目的誓不休。子娆挑眸一笑,转身继续前行: “你去 试试看?”
离司迎着那目光顿了顿脚步,跟进了药舍,软声又道:“公主…… ”
明月斜洒, 一室药香浮萦,子娆随口问道:“今天有人来过?”
离司顺着那明晃晃的月光抬眼,不答。
碧玺串珠在凝玉般的纤腕上流过幽净水痕,清艳的指尖划破月色,子娆蘸一缕药 汁入唇浅尝,继续问道:“是且兰吗?皇非那边可有异动?”
离司抿唇,仍不说话。
子娆觉出异样,转头,见离司想看她又不敢看,只盯紧她手腕一丝细小的擦伤, 平日里温婉的眼底,有着一点忐忑的坚持,丹凤修眸忍不住悠悠一细,透出几分清光 潋丽:“离司?”
被她这般看着,离司唇抿得更紧,稍后,低了眼睛不敢抬头,再一会儿,终撑 不住了: “公主你不说,我怎么和主上交代啊…… ”
子娆眸光一漾,霎时清辉浮漫。离司眉尖凝愁,主上是不问,可这么多年跟在身 旁,她岂会连主上心思都不知?她每日总有意无意地说一说与公主有关的事,主上也 总是静静听着, 偶尔会有一丝淡淡的微笑自眼底流露, 有些欣悦, 亦有些纵容的滋味。 主上是愿意听到这些的吧,就像公主自己,每晚赶回山庄处理各种事情,每日来问着
主上用了什么药,入夜后定要到静舍外看一看,甚至在竹廊中坐一会儿,直到那安息 香的味道轻轻弥漫了月色,才悄然起身,慢步而去。
那样的夜总是十分安宁,就连月光亦温柔,幽静流照榻前,沉睡中冷清的眉目便 似有了轻柔的痕迹,若微雪飘萦了暗香,梅落如梦。
月淡星隐,光阴静逝,一朝一夕数日过去,他未曾踏出房门,她也未迈进一步, 两厢似僵着,偏又令人感觉无比完美,仿佛天地里自成一个安静世界,没有什么该介 入其中,亦没有什么能够打扰。
就这么着,庄中很快习惯了每日入夜后回事禀事。苏陵和商容对日前之事缄口 不提, 内外事宜除呈报御前外,皆与九公主商议,听从决断;十娘和聂七不敢在主上 面前造次,试着撺掇了公主几次,却只见那若有似无的笑容,每每落得个无奈;墨烆 刚回来两日尚有些摸不着头脑,离司左右看着,满心的惆怅,偏偏,昨日一不小心, 竟说漏了公主受伤的事。
就那么一句话,主上自书卷后略一抬眸,看了看她,便又随意垂下目光。离司被 那目光看得忐忑,这一日便等着公主回来,心想定要问出个究竟。
可是见了公主,才刚刚和那双凤眸一触,那股必定的决心便烟消云散,半丝都提 不起来,思来想去,正有些一筹莫展,忽听眼前公主轻轻一笑。
眸若流波眉若水,那几分媚肆醉意随这澈澈秋水漾开滟然柔光,子娆笑得甚是 清明,迎着月色徐声道: “放心了,我和人喝酒聊天,切磋一下武功,没什么大不了 的事。”
离司抬头,满眼的将信将疑,切磋武功吗?那两天前回来在房中调息了一个多时 辰又是怎么回事?子娆似看透她心中疑惑,却但笑不答,径自转身而去。
轻袂翩翩临水前行,一檐纱灯碧影流照,眼见这九曲回廊转到尽头,面前湖光 盈洒,浮桥泛波,便是往日议事之所。离司跟在身后锲而不舍地追问了数句,她才回 身笑说: “好了好了, 只和一个人过招多无趣, 不过找个还算凑合的门派练练手罢了, 哪里值得大惊小怪了?”
离司怔了怔,不过片刻,秀眸圆瞪: “前几天劫余门被人连挑了几处分堂,不 是……不是公主你…… ”
子娆抬手抚额,真真是不得了,离司的心性跟他越来越像,这心思转得也越发 快了,再过几年怕连苏陵都给她比下去了。瞅着离司惊异莫名的神情,柔唇不由挑出 抹笑意,劫余门虽丧了门主,群龙无首,闹得你死我活,但那袁虏手下的八座护法也 还算是人物,稍微费了些功夫呢。
帮中精英死伤殆尽,劫余门连遭重挫,名存实亡。跃马帮后顾之忧尽除,专心应 对扶川灾事,放粮施药、济灾迁民,自然事半功倍。子娆细细眯了星眸,纵酒长啸, 快马飞驰,激战连场,全身而退,真可谓痛快淋漓的两日,说起来那人的剑法,倒真 是越来越精进了,今天险些就不是他对手,明日定要再约他一试高下才好。
一边淡笑一边行走,穿桥而过,珑玲水榭被灯光照亮,便见苏陵、商容等人早已 候在那里。
夜色深沉,风满清湖。
一道道命令自灯火通明的山庄中有条不紊地传发下去,待到翌日,也会有更多的 消息不断传入,不断更迭,周回罔替,翻覆天下风云变,江山惊艳。
如此数日静养下来,药石调理得当,子昊身子略见好转,连续传出数道手令。跃 马帮第二批商船抵达扶川时,靳无余率洗马谷中精兵暗中北上,五万精骑神不知鬼不 觉地到达宣楚边境,同时苏陵登门拜访万俟勃言,知会他速归漠北,着手备战,刚刚 回来没多久的墨烆亦奉密令再次离开楚都。
这日苏陵自楚宫中赴宴归来,与往常一样入山庄请安,君臣二人执子对弈,秉烛 深谈,不觉月上中天,夜已过半。
“主上。 ”苏陵落下一子,笑语温文, “跃马帮前批商船已离开扶川,将愿意离 开的百姓送入王域安置,但据探报,有不少人愿随跃马帮南下,殷夕语出重金在七城 建立分舵,如今帮众已近千人。”
子昊眼梢轻轻一挑,微笑道:“借机扩张势力,收揽人心,这数十船商货也是一 本万利。”
苏陵道:“不瞒主上,那日我去见殷夕语,她的态度还真叫人有些惊讶。如今若 非姬沧和皇非陈兵边城, 一触即发, 她或许能设法控制七城, 甚至将势力扩大到宣国, 但现在也只能谨慎行事,以免被卷入这场大战。”
子昊目光扫向棋局一隅:“大势之下,变数无常,如何好好利用这场战事,正是 殷夕语此次的赌注。”
“高瞻远瞩,敢取敢舍,此女非同寻常啊! ”苏陵称赞一句,抬头道, “七城 空郭清野,无余精兵在望, 跃马帮粮草充备, 依计而行, 如今我们只待皇非动手了。”
子昊含笑思忖,随手打入一子:“大势已成,静观其变吧。”
跃马帮少帮主的一条性命,换来这强大势力的联手合作,成为帝都有力的筹码。 一颗颗棋子按照既定的宿命落上棋盘,一片风起云涌,苏陵凝神斟酌片刻,不由摇头 叹道: “主上这一手立,以静制动,当真妙矣。我若应子提劫,即便劫胜,也至少得
以四手棋交换,得不偿失;若不应,这一角白子两步之内劫尽棋亡,后局堪忧。”
苏陵棋风沉定,进退有据,便以子昊之能,若非全神应对,亦难立时负之。子昊 将玉子闲拈指间,淡淡笑道:“当机立断,不失后招。”
“两害相较取其轻。”苏陵修指轻叩纹枰,稍后敲子入局,却是选择粘做双活。 子昊执子笑问:“势入困境,仍不打劫吗?”
纵处下风, 苏陵依旧镇定自如, 布局不见分毫凌乱: “事缓则圆, 眼下挑起劫争, 便是速战速亡,但若暂忍一时,设法延成万年劫的话,谨慎筹谋,终局再图胜负,或 者尚有转机也说不定。”
子昊颔首而笑,方要说话,忽地眼风微微一挑,掠向窗外。苏陵亦抬头,却见主 上垂眸闲闲提子,同时漫不经心地向侧略一拂袖。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自远处竹林之外遥遥传来,在寂静的黑夜中分外清晰。紧接 着便是数声低喝,以及一片刀剑交击的杂乱之声。
此时子昊手指刚刚离开棋盘,神色清淡,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苏陵亦信手 应他一子,略微侧头,眉间带出几分异样,旋即笑道: “主上,这般吵闹未免扫人 雅兴,不如我去看一看。”
子昊笑一笑,便随意靠回软榻上,合了双眸。
蓝衫飘闪,苏陵离座而去,下一刻,人已在修竹林上。
打斗声早已惊动庄中守卫,无数火把照得庭舍通明,但见冷月之下,青檐之巅, 一道阴暗人影在众影奴剑光中飘忽闪挪,每每倏进,便有影奴闷声退下,空缺当即被 后来者补上。
苏陵刚驻足檐畔,剑网中被围之人,倏的一声邪笑,身下利芒骤闪,一片淬亮 蓝光,带着阴森毒辣之气,如同嶙峋鬼影流窜呼啸,夺向四面八方难缠的杀手。
“都且退下吧! ”苏陵朗然一声长笑,振剑入手。众影奴闻令撤身飞退,四下没 入黑暗,声息不留。
一道清明剑光,展如水,快似风,一闪消失于蓝光深处。但听哧哧两声微响,那 灰衣人抽身疾去,檐前一点,倏又射回。
此时其他人都已赶至林外,方才商容、聂七等都随子娆在水榭,因隔着内湖,便 比苏陵晚到一步,见他已亲自出手,皆尽从旁观战,并无相助之意。商容召回影奴, 细问了情况,冷眉一扫,众影奴纷纷低头不敢出声。深更半夜被人潜入山庄,竟还要 主上提点才发觉,该当何罪且不说,单是这份面子便是丢到家了。
商容暂无暇计较此事,抬头观看战况。天际冰轮如画,竹影错落风檐,只见苏陵 蓝衫飘洒, 意态娴雅, 手中一抹流光几与月色浑然一体,一时难辨清风明月、星辉剑影,
分明剑势夺人,却着实潇洒好看。
如许剑光英姿,几叫人忘了眼前激斗,只觉夜华如水,心高意爽,那灰衣人却 被迫频频后退,逐渐左支右绌,忽地怪啸一声,半空旋身疾射,足下两刃毒光化作 万千厉芒,好似鬼域寒潮,狰狞暴涨,噬向那片湛湛蓝衫。
可惜有道亮光比他更快,苏陵淡笑振袖,真力到处,一星光华惊驰逐月,暗夜中 翩然一亮,收敛无声。
闷哼声中灰衣人暴退数丈,急急落向对面屋檐。
底下众人不由纷纷赞声漂亮,若单以武功而论,墨烆剑法胜在锋锐,聂七气势 刚猛,商容长于冷厉,似此一剑伤敌亦非不能,但却绝无二人能如苏陵出剑时这般轻 描淡写、这般倜傥从容。
明月之下,苏陵收剑而立,并未乘胜追击,只是扬声笑道: “贵客远来,不知有 何指教,苏陵代主相迎,可否告知一二?”
温文笑语、儒雅笑颜,方才那凌厉一剑怎也不像是自他手中使出。对面灰衣人盯 住这刚刚险些废他左臂、现下彬彬以礼相迎之人,目光阴狠闪烁,似是对他腰间那柄 堪与逐日剑齐名、驰震天下的长剑生出戒心, 并不答话, 却转头对屋中冷冷地道: “王 上手下调教的好人物!今日我若有个差池, 不知王上还要不要千秋万岁、无病无灾?”
除子娆之外,诸人皆是凛然,岂料这深夜出现的不速之客竟是巫医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