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的两个人没了马车,马也在垮塌时惊吓跑远,只能靠双腿摸黑走。时旭东为了作案方便,还专门选了一个偏僻的山坳里,离大营的直线距离不算太远,真要走起来,却得弯弯绕绕走好几个时辰。
沈青折开始还坚持不要他背,但很快就跟不上时旭东的速度了。脚也疼,屁股也疼,腰也快要断掉,往旁边一块石头上一坐:“我歇一会儿……”
时旭东回过身来,蹲在了他脚边,一副做错事任打任骂的模样,给他揉脚踝。
臭狗。
沈青折伸手捏他的耳朵尖,但是笑也没有力气了,只是勾了勾嘴角。
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示意时旭东坐下。
做错事的人只挨了一点儿边,攥住了沈青折的手。
时旭东的手掌宽厚,也很温暖。
沈青折靠在他肩膀上,去看天上的月亮。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山中,垂得很低,仿佛触手可得。
他和越昶也有这样的时刻,仿佛是很久很久之前,然而以他个体生命的时间体验而言,只刚刚过去半年而已。
也是一个月夜,他躺在车后座,也和现在一样浑身都在疼。
从车顶的天窗可以看到月亮。
越昶点了根烟,接电话,默不作声地听着。
那一刻之前,沈青折都还曾经小心翼翼地想过未来。
月夜下面,他眉宇之间尽是烦躁。沈青折清楚地记得,他对电话那边说:“别闹了。”
挂断了,沈青折问他,那是谁。
越昶把烟碾在真皮座椅上,说:“哦……没事,未婚妻。老头子安排的。”
他的心也像是被碾灭了。
如坠冰窖。
“青折。”
时旭东的声音唤回了他。
沈青折回过神,还有些恍惚,看着眼前人。
他的手被握着,攥得很紧。
低下头去的时候,有水珠落在交握的地方。
下雨了吗?
时旭东被他落下的眼泪烫了下手背,紧张到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干脆道:
“我错了。”
起手式就是认错,而后道:“我认得路的,不会走不回去……”
沈青折抬眼看着他。
时旭东看他的样子,心仿佛也跟着碎了一次。亲亲他的额头,又说:“马车我回去之后也会赔的。”
沈青折神色恍然:“……暂时赔不起。”
时旭东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确实赔不起。
他在大非川攒的钱全上交给老婆了,老婆转手去充军资了。也算是另类版拿他的钱在外面养男人。
这就导致,一匹马,再加马车,他们俩现在手上的钱加起来都付不起。
“要不等我给你发年薪之后?”沈青折问。
“我还有年薪?”
他就笑:“嗯。”
只是他已经准备拖欠时旭东工资了。毕竟作为都头的年薪还挺高,一大笔开支。既然最后小时同学都要上交,何必左手倒右手……咳咳。
“对了,”沈青折回忆着,“你连上次弄塌的床都没赔,到时候一起赔吧。”
说着,又叹了口气。
这种仿佛养了条拆家狗的感觉。
“不说民事纠纷,时旭东,你已经升级到刑事犯罪了,”沈青折咳嗽了几声,“你还说要把我关起来。”
“哎那个就是,”时旭东绞尽脑汁想解释,“就是……”
没办法解释。他确实经常冒出危险想法。
沈青折:“非法拘禁,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时旭东:“……”
——
背了民事纠纷和刑事案件的嫌疑人时某,背着熟睡的受害人沈某某,终于在天快亮的时候,回到了大营。
时旭东轻手轻脚地把老婆塞进被窝里,全程,沈青折都睡得很沉。
沈青折只占了一小点儿地方,梦里也显得不安宁的样子,眉头皱着。
时旭东凑过去,小心地亲了亲他的额头。
似乎有些发热。应该是晚上吹了风的缘故。
叫来一个巡防将士在门口帮忙站岗,他才揣着一个胡饼,前往黎遇的帐子。
黎遇正在自己帐子里埋头吃早餐——他们已经跟着沈青折逐渐适应了一日三餐。
他端着一碗热汤饼,吃得满头是汗。听到脚步声,黎遇抬头看了进来的时旭东一眼,惊讶道:“时都头?你不是跟沈郎私奔了吗?”
时旭东站在原地茫然了一会儿,然后想,这么说也没错……等等,谁跟老婆出去玩叫私奔啊?
时旭东纠正他:“是勘察地形。我给你留了字条。”
“噢噢,”已经看透本质的黎遇敷衍点头,“时都头勘察出来什么没有?”
勘察出来马车车厢内部构造算不算?
时旭东敷衍了两声,掏出胡饼来咬,一边看面前的沙盘。但对面黎遇吃面条吃得呼哧呼哧的。太响了,也太香了,比干巴巴的饼子要美味许多。
“哎,”时旭东问,“汤饼哪儿来的?”
过了几分钟,时旭东也端了碗热汤面进来。
“今天计划开始围城了,”黎遇正擦着嘴,忍不住打了个饱嗝,形象全无,“沈郎什么意思?”
意思么……老婆还在睡,时旭东代为回答:“正要说这个,本来是准备以牙还牙,围而不打。”
就像当时云尚结赞围成都一样,他们原样奉还,嘲讽力度拉满。
但时旭东估计,昨天沈青折撒的传单已经把嘲讽拉满了。
时旭东指着沙盘上的无忧城:“我们去看过了……”
或者说青折昨天在热气球上看得清楚。
“无忧城依山而建,一面崖,三面山,围城很困难。”
“那就是不围吗?”
时旭东颔首:
“张承照在汶川的江口做截断,我们这里也截断,两面夹击,把他困在这段河道之内,以逸待劳。但也没有这么理想,只能说尽量……我先吃个饭。”
他埋头吃饭。黎遇盯着沙盘,摸着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开始思考。
如果是他耶耶在,会怎么处理呢?
——
“耶耶?!”李眸儿站起来,“耶耶是何意思?眸儿不愿嫁!”
从小到大,李眸儿这是第一次这般直接顶撞,李持一怔,随即讪讪:“不过是随口一提……”
李眸儿冷笑:“见着个平头正脸的便动了心思,还是说,长安的人,便要比西川的人金贵些?”
“眸儿!”
旁边的老妻赶忙把住李持的胳膊,给他顺气,一边双眼含泪看向自己这个愈发不听话的女儿:“眸儿,怎么对你耶耶说话的?”
“阿娘也想着卖了眸儿,好去长安享福,是不是?”
“你——”李魏氏捂着自己的心口,急火攻心,几乎说不出话。
李持也是又急又怒,当日九陇那样危急,他都未想着卖女求全。
一贯温厚的人也憋得两眼涨红,扶起倒在榻上的老妻,手指指着自己的女儿:“李眸儿……你……”
说出那句话,李眸儿也异常后悔,只是咬着牙,不肯显露出丝毫软弱:“眸儿不愿嫁,纵然一辈子不嫁又如何?月报上的薛涛姑娘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薛涛是妓女!”
“妓女如何?都是卖,妓女还有赎身的时候,某嫁给别家,便是一生不得脱困!”
她说完,摔门而出,觉得经过这段时间的锻炼,连门都摔得比以前响些。
“啊呀——啊呀——”室内,李魏氏抚着自己绞痛的心口,“作孽啊,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讨债的,作孽……”
——
刚刚一位自称是长安来的昭武校尉拜访,说是问沈郎是否在此。
李眸儿茫然,而后说不在。
据她所知,沈郎带着大军离开后,应该是去了趟建元寺,后面便不知道了。前线军情也不是现在的她可以知道的。
“建元寺?”
那越姓校尉一怔,竟然连道别都无,提起刀便走了。
像是要去寻仇。
李眸儿后悔跟他说建元寺了,会让沈郎陷入危险吗?
沈郎都说了,要是她能达到标准,便让她入伍,还会亲自来劝耶耶。在这之前可千万不能有事
时都头应该能保护好他吧?
她忧心忡忡地思考着,回到堂内,居然看到挤眉弄眼的兄长,和自己若有所思的耶耶。
耶耶拐弯抹角地问,话里坏外的意思,都是想让她攀上那位校尉,做妾室也无妨。
这才发生了刚刚的一幕。
李眸儿懊丧地在街上走着,又走进了茶馆里,听说书人讲《薛涛行纪》,她快要背下来的《薛涛行纪》。
南诏那个地方真有意思啊,她也想亲自去看看,说不定还能写一本《眸儿行纪》。
但她不喜欢狸奴,狸奴总是对她若即若离的,她更喜欢细犬,到时候就牵着细犬云游吧。
李眸儿畅想着那一天,又高兴起来了。
到时候就让那个“兔兔承璀”给她写,沈郎么,估计是请不动的……
——
“沈郎,”黎遇一拱手,“对方大约一千余人,已经停下来了,大概是在埋锅造饭。”
说着,把望远镜递给他。
沈青折咳嗽两声,接过手来。望远镜的水晶镜片仍有杂质,看的不是很清楚,但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
果然是在埋锅造饭,沈青折眯起眼,在那些乱哄哄的人群里努力辨认:“在煮酥油茶吗?”
行军不是阅兵,看着有些乱是正常的,何况这些还是旧式军队,军容军纪肯定比不上后世。
而且,古代军队要想保证战斗力,粮饷一定要发足。如果钱不够,又想有一支强有力的军队,也很简单——去抢。
抢那些好抢的。
很多古代将领纵兵掳掠,背后的逻辑就是这么直白和残忍。毕竟功成是可以上史书的,小民的哭声永远会被淹没在歌功颂德声里。
有没有不发钱也能保证组织度和战斗力的军队?有。但是得等到一千多年以后。
沈青折用望远镜看了片刻:“他们想占那块高地。”
沱江到了这里,又拐了一个弯,同时有一条较小的河流汇入,冲汇出一片较为开阔的河谷,整体呈现“丫”字形。看对方的行军路线,显然是想占住“丫”字形上面开口处的高地。
黎遇点头,被沈青折拍了拍肩膀:“你也去占,看谁快。”
他忽然被安排了这么重要的任务,紧张道:“喏!”
沈青折笑了下:“看看运气能不能赢过时间吧。”
他们行军到那处高地,其路程是要比对方远的,路也比对方难走。
不知道黎遇的运气这次以什么方式呈现。
黎遇领命去了,只剩下时旭东站在他后面。沈青折放松了心神,往他身上靠了靠:“还说要围城打援,云什么哥根本不给机会。”
对方出城作战的意图很明确,执行也很迅速。
早上的时候,时旭东吃完早饭,堂而皇之地跟黎遇说:“我回去陪青折睡觉。”
留下恍惚的黎遇,“噢”了一声。
但是时旭东陪老婆没睡几个时辰,到了该吃中午饭的时候,就听见外面有动静了——
踏白军来报,无忧城内云尚结赞派了一支队伍,出城来战了!
他们俩只能被迫上班,到这个山顶上勘察敌情。
沈青折抓着望远镜又看了一会儿,指着河流分割出的三块:“丫一,丫二,丫三。丫丫河谷。”
他让黎遇和对方抢的是丫一,顺时针依次丫二丫三,丫二的坡度稍缓一些。
时旭东眼里带笑:“哪有这么起名的。”
“狗狗,”沈青折说,“想想你的年薪还有年终奖,再思考一下要怎么对我说话。”
时旭东真心实意:“怎么会有这么天才的命名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