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迷歪着脑袋,咧开薄樱似的朱唇微笑,一口雪白的伶牙生得好看,更衬得年少稚气。
陆子焉就这么望着他伸出来的手,半信半疑地尝试去触碰唐迷的手心,却忽然停下来,手悬在空中,止步不前。唐迷眨眨眼睛,见状一把薅住陆子焉的手。
他并不介意,反倒很和善,笑着说:“以后……我就叫你……”
白光漫过视野,那只手让陆子焉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温度”。
温度绝不是地表积水的凉意,绝不是簌簌萧风的空虚,也绝不是云半云舒的绵延。而是来自另一只手里的善意与亲和。
这是一闪而过的画面,陆子焉怔怔拿下手,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刚刚那个叫唐迷的人。
“唐……迷。”他念叨着,有些困难地接受着刚刚涌入大脑的记忆。可转念一想,原来的记忆不都是以片段的形式呈现出来的吗?为什么刚刚那条片段更像是时机体验。
特别真实,真实到仿佛自己魂穿过去了。
摇摇头,想着一定是自己太累了,一定是的……去洗手间洗把冷水脸清醒一下。
拧开哗啦啦的水龙头,顺手捧起水来往脸颊上浇。刺骨的寒冷穿透肌肤,让人格外清爽。
他抬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睫毛上沾着稀稀落落的水滴,抬手抹一把,呼口气……
“是时候考虑给自己放个假了。”陆子焉这样想着,不由得思考起自己近来的生活习惯,“每天十三个小时……都在办公室里,除了必要的吃饭和睡觉,其它时间……好像没怎么好好休息。”
身后冒了个寒颤,陆子焉耸耸肩,略略嘴,摸着下巴感慨:“嗯……难怪今天精神状态不佳。”
凉水划过指尖,他盯着那水,听着那声儿,莫名皱起眉来。
他透过水面看到自己的样子,脑海中突然闪过另一个时间里的记忆片段。
记忆中的环境很压抑,他面前有一片海,很大的海。海上有浪花涛涛,海岸有礁石林林。
耳边,还有海的哭声。
他和莫渚都站在海风里,隔了十来步的距离,看起来有些疏远。
那个陆子焉有些陌生,眼神里带着一点细小的低温,身上穿件黑色大衣,一幅“你今天好吗?我不好”的样子。
他抬首看着莫渚,没有太阳一样温柔的目光,只有坚冰一般生硬的凝视。
莫渚没有戴眼镜,嵌着月痕的银色眸子里泛着一丝光。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灰蓝色外套,肘臂微弯,一手搭在小腹上。眼角浮着樱红,还带了些轻肿。
他抿了下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只从嗓子里扣出几个字:“我想……我已经,和你说得够清楚了,我没有骗你,真的……没有骗你。”
海风阵阵,吹乱他的银发,他哽咽着,“你为什么……不肯信我一次……”
“很抱歉。”陆子焉声音冷淡,单是扯扯嘴角肌肉,“我无法信任一个头脑疯癫、胡言乱语的Omega的话。我们之间,应该确实是什么都没有的。”
“我不承认我们之间的关系,而据你所言……”他轻嗤一声儿,“去找个医生好好看看脑子,凭空捏造的东西多了,只会给别人造成麻烦。”
海风吹上咸味儿,莫渚往后退了一步,两步,三步……他一边退一边摇头,那张充斥着绝望的脸上写满了不甘。
“你不是他……你……你根本不是他!”
陆子焉转了下眼珠子,安然回答:“我就是我。这世界上只有一个我,那必定只能是我自己。你如果就那么想让我成为你所谓的那个他,何必呢?”
他扭头望着海浪,眉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无论你是出于何种目的,亦或是单纯认错了人……都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轻飘飘的话从那个人的嘴里吐出来,伴着海风,显得薄情寡义。
莫渚手扣着手,又往后退了一步。
“原来……在你看来这些都不重要。原来……在你看来这些都不过是我在发疯。”他无力地翕动着苍白的唇瓣,诀别的眼神里只剩下空旷和死寂。
他看着陆子焉,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个笑,好久,才颤抖着答应他:“好……我不会……再来找你了。”
下一秒,他拖着身子转身朝海浪走去,仅仅两步,便头也不回地坠入海中……
剧烈的窒息感掐住喉咙,一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分不清是海浪更高还是水花更艳。
陆子焉一惊,从不知真假的记忆里回过神。他看着流过指尖的水,背后起了一身冷汗,他大喘着气质问自己刚刚是怎么了。
刚刚的一切是那么真实,真实到他在某一刻真的感觉自己溺水了……心里突然一紧,他连忙左右不分地撞开门跑去卧室,紧张推门,看见莫渚还在休息才放下心来。
“刚刚的一切……是不是……”脑子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痛,他靠着墙壁缓缓拉上门,咬着失声的嘴巴蹲下来放空思想。
“刚刚的一切如果是真的……那莫渚……”
一种可怕的预想在思维中极速衍生,陆子焉抱着脑袋,脑子里像戳了根电线,通了电似的酥麻一阵。
艰难地抬起眼皮,他捂着脑门想让自己从痛苦里走出来……这次回忆的反应太大了,大到直接影响到本身的机体。
他闷声咳两声,疼痛感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演愈烈。那种刺痛身体的感觉从大脑开始往下蔓延,然后波及心脏,脾肺,四肢……
陆子焉觉得很不对劲,他伸出右手,见那手剧烈打颤着还不怎么听他使唤。心里一揪,一口咬住右手小臂,死死咬住。
咬破了皮肤和血管,鲜红的血液从破损处沁出来,渗进牙缝,嘴里生出甜味。
当手臂上的痛感大于脑子时,他逐渐清醒过来。
好久,他松口,手上是麻的。他又坐地上,发愣呆半天,待四肢恢复到可以受自己控制,才起身去找药箱处理伤口。
他咬得很用力,导致手上烙着非常深的两排牙印。三下五除二,处理完,陆子焉跑到阳台上吹风,顺手给自己手里点了支烟,但就是不抽。
有时候,给自己一支烟的时间放空,或许是一种解决问题的好办法。他看着天发了会儿呆,思来想去最后只想出一个问题——“我以前,是怎样一个人?”
这是一个充满哲理意趣的问题,任何一个人这样问自己,几乎都无法准确、无疑、肯定地回答上来。
我们不擅长去定义自己。
世界上那么多人,相比之下,与其自己来定义自己,大多数人会默认接受来自别人对自己的定义。
这种半吊子式的定义方法是基于“存在”而泛滥的个人观念。它们无法否定一个人的价值,却可以承认一个人是否真正“存在”。
陆子焉明白自己的过去不够完整,但是他现在只想好好地同所爱之人一起生活下去。
收回视线,心里想着这些都是假的而已,便忽悠着自己不去回忆。
去卧室看了一眼,莫渚还没醒,干脆自己一个人下楼散心,走到一楼厅口,陆子焉抬头一看,微微挑眉:“豁,要下雨了。”
嗅着湿漉漉的空气,他毅然走出屋檐遮盖的地方。
小区的草坪上还有几个小孩儿在嬉闹,年龄看起来都不大。与以往不同的是,天空中飘着许多泡泡。泡泡们反光,一面透明,一面斑斓。
一朵泡泡飘过来,落在陆子焉手上,只一瞬,便无声地破掉了。
那泡泡出自一个有些怏怏不乐的小朋友,他看起来年龄最大,却最不合群。他拿着泡泡水吹泡泡,一次吹一个,不慢不急。
小朋友无意中望了陆子焉一眼,可能是因为一个泡泡在陆子焉手上破掉了。他拿起泡泡水,却出乎意料地吹了很多个泡泡。
它们在空中游荡,有的被风卷起,飞得很高,最后看不见了。有的飞得很低,亲吻着大地,也没了身影。
每一个泡泡都是一个童话。
然而所谓“童话”,就是注定会结束的故事。
陆子焉看着那群泡泡,如此说来,他和莫渚之间,又算童话吗?
不久,天上又飞下些零星小雨。
泡泡们碎了,碎得一干二净。小朋友把那盒泡泡水放在座椅上,走了。
陆子焉看着那盒泡泡水,心里想:“如果有人能一直吹泡泡,让童话不再有终点,那该多好啊。”
因为那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童话。
雨愈发下得大了,陆子焉没回去,他很累,好像只有让雨水浇透身体才能得到片刻舒心。
自天而降的甘露淋湿头发,身边跑过没有伞的路人。就在这些纷扰中,陆子焉表现得像个异类。
突然,有人迎面大声喊了一句:“姓陆的!”
陆子焉一怔,猛然抬头,一个穿白衣服的少年出现在面前。短发,琥珀色眼睛,揽着执事的脖子,坐在执事右手上指手画脚。
哦,是那个什么江湖上卖画儿的。
纤伊斯被执事放下来,赤脚走在地上,颇有些嫌弃着咕哝:“什么破路……”
他走到陆子焉身前停下,着急问着:“画呢?”
“什么画?”陆子焉皱眉一想,哦,那幅鲜艳娇美的鸢尾花?他看着眼前的小朋友,应一声儿:“那幅破画在角落里吃灰。”
纤伊斯一惊,瞳孔放大数倍,没好气地朝他吼道:“什么破画!那是你爷爷给你画的祈示!吃灰?不孝子,早知道不给你画了,气死了气死了……”
陆子焉脸一阴,心里估摸着小孩不禁打,就默默忍了这口气。
纤伊斯压把火,摆着手说:“算了……即使现在把画改一遍也来不及了。”他张眼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盯着陆子焉,嘱咐道:“姓陆的,你回去好生看着画,最好拿清水把画过一遍。”
那么玄呼?陆子焉睨着眼,明显不信这江湖骗子的话。
见陆子焉一脸懵,纤伊斯勉为其难地解释了一下:“就是……嗯,那幅画——有一半是假的。”他顿了声,“上面的花并不是表面上那般生机盎然,它可能是残花败叶,也可能是一捧灰……总之,你多多注意,小心一点。”
然后纤伊斯自己喋喋不休地说了好多好多话。
当然,陆子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心里道:“这小孩子话好多啊?他不会是哪个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吧?嗯,不能动手,他看起来太小了,又是个Omega……旁边那个人,是他监护吗?怎么不管管……”
“你有在听吗喂!”
陆子焉回神,看着纤伊斯吐吐舌头,“小朋友,你还是赶紧回家吧,昂……别让你家长担……”
纤伊斯一气上头,跳起来打了陆子焉一巴掌,力度很轻,但是确实很气:“什么小朋友!我是你爷,不懂尊老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