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的讲座之行没有如陈庭森说的那样为期七天。
坐上回程的大巴陈猎雪才知道,主办方这边全程只安排了三天,陈庭森之前跟他说要待一个星期,大概是真想着等公事结束,带他多玩几天。
他扭头看看闭目养神的陈庭森,那晚他情绪上头,没头没脑地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具体都提到了哪些,活着、死了、纵康、陈竹雪、心脏、离开,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到后来,他无话可说,浑身是一种发泄了以后的松懈与乏力。陈庭森始终没有回应他。他只是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看了他许久,那时候,一直伴随在这个高大男人身上的自我与傲气,好像全都挥发了,他的语气同样疲累,整个人都老了几岁似的,沙哑地对他说:“睡吧。”
一直到今天提着行李离开,他也没有再对自己说什么。
他们回到了家里,继续先前的生活,好像这趟出行并没有发生过。
陈猎雪的高考成绩下来了,没有他预期的那样好,也没有他预期的那样差,正好在预期以内。
他的作文果然没能拿到高分,不知是不是因为跑题。
陈庭森对他的成绩和志愿都没有兴趣,也不想提。班主任与他仔细地参考了往年的分数线,挑选了好几所学校,列出一张详细的志愿意向表,第一志愿是外省一所普通的一本,第二志愿是相邻城市一所口碑不错的二本。
班主任说你再好好想想,以你的条件,完全可以复读一年考更好的学校。如果一本滑档了,二本也不一定能稳妥的录取。
陈猎雪去问了关崇,关崇很随性,对他们而言,每个人对陈猎雪的要求都是健康就好。他拍拍陈猎雪的肩,说你大胆地报,不论去哪儿都会是优秀的学生。
填志愿那天,陈猎雪是一个人去的,他对照着那张班主任亲手为他写的预填表一个字一个字敲上电脑,点击“确认”之前,他给陈庭森发短信:爸爸,我要报志愿了。
六分钟后,陈庭森回复他:嗯。
他摁下了鼠标。
漫长的假期与等待开始了。
陈猎雪开始提前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不用上学,陈庭森每天都要去上班,他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独处。起初他不知该做些什么,家里已经收拾得足够整洁,变着花样地做菜也不过一天两顿。给陈庭森整理书房的时候,他开始试着阅读他书架上的书。
书架上很大一部分占比都是些专业的大部头,晦涩难啃,也看不懂。他想找一些散文小说来看,又发现了很多英文书籍。
陈庭森是真的很优秀。他翻着那些被翻阅过数次的书页想。
将某一本厚实的诗歌集抽出来扫尘时,从里面掉出了一张相片。
那是一张年轻男人和年幼男童的合影。是陈庭森和陈竹雪。
照片已经有几年了,边角有轻微的褶皱,陈猎雪想象着无数个只留下书房灯光的黑夜里,陈庭森坐在这张椅子上,摩挲着照片怀念逝去的人,他的目光一定很温柔,夜色会将他映衬得很孤寂,一定不是照片里笑得松快自在的模样。
照片里的陈竹雪也是活生生的,攀附在陈庭森宽厚的肩膀上,偎在他怀里弯着眼仁儿笑。如果他还在,应该跟宁宁差不多大,估计也会跟江怡闹别扭,去跟陈庭森抱怨妈妈的管教严厉,陈庭森一定不会苛责他,他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父亲呢?应该会拍拍儿子的小脑瓜,带他去看一场精彩的电影吧。
陈猎雪把照片夹回去,突然想到,他从未去看过陈竹雪的墓。
陈庭森从未跟他聊过陈竹雪,他与江怡分开后,应该都是独自去看望陈竹雪。
那滋味一定很不好受。
他抱着那本书贴着书柜坐在地上,有一页没一页地翻,脑中思绪万千,由陈竹雪的墓,想到了纵康的墓,又由纵康的墓想到了他们被扒掉的“家”,那里如今已打起地基,准备建新楼房了;还有不见踪影的宋琪,反正也在家没事做,他觉得自己可以再去找找他,也许无意间路过某家便利店,就会看见他的身影;他们一起打过工的便利店不知道还招不招学生,如果能趁假期去做个兼职……
他的思绪在这里卡壳。
做兼职干什么呢?以前他是为了纵康而兼职,如今兼职,该为了谁?
他愣了几分钟,眉心一跳,眼中闪出了星星点点的光彩。
——世上虽只有一个纵康,却有无数跟他与纵康一样的孩子,纵康生前那么善良,时不时便会回到救助站见那些年幼的孩子,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弟弟来照顾。这个可怜的人,他一定也想尽自己的能力,稍微让那些孩子们的童年增添一星半点的光彩。
既然纵康能做到,他为什么不可以?
即便当成纵康的“遗志”也好,只要能为纵康再做点什么,无论什么他都愿意。
那天傍晚,陈庭森查完最后一圈房回来,林姐把刚泡好的花茶顺手分他一杯,说:“你最近连轴转啊,心情不好?”
陈庭森喝了一口茶,冰糖放多了,有些腻。他把杯子放下,道:“还行。”
“猎雪学校报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出结果?”
“月初。”
“那也快了,就下周的事儿。”
杨大夫推门进来,扇着风嚷嚷口渴,见陈庭森桌上那杯花茶,也没讲究,仰脖儿灌了个干净,这才顾得上说话:“您可别问他这个了,用现在年轻人的话怎么说来着,猫奴狗奴的,他就是他家宝贝儿子奴,一想到他那儿子要去外地上学了,你看看一天那脸挂的……得得得你也别瞪我,我闭嘴。”
杨大夫做了个投降的手势,摘了白大褂退下,林姐笑起来,也准备下班,出门前她想起什么,“哎”了陈庭森一声,嘱咐他:“抽个空带孩子去看个电影,吃点儿好吃的。你那儿子乖得疼人。”
陈庭森“哗啦啦”地翻着病例,也不知听没听见,头也不抬地摆摆手:“赶紧回去吧你俩。”
待诊室终于安静下来,他绷直的肩背也懈了力气,向后仰靠在椅背上。他抬手推开窗子,望着窗外一点余晖,点了根烟,蹙着眉心徐徐喷吐。
看电影。
他想起那天宁宁喊叫着“猎雪哥哥没去过电影院”时,陈猎雪哂在一旁,微微窘迫的样子。
看电影很容易,他现在愿意带陈猎雪去看电影,也愿意带他去买东西,去玩儿。能带亲生儿子做的事,他都可以带陈猎雪去。这是他亏欠的。
可是多年的命令与漠视,现在的他与陈猎雪之间,早就不只是父子间如何共处的问题了。
就着最后一缕光,他将烟头捻灭在烟灰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