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哪位历史学家,在研究大历十四年十月十五发生在西川的战事时,都要晕头转向上好长时间。
剑南西川宛如一口大酱缸,被老天爷一股脑倒了原材料进来,以战火熏烤腌制,搅拌不停,让各方势力都混作一团。
十月十五,西川和吐蕃围绕无忧城的争夺之中,锤砧战术第一次展现出威力。
就在同一天,南线的南诏突然反水,对吐蕃发动了攻击。
同日,顺着金牛道南下的陇右吐蕃军与刚刚行军到江油的长安军队正面遭遇。
同日,成都陷入到一场史无前例的危机之中。
他们要面对的是一个划时代的敌人——火药。
——
时旭东在周遭巡了一圈,绕着附近跑了几十里,把周围山川地理摸了清楚,日落时分才回到新搭起来的营内。
回来后,他在帐子门口把兜鍪取下,拆着汗湿的头发,重新绑好,一边问门口的将士:“沈节度呢?”
他看到帐里没有人。
站岗的将士:“呃……”
时旭东疑惑:“怎么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在喊些什么,在山林中回荡,时旭东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却是脸色突变。
他重新上马,行到山岗上,看得清楚。
无忧城的上方正悬着一个水滴形的球状物,声音宛如从天上飘来。
沈青折的声音。
他还跛着脚,居然自己一个人上了热气球,现在拿着喇叭对无忧城里喊:
“你们已经被我包围了!”
然后天女散花一般,往下撒宣传单。
上用吐蕃语书:“来成都,有肉吃。投降不杀,优待俘虏。”
并有受降吐蕃人的亲笔信,大意是“我在成都挺好的,房子有了车子有了子女都有工作了,顿顿吃牦牛肉,喝酥油茶。”
宣传战是吧?
时旭东看着那个身影,阴沉着脸。半晌,却忽然笑了两声。
追上来的将士听着这两声,忽然寒意上涌,背后一阵发麻。
他勒住马匹,谨慎地后撤几步,听见那个高大的都头近于咬牙切齿地念了声:
“沈青折……”你迟早把自己浪没了。
他也不是要管沈青折,但是猫猫确实有点欠教训。
——
热气球缓缓落到一处山坳里,他没控制好方向,比原本的位置偏了一点。
还得走回去骑上马……
沈青折刚一出藤篮,就见羊肠小道上一匹马拉着车,粼粼而来。
时旭东?
他往前迈了一步,脚踝上的疼痛清晰传来。
沈青折面上不显,等马车近了,停在自己面前,便笑着迎上去:“我都不知道你会驾车啊,时都头?”
时旭东深深看了他一眼,下车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臂。
攥得很紧,但不至于让他吃痛。
握了这么一下,便又松开了。偏头示意他上马车。
最近的时旭东话愈发少了,沈青折很多时候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但还是一如既往的贴心贤内助。
沈青折放心地坐进马车里。这架马车偏小,外观是典型的唐式,显得圆润浮华,内里也铺着软褥,两边帷帐垂下,只有些微的光亮透进来。
他想起来热气球没人收,撩开帘子。贤内助还站在那里,背对着自己,在看那些没散完的宣传单。似乎无论何时,他的脊背都是挺直的,肩背宽阔,显得很可靠。
“气球……”
贤内助没回头:“有人收。”
他说有人,肯定就是安排好了。
“还有那边山坳里,我的马还在那儿。”
其实是时旭东的那匹马。
时旭东一顿,而后说:“它认路,饿了会自己回去。”
都交代妥当,沈青折放下帘子,缩在车厢里。越是这种逼仄狭窄的地方他越喜欢。
其实节度府那张床对他来说也有些大了,帷帐垂落之后,变成封闭空间了,他才勉强可以接受。
但是再小一些,恐怕没办法躺两个人……
前头一沉,似乎是时旭东已经坐到了前辕上,拽着缰绳掉头。
车子颠簸起来,沈青折想,君子六艺里面,时旭东就剩一个音乐了。
他隔着帘子问:“你会什么乐器吗,时教授?”
车在狭窄的小道里掉了头,时旭东说:“三角铁,算吗?”
沈青折就笑:“算吧。”
“青折,休息一会儿。”时旭东的声音传来,似乎有些无奈。
本来下定决心要对他态度冷酷一点,猫猫一跟自己说话,又忍不住要心软。
他听见帘子后面沈青折“嗯”了一声。
时旭东忍不住想他现在的样子。
应该是带笑的,倚着车厢壁,神色温柔。
落日斜照,光会顺着帷帐缝隙,落在他脸上,那一线的光,会把他的脸分割出一道明亮的线,他的眼眸在光下面,颜色很浅,像是琥珀。
沈青折。
很欠教训的猫猫……世界上最好的猫猫。
为什么还是会时时刻刻想到死?
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够好吗?
似乎是时旭东带来的安全感,沈青折当真在颠簸的马车里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再醒来的时候,耳朵里仍然是马蹄和骨碌碌的车轮声。
他睡得有些发懵,眨了眨眼,看着昏暗的车厢。
他拉开帷帐往外看,发现太阳已经沉了大半,为山谷蒙上一层橙色余晖。四周的景色很陌生,渺无人烟。
沈青折皱眉,掀开帘子,仍旧是熟悉的背影:“时旭东?”
时旭东背对着他,“嗯”了一声。
按理说,这样陌生的境地,沈青折是应该担心一下自己的安危的。
但或许因为是时旭东……他一贯显得很可靠。
估计是想带他又去看什么风景吧。
沈青折看了看周围慢慢退到身后的景色,马车缓行在山谷中,两侧是连绵不绝的山峦,太阳已经落在了山背后,显出或婉约或嶙峋的剪影来。
除了杳无人烟之外,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时旭东驱着车在树边停下,沈青折也想下来,但是被折身欺上来的时旭东捂住嘴,扑倒回车厢里——“唔!”
“嘘。”
时旭东虚压在他身上,盯着他的眼睛:“沈青折,我在生气。知道了就点点头。”
沈青折在他掌下点头。
脸似乎太小了一点,这样捂上去,把他大半张脸都盖全了,只露出眼睛。
时旭东悄悄把手掌下移,一边继续说:“生气的原因是你自己清楚。”
沈青折茫然,但为了保命,只能点头。
“而且你还欠我很多酬劳没有结算,我这样是合理取得应得的报酬。你同意吗?”
他继续点头。
“综上所述,”时旭东做总结陈词,“我要在这个车厢里,不获得你同意就亲你。”
沈青折:“……”
他松开手,皱着眉:“说话。”
沈青折说:“捷克斯洛伐克……”
时旭东一下顿住。
他的嘴角忍不住扬起,抑了又抑,最终埋在沈青折肩膀上,闷闷笑了起来。
“你别笑软了,”沈青折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而且这个梗这么烂……”
泰坦尼克号里,Jack slow fuck能被翻译成这样,也是很有趣。
时旭东止住笑,抱着他,脸埋在他的肩窝里,心里又是发甜,又是酸涩。
他的青折啊……
小时候看泰坦尼克号,什么都不懂。但是后来却逐渐明白。
如果两个人只能活一个,他会把活着的机会给沈青折,毫不犹豫。
他把沈青折又抱得紧了一些,偏头亲他的脖颈,一边说:“今天求我也没用。”
也就是放狠话。沈青折想。
时旭东这个人向来克制,也做不了太过分。
“嗯嗯,”沈青折的手攀上他的宽厚脊背,显而易见的敷衍,“你给黎遇留信了吗?留他一个人不要紧吗?”
时旭东抬起头,盯着他,狼一样的眼睛。
光线昏暗的车厢里,他的面孔半隐在黑暗里:
“青折,别提别的人,好吗?”
语气很温和,那声“好吗”更是温柔得过分。
寒意却慢慢攀上沈青折的脊背。
他下意识要后退,要逃走,勉强从他怀抱里抽离,蜷起腿往后躲,但在窄小的车厢里面退无可退。
沈青折侧蜷着身子,显得很小一只,被跪坐着的时旭东几乎挤到了角落,只能在这个愈发窄小的空间里勉强侧过脸,看着他被昏暗光芒勾出的高大剪影。
阴影几乎整个罩住了他。
沈青折这才发现,车厢壁上似乎也被贴了一层柔软棉垫,明显是特制的车厢。
刚刚他能从时旭东的怀抱里脱身,不过是对方将计就计。
不知道他预谋了多久。
他正想着,脚踝被时旭东握住了,带着他整个人都被拽回去一些。
“宝贝,我的猫猫……”他依旧用着平时冷静的口吻,“我有时候真想把你关起来。”
“时都头……”沈青折后知后觉感到害怕,抓着他有力的手臂,如蚍蜉撼树一般。
沈青折有一种隐隐的预感,今天恐怕要糟。
他软声相求:“我感冒还没好……会传染你的。”
“不行,”时旭东这次却不为所动,语气有些苦恼,“知道自己感冒没好,还要到热气球上吹风?你不怎么听话,也不长记性。”
因为侧躺着的姿势,蜷着腿,时旭东的手伸进他的腿之间,透过绸裤传来大腿内侧的菲薄温度。
他下意识夹腿,夹住了时旭东的手。
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带着茧子的手隔着衣料,往更里侧挪。
——
几个时辰后。
“轰”的一声——
饱受摧残、摇晃了好几个时辰的马车,垮塌了。
时旭东被灰尘呛得咳嗽,护着怀里的青折,抱着他在废墟里站起身。
沈青折:“……”
沈青折:“你知不知道,一辆马车多少钱?”
时旭东:“……”
沈青折气若游丝:“你完蛋了。时旭东。”
——
夜幕四合,打色儿寨中,黎遇看着面前的纸条,拿起来,又放下,不敢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
“兵马使?”前来汇报军情的将领行了个叉手礼,“有俘虏的事相询,敢问沈节度可在?”
黎遇看着他:“不在。”
那将领挠挠头:“时都头在么?”
黎遇:“也不在。”
说罢,又扫了眼那张字条,用一种木然的语气说:“他们俩私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