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的大雪，让整个江陵城粉白一片，今岁的雪，似乎比往年都来得更强烈些。
　　从前钟晚少不得要赏雪，如今却没了兴致。她一早起来，便被告知老太太病了，咳嗽了大半夜，便连忙来到瑞和堂，伺候着祖母喝药。
　　病来如山倒，老人银丝垂散，满脸疲惫的靠着软塌，像冬日里枯萎的藤枝。她鼻头酸涩，“好端端的，怎么就病了。”
　　祖母年岁已高，又是这般天寒地冻的日子，注定难熬。
　　钟晚揉着通红的眼，“我听说有一位云游天下的神医，能医治百病，我这就派人去寻他……”
　　老人面容寡白，一双眼眸却熠熠明亮，低声道：“不过是咳疾罢了，过几日就好了。”
　　钟晚知道祖母说一不二的性子，虎着脸道，“那您一定要准时喝药，我盯着呢。”
　　“你这鬼丫头，倒是看管起我起来了。”老人笑着低咳几声，挥挥手道：“好了，如今你也坐了大半响了，便走吧，府内外还有一堆事情等着你呢，别在这耽搁。”
　　钟晚又三令五申让婢子们照顾好祖母，这才依依不舍离开。刚出瑞和堂，明玥便迎上来：“姑娘，你猜的没错，那李家的果然求上门来了。”
　　钟晚毫不意外，据说祖父是个极为念旧好面子的人，当年李家人便犯过事，老太爷心一软，就饶了他们。如今铺子里逮到李家人私扣钱财一事，李老太爷还有脸找上门，不过是丈量着钟家都如祖父一般心软好面子，不想将此事闹大。
　　钟晚朝着大门走去，远远便看到断了一条腿的李老太爷被人搀扶着，匍匐在地哀嚎道：“……还请你进去通报一声，我们李家人做事光明磊落，那私扣钱财的人也是一时糊涂做错事，已被我从家谱出名，若大小姐还不能泄愤，便叫我散尽大半家财，看在老太爷的面子上，高抬贵手宽恕我们一回，莫要驱赶我们。”
　　这话里话外都是说，屁大点的小事，却被钟晚揪着不放，钟晚做事实在太绝了。
　　不明缘由的群众看热闹不嫌事大，言谈间不乏“绝情”、“忘恩负义”之类的。
　　“你……你……”
　　明春饶是她嘴皮子利索，也斗不过李老太爷这个老滑头，当即憋红了脸。
　　这时一道凉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既然要算账，可不是那么算的。”
　　明春回头看去，眼睛一亮：“姑娘？”
　　钟晚系了件暗蓝色披风，从风雪中款款走来，领口有一圈白色绒毛，衬得她冰肌玉骨。只是落雪划过眉心，眉宇间浸着冷意却是昭然若揭。
　　钟晚冷笑：“李老太爷，你们李家做的可不是‘一时糊涂’、‘一桩小事’，钟家在生意场上向来讲究道义，你们私扣钱财，纵容孙儿凌辱女子、桩桩件件，都是要砸掉我钟家的招牌！”
　　女子不过豆蔻年华，说出的话却铿锵有力，一字一句像一柄利剑射向李家人。
　　旁的围观之人原看不下去李老太爷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跪在雪地里，如今一听这话才知缘由。当即嘀咕着钟家家大业大，莫不是从前养了一群白眼狼还不自知。
　　李老爷子看这女子狠厉眉眼，才意识到她并非念旧的李老太爷，也不是温吞的钟黎。
　　但李老太爷自持经验老道，不怕对付不了一个黄毛丫头，登时一拍大腿，像死了亲娘一般哀嚎：“……不过是店铺里的小厮犯了点事，你就赶走我们，钟家如今繁盛，都是当年老太爷打下的基础，我们李家为老太爷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竟是这般翻脸不认人，我倒是要去商会同盟问问其他人，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
　　钟晚没说话，平静地看着他。
　　李老太爷嚎了半天见无人回应，抬头对上钟晚的视线，顿时心里莫名咯噔了下。
　　钟晚拍拍手，冷笑：“李伯伯，我原想做事留一线，可你不给我这个机会。”
　　随着她话音落下，几个小厮抱着一大摞账本走出来，钟晚细数着钟家这些店铺的账房数字，林林总总加起来，李家这些年总共贪污了千余两银子。
　　此话一出，周围顿时人声哗然。
　　李老太爷在看到她拿出那些早已藏起来的陈年账本时，面色唰地苍白，是谁，是谁害了他？他不是将这些账本藏了起来吗，如何被人发现的？！
　　钟晚垂眸，注视他：“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天金算盘找她告状，她故意放过李家人就是为了等他们松懈露出马脚，果不其然探子在房梁上窥见。
　　原来，李家比她想象的还要贪婪强横，这些年居然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大肆揽财。
　　证据确凿，李老太爷饶是再狡辩也无济于事，他“哐当”一声跌跪在地，整个人瘫软。
　　这可是一千两银子啊，按照当朝律例，都是要一笔一笔偿还，否则就是牢狱之灾！
　　他要还到什么时候才能还完啊！
　　他惯是会胡搅蛮缠，死不认账，抬头看向钟晚，见女子眼神冰冷，知道这条路走不成了。方才他明明有机会得到宽恕，却不知好歹，把自己推上了绝路。
　　过了半响，他才抱着钟晚的腿苦苦哀求：“遥儿是无辜的，你放了他吧……”
　　钟晚轻轻拨开他的手，“李伯伯，李遥自取灭亡，被县令老爷逮了个正着，与我何干？你这有功夫，倒不如回去算算还剩多少钱赔我，否则就进去陪你孙子。”
　　李老太爷再无话可说。
　　大雪纷纷扬扬，钟晚紧了紧手中的暖炉，无声地看着李家人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
　　钟晚才接管掌印，这些时日都待在宅子里翻阅账本，不曾外出，如今倒是叫人见了去。她眉眼仍是青涩，还是那个曾在江陵城大街小巷招猫逗狗的纨绔，可不知不觉间举手投足竟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威慑气场，叫人觉得这个面容昳丽，冰肌玉骨的瓷娃娃一般的美人，原来内里藏着铁血手腕。不由得心生敬佩。
　　钟晚哪里会知道这些人的想法，一通下来，却有些乏了，潦草吃过午膳，打算小憩片刻，这时外头有人传话，说是金算盘几个人来了。
　　明月见她满脸疲倦，正要回绝，钟晚却摆摆手，“让他们进来吧。”
　　金算盘几人披着风寒进来，他们早已听说钟晚对李家人的处置，一见到钟晚，便双膝跪地，重重地磕了几个头，金算盘满脸感激道：“多谢大小姐救我孙女，小的身无长物，不知如何才能报答大小姐。”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钟晚淡笑，小口抿着茶，似乎未能将此事放在心上。
　　金算盘沉吟片刻道：“听说大小姐近日翻阅账本，很是费一番功夫，我有个简单的法子，能将钟家所有铺面的账册统筹起来，大小姐查账时便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钟晚眼睛一亮：“哦？竟有这等法子？”
　　金算盘便将自己的办法娓娓道来，钟晚顿时睡意全无，仔细记了下来，待金算盘离开，她看着金算盘传授给自己的法子，啧啧称奇：“妙哉，妙哉，真是个奇人。”
　　明玥看不懂，便问：“姑娘，这法子当真不错？”
　　钟晚点头：“嗯，不愧是金算盘，经他这么一提点，剩下的账本也能看得很快了。”
　　明玥：“难道姑娘您一早就知道他有这法子，等着他主动给你呢？”
　　钟晚白了她一眼，“你真当我料事如神啊。”说罢伸了个懒腰，滚到塌上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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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懒猫……”
　　“小懒猫，快醒醒。”
　　迷迷糊糊间，钟晚只觉得有人在摇晃自己，睁开眼，朦胧的视线里却是梁逍。男人唇畔含着笑意，手持折扇，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钟晚唰地一下从塌上弹起来，“你、你怎么在我闺房？”
　　“噢，”
　　男人环顾四周，饶有兴味道：“原来这是你闺房啊。如此奢华，当初你装穷骗我？”
　　钟晚有些尴尬，但还是嘴硬道：“你不也骗我了。”
　　“小懒猫，说话要讲点良心啊，我怎么骗你了？你有证据吗？”
　　男人嗓音低醇，“小懒猫”被他念出来，别有一番暧昧。
　　钟晚绷着脸，脖颈却有些不争气地涨红，支支吾吾道：“反、反正就是感觉。”
　　“你脸红什么？”梁逍纳罕道。
　　钟晚自持好歹是一家之主，哪能被人这般逗弄，当即拉着脸道：“我才没有。”
　　“撒谎。”男人不行，灼灼的目光看着她，好像要把她看穿。
　　钟晚脸更红了。
　　她有一股落于下沉的憋屈感，沉默半响，突然道：“对，我撒谎了。”
　　话音一落，男人面容却渐渐隐去模糊，薄唇上下翕动，不知说了什么，钟晚看不清楚也听不见，突然周围剧烈晃动，明玥在耳边呼唤：“姑娘，姑娘，快醒醒……”
　　钟晚猛地睁开眼，这才发现原来这一切都只是梦。
　　心口仍在怦怦乱跳，想到方才梦里的景象，她有些不自在。
　　明玥：“姑娘，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什么，”钟晚摇头，望着窗外不眠不休的大雪，“熙洲这会儿也下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