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峥离开歌坊, 独自穿过几条街道, 低头进入一家店铺, 过不多会儿自后门出来, 已换了身普通的楚服,留心查看并无人跟踪,便一刻不停,径直往城外而去。
天空似有雨意,渐渐遍积层云,过不多久,风中星星点点雨滴砸落,激得山阴古 道枝叶飞扬,很快便在天地间连成一片急密的雨帘。
虞峥在雨势大作之前已避入一座神祠,负手立在檐下看这突如其来的急雨,眉宇 微凝,似在想些什么,又似一番若有所待。他身后的神祠乃是世人感念幽冥玄女舍身 人间而建,深宇宝穹,重殿幽刹,加以楚人独有的灵动华美之风,若仙若幻,隐现于 层层雨雾之下,恍若天界异境。
祠内人声空静,处处轻烟缭绕,勾勒出正中圣女神像缥缈难言的轮廓,冥色中一 个冷魅背影,便已展尽天地人间的妖娆。
至高至深处,穹窿金顶绘以三界万象:一方是修罗战场,血日无光,玄幡纷舞 浩荡,赤云飞绕雷车,其下应龙、白螭、塍蛇、金鸟诸神兽腾云驾雾,冥兵神将纷 涌如潮,直现那场倾覆三界的大战;一方是妙舞幽华,玉琴仙音一曲化劫,三十三 重云天耀现金华万道,皎月赫日、玉瀑青岚、琼阙仙宫、碧海灵山……一抹清盈飞 魂中幻出三界无边美景,终作九域人间瑞云祥和。
赤天清源玄女神祠,八百年来雍朝九族皆以战奉之, 国逢戎事则必出灵石、奉 血牺、召九神, 告祭玄女天魂方动兵戈;而每逢玄元之夜, 世间女子无不入祠祷祝, 以求生灭轮回,尘缘流转,更有放焰江海,愿许千生之习俗。
似是站得久了,虞峥扭头去看那纷呈的壁画,飞烟之下几临实境,只觉那幽冥 深处的女子战也妖烈,舞也婉转,想那白帝究竟是何样男子、何等风华,令此三界 无双的艳色倾云折腰,对峙千年的血怨,尽化他指下尘弦,谈笑情终。
虞峥一声低叹未曾出口,忽地眼角电光一闪,转过身去。
阶前雨落如烟,女子黑色的长衣飘拂雨中亦如烟云。不知自何处而来,不知何 时出现在眼前,她踏着那水光星辰款款而上, 一步步袅娜,媚色生尘。
轻纱隐隐将玉容敛入朦胧,却更添几分幽秘之美,让人心中生出无限遐思,只 觉那烟雨深处藏了一个绝美的梦境,充盈着无尽无际的诱惑。虞峥眉头微微一拧, 多年来身任禁宫要职的警惕以及一种习武之人敏锐的直觉,让他在面对这神秘美色 之时, 忽觉如芒刺背。也便在这时, 那黑衣女子踏上了最后一层云阶, 途经他身旁时, 突然妖娆停步,轻轻侧首向他看来。
薄纱之下妙目流波, 一点丹唇如朱, 微启, 那声音似胜烟霞的柔媚: “虞统领, 千里入楚, 一路可是辛苦?”
如许妙音、如许风情、如许殷殷关怀,仿若情人的双手,温柔而迷人。虞峥神 情却陡然生利,眼风如刀,直扫向那薄雾背后深藏的容颜—
竟在楚国境内一口叫破他身份,并寻来他与人相约的地点,这面纱之下,究竟 是何样的面目?
那女子袅袅迈前一步,与他仅隔半臂之遥,微纱荡漾,吐气如兰: “你在想什 么? ”不待他回答,她便娇声嗔道,“真是糊涂的人呢,太子殿下难道没告诉你, 楚国有人在等你吗?又或者……统领你,等的另有其人?”
一角轻纱随着艳艳指尖挑起,内中绝色果未让人失望,单是那双美目便有着勾 魂的滋味, 叫人一见之下, 不免意动心驰。虞峥似是松了戒心, 唇边露出笑容:“虞 某只是未想到等来的是这般人物。”
那女子转眸一笑:“统领真会说话。”玉手轻搭上他手臂,似是不禁这斜风 密雨, 眼波往寂寂的神祠飘去。
虞峥自了然,携了佳人移步。从阶前到殿内也不过数步距离,两人却似乎走得 极慢,亦似越靠越紧,背后看去竟是如胶似漆的亲密。
待迈入殿门,两人忽然双双一顿。一阵劲风扫得虞峥衣摆急飞,便听他骤然低 喝,入耳中却似惊雷乍起,单手探出,亦以迅雷之势猛地扣向那女子手腕。
一声媚笑,那女子拧腰扬袖击出,却被他掌风震得翩飞。绯光于墨袖下一闪, 虞峥身子猛旋,同时手底如电扣锁,绯光骤现而灭,那女子已被他紧紧抵在盘云绕 雾的殿柱之上。
手下罗衫半落,露出腻光胜雪的玉颈,丰挺起伏的妙乳在亵衣下若隐若现,那女 子毫不见惊慌,只隔着缈缈烟纱目视于他,曼笑如波。
殿外云电流闪, 殿内浮光昏暗。高大的云柱上盘旋着五色修罗图, 金、玉、碧、紫、
赤, 欲孽乱舞里似妖非仙的胴体妙曼缠绕、迷荡……女子的腰肢亦在掌中微挣, 如蛇, 如蔓, 一丝一寸,紧贴着男子结实精壮的身体。
“统领何必这么着急呢?难道你慢一些,人家就不答应了吗? ”轻细的低喘,软 语夹着香腻的气息呼入耳畔。虞峥脸上却是冷的,只是呼吸微促,指间一点艳红的 色泽,闪着媚毒的光:“若慢一点,虞某只怕消受不起。”
那女子笑得愈发媚人,勾着人的魂魄不放:“那你现在……便消受得起了吗?”
虞峥脸色遽然一变,暗叫不妙,松手欲退,已觉浑身绵软。那女子扬声娇笑,挥 手一掌印向他胸膛!
轻纱飞落,黑云飘旋若舞。虞峥惨哼一声飞退出去,一口鲜血喷出,手中剑已 离鞘,身子却猛地前晃,单膝跪倒在地。
美人莲步, 款款生姿, 那女子悠然走到他近前, 俯身, 乌发倾泻身前, 柔声道: “这魅吟散的滋味,统领可觉销魂?”
虞峥猛地抬头,怒视她双目:“果然是你!”
那女子媚视于他,似嗔似恼: “还以为统领当真忘了奴家,那样可是会令奴家伤 心呢!”
虞峥此时周身无力,经络空荡荡的,半丝内息也提不起来,却偏有阵阵燥热自丹 田冲撞而上,在那空虚处不断流窜翻涌,狂躁难当,撑在剑上的手忍不住隐隐发抖。 那女子轻叹一声,伸手探到肋下扶他靠在近旁殿柱上,细心地替他擦去额头冷汗: “莫要担心,这魅吟散不过让人一时失了内力,歇息一会儿也就习惯了。不过统领若 觉难以忍耐,奴家也有办法让你舒服一点儿。”
虞峥咬牙强撑,冷道:“你对我用这等手段偷袭,意欲何为?”
“没什么嘛! ”那女子轻轻俯向他耳边,媚语如丝, “你可不要胡思乱想。我不 过是想问上一问,连虞统领你都亲自派来了,那边对三公子是否另有什么打算?”
虞峥索性扭头,闭目不语,暗中返神自视,发现这魅吟散果然非同寻常,照这般 情形, 即便稍后能够活动, 没有三两日也无法恢复内力, 耳边复又传来糯软娇语: “统 领若不愿说,那我只好用些小小手段了,却不知统领你,喜欢什么样的呢?”
水蛇玉臂绕颈而上,艳香勾得那燥热翻窜不安,虞峥脸上汗滴渐密,霍地睁眼, 目光锋利: “以你目前处境,不速速避身自保,竟还敢寻我探听秘事,届时惹来白虎 秘卫,当心后悔莫及!”
那女子烟眉微颦,眼中却有一点冷芒飘过,徐声道:“奴家只是想助统领一臂 之力,也好将功赎罪,重回太子身边。那夜玄殇岂是那么好应付的,统领难道都不给 奴家一个机会吗?”
含笑倾身,丝袂流香,冉冉轻烟漫开于诡雕金画,暗域里开出赤娆之花,丝丝泛 着艳毒的气息。虞峥细目打量眼前这副绝色皮相, 方要开口, 耳旁忽闻器物破风之声。
未及转头,漫空酒香扑鼻,不知何处飞来只青瓷酒坛,穿裂暗殿飞烟,照面砸向 那张艳若桃李的脸庞。虞峥此时无法动弹,黑衣女子却蓦地折腰飞退,岂料半空中酒 坛骤然炸裂,一片冽酒化作莹白流光凌空卷向她身躯,迫得她一直退到殿外雨中,急 急挥袖阻挡方顿住脚步。
殿外雨势似缓,却有更暗的云层厚积长空,道道金芒银闪不时流烁于重云深处, 聚绕不散,照得天地幽异诡幻。
虞峥诧异地向侧看去,恍然只见神台上一道修魅的身影徐徐步来。
流墨长发, 玄纱罗服, 衣带凌虚飞绕, 广袂无风若舞, 袖底缕缕炫若莹玉的丝华, 映着飞幔间烁金暗紫的微光如水般夭矫流溢,隐衬出来人如仙眉目、如妖魅颜。
如此神容,如此冷煞风华,几若玄女天魂入世,踏这幽冥之路,摄去天地声息、 万物神魄。
仿佛未见虞峥在旁,她引袖慢步直走出殿外,立在那云阶高处睨一眼其下之人, 冷冷语声如天池冰水, 倾流寒彻: “你是何人, 胆敢假我容貌施毒伤人, 可知该死?”
先前那黑衣女子与她双面相对,眼神由惊而异,似是颇出意料。隔了云间雨飘 雾绕,这两人竟如一对神女双生,眉眼形容无不似到极处,只是细看下一者冷魅一 者妖艳, 仿若同样的肉身化出两个不同的灵魂, 仙姿狐媚各风神, 也不知是谁似了谁、 谁犯了谁。
如许绝色得见其一已属不易,此处竟现一双,虞峥怔住神色,连体内媚毒的滋味 都似不觉。但他毕竟知晓那黑衣女子的来历, 不过片刻失神便已如常, 且看她如何收场。
此时那黑衣女子水袖一拂, 眼梢流媚, 瞥上阶前: “这世上容貌万千, 人人生得, 便是神佛也未必能管,还没听说有该死不该死了。”
阶上女子容色不动,天空异闪之下,清肆凤眸却见寒戾: “神佛管不得,我 却管得,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妖孽,竟敢来此作祟! ”最后一字飘出,微风中漫天雨丝 仿佛倏然一静,随即,万千针晶银芒暴涨,化作雪漩冰潮,凛冽飘绽,霎时天地只余 一片寒白,再无半分杂色!
“冽冰”之术性水,在这般急雨中便如万物皆化利器,幻出层层天罗地网。
黑衣女子眼看便要没入这雨澴中心,娇躯若风急旋,一缕袂影飘转,四周雨光 纷溅,盛开不绝之花。
子娆出手的一刻,玄阴真气光华漫散,广袖御风破云,人已至她近处!
黑衣女子袖刃入手,飞身一旋,迎她攻势。
风雨中两道人影飘展若舞,一转一折一退一进,云衣莲步激起片片轻烟,风中迷 冉四散,美不胜收。
烟雨下隐有薄光利亮,疾闪疾逝,招招诡毒凌厉,连绵不尽。如此缠斗,子娆似 渐不耐, 指尖千丝飞绽, 逼退对方数步, 眸心一星幽芒骤亮, 忽而凌空冲起, 一声清啸。
清声入云,仿若牵动雷霆之势,九天为之失色。
啸声将殿内潜心逼毒的虞峥亦震得霍然睁眼,目露惊异,同时察觉附近有个黑衣 男子现身雨中,心中微微一凛。
子娆周身隐然出现一片冰清玉洁的光华,通明扩散,充盈天地,其中,似有妖曼 莲色若血纵生。
妙瓣清华,赤色如玉,一生即灭,入灭再生。眼前以那玄魅身影为中心渐渐陷入 一个虚冥的空间,仿佛被某种邪异的力量牵扯,云雷风雨沦寂而灭,静止如水。幽幽 墨睫徐开, 清眸深处异彩涟涟, 映出无瑕幻境, 无尽异美, 却偏又透出肆没万物的冰冷, 纵灭千年的漠然。
黑衣女子被她目光慑住,顿知不妙,神色蓦转凝重,低叱一声,双袖抢先射出!
轻红迷雾荡开催魂暗香,随风卷向光华中心,雨光破雾,幻出噬血莲色。
两道纤影眼见错身而过,不远处那黑衣男子身形忽动,一道强势无匹的剑气,似 贯惊电从天而降,于电光石火一瞬强行破入二人之间,阻向极寒极柔两道真气!
轰然巨响声中, 剑光袂影飘散, 暴雨飞溅如花。半空中剑气一盛,玄衣男子潇洒飞退。
自方才三人交手之处,地面上无数裂纹急遽延伸,泥浆随即渗入其中,天空云翻 电驰,急雨如注,大地仿佛徐缓沦陷,透出诡谲沉厉的肃杀。
风雨里子娆轻飘飘展袖落下,冷然玉容上隐有霜雪之气,眼中异芒一瞬转幽。黑 衣女子旋舞而退,妩媚面容如被浅水,丛生变化。似不敢再撄“莲华”之锋,她借势 足尖一点,以无比柔美的姿势斜飞出去,瞬间没入漫天雨影之中。
玄衣男子凌空落至子娆身边,长剑呛啷归鞘。子娆星眸一转,意外见是夜玄殇, 却只看他一眼,抽身欲追。夜玄殇拦住她道: “不过是自在堂余党,怎惹得你如此大 动干戈?”
长发迎风肆舞,子娆眸光漫然一盛,冷冷地道:“哼!你没见到她的模样吗?”
夜玄殇闻言略怔, 即刻醒悟到什么, 往那女子消失的方向看了看, 摇头笑道:“我 只一眼见到了你。”
子娆冷睨于他:“若非你阻我,我早已揭下她的皮面,看是什么妖魔鬼怪!”
夜玄殇眉峰稍蹙,隔着急急雨丝,深眸淡眯看她。他虽对巫族武功了解不深,但 自身修为精湛,对战经验更是丰富无比,眼力何其锋利。方才骤见那“赤影莲华”,
便知这异术乃是以真元血气催发,纵然一击毙敌,亦必反伤自身。说来她武功本在白 姝儿之上,即便真要取其性命,也无须动用这般手段。目光研判,心思却不稍露,信 手拖了子娆移步避雨,随意笑说: “我向来懒得麻烦,挡你一剑和助你补回折损的 真元,好像还是前者容易些。”
子娆凤眸轻侧,扫过他笑谑俊颜,忽而问道:“你怎会在此?”
夜玄殇挑了挑眉:“寻人而来。”
子娆想起在玄女神祠中听到的对话与他有关,转身道:“那殿中还有一人 …… ” 夜玄殇唇锋略勾:“没料错的话,应是我穆国白虎禁卫统领虞峥。”
子娆眸光漾过,淡露问询之意。夜玄殇却凝视她寒色清滟的眸心,突然低头,柔 声问道:“子娆,你怎么了?”
如此温柔的话语,如此深邃的目光,漫天微雨轻光,纷纷坠没其中,暗墨深处一 丝一缕折出朗日如金的光芒, 明明晃晃洒照心头, 有些出其不意, 却又那样自然而然。 子娆羽睫微微一挑,复又一落:“没什么。”
夜玄殇笑,低声再问:“是谁招惹了你,要不要我陪你去出气?”
子娆静默片刻,微启丹唇:“你陪我?”
夜玄殇漫不经心地搭剑在肩:“我说过的话什么时候不算过?”
子娆往殿中一瞥:“你不管里面那位了?”
夜玄殇随意耸了耸肩,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雨斜风骤,衣飞如染,眸心骤映 一笑,如同沣水渡畔抬头初见,他的笑容永远是那么洒脱明亮,仿佛什么事都不放 在心上,又仿佛一切都在眼底心中。
子娆乌墨般的眼线向上微掠, 一丝冷肆染上眉梢,唇边却隐见了浅淡笑痕。
第一百七十 清风朗日
雷霆云雨易散,方才还是沉暗遍宇,不过半日,便已微云碧现,千里清阔。
楚江雨收,云带远峰无尽,两岸潮波茫茫,江边码头船只排泊,乌樯风缆成簇,
其中跃马帮高张的徽旗迎风飘荡,连作一片飞扬之色,众船之中显得格外醒目。
不远处一片岸石耸峙,江雾微锁,若隐若散,高处现出两个玄衣身影。夜玄殇懒 洋洋地靠着块岩石, 沿子娆目光遥看向江边风帆成林的景象, 挑眉笑道: “我道是谁, 原来是跃马帮招惹了咱们九公主,怎么,如今是要杀人还是越货,公主不妨颁下 令来?”
子娆收回目光,正对上身边男子半是戏谑的神情,忍了一忍,终究露出笑意,但 开口时语气仍是淡若冰霜: “杀人越货都便宜了他们,今天我定要跃马帮在江湖上丢 尽颜面。”话音落时身形已动,夜玄殇含笑摇头,也不见如何动作,凌空腾身而起, 伴她落往前方江滩。
刚刚落足岸边, 夜玄殇忽然伸手将子娆一把揽到礁石之后, 在她耳畔低声问道: “喂,你不是要直接这样上去挑了人家场子吧?”
江风猎猎牵衣,子娆目光漫然一扫:“那又怎样?”
纵以夜玄殇行事之率性,亦不由高挑了剑眉,但脸上笑意却添兴味,手臂固住她 纤腰: “那边至少泊有三十多艘重型商船,另有八艘战舰相护,加起来千人有余,你 总得告诉我先拿哪个开刀才好动手吧?”
子娆凤眸微细, 一刃媚肆隐现: “谁有心情去和他们纠缠?擒贼擒王,速战 速决,我只要弄沉那一艘船,取那一面旗。”
望向停泊于众船之前,楚、穆第一大帮高楼金甲的帮主座舟,再看看那现在还飘 飞风中,再一刻却不知是什么下场的赤色大旗,夜玄殇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 “据 我所知,跃马帮战船素以坚利著称,这艘金牙座舟的船身是用阴干数年的巨木整体固 造而成,外面以桐油和剑麻涂壁捻缝,并铸双层铜甲封护,从防护性上来说可谓固 若金汤,若想自水底将它凿沉,那几乎不可能。”
子娆道: “天地之数,无有独行,生则必有相克。凡船皆以木制,不畏水势,难 道也不畏火吗?自外无法攻破,难道我不会从里面下手?”
夜玄殇好整以暇地看看天空: “用火攻的话,今日风起东南,最理想的莫过于从 外围商船动手, 一是那船上货物众多容易引燃, 二呢, 火借风势一起, 船阵必生混乱, 主舰上坐镇的高手亦会分散四处指挥扑救,到时候跃马帮主营空虚,要杀人、折旗, 还是沉船的,岂不方便许多?”
子娆眼波轻曳:“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唔……”夜玄殇一脸散漫,甚至连那笑容都有点儿坏坏的意味, “不备而战, 只能用点儿计策了,早知你要来烧船,便该先弄几枚火雷之类的东西备用,那就可以 隔岸观火,更加轻松些。”
子娆袖底真气飘转,墨蝶飞炫,绕袂翩舞而起,问向他:“这个如何?”
焰蝶流金,乘风四散,穿过阵阵轻云淡雾,如影如幻的清光三三两两、丛丛簇簇 停落船舷,飘至货舱,沾上风旗,阳光下轻轻闪动,化作雨后江畔绝美的点缀。蝶 翼微颤,灿灿亮光随着那美妙的节奏不断飘溅、抖动,仿佛什么东西即将破茧而出。 玄袖下妩媚优雅的手,纤叩如兰,细小的气旋在指尖疾速飞转,只待轻轻一弹便是一 番华然壮丽的风景。
子娆正准备牵发“焰蝶”之术,忽然遥见金牙座舟上有人步出船舱,紧接着后面 便是跃马帮帮主殷夕语。
阵阵江风吹得殷夕语发丝飘扬,亦吹动那人如水蓝衫。两人寒暄几句过后,殷 夕语转身召来部属,不知吩咐了些什么,但见座舟望台上旗帜变化,号令传出,四面 三十余艘随行船只先后做出回应,继而有条不紊地拔锚离岸,迎风调动船头。
附近不相干的船只纷纷驶开,以便能让这庞大的船队调整方向。
不过片刻,所有跃马帮商船以及八艘双层铁甲战舰旗帜更张,于江心待命,片片 风帆将起,前后首尾相接,浩大阵势令人咋舌不已。
从眼下船身吃水的深度可以判断,江中船上应该都载满了谷物粮米,甚至可能还 有一部分是在楚国政权默许下的“私盐”。这些乃是跃马帮从楚都发往各地的重要 商货,论其价值可谓不菲,否则跃马帮亦不会出动战舰沿途保护。但是此刻,所有商 船显然将同时出发,而且似乎要驶往同样的目的地,实在颇违常理。
船只动时,星星点点的焰光并未如预料的那样引火焚船,微微迎风翩散,似乎很 快便要隐入淡缈的江雾之中,又似流连忘返,飘舞不绝。
此时殷夕语已亲自送那蓝衣人离船登岸,率了亲信部属与其拱手作别。
码头上停着辆装饰简单,却隐透清贵之气的马车,车上不见任何标志,唯有门前 并不起眼的白蛟纹饰,显示出主人不同寻常的身份。蓝衣人辞别跃马帮众上车,不知 为何突然停住脚步,转头往江上看去。车前侍从拂帘以待,却见他凝神伫立片刻,脸 色似乎微微一变。
流墨般的蝶影自几艘商船上飘然隐没,唯余数只墨蝶一路翩飞而回。夜玄殇抱臂 在侧,笑看身边女子,不问不催不说话,只是目中略泛兴味,亦如她一般若有所待。
果然不过片刻, 耳畔破风声起, 一道蓝影轻鸿般落至近旁, 温文尔雅, 玉质翩然, 正是方才备受跃马帮礼遇的昔国储君苏陵。目光往夜玄殇身上一落,苏陵显然略有 意外,随即对子娆欠身道:“公主!”
面前男子躬身的姿势,永远带着清雅的沉稳,仿佛长江潮起潮落,纵历风雨亦不
改变的坚持。
曾经在大雪中跪受鞭笞,后被逐出宫的天子侍读,如今周旋于各国,身份超然的 昔国储君,蓄马练兵,逢迎诸侯,振剑江湖,陈策朝堂……无论何时何地,他始终保 持着这样无懈可击的风度,以及对于那个人无懈可击的忠诚。
轻淡墨痕,飘逝于湛湛蓝衫的底色之上。子娆在苏陵抬头时触到一丝隐忧,便这 样不言不语,她静静地看着苏陵,眸中依稀漫上了江雾的色泽, 一片清幽莫测。
苏陵眉峰微锁,瞥一眼她袖畔,复又缓声道:“公主。”
清朗稳定的话语,若不细细分辨,根本无法听出那分明存在些许的紧张。子娆 垂眸,数点蝶影在袖袂丝丝飞凤云纹间若即若离,淡声问道:“船上是什么?”
苏陵正容道:“二十四船粳米、两船原盐,另有十船草药。”
子娆未抬眸,再问:“运往何处?”
苏陵答道:“扶川。”
子娆闻言默然,回首遥望江心,但见白帆劲桅,张风破浪,已徐徐没入渐浓的江 雾之中。
由此起航, 沿江北上, 转沩江, 入沫水, 最多不过数日便可抵达扶川。回程之时, 船上怕亦将载满无家难民,将他们疏散至王域边城相对安全的地方。
扶川之地,七城重灾,战祸将迫,天将无日。
三界神魔不问之城, 人间诸侯弃戮之地, 无人救得, 唯他能救, 无人管得, 而他要管。
巍峨帝都,万里王域,终是这天下苍生依托之所;而被称作东帝的那个人,不只 是她的亲人、她的王兄, 生来便将为这九域天下庇佑之神。子娆微微地笑, 那笑也无声, 笑也无痕,轻逝在丹艳如朱的唇畔。一时间四周唯余江水潮声,起起落落,不断冲刷 着曾经棱角分明的岸石,冲刷着苍茫大地,千年不变的传承。
风轻雾漫,迷蒙了明魅清颜,亦将那眼中如潮风波化作沉寂无垠的幽凉。子娆转 身回来,只对着苏陵一笑,淡淡地道: “很好。”言罢拂袖,最后一缕墨蝶的光影绽 灭于指尖,随风而逝,人亦举步离开。
“公主……”苏陵刚刚开口,却见一直未曾作声的夜玄殇摆了摆手,对他做个放 心的手势,随后跟了上去。
快行几步, 夜玄殇与子娆并肩走了会儿, 也不问她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 微笑道: “请你喝酒,怎样?”
子娆淡淡地道:“楚都坊间酿的酒,皆是淡而无味,有什么好喝的?”
夜玄殇道:“要寻好酒总是有的,只要你说得出。”
似是对他的提议亦生出几分兴趣,子娆停了脚步,挑眸看向华宇连绵的楚都
东城。
一个时辰后。
山间微风拂面若薰,阳光轻暖,将干净的枝叶清香点点洒上脸庞。夜玄殇抬手, 一个玉瓷酒瓶在半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坠入空山,遥遥传来几不可闻的脆响,回荡 不休。随着抬手的动作,修长树枝轻微起伏,半躺其上的人看起来几乎摇摇欲坠,却 又偏偏纹丝不动,神情亦无比惬意。
方才若有人半路接了酒瓶仔细去看,便会发现,那晶莹剔透的云耳嵌金丝玉瓷瓶 底其实刻着几个古式楚文—敕造少原君府存。
八百里山海十三城,不及云湖方寸地。当年楚、宣两国瓜分后风之战,因谁也没 有得到九转灵石冰蓝晶,一直被认为是不胜不负的平局。如今看来,就冲得了这玉 髓酒泉,也该算是楚国胜了一筹才对。夜玄殇呼一口气,将覆在脸上的树叶吹开, 眼见近旁一只酒瓶同时丢落山涧,不禁笑说: “这么能喝酒的女人,以后不知谁人 敢娶 …… ”
话犹未落,沉甸甸一个酒瓶劈面掷来。夜玄殇身子倏地下沉,堪堪避开这毫不客 气的突袭, 当然同时猿臂微伸, 将那费了不少周折才弄来的美酒接在手中, 免得浪费。
“架没打够是吗? ”玄衣飘飘,发袂迎风,子娆倚在另一根树枝上寐然开眸,斜 掠了他一眼。
艳阳光照,修眸横波,冰肌玉容飞酒色,一身幽香流风,更添几分妩媚。夜玄殇 眉梢一扬,毫不掩饰地欣赏这绝美的画面,子娆仰头喝酒,再看他时,眼中又流出几 分挑衅的意味。
夜玄殇活动了下还有些发麻的手臂,抹了抹被飞石擦出的血痕,暗暗叹口气。
两人所在的树下一片碎石散沙,落叶断枝,间或有玉瓷残片,琼浆横流,好端端 云野山头清静地,如今算是遭了殃。知道她今天心情不似往日,先前借着拼酒,引她 动手痛快地打了场架,终于见得几分笑意如常。但方才一刻闹得累了,她独自坐在这 山崖古树之巅,就那么静静遥望着天边极远的地方,酒不停,话却不再说。
天际浮云微缈,山野空荡,偶有清风掠过衣襟,掠过发梢,掠过平静如历千年 的眉眼。阳光似乎太亮,她的神情无悲无喜,淡淡一片寂然,只是淡到极致,却生出 红尘劫世最深的缱绻、最浓的温柔—如同虚空里大千世界,幻境如水。
一声叹息……
身下树枝偶尔摇晃,一起一伏间两人错身而过,光阴落下的刹那,他听见她唇边 逸出极淡极淡的叹息,未及清晰,便轻轻流散在空旷的风中。
夜玄殇觉得如果他也一直不说话,子娆便会在这样明亮的阳光下静静坐着喝酒, 看浮云如幻,听风过长天,任那花落满襟风满袖,空山日月换流年。于是他扔了手 中酒,故意开口逗她,此时亦是转身掠起,轻飘飘落在她身侧,坐下来: “若真有什 么不痛快的事,说出来或许会好些。”
子娆细了眉目,侧头看向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微微笑了: “心里不痛快,你常 常会说出来吗?”
夜玄殇一怔,随即笑着摇头:“不会。”
不会说,亦无人可说,纵有人可说,亦不必说,甚至,不能说。人生本就孤独, 并没有太多的人值得倾诉,也并没有太多的人会真正理解你的心思,或者不能,或者 不愿。
浪迹江湖去国离家,玄塔之下一人一身,习惯了独自面对,也无非如此,若有能 够相伴的人,便也不在乎多说些什么吧。
隔着淡淡光影淡淡风,与眼前女子相对相视,两人双双笑了一下,就这么各自转 过头去。
风过树梢,花落肩头,玄衣飘然,背对而坐,一人仍遥望远山苍穹,一人半闭双 眸任阳光轻洒。手中酒,心中事,他不再劝,她也不会说。
过了一会儿, 子娆迎着天日眯起眼睛, 突然淡声问道:“夜玄殇, 终有一日归国, 你会做什么呢?”
夜玄殇眼睫微微一动,似有阳光倏然拂过,声音却懒洋洋的,似乎快要在这样的 阳光中睡去:“做该做的事。”
子娆话语淡淡的,仿佛只是随口发问:“若有一天你成为穆王呢?”
夜玄殇亦是随口便答:“那就做穆王该做的事。”
在此之前, 他们似乎从未坐下来认真讨论过与此相关的话题, 纵然当时促成楚、 穆、帝都三方合作,也不过是她自半月阁的脂粉绣堆里拎他出来,惊走了一群莺莺 燕燕,笑问了一句:“找人麻烦的事,你有没有兴趣?”
他那时半醉半醒,也只笑着答了一句:“若是有美相伴,玄殇自然乐往。”
她似是早知他会如此回答,亦料到他这里必然备有美酒。那酒极烈,不似玉髓 悠醇,亦无冽泉清寒,只一番荡气回肠,入口难忘,她陪他整整干了七坛,仍是意犹 未尽。
后来两人趁酒兴挑了跃马帮一处暗舵,因为心情不错,所以行事还算低调,只不 过临走前夜玄殇随手振剑,龙飞凤舞地在墙上留了“南楚劫余门敬赠”几个大字,以 至于那本便不和的两派闹得越发不可收拾,好一番江湖大乱。
踏波临风, 纵酒啸月, 他那晚曾对她说过一句话:“子娆, 若有一日我离开楚国, 必要带你同行。”
他说那话时兴致极浓, 语气极霸道, 眼神极明亮。子娆至今还记得脚下惊涛拍岸、 浪涌如雪的激荡,兴之所至,竟与他击掌打赌,这一掌的赌注,倾国倾城倾风云。
而后数日,他便于楚都公然斩杀赫连齐,一跃而成九域瞩目之中心,再不掩烈烈 锋芒。
子娆听到那消息时正陪子昊品茶,意外见得子昊抬眸远视,微似神往,然后,含 笑轻轻赞了一声:“好气魄。”
当得东帝亲口一赞,今世除少原君皇非外,唯此三公子一人。
或许便是这长街之战,令子昊完全下定决心,传令商容截杀太子御,操纵楚国大 典,真正插手穆国政局。而子娆亦十分清楚,那一战即便皇非并不在场,夜玄殇也不 会给赫连侯府留下任何情面。想他那肆无忌惮的行事作风, 如今再听这答话只觉奇怪, 子娆提起手中酒瓶, 端详了一会儿, 问道: “该做的事就那么重要, 你一定要去做?”
阳光之下,夜玄殇唇边绽开一缕微笑,滋味莫测: “倒也未必,只是该做的事情 不做,那可能便永远没有机会做想做的事。”
子娆喝一口酒:“那你又想做什么?”
夜玄殇懒懒地道:“唔……想做的事情是做不完的,这世上一切存在的、值得做 的事我都愿尝试一下, 说起来那就太多了。”他突然睁开眼睛, 返身对她笑道, “就 像你,子娆,我遇到你,喜欢你,便陪你做我们想做的事,喝酒打架都无所谓,这样 不是很好?我想做的事情未必就不该做,我该做的事未必就不想做。”
子娆不料他这样回答,诧异扭头。夜玄殇却是一笑,重新闭上眼睛,继续享受那 极暖极明亮的阳光,和身边美人如水如幻的幽香,悠然而道: “想做之事、该做 之事, 只要做就放手去做,这样再简单不过。”
子娆静默片刻,低声道:“放手去做……如果对于一个人来说,在做的事情要用 生命去完成,那这一定是他很想做的事吧?”
夜玄殇脸上朗朗展开个笑容: “那很好啊,倘若此生能遇上一件值得用生命去完 成的事情,换成是我,我会觉得很幸运,也必定会放手去做。”
子娆眸光一凝, 微澜轻波。放手去做吗?不希望束缚, 不存在羁绊, 不必去担忧, 亦不需要太多的牵挂。如此男儿,如此一世,不负天下,亦不负此心。
弹指一生十年百年,若有那么一件事,若有那么一个人,值得你用生命去完成, 值得你用心血去守护,那的确,便是一种莫大的幸运吧!
悲欢苦痛、忧喜哀愁,无论是什么,只问自己的心,要不要去,值不值得?
一心在此,而此身无畏。
人生执念,无非如此。
人生之幸,无非如此。
子娆突然轻轻地笑了,淡淡明净浅影,悄然漫开在了幽澈的眸心,如天宇无际的 阳光,平静、纯粹、悠远、无垠……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夜玄殇顺势又躺在了树枝上,一晃一晃,花落下,仿佛有 阳光的味道,风吹过,自在而逍遥。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躺着,旷宇远山,流云 清风,手中有楚都最好的美酒, 身边有愿意陪伴的朋友, 怎不值得痛饮一场,一醉方休?
远处风吹林涛,澎湃如潮,幽谷鸟鸣,深涧猿啸,天地间却如此清静安宁。直到 金乌西坠、月上东山时,最后一瓶酒喝得尽了,子娆睁开眼睛,一天明月如玉,清 辉满山。
终于一掠而起,她站在飘飘摇摇的树梢之上,对着似已经醉倒月下的人,轻声 笑道: “喂,我走了。”
夜玄殇眼也未睁,就那么躺着摆了摆手,月华下的微笑,俊美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