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淙脖颈一僵,伸出手轻轻推了下晏江何的胳膊,晏江何便顺着劲儿放下手。
“没事。”张淙终于出了动静。
晏江何看他一眼,被手机那倒霉手电光扎得眯眼睛:“先起来,回去说。”
张淙手掌撑一下膝盖,站了起来。他脚有些麻了。
两人摸着黑慢慢走上楼梯,走到四楼的时候,张淙又看见了张汉马的鞋。但晏江何走在他前面,已经给踢到楼梯角落去了。
上了六楼,张淙没有再看自己家门任何一眼。他搁冯老家门前站住,弯下腰,搁纸壳箱子里扒拉白菜。
晏江何也杵那儿没动,擎起手机给张淙打光。
直到张淙从里头摸好两颗白菜抱上,又随手揪掉几片蔫儿叶子,晏江何才掏出钥匙将门打开。
张淙进门,把白菜放进厨房。
“你刚才跑哪儿去了?我今晚还要值班,你......”晏江何顿了顿,他看见张淙毛衣前襟湿了一大片。
晏江何走到张淙跟前,伸手拽着他的衣襟抖了抖,上手是湿漉漉的冰凉,几乎已经冻硬邦了。
张淙没穿棉袄下去,就一单件毛衣,还湿了一片儿,他蹲楼梯口喂寒风,这会儿浑身都冷得没知觉。
晏江何啧了一声,瞥见床上有张淙的外套,床上还叠放了一件毛衣,这件是他给张淙买的。
晏江何走过去,从床上薅起毛衣扔给张淙:“你把衣服换了。”
“赶紧的。”晏江何说。
张淙没应声,倒是直接扬手把身上的毛衣脱掉,开始换。
晏江何不讲究,盯着张淙换衣服,他看张淙把衣服重新套好,又说:“你去倒点温水喝。穿那么少跑下去干什么?衣服领子怎么弄得?”
张淙没回话,不过听话去倒了水,他倒两杯,过来递给晏江何一杯。
晏江何看着水杯眨眨眼,接过来喝一口,温度正好,能暖身子。
“张汉马回来了。”张淙简洁地解释道,“我刚才回家一趟。”
晏江何难免会有些惊讶。他能看出张淙刚才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他想问清楚,毕竟张淙真的太会惹乱子。但晏江何没想着能从他嘴里硬撬,如果张淙不说,他也不会多执着。可他没料到,张淙竟然交代得这么痛快。
“......哦。”晏江何没再说什么。
张汉马是张淙的亲爹,这点晏江何早就知道。张淙少教,大逆不道,这晏江何更是明眼瞧见过。而这么长时间张汉马一直不知道趴在哪亩地里,无影无踪,晏江何也大概了解。虽然他不确定张汉马失踪算不算常态。
烧烤店的事情过了以后,他就从来没提过张淙这找不见的爹。
可这爹还是存在的,张淙说他回来了。
晏江何皱了下眉,又抬眼看了看表。他很肯定张淙跟张汉马刚才又闹了王八幺蛾子。
晏江何本准备跟张淙说点什么,可没法开口。一是他忽然一下没琢磨好措辞,二是,他上班真的要迟到了。
张淙注意到晏江何在看表:“你不是上晚班吗?快到点儿了吧?”
“嗯。”晏江何叹口气,他望了眼冯老的屋门,“那你今晚还在这儿吗?”
“在。”张淙伸手掏兜,在烟盒跟棒棒糖之间选择了后者。
他提溜出一根棒棒糖,橙子味的。撕开包装咬上:“你赶紧走吧。”
晏江何盯着张淙的眼睛看了会儿,里面的血红已经退去。
“那我走了。”晏江何说,“明天上午我过来。对了,我爸说想来看看老头,他们以前都是医院的同事。明天我顺便带他过来。”
晏涛一直惦记冯老,他早就催晏江何,说是还要过来瞧瞧。可惜不是晏江何忙,就是晏涛有事儿。明天三十,父子俩好不容易对上空,日子又好,晏涛便叫晏江何接他探病。
“哦。”张淙没发表什么意见。他没什么可发表的。明天上午他随便找个地方躲一下就行。
晏江何已经料到张淙会躲,现在不能硬留他,还不到时候。于是晏江何只嘱咐道:“老头身边不能离人,明天我到了你再走。”
“好。”
晏江何又看看他:“有事给我打电话。”
张淙:“嗯。”
晏江何走了以后,张淙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嘴里的糖吃完,他才吐掉糖棍子,扭头走进卫生间。张淙打开水龙头,开始洗手。
冷水将他的手冲掉温度,他用香皂一遍一遍搓着这双手。张淙没什么感觉,但他确实用了挺大力气,皮都被他搓秃噜两处。
手洗了将近半个小时,张淙皮肤本就偏白,这下洗得更白,几乎像假肢。
他终于把水龙头关上。
那一双手彻底没了知觉,就像不存在一样。张淙或许巴不得它们不存在——它们差点成了他弑父的凶器。
这一晚上风平浪静。
张汉马跟张淙隔着不过几十米。张淙想,或许那怂货能爬起来,又爬走了也说不准。
张淙是没什么事的。冯老一向尽力给人省心,今夜睡得还算安生,除了翻身的时候吊嗓子哼呀几下。
倒是晏江何,半夜两点多给张淙发来条消息:“没什么事儿吧?”
张淙躺在床上擎手机,眼睛映着暗淡的光。他手指动了动,刚打上一个“没”字,就又给删了。
张淙把手机撇一边,在黑暗里翻过身,闭上了眼睛。他没回消息。全当他睡了没看见。
——他睡了没看见,才真的是“没什么事”。
张淙又翻个身,眼睛没睁开。他的手在枕边摸一圈,摸到手机,手指拨弄了一下手机壳上的狗耳朵。
张汉马没爬走。
他将家里的一地碎钱收拾掉,又不知出于什么用心,用一枚硬币在脖颈上刮出一片紫痧,皮肉都刮破了,盖住了张淙掐他的痕迹。
张汉马光着脚,踩踏自己不体面的半辈子,走进了警察局。
他去自首了。
。
天刚亮,灰蒙蒙,云遮光。
晏江何下了夜班,找到一家24小时便利店,进去要来一大碗关东煮。
正常看,他吃完后应该回家蒙头补觉,然后接上晏涛,一起去看冯老。
晏江何叼一只丸子进嘴,掏出手机翻信息。张淙大约一个小时前回复了他昨晚的消息:“没什么事。”
一切都在“正常看”的范畴里。
晏江何吃完关东煮,没怎么犹豫,他又要了一份打包,将车开去了新东街。
晏江何真心实意认为,全世界再抠不出来比张淙心思更深的青少年。
张淙昨晚那副狼狈的鬼样子他还记忆犹新,实在挺惊悚的,让他不得不留个防备。
他必须要过去看看。
晏江何把车停在楼下时,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辆警车。
只是一辆警车,并没什么指向性。
晏江何拎上给张淙带的关东煮,走上楼。白天楼道里能掺进一些温暖的日光,明亮被蒙上一层灰,空气散发着一种霉菌死掉后干涩的味道,有些呛鼻子。
晏江何掏出钥匙开门,进去前下意识扭头看了眼对面。张淙家的门很安静,一眼看上去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晏江何推开门进屋,一抬眼马上愣了。
他缓缓将门关上:“这是......”
屋里坐着一个他没见过的男人,穿着警服。这让他想到楼下的警车。
“你回来了。”张淙站起身。
他就知道晏江何一大早会来。肯定会来。保证会来。
他那心脏猛地一下,跳得异常用力——晏江何果然来了。
张淙对旁边的警察说:“可以走了。”
“去哪儿啊?”晏江何脑子里嗡嗡响。
张淙这小王八蛋是又干了什么?这回把警察惹家里来了?
“他是屋里人的家属,我和他们只是邻居,帮忙看病人的。他什么都不知道,我跟你走就行了。”张淙淡淡地说。
晏江何眼皮一抽,虽然他还没弄清前因后果,但却突然有些想走过去,抽张淙一个大嘴巴子。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想揍张淙的冲动了。
“您好。”警察走到晏江何跟前,“是这样的,张淙的父亲今天早上来警局自首,作为直系亲属,我们需要带张淙去警察局做个详细的笔录。”
警察:“但是张淙说,你让他帮忙看一下病人,他说你很快就回来,所以就在家等您回来,再带他走。”
晏江何:“......”
自首?笔录?
等他回来?等的鬼吗?
晏江何都来不及震惊。他少有说不出话的时候:“不是,警察同志,这兔崽......张淙他......”
“走吧。”张淙突然打断了晏江何。
晏江何瞪了张淙一眼,却也没法作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晏江何能插一脚,去护着张淙,但张汉马自首。都扯上“自首”这种词汇了,他这时候还真拦不住。
他留不住张淙。
“那我先带张淙走了,打扰了。”警察又说,“如果有什么需要,还请先生您配合我们工作,抱歉。”
“......嗯,应该的。”晏江何深吸了口气,“张淙家里再没什么人,他爸经常不在,平时都是我看着他,要是有什么问题,还请您联系我。”
晏江何说完,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了警察。
张淙皱起眉心,深深看晏江何一眼。他那眼光捞不清有多少复杂的情绪,太多东西揪在一起,打上死结。
张淙和警察一走,屋里立时空了。
晏江何搓了把脸,难以相信大年三十居然一早上见鬼:“都是什么玩意儿......”
“江何?是江何吗?”冯老搁里头喊上了。
晏江何被这嘶哑声喊回神,发现自己手里还提着关东煮没放下。
——他给张淙带的,都快凉了。
晏江何把关东煮放在桌上,走向冯老屋子:“是我。”
他刚推门,冯老就转过浑浊的眼珠子看他:“你去问问怎么回事,一大早上来了个警察,我出不去,也听不太清,好像是张淙他爸的事?”
“放心,我去问。”晏江何走过去,手伸进被子搓了搓冯老的胳膊。老头有些发烧,“我给你拿热毛巾擦擦脸?”
“张淙擦过了。”冯老叹口气,“唉,人老了就是不行,什么事都管不了了。”
晏江何没说话,他走出去关上屋门,给晏涛打电话:“爸,你能现在过来吗?”
“对,来老头这儿,就现在......我接不了你,地址我发你手机上,你打车过来吧。快点,我有急事,特别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