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俞庄嵁略犹豫了一二秒,最终没有选择隐瞒,讲完便盯着介舒,琢磨她的反应——明明听见了他的回答,却没有回应,也不看他,只微皱着眉盯着汤锅沉思,还自顾自小幅点头,白馒头一样洁净的脸在灯光下白得发光,眼睛因为睡得太久有些浮肿,莫名有种富贵闲人的慵懒状态。
被囚禁这么久,仍能保证自己心态平稳、营养在线,确是一种本领。
尽管在得到这回答之前,介舒已经知道了答案,但真听见当事人亲口说出来,她还是稍微有些诧异,一方面她原以为这是坊间流传的虚事,另一方面,几个月之前她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当时他非常确然地说自己没有女朋友,根据她的推测,那时候他身边分明也是有女孩的,他否认了,那可能就代表没到确定关系的程度。
那么,这次他坦然承认了自己有女朋友,是否代表他对这个女孩是认真的呢?
抽屉滚轮声流畅滑过,俞庄嵁顺着声音往下看,发现介舒已自觉地拿好了筷子。
“能吃了吧?”她似乎要跳过这个话题了。
“可以了。”他关了火端起锅想往边上的瓷碗里倒,却被一张隔热垫挡住,便下意识问,“这你从哪儿找到的?”
“就以前那个抽屉里啊……用锅吃就行了,还能少洗个碗,”她指了指第二层抽屉,说完又抬头对他补了一句,“你介意吗?”
俞庄嵁垂眼望着她:“怎么可能……”
“那就好。”她熟门熟路地推着锅往外走,连带着端锅的人也一起被赶到了餐桌边上。
俞庄嵁发现介舒吃鱼吃得异常安静,一句话都不说,便直觉气氛有些不对。
“不好吃?”他探问。
她从锅子后面抬起头:“好吃啊。”
这时他突然问:“你不问问我现在在做什么吗?”
介舒心头一紧,她早就知道他现在在忙酒吧生意,所以压根没想到要问,差点露馅。于是她赶紧又把头埋下去,作认真进食状,嘴里塞满了菜,随意问:“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这样的语气隐约刺痛了他,他本想装作没发现她那无所谓的态度,可最终还是没做到,只尽量不带情绪地说:“算了,反正你也不想知道。”
这熟悉的失落感……看来他们俩在意的重点并不一样,那她就放心了。
介舒把嘴里的东西潦草咽掉,放下筷子擦了擦嘴,端坐着望向他:“没有没有,你说嘛,我想知道。”
如此刻意的转变,他却很受用的样子。
“……在打理几家酒吧。”他刻意说得比较慢,好像这样就能显得他比较矜持一样。
“哦,挺好的,可惜我不能去玩玩。”
“你想去吗?”
“想啊。”
她漫不经心一答,却发现他眼神还挺认真,像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正在飞速暗忖达成此要求的可能性与风险。
“哎呀我开玩笑的,那地方太吵,我现在蹦不动了,熬夜都不行,不配有夜生活。而且人那么多,万一多生枝节就麻烦了,不去不去,真不去。”
听到这里,俞庄嵁的神情突然复杂起来,欲言又止。
介舒顿生不祥之感,连忙把话岔开:“那你一会儿不用去店里看看?”
他犹豫着,蓦然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是那样的酒吧?”
脑子像手机振动那样麻了一阵,介舒暗呼不妙,补救道:“难不成你开的是清吧?威士忌吧?”
“都有。今天晚上累了,不去了。”
“哦哦哦,这鱼可真好吃,我吃饱了。”
听到她说吃完了,俞庄嵁就主动起身开始收拾残局,
介舒见他没再多疑,趁他去洗锅的功夫,匆忙心虚躲回了房间。
多说多错,可不能再露出马脚了。
一整天也没见上多久的面,俞庄嵁本想趁介舒就餐的时间多跟她说说话,可等他洗完锅、处理完草莓出来,餐厅里却已经没人影了。他又端着草莓走到客厅,那儿也空空荡荡,看来她是回房间了。
如果他此刻追到她房间去,说不定她反倒会反感,就像那天在海边他喝了点酒一时冲动……吓得她匆忙逃离那样,酿成的后果他断不能忘。
从前面对别人,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手足无措,踌躇不前,但经历了此间种种,往后在她的事情上,他再也不能有丝毫偏差。
同时同刻,介舒正坐在茶几边上翻看记忆中的漫画杂志,那熟悉的画风、角色、作者,甚至是褶皱,连在一起唤起了她对童年断断续续的回忆——转角的绿色报刊亭、脖子里挂着眼镜绳的摊位老板、清晨沾着露水的油墨气味、浮着白灰的塑料外包封面……
不久前早已抛弃一切过往独自生活在地球另一端的她,怎么可能想到竟会有人停在原地帮她仔仔细细守着这些旧东西?
胸口翻涌起一阵暖意,她侧头靠在垒起的杂志堆上,陡觉眼前如梦。
隔着门,她听见俞庄嵁上楼梯的声音,能依稀分辨出他在这层有稍作停顿的空档,然后又继续上楼了。
她本应该为此欢呼,毕竟他没有揪着刚才她话语的瑕疵追问,也没有像之前那样穷追不舍地表示“爱意”,她因此有了很大的喘息空间,这是件好事。
可心里怎么居然会突然感到一丝空虚?
果然如瞿榕溪所说,小年轻说喜欢哪个人都是一时脑热,不多久就能找到下一个。
这不就是了么?
这回他可能因为之前被她的“死亡”吓了一结实,现在才对她如此宽容体贴,她当然可以放肆享受,任他当房东、保姆,过不了多长时间他可能就失去耐心了,到时她也就可以找个机会跑路,理直气壮地跟那边说不是自己不想完成任务,只是她已经没了筹码。
嗯,这计划可行。
介舒用力揉了揉脑袋以制止自己胡思乱想,紧接着一头钻进浴室里冲澡。
洗完了,周身香喷热乎,她躺进被窝,打开电视乱切频道,准备看着无聊节目入睡,却渐渐感到不对劲。她感觉从喉咙向下却像是被堵住了,胸闷,想吐,胃里隐隐作痛。
她立即意识到自己积食了。
要么把胃里的东西吐了,晕乎乏力地过夜,元气大伤,要么忍着想吐的难受强行入睡,胃疼整晚。
权衡利弊之后,她选择了后者,把灯全关了,把枕头垫高了半躺在床上,逼自己赶紧睡着,再睁眼就是天亮,食物也就自然而然消化了。
事情如她所愿,虽然花了好久,但她也终于不知不觉忍着难受睡着了。
可她不知道的是,她身体不舒服时睡觉会无意识地发出哼哼唧唧的挣扎声。
“哎哟——呼——哎——”
庄嵁本想下楼去厨房泡点咖啡,路过二楼时,突然听到客房里介舒的声音。
听起来难受得不行,又带着朦胧的鼻音,绝不是她清醒状态下会发出的动静,以前她发烧在医院挂水的时候他听见过。
他立刻止步转向声音的方向。
果不其然,从隙开的门缝里,能看见床上的毯子被卷成了一团。
他不多犹豫就推门而入,迅速在乱七八糟的床铺上分辨出了她被乱发遮盖的脑袋。
一摸,潮湿滚烫。
“你好像发烧了,我们去医院吧。”他把湿漉漉的头发从她脸上拨开,她通红的两颊才显露出来。
“不……用……作业……卷子……作文还没……写完……”
她迷迷糊糊口齿不清,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醒了。
庄嵁回头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模拟卷、折叠了一半的小桌板,以及没有盖上笔盖以至于在床单上画了一道黑线的水笔,不由皱眉。
“拜托,脑子烧坏了还怎么考试?”
他无视她出于本能的反抗,抓着手腕把她从床上拉起,转身让她趴在自己背上,勾住腿弯便火急火燎地往外面的社区医院冲。
真会挑日子,大人们都去出差了,家里就他们俩。她平时吃饱了也不运动,离开餐桌就坐在那儿做题,整天积食,免疫力低下,严重的时候还会因此发烧,真没脑子。
不过她今年为了高考确实挺拼的,平时也不找他玩了,来他们家里也是闷在客房里复习,连带着他多了好多时间学习,成绩都变好了。
坐在病床边看着药水一滴滴落下时,庄嵁才后知后觉,他现在已经有力气背着她狂奔了。
不晓得是不是幻听,俞庄嵁洗完澡下楼喝水时,隐隐约约听到客卧传来莫名熟悉的声音。
他站定在二楼,辨定这声音确实存在,心下一紧,又不敢贸然冲进去,只能先隔着门喊她:“介舒?你还好吗?”
没有回应。
他又敲门,每敲一阵便静下来细听里面的动静。
还是没反应。
“介舒?我进来了?”他耐着性子等了几秒,收着力气把门推开了一道缝隙。
屋内一片昏暗,他借着外面的灯光分辨里面的场景,随之而来的是她断断续续的哼唧声。
他扇开门快步走到床边,床上的人仍如从前的习惯一样朝右边卷着被子缩成一团,伸手朝额头一探,倒没有他想象中的滚烫,但体温偏高是确然的。
“哪儿不舒服?”
混沌中的问句像救生杆一样递到溺水者眼前,这对介舒而言是久违的。
以前在国外她自己一个人,不舒服的时候忍忍就过去了,曾经突如其来向她伸出的援手,她费了好大功夫还恩,耗到最后自己都觉得恶心了,断得多难看。
那这一回呢?
她惴惴不安拒绝了好多次的这只援手,历经千帆又回到了她面前。
可这手啊不是哪个陌生人或者哪个不熟的人递过来的,咫尺之距就是她世上仅存的最亲的人,现在的他不知怎的,就是能让她有足够的自信,再怎么样他都不会弃她而去。
介舒这样想着。
俞庄嵁见裹在被窝里的人不说话,又抬手去确认她的体温,要是真发烧了,就算不送她去医院,他至少也得把药买回来。
微凉的手再次触上发热脸颊的那瞬间,一只潮热的手覆上了他的手腕。
接着,哼唧声里混进了连贯的话,他许久没听过她这样示弱求助的声音。
“小庄,我好想吐啊,难受。”
大概是多了一层固体传声的缘故,这话就像直接说在他脑子里似的,搞得他耳朵里嗡嗡作响,愣了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