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梯间

书名:泥洹夜巡 作者:思弋 本章字数:4081 下载APP
瞿榕溪驶出收费站时已经是凌晨,突发的通宵工作让人筋疲力尽,他一出高速就在路边找了个停车场,开了点天窗,放倒座椅便失去意识、倦极入睡。
  
  2011年夏天,山林间的隐秘会所,不需要空调就极度阴凉,头顶一长排复古吊扇形式性地转动着,大堂里充斥着是外头的蝉鸣和扇叶刮起的风声。
  瞿榕溪跟着前辈一路穿过游廊,停在了一间园林式的半封闭包厢门口。
  “以后你就跟着闵姐。”
  “是,”他循声微微抬眼,对着坐在黑皮沙发上的女人鞠了个九十度的躬,“闵姐好。”
  “嗯,多大了?”
  “十九。”
  “还挺年轻,父母都在么?”
  “没见过。”
  听到这句,她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跟我女儿差不多大,估计……她也不记得我。”
  他惯常低着头,谨小慎微,不敢接话。
  
  头一年,他知道闵姐并不信任他,大部分场合他只能呆在大门口巡视,等她谈完事情便帮她拉开车门,然后坐上驾驶座,专心开车,对她的生意一无所知。
  透过后视镜,他总能看到她心事重重地望着窗外。她日程极满,每天忙碌往来于各家场所,无论如何疲惫都很警惕地保持着清醒,绝不在人前打瞌睡,即便偶尔上车时满脸倦容,下车时也能换上一副精神饱满的状态,他暗自观察着,打心眼里佩服。
  
  直到某一天,她上车时戴了墨镜,一路无言。
  车子将要到店面时,她才突然开口:“小瞿,我想去海边逛逛,调头吧。”
  “好的。”他没有多问,只是透过后视镜看见她侧头时,墨镜后面露出的一片淤青。
  车停在空旷的沙滩边际,他熟稔地迅速下车去为她拉开车门,她却先一步自行下了车,光着脚迈进了沙子里。
  “我自己逛逛,不要跟。”说着,她缓缓朝着旭日下闪耀的银色沙滩走远。
  
  瞿榕溪站在车边紧盯着她的去向,她留在后座的手机不断有电话呼入,铃声响了又歇,歇了又响,他恪守岗位,连屏幕都不看一眼。
  那道背影离海与沙的交界越来越近,半截腿没入碧蓝的海。
  他越发觉得不对劲,那背光的身影越来越远,露出海面的部分也越来越少。
  他开始朝着那个方向狂奔,就像在追逐落日前的最后一道云霞。
  
  翻涌的腥咸海水,挣扎的消瘦身躯,海鸥悠长的鸣叫,最终都在潮湿松软的沙堆里冲涤成延绵虚无的白色泡沫。
  他筋疲力尽地倒在日头下,手指缝、头发丝、白衬衫的后颈里挤满了沙粒,一步之遥便躺着那个平时矜持得体的女人,她精致的发型此刻已经散落开来,乱糟糟地披在肩上,白色套裙被海水泡成了灰色,小腿、手臂、肩膀、脸颊都沾着沙。
  她仰头对着太阳,眼睛周围又肿又紫,脸色煞白,面无表情,只是安静地平复着颤息。
  瞿榕溪坐起来,识趣地什么也不问,沉默地等待着,一如往常。
  太阳开始西沉时,她终于撑着沙地起身,把头发整理好,潦草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对他说:“走吧,饿了。”
  瞿榕溪跟在她身后往回走,她满身是沙,却脚步轻快,像是又重新活了一回。
  那之后,他便开始能站在她生意桌边了。
  
  信任感与依赖相伴,他渐渐被委以重任,接触的事务渐趋核心化,经手的数字也越来越大,他的忠诚度也愈加高涨。
  他接受任务时从不过问原因,她亦毋论他采取的手段,只管达成她所要求的目的。
  因此,几年后在她丈夫的葬礼上,她哭得撕心裂肺之时,在场只有瞿榕溪和她本人知道棺材里的人因何而亡。
  
  那之后,他本以为自己能接手更高的任务,却不料,没过多久他就被她送到了昆城手下。
  重新从无名小卒做起。
  他无法否认内心的失落,但他习惯了不去质疑她的决定,只以为她弑夫的那桩任务使他成为了弃子,后来他才明白,这样的差遣代表了她对他至高的信任——这次的任务是带回她唯一的女儿。
  也是之后她才告诉他,13年他受命在某间青年旅社打发掉的女孩就是她那位女儿。
  
  一场走马灯般的乱梦潦草收尾,瞿榕溪昏昏沉沉地醒来,条件反射般第一时间确认手机。
  没有消息,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这代表矢未中的,这么多年,他早已养成了习惯,只有当她亲口说他做得好时,他的任务才算真正完成了。
  她的肯定就是时间的度量衡,他就这样一路走来。而眼下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让她大仇得报,他知道这是她运筹多年一直想看到的结果。
  
  
  “你昨天也喝得太醉了吧?”关宜同皱着脸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尚未察觉他眼里的冷意。
  俞庄嵁神情凝固着,一步步走近,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怎么了?”
  “这团被子什么情况?桌上又怎么了?从来没见过这里这么乱!你昨天喝了多少啊?”
  他走到她身后,不动声色地朝里望了一眼,心下一沉,脑子里更乱了。
  房间里没人。
  “嗯,没收拾,时间不早了,走吧。”他把外套塞到她手里,靠着近乎赶羊的动线,关宜同才终于跟着他下了楼。
  他一路车开得飞快,关宜同在皮质的座位上滑来晃去,下车的时候甚至有点反胃。
  她走进楼道后忍不住又回头,那车飞速驶入夜色中,雨又开始变大。
  
  汽车倒进车库时斜得差点蹭到墙面,但俞庄嵁没空去管,他冲进家门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一路疾走一路打开了家里所有的灯,先冲到二楼客卧,屋内全部照明被打开,除了混乱的居住痕迹外空无一人,衣柜、洗手间、厨房、壁橱……他翻遍了大大小小的柜门都不见人影,又开始翻鞋柜,焦头烂额地分辨有没有少鞋。
  没有,这间屋子除了一个大活人之外,什么都没少。
  
  她会不会躲在哪里听到了关宜同说的话,因而知道之前隐瞒的那几年经历已经被披露?按照她四面楚歌的困境,或许她真的会落荒而逃,就像之前那样。没有时间落座,他站在门口在手机里回看房子周围的全方位监控画面,随时准备开车出去寻人。他快进着翻看了前前后后俩小时的录像,除了他和关宜同进出之外,并没有出现介舒的身影。
  那就代表她还在这里。
  
  “介舒?”他站在门廊里孤身回望空旷的客厅,四下一片寂静。
  “介舒?”他又稍提高了音量,满屋呼唤,在三层空间里四处翻找,甚至拉开了镜后柜——虽然明知她躲不进去。
  灯火通明的屋子里,翻箱倒柜的动静令人心惊,经历了半信半疑、心急如焚、渐趋愤怒、丧失理智、最终没有脾气的过程后,俞庄嵁坐在楼梯上顷刻间生出人间何世之惑。
  他盯着地面,甚至开始思索这个家里是否有连他都不知道的逃生密道。
  
  这时候,他灵光一现,猛地起身冲向楼梯背面,对着棕色墙体狠推了一把。
  “啪嗒!”
  机械暗扣轻巧松开,一股灰尘和霉菌的气味飘溢而出,他因此呛得连打了几个喷嚏。
  隐藏的工具间随之显露出来,黑暗中盘腿倚墙而坐打盹的人因而被惊醒,也跟着打了几个喷嚏,眼泪汪汪地对上门外另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你这么爱干净一人,怎么这里也不打扫打扫?”介舒扶着墙起身,淡定煽开空气中的浮尘,揉着发麻的腿往外挪动。
  罔顾门口一脸神情复杂、极度无语、面露倦容的倒霉蛋。
  “唉,又得洗澡了,这一身灰。”她一面抱怨着,一面带着周身的扬灰与他擦肩而过,引得他又背过身连打了三个喷嚏。
  
  她兀自走进厨房冲洗着手臂,顺道把桌上的药片就着凉好的开水吞下去,调侃道:“女朋友走啦?我当她得留下来过个夜呢,这一把躲得机灵吧?”
  再回头时,俞庄嵁已经站在了她眼前,垂眼盯着她,不过半臂距离,表情肃穆。
  她放下杯子,见气氛古怪,便咧嘴开玩笑:“哎呀,不用尴尬,她留下也没事啦,反正我躲得好好的,都睡着了本来,那楼梯间冬暖夏凉的,巨有安全感,我从小就想住那儿。”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他只问:“积食好了?”
  她僵硬地点了点头,距离太近,脸颊又开始莫名发烫。
  “嗯好多了,我先上去洗洗睡了!你也早点睡!”她向左一个平移,逃一般窜出了厨房,正上楼梯,后面的脚步很快就跟了上来。
  她鬼鬼祟祟地回头,折着脖子看他一眼:“干嘛?”
  
  俞庄嵁站在几级台阶之下,磊落道:“回房间啊。”
  “哦,那你先走。”她缩到左边,给他让开了半条路。
  “这有什么可让的?行,既然你还这么熟悉家里,那麻烦把楼下的灯也关一下。”他头也不转地从那半道台阶上迈过,一溜烟便上了楼。
  干脆得让介舒不敢相信,她探头严盯着楼梯扶手,直到三楼的房门被拍上才松了口气。
  
  洗完澡,介舒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头发都没吹干就飞扑进被窝,陷入沉睡。
  恍惚间,她梦到了曾在云山顶上度过的某个清幽傍晚。
  黄昏渐至,山风拂面,树叶暴晒的清焦气味沉入淙淙泉水,她昏昏欲睡,荡着脚上的人字拖鞋,摇晃着可乐杯里剩下的冰块,手上忽的没拿稳,胸口便一阵冰凉。她着急忙慌地想把冰块抖掉,先前冒着凉意的那块皮肤却倏然变得温热。
  她垂眼,惊诧地发现身前有个熟悉的后脑勺。
  那人埋头在她的肩窝里,像是在亲舐那冰块。
  她后脑一片麻,试图把他推开,却浑身乏力,只能惊恐地对他大叫:“走开!走开!”
  这时,那人仰头,红着眼望向她,眼里满是愤怒与委屈。
  看清他的脸时,她便松了口气道:“哦,是你啊,那还行。”
  她抬手自然地摸了摸他被晒得泛红的双颊,他像是受到了慰藉,乖顺地贴着她的脖子。
  
  等一下,什么叫“那还行”?
  怎么就“那还行”了!
  她一定是疯了!那可是庄嵁啊!是那个她连穿尿不湿的样子都见过的人啊!
  这是梦,赶紧醒来吧介舒!她疯狂地对自己呼喊。
  
  挣扎正酣时,她突然听见颈间的人说了句什么,于是她暂停了挣扎,静下来。
  “你说什么?”
  “关……”
  “啊?”她越发清醒。
  “小关……”
  她一把粗鲁地抓着庄嵁的衣领把他扯开,愤怒道:“你说清楚!你在叫谁!”
  
  他面不改色地注视着她,张了张嘴,像是要说话,可她却听不清楚了。
  “你说啊你说啊!你在叫谁呢!”
  画面开始破碎,梦醒了。
  她愤怒地拍席而起,余韵中仍在念叨:“叫谁呢小四眼……”
  
  周围一片昏黑,过了几秒,她才渐渐反应过来这梦的内容,在惊雷中呆坐着使劲捂住了自己的嘴,愣是将无声的嘶吼摁进了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