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用最快的速度打车赶回去。
这些年来廖小刚没少在鲁子敬和周易航面前吐槽他妈汤玉兰,受不了他妈的碎碎念和对他单身的无休止打击。更可怕的是,汤玉兰控制着家里的一切:家里三套房子的房本上都是汤玉兰的名字、户口本上的户主也是汤玉兰;每个月只让廖小刚收一套房子的租金当零花钱,其他所有资产都牢牢把持在自己手里。
汤玉兰原本性格开朗,麻将扑克广场舞都会点儿,还时不时跟一帮小姐妹出去玩。可自从廖小刚他爸几年前去世,母子间的关系就开始变化。特别是今年是廖小刚的本命年,汤玉兰就着了魔一样叫他去相亲。廖小刚辞职后愈发密集。
平心而论,除了比较胖,廖小刚的软硬件条件都不差——家里三套房、自己有个小车,性格开朗活泼不说,长得也是浓眉大眼脸正耳阔,妥妥的有福面相。按理来说绝对是个值得收来结婚的好对象。
廖小刚开始是拒绝的,后来实在烦不过也就从了。一轮接触下来,算是对相亲这份崇高的事业有了最直观的感受。特别是当对方知道他是自由职业者、连个稳定工作都没有时,那种眼神中瞬间黯淡、看不上,继而敷衍的神态,让他浑身肥肉都不自在。至于那种完全没有感情基础的盘问,虚情假意的试探,完全是对人格的侮辱,在他看来纯属没事找罪受,最后都懒得硬着头皮赔笑装风度,直接冷场。
他可一个人跑去泡池子也不想跟卖身一样去被人审视。看得出来那些或多或少也是被逼去相亲的女人心里也有怨气。两个不那么愿意有怨气的人面对面坐着,假惺惺装模作样还是好的,很多看到他的体型眼中就带了轻蔑。用流行的话来说,连身材都管理不好的人生活肯定是一塌糊涂。就冲这句话,胖子们就该振臂高呼召唤属于他们的政治正确。
他没有对相亲的女人指手画脚出言不逊。他觉得一个胸襟宽阔——胸襟跟体积成正比,胖子一定要更开阔,毕竟是从小被嫌弃笑话大的,没点儿肚量早就抑郁了——的胖子,首要的技能就是感同身受的自嘲。自嘲是一种境界,敢于自嘲的人才能在满满地的负能量中拥抱世界。
与高中英语老师韩茵茵重逢后,廖小刚更是春心萌动把女神的朋友圈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即便知道对方无意完全不可能在一起也义无反顾。他的消极抵触强化了汤玉兰的控制欲,相亲之外开始管控他生活中的一切,去哪里、见什么人、是不是女生、跟谁吃饭,统统都要过问;甚至还在他悄悄看动作小电影时突然闯进房间,事后还不准他关门,简直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
鲁子敬忽然道:“你的问题,会不会你妈强控压力之下的后遗症?”
廖小刚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很有可能,但又不敢确定,怕前排司机听到,小声说:“你说我现在这个样子,就算去相亲了,成功被妹纸看上了,我敢吗?真要提枪上马大战一场时不灵怎么办?回头人妹纸去跟她妈一说,我的脸往哪放?我妈还不得打死我。”
鲁子敬愈发肯定他是心理问题:“你就是怕你妈。”
廖小刚一脸衰样:“在她淫威之下活了三十多年,以前还有我爸分担火力,我爸没了全砸我头上了。我容易吗我。”
鲁子敬感同身受。上学时是他跟鲁振国两个人分担杨美华的火力,他搬出去后,就只剩老爸一个人,老妈的狂躁型抑郁症又逐年加重,老爸就是在一个病态控制狂的高压下扛了十几年,最后肝郁肝硬化肝癌。都说南方女人贤惠,那是你们没领教过南方女人碎碎念的唠叨牢骚。只要功夫深,钢铁直男也能磨成针。那种看不起你、成天拿别人家老公孩子来比较、做什么都不对的怨念,绝对是世间最夺人元气的慢性毒药。
廖小刚:“你说等下见了面我怎么说?”
鲁子敬拍拍双肩包:“先想想行李怎么办。我要陪你进去,你妈看见这些,还不得更厉害;我要在外头看东西,又怕你自己搞不定。”
廖小刚一想也是,拖着行李过去就是火上浇油,绝对不能让老妈看见。
鲁子敬:“我看你这次回去是凶多吉少,你妈都这样了,你肯定得留下来。”
廖小刚一脸懊丧:“谁说不是,功亏一篑啊……”
鲁子敬:“所以最了解你的人永远是你妈。你这才刚刚开始行动,她放个大招就把你灭了。”
廖小刚:“她就是灭霸。你说我咋办?”
鲁子敬:“东西存门卫那,拍照留证。你有台机吧?”
廖小刚:“有。”
鲁子敬:“租房子要用身份证,我帮你收着;市民卡你拿回去。其它东西放我这,方便你轻装跑路。”
廖小刚从背包里找出市民卡来塞进兜里:“还是你想得周到。我这都乱了。那你说,见了我妈,我怎么说?”
鲁子敬:“跪下来请求她宽恕。”
廖小刚连忙摇头:“绝对不能助长她的嚣张气焰。你越求她越来劲。要不你找个妹纸来客串下我女朋友?”
鲁子敬想了想说:“这件事不能从正面解决。你妈有什么兄弟姐妹吗?平时有往来吗?关系怎么样?他们的话你妈听不听?”
廖小刚立刻明白他的迂回策略:“我妈有两个姐姐,就是我大姨二姨,大姨去世了,二姨还在。还有个堂弟,就是我表舅。”
鲁子敬:“混得怎么样?”
廖小刚:“不怎么样,每次来我家都是借钱,借了都不还,后来我妈就不借了。二姨年纪大了住得也远,表舅就算了,来了我妈只会更生气。”
鲁子敬却从他的话里抓到了一点东西。
出租车在小区外面减速,没办法进去。廖小刚让司机往前开,说还有个后门,结果看到一辆消防车被几辆私家车堵在消防通道外面。几个快递和外卖小哥被门卫拦下,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下车前,鲁子敬低声叮嘱廖小刚一番,说到时候可以如此这般操作。
廖小刚将信将疑。
鲁子敬拍拍他肩膀从左侧下车。
下午太阳没那么大了,但是很闷,像是要下雨又憋着下不下来,潮乎乎的空气跟泡了水的棉被一样裹在身上,让人十分难受。
进到小区,来到廖小刚家所在的二号楼下,看到消防警察正在大声跟小区物业交涉,小区物业则在焦急的给业主打电话来挪车,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贴在背上凹下去一大块深色的。110也来了,两个年轻的警察拉起警戒线疏导围观的居民,以免影响营救,另一个中年警官正在跟社区工作人员一起紧张的商量办法。
小区里乱糟糟的,有紧张的,更多的是打着遮阳伞指指点点说闲话的。所有人都抬头盯着六楼顶上穿着喜羊羊棉睡衣的那个人影,唯恐一眨眼人就掉下来。
“家属来了没有?家属怎么还没来?”社区大姐在那里高声问,“你们给她儿子打电话没有,人怎么还没到,再拖下去要出人命的!”说完又朝楼顶大喊,“汤大姐,你千万表想不开啊,你儿子正在赶回来,有什么事情都好商量。命只有一条,没了就没了!”
这时有人认出廖小刚来,大喊:“汤大姐的儿子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过来。
廖小刚觉得这辈子从来没这么丢人过,慢悠悠地往前走——刚动了小手术,走快了,会蹭到疼。
他这个走路的样子和速度,落在外人眼里,就是对老妈要跳楼浑不在意。
廖小刚被各式各样的目光盯着、审视。目光的主人好似魑魅魍魉,看起来是如此面目可憎,像是要扒开他的T恤将他的灵魂公诸于世。
“他就是汤大姐的儿子。”
“这么胖啊!”
“难怪找不到老婆让汤大姐担心。”
“他们家好几套房子嘞,好的找不到,差点的、找个外地的总能找到的。”
“你看他儿子的样子,一看就不像好好较(杭州话认认真真)上班的。”
“游手好闲的样子,看把汤大姐气的。”
“就是,汤大姐多好的人。”
“肯定是她儿子不好。”
“要是我儿子,一个巴掌劈死他。”
“三十多岁的人把老娘逼成这样,不是啥好东西!”
一路走,一路听,有如露天审判,从灵魂到肉体的拷问。那些目光从审视到好奇,从好奇到鄙夷,最后竟有人当着他们的面朝地上吐了口涂抹,满脸嫌弃的样子好似丢人现眼的是自家儿子,连带看鲁子敬的眼神也极不友善。
抬头眯眼,穿过灼热的西晒太阳看到屋顶上老妈半截身子时廖小刚是真有点害怕了。尽管他觉得他妈不会马上跳下来,可单是这爬上楼顶惊动四方的勇气,已足以让人胆战心惊。他没吭声,当一个男人觉得自己最原始的功能出现问题时,就会连带着做什么事情都不自信,都抬不起头来。嫪毐为什么敢聚众作乱,因为他觉得自己很行,很厉害,能征服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自然能征服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