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里精神颇为不济，总是醒上不久就又睡下，潘承休连想要给他暗示喂药都有些困难。
轻声在戚里耳边唤他，喊了好些声床上的人才微微睁了眼睛，颇有些不满的伏在枕头上嘟囔：
“承休哥哥，不如今日就算了吧，太苦了...”
不容他赖掉，潘承休伸出手臂垫在戚里脖子下把他扶起来坐好，戚里又是一阵叫痛着不肯动身子。他偏就拿准潘承休心疼自己，小小叫两声疼准保潘承休不会再强迫自己喝药：
“疼的疼的！今日就不动了不喝了还不行吗…”
知道他半真半假的在撒娇，起初潘承休还吃他这一招小心的不得了，可是慢慢也忍不住去逗他：
“伍卿说那一日探监时小戚爷颇为硬气，他给你那么苦的丸子眉头都不眨一下，更是为着不连累他连药都不肯上。怎么，难道是我找错了人，没把真小戚带回来？”
方才伍卿看望戚里时潘承休为表谢意送他出府，这个草包小少爷似乎长大了许多，站在潘承休身边与他聊那一日的戚里。说着他遍体鳞伤却不肯松口，该是他见过最硬气有傲骨的人了。
潘承休当人了解戚里的脾性，本就是个人前决颇有倔气的人，吃了那么多苦也断不会屈服卖乖。可是又看看如今赖在床上娇气的不得了的人，又是心疼又觉得心中一阵柔软：
“乖，把药喝了，咱们还要上药的。”
刑部的鞭子是特制带着倒刺的材质，每每抽在人身上，收鞭时必定会带出皮肉血溅当场。戚里身上的伤口一时半会难以痊愈，于是每日换药就成了件顶要紧的大事。
一听到“上药”两个字戚里就浑身一凛，他只觉得那一顿鞭子都不似上药这般难熬，冰凉的膏药抹在伤口上，真真每一回都能要他半条命去。
一下子眼泪汪汪的去看潘承休，硬气的小少爷一瞬间变出可怜巴巴的一副样子：
“今天不要、不要换了好不好？求你了承休哥哥，我觉得上次的药效还在，真的！我发誓！”
潘承休自然是心疼戚里，每回换药他都觉得像是自己在陪着他难受，心头酸涩着搅痛。只是再心疼也不能由着这小少爷胡乱安排，蹲下身子摩挲着戚里的脑袋去哄他：
“不行，我会很轻很轻的留神，小戚一眨眼就结束了。”
拗不过潘承休，坐在床上的小少爷显然十分委屈。他看着潘承休将药品还有裹伤口的布带一一摆好，潘承休每放下一样戚里的嘴巴就扁下去一分：
“承休哥哥…”
“乖，听话。”
原本裹在伤口上的布带被缓缓剥下，戚里身上有的伤口已经微微结痂，有的还翻着皮肉惹人心颤。这样的上寻常人受不得也忍不得，戚里却咬牙一次一次挺下来，又在终于等到自己后变得娇气怕痛。
就为着戚里对自己的这份骄纵的不一样，潘承休都觉得似是醴泉过喉，润的心头皆是蜜意。
戚里自知躲不掉这一回，白玉般的牙齿轻咬住下唇，由着潘承休一点一点将药膏涂上又包扎起来。纵然亲力亲为着小心轻柔，可做完这些后戚里依旧连鬓角都有冷汗挂着，潘承休一下子将他揽进怀里安抚：
“好了好了，明日我就再让郎中来瞧，有没有不需这样日日遭一回罪的办法。”
靠在怀里的人轻轻贴着他的胸口，像是受了委屈连连点着脑袋：
“不要日日都这样，要疼死了承休哥哥。”
“嗯，明日我就把盛京的郎中都请来，肯定有不遭罪的办法。”
照顾戚里睡下，潘承休带人去往徽府时正逢着徽显作审问完图钟道回来。徽显作眼底有淡淡乌青，似乎是一直休息的不甚好：
“图钟道只说是有人举报戚里贩烟，绝口不提与外商勾连之事，想必他定时拿了坎贝尔诸多好处，自知认了也是死罪一条，倒不如拼一把等我们无计可施之能轻惩放人。这般大刑用尽也不松口，现下看来…有些棘手。”
他说这话还有一层意思他们俩都很清楚，刑部尚书亲自带人抓走了戚里。一个死而复生染过烟的少爷，说他贩烟似乎再合理不过。如果图钟道抵死不认，盛京对于戚里贩烟的传言一定会与日俱增…
图钟道认与不认都好，此事结束后潘承休一定会找人做掉这个敢动戚里的东西。只是此人关系着禁烟之事与外商妄动大清的司马昭之心，他们若是拿不出有力的证据，便不能一举将这些带着鸦//片的恶人赶出大清。
手中茶盏轻轻在指尖把玩着转动，手指上还留有为戚里上的膏药的味道，潘承休垂了垂眸子轻笑一声：
“你说说，我们一个为商一个为官，多多少少要为了仕途商道模糊黑白，倒也获得顺当。小戚一心为大清禁烟，可是到头来…他染过烟，又被他想要守护的同胞陷害入刑部受刑。显作，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世道？”
徽显作听他这样说只能留一片久久的沉默。他没法回答他的问题，他没勇气对着林安、对着戚里、对着那些纯善的赤子之心说一声：“是你们错了，是这世间容不得半点不存心计的傻子”。
不是他们错了，是这世道错了。
潘承休见他不语又品一口茶水后接着缓缓说着：
“小戚现在躺在那儿，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等他伤好些，我们还要去大理寺为他洗冤，要他自己去自证清白一遭。我如何与他开口？我如何与他说如今坊间流言四起，如何与他说小戚，你拼死保护的家国同胞不信你…”
他说到这里轻轻顿了顿，戚里被图钟道诬陷贩烟闹的人尽皆知，盛京之中流言四起，有人说“戚府世代忠良断不会有人为此事”，有人说“戚里曾染过烟，本就是个会贩烟的贪赏之辈。”
潘承休纵然心中早有准备，却依旧在亲耳听到关于戚里的留言时百味杂陈。他起初是恼的，恼怒戚里本是为了阻止底也迦入境染烟，却成了有些人口中的烟鬼纨绔…可后来他又觉得疲了，替他的小戚疲累于这不分黑白的世道。
烟雨笼月，于是曾受过寒光照归路的就人反过来骂一句暗淡。等到有一日他看到烟雾散去，再心安理得承着惠处继续走着夜路…
纵然戚里不在意，潘承休却不肯让戚里如此。
他不愿意让他清风傲骨的月光落在这是非混沌里，他要他一直挂在苍穹之上，干净不染尘埃。
月落华光映世似乎就是人人都理所应当能受一受的。可他潘承休天生自私自利，偏不愿做这样的“善人”。
在他这里，有些人此生不配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