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被顺理成章地援引进来:“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和一般的理解不同的是,Tateno Masami把“不知知”的最后一个“知”当作“knowing”,而不是“所知”,这就上升到认知论的高度了,[68]于是这一章的意思就是:知道自己不知道,最好;不知道何谓“知道”,是一种毛病。圣人能够认识到这种毛病,也就不会受它的困扰。Tateno Masami的这种理解的确在字面上更加贴合原文,进而引发的推论是:“换一种方式来说,我们必须知道我们永远不可能认识到绝对与普世的真理。意识不到知识的局限性是不好的,只有清醒地认识到知识的局限性,圣人才不会受到这种局限性的困扰。概括来说,如果我们单单仰赖于理性思维,我们的直觉力与感受力就会永远被局限在由空间与时间、主体与客体的相对主义框架所产生的知识类型的范围之内。于是我们将永远无法触及更高层面的知识,在这样的知识里,人们将会直接接触‘真实的世界’(the true world)并与它联系在一起。”(A Philosophical Analysis of the Laozi from an Ontological Perspective) 依照Tateno Masami的阐释,《老子》几乎可以作为康德哲学的先声了,也确实可以给人很多启发。但是,“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云云,是否真的是在描述认知论上的相对主义,这还并不那么容易确定。况且深究起来的话,相对主义本身还有一个先天缺陷——Robert E.Allinson在一部研究《庄子》的著作里颇为吊诡地指出:我们甚至无法以通畅的语言来陈述相对主义理论,除非我们所用的词语都含有比较确切的意思。也就是说,除非语言本身在某种程度上并不是相对主义的,相对主义的理论才可以得到发展。相对主义是一种自我否定的东西,就像斯宾诺莎讲的,彻底的怀疑论者必须彻底地保持沉默。(Chuang-tzu for Spiritual Transformation:An Analysis of the Inner Chapters) “谁的话都不要信!”这句话就是日常生活中很常见的例证,它带来的难题是:这句话本身要不要信?许多《老子》的读者认为“道可道,非常道”意味着“道”不可说,一说便错,而同样的难题是:“道可道,非常道”这句话本身是不是错的? 至此,我们还是回顾一下陈鼓应先生的译文好了。仔细看看,陈先生的解释似乎有个问题,尤其是第一段:它是填充进了注释者的想象才圆上了这个意思。也就是说,仅仅从原文字面上是得不出这个解释的。 仅从字面理解,让训诂和语法都站得住脚,第一段的意思就应该是这样的:天下都知道美之所以为美,就丑了;都知道善之所以为善,就恶了。或者这样说:天下都知道美之所以为美,就是丑;都知道善之所以为善,就是恶。 《淮南子·道应》有一则类似于前文讲过的《庄子·知北游》的故事,太清四处向人问道,无始最后回答他说:“道是听不到声音的,看不见形状的,不可言传的,否则就不是道。谁知道创造万物的形体的道自己却是没有形体的呢?”小故事结束,抬出了《老子》的两则大道理,一个是“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一个是“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王安石《字说》说羊大为美,但羊在长大之后就该被人宰来吃了,这正是《老子》所谓“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 这两个例子都是钱锺书先生引过的,钱先生说,《淮南子》解得浮泛,《字说》解得附会,但都没有把《老子》这句话解释作“知道了美就知道也有恶,知道了善也就知道了不善”,而是解作“知即是不知,知道美这件事本身就已是恶,知道善这件事本身就已是不善”。这实在不像正常人的逻辑,但钱先生说,无论中国还是外国,神秘主义者的见地和误区大略都在这两句话里。又引用圣马丁的话说:神秘主义者彼此都是老乡,操着同一种方言。[69] 所以《老子》这段话最要紧的意思,是说“知美,‘斯’即是恶;知善,‘斯’即非善”。那么正确的做法应该是什么呢,就是破除这种对立与区别之见,不知美,不知善,也就自然没有了恶与不善,大而化之。[70](《管锥编》) 办法在《老子》后文都找得到,比如“常使民无知无欲”(通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