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然升起，而林子里仍然昏暗。地面崎岖不平，松针遮住松软的草皮，山楂树丛则遮蔽了危险的沟渠和小溪。
陡峭的山脊突兀地升起，坡道形如豹子的利爪。过了山脊，他们便会见到大海。大海可以把小主人送往大唐。
或貘拉着小主人的手奔跑不息，树木向后退却。鸟儿从树枝中飞出，一边挥舞爪子，一边扇动翅膀逃离。他听见清风在树叶间叹息，听见松鼠叽叽喳喳地耳语，甚至还听见了松果翻滚落地的声音。无数鲜活的气味环绕着他，但或貘闻到的只有血腥。
森林本是他的家。从他记事起，他和阿兄或猡就住在原林中。有人说过，他们兄弟俩生来就是猎人。他们动则迅捷无双，静则纹丝不动。他们耳朵灵敏，眼睛锐利，双手稳健。他们能在水中呼吸一天，还能在树上飞奔。他们能在百步之外射中野兔，能悄无声息地潜行到驼鹿身后，掷出长矛和猎网将其捕捉。森林中的群狼见到他们都要退避三舍。
兄弟俩误入大加的私家领地，鬼使神差地救了小主人，生活从此彻底改变。他们在城里定居，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不过，森林才是他们的家。如果要死，就死在森林里。今天，他准备好上路……
或貘带着小主人来到一处水潭边，目测水潭很深。如何过去？或貘问自己，他不习惯做决定，可是阿兄……
“你能过去。阿弟，用你的眼睛看，用你的鼻子闻，用你的身体触摸，你能想到办法。”阿兄的话在他耳边响起。
他把耳朵贴紧地面，听到金昂等人在叫喊，猎狗狂叫着竞相追逐。整个森林都在颤抖。
他拔出腰刀，砍断一棵瘦小的白桦树，砍掉枝叶，只留下树干。他让小主人骑坐在树干上，自己推着树干下了河。
冰冷的河水慢慢地没过他的脚踝、膝盖、大腿、腰部、胸部，最后到脖颈，他像青蛙一样游起来。冰冷的河水让他浑身战栗。小主人感受到了河水的冰冷，眼皮深陷在鲜红的眼洞里，干涸的血凝固在眼眶周围。小主人似乎在注视着一切，这让或貘暗中落泪。
小主人的手沿着树干往前摸索，摸到或貘的左手，使劲握着它，将一阵阵温暖传到或貘体内。
漂浮的树木过了河。或貘牵起小主人的手，踩踏着淤泥前进。河水四溅，惊飞树上的几只鸟儿。他们重新进入原林，快到了，快到海边了……
“阿弟，做得好，可我要离开你了。”
“不要，阿兄，待在我身边。”或貘觉得一块巨石突然压住了他。
“每个人都要去见双神，只是早晚的问题。阿弟，我在双神这里等你！但在此之前，你要好好活着！”
“阿兄，不要！”或貘身上犹如插满了匕首。
“记住，阿弟，保护好小主人……”
“不要！”
或貘感觉身体的一部分离他而去。一直连接阿兄的那根线“嘣”地断了。他变成了狂风暴雨中的一只风筝，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瞬间淹没了他……
他再跪在地上。“阿兄！”他抱头痛哭。
或貘挣扎着站起，努力恢复力量。他似乎迷了路，辨别不出方向，而太阳躲得远远的。这时候，一只猛禽的叫声惊醒了他。
一道白色光芒迅速朝他们飞来，气流掀起或貘的衣裳。凶猛的天剑在他们头顶盘旋了一圈，落在小主人的肩膀上，又对或貘嗥叫了几声，似乎在警告他赶紧醒来。天剑拍了拍巨大的翅膀，展翅翱翔。
“或貘，跟着天剑走。”小主人说。
“为小主人而活，你是他的眼睛。”或貘告诉自己，力量回归。他拉着小主人的手跟着天剑往前飞奔。
天剑低飞滑行，二人紧紧跟随。他们穿过一大片野草齐腰高的野草原。有那么一刻，或貘怀疑天剑带错了路，在把他们引向深渊。直到或貘看到那片大海，那一片蔚蓝，希望的颜色……或貘想让小主人看到这一切，但是……
或貘再次把耳朵贴在地面上，上百匹战马正朝他们这个方向追来。虽然看到了大海，但仍有不短的距离，中间还有无数溪流等着他们跨越。他们俩跟着天剑，沿着小道往与太阳相反的方向跑。一路上，他们没有看到一只船。
“没有船，就意味着无法穿越这片沟壑纵横的原野，我们就无法到达前方的大海，无法逃离金昂的魔掌，就会让我的阿兄失望……”
或貘和小主人跟着天剑飞跑，直到筋疲力尽，双腿如灌满了铅，再也无法迈开步子。他们仰面躺在地上，任凭马蹄声越来越近。天剑在他们头顶不断地盘旋和尖叫。
然而，在他们前方的小溪拐角处，有一人，还有一叶扁舟……
那人也看到了他们，飞快跑来。
或貘用仅存的力气告诉来人：“快点带我们驶向大海……”
“他是乙天旭？”那人像个死人般面无表情。
“你是何人？”或貘摸向腰刀。
“童路，”来人一脸庄重、严肃，额头上有几道疤，“无命者童路。”
“我为什么要信任你？”或貘拔出了腰刀，对着童路。
“或貘，我相信他。”小主人在他身后说道。
或貘收起腰刀。童路脱下皮衣裹住小主人，把他抱上小船。
或貘跟着跳进小船，童路抄起竹篙，撑向水底。或貘坐在船尾，下体慢慢恢复知觉。
东风厉然刮起，如利刃般刮过或貘的脸庞，带来痛楚与血腥味。一只乌鸦飞过，在他头顶幸灾乐祸地大叫。河流的脉动似乎要把他们吞没。
小船随木桨划动，驶向天际渐渐出现的白幕。昨日的黑暗马上就要过去，或貘却感觉心中的黑暗刚刚升起。“我活了下来，沐浴着阳光，但我阿兄……”猛然间，他撕心裂肺，随之号啕恸哭，哭声突兀，尤如惊起的飞鸟。
或貘正痛哭，一只手抖抖索索地摸住他的膝盖。他满眼噙泪，模糊地看到小主人摸爬着过来。他看着小主人空洞的双眼，心里更是痛上加痛，无以复加。他接住小主人的双手，把小主人搂在怀中，二人紧紧相拥。
“恩人，我们后面有追兵。”童路在前面提醒他们。他非常瘦弱，粗糙的灰色麻衣下是细得像树枝的长腿，不过他很会划船。虽然逆风，但他把船划得像离弦的剑一样快。另外，虽然划了半天，但他丝毫没有疲劳的迹象。
当或貘要帮助他时，童路说：“无命者从不休息。”口气决绝。
初升的太阳照耀着河水，河面上闪烁着粼粼波纹。南岸都是斑驳的岩石，如巨兽般怒视着他们。他们在小溪上快速漂浮。条条小溪汇入大同江，大同江汇入大海。他们离大海只有几里之遥。
北岸就是群山。山腰上长满了白枝红叶的桦树，还有黑枝黄叶的栗树。或貘发现前方山腰上有个小木屋，它正随船浆的划动而变高变大。
鸟儿在他们头顶飞来飞去，或在岸边的树枝上对着他们怪叫。老鼠鱼扑腾着翻出水面，这表明大海已经近在咫尺。
小溪变得越来越窄，还处处回环弯曲，水面以下是暗礁点点，还有许多凸出来的岩石。童路极为敏锐，能预知危险，提前躲避暗礁。
或貘往身后看去，白雾彻底消散，碧蓝的天空下是青绿色的水面，还有——或貘惊叫一声，猛地站起，“有船在追我们！”
童路回头一看，这回小船比以前驶得更快，水流、风向和整齐的划动都在帮他们。或貘把小主人拉到身边，他感觉到小主人在瑟瑟发抖。
有三条船在全速追击他们。
“追兵是三艘小帆船。”或貘仔细观察后说道，来船越变越大，“每边九支桨——十八个人。若甲板上还有士兵，更麻烦。追上来只是时间问题。”
“坐稳了。”童路说道。他驾着小船左拐右拐，在一个三角洲地带拐入一处更为狭窄的小溪，四处凸出的岩石表明这里有更多暗礁。
童路似乎使出了所有的手段和划船技艺。他掌控小船就像或貘把弄弓箭，在各种暗礁中间穿梭自如。他们身后的三艘小帆船就没那么幸运了，有一艘像是撞到了暗礁，停泊在那里。
“船头有猛火油。”童路看了或貘一眼，提示他。
或貘猛然想出对策，感激地看了童路一眼。他迅速来到船头，找到一个方形铁盒。他拔出箭矢，裹上油布，蘸上黑色猛火油，然后来到船尾。
小船在晃动，他弯曲双腿，努力让自己固定下来，身子往后倾倒，几乎坐在船舷上，绷紧身子——对着天空射出一箭。
箭矢拖着红色的尾巴向撞到暗礁的小帆船飞去，正中桅杆的上部。不一会儿，帆船开始燃烧，火势很快变大，帆船里的人不断跳到水中。
“干得好！”童路说道。
还有两艘。童路停止划船，汗水将他黑色的头发凝成一股一股的，搭在前额。“或貘，”他用粗重的声音告诉他，“你先来划，到前面的弯道记得右转。”
另外两艘帆船飞快驶过，来船变得清晰。甲板上簇拥着人群，他们手中有金属的反光，还有一排弓箭手。最前面是艘横冲直撞的战船，船头站着一个高壮的男子，正是金昂，他旁边是冷血的朴冰。
两船相隔不到三十丈时，金昂的嗓音通过水面传了过来。“或貘，我会……活剥了你。在你……死之前，我会先让你看着乙天旭……被斩断四肢。”
“不，”或貘喊回去，“你抓到的只会是我的尸体。”
“哈哈哈，”金昂喊道，“尸体……我也不会留。你们杀了我的一只……猎狗，我为它……报了仇。”
或貘心中一紧：“你把我阿兄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你的阿兄……太瘦，猎狗们……不过瘾呢。”金昂笑着喊，“加上你……才能凑成一顿饱饭。”
或貘心中窜起一阵怒火，他更快地划动着桨。
“让我……损失一艘帆船，”金昂道，“我要好好招待……你们。都给我听好了，都他娘的……不许放箭，我要活的……”
前面是一个大转弯，按照童路的指示，或貘把小船右拐入弯道。转弯时，甲板剧烈摇晃。小舟倾斜，激起的水柱击打在崖壁上。弯道两边全是泥滩，上面矗立着树木，高大的松树、低矮环绕的柳树，还有高耸的悬崖，将阳光遮蔽。
他们从艳阳下进入黑影中，在这道树木组成的绿墙和灰棕色的石岩间，后面的帆船可能发现不了他们。或貘一边想，一边把船从半淹的巨石旁推开。
“继续划，”童路命令他，“等我回来。”童路下了小船，游到泥滩上，爬过岩石，开始往峭壁上攀登。天剑在他们头顶环绕。
很快，两艘帆船也跟着进入弯道，距离小船只剩二十丈了。
它们越来越快，越来越近，离小船还有十五丈、十丈。或貘看到甲板上的人拔出了刀剑。童路已爬到岩壁中间，马上要登顶。
当双方只剩一个船身的距离时，甲板上凶神恶煞的金昂拔出环首刀，随时准备跳上小船。或貘早已抱定必死之心。“先把金昂和朴冰杀死，”他凶狠地想，“无论哪一个，杀死就够本了，然后就自杀，可是小主人——”
“哗啦哗啦”的响声从头顶传来，一阵碎石从天空降落，奔向金昂的帆船。
一块亭子般大小的巨石从悬崖顶滚落，三韩人惊恐地呼喊。巨石和岩壁碰撞，发出“哐当”的巨大声响。它猛冲而下，速度越来越快。巨大的岩石如长了眼睛，正中帆船的中心，“咵啦啦”的碎裂声响彻整个天空。
甲板上的人飞入天空，又落到水中。帆船碎裂，残骸和巨石一起沉入水中。幸存的三韩人在水中惨叫。不一会儿，惨叫消失，只剩金昂和身边的几个人在水流中挣扎。
白鹰嗥叫一声，似乎在提醒他们赶紧前行。最后一艘船停下，把金昂等人拉到船上。
童路从悬崖上扯着树枝，快速跳下，灵活得像山间的豹子。他很快下了悬崖，跑到小溪边的泥滩上。或貘把小船划过去，伸出竹篙，拉他上来。
“还有一艘船。” 或貘担忧地说。
“我们安全了。”童路回答。他接过浆，大力划水。
或貘回望重新回到帆船上的三韩人：“真的安全了？”
“是的，我们安全了。”童路第一次露出笑容。他指了指前方，他们已然来到小溪的尽头。入海口处，一艘黑色大帆船在海上安静地漂着。
“它在等我们，”童路对他们俩说，“去往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