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一个纤细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风帘之外,玲珑纱衣如桃红轻染,在寂 静的夜光下飘曳出妖艳的痕迹, “我已带人仔细搜查,未见潜入之人的踪影,但可 以确定他们并非来自自在堂。”
金案一侧,皇非正执笔作画,一身白衣潇闲,显然未因今夜之事而受任何影响, 对于这样的回报他也毫不意外。聚精会神地完成最后一笔, 一名女子的肖像跃然纸上, 眉目翩然,栩栩如生,他这才放下笔:“传我命令,不必再行追查。”
那女子似是有些意外:“公子,难道就这样放过他们?我可以调动人手全力搜 捕,三日之内定会有结果。”
“此事无须你再插手。 ”皇非转身, “你该全力追查的是白姝儿的下落,一日有 她在,你便无法成为自在堂真正的主人。”
那女子抬起头来,正是当日白姝儿精心挑选入宫的美姬之一,曾经夜入赫连侯府 送上密信的召玉。如今在皇非面前,她便像一只驯服的猫儿,被他目光一扫,乖乖 低头道: “公子教训得是。”
皇非挥手命她起身,虽说是轻言微责,但那语气中流露出轻魅的淡笑,却是令人 眩惑着迷: “白姝儿手中尚控制着自在堂的精锐实力,你若不上点儿心,可未必斗得 过她。”
召玉咬牙道: “那贱人向来诡计多端,召玉一直不明白,上次公子为何要放 过她?”
皇非笑道: “若非如此,怎能确定自在堂中哪些人是真心归服于你,而哪些又是 她的死党?我要的难道只是一个女人的性命?”
召玉道:“我明白公子的意思了,公子放心,顺我而生还是陪那贱人送死,我会 让那些人好好考虑。”
皇非越帘而出,在她面前停下脚步,抬手勾起她小巧的下巴,修长俊眸中笑意流 转如星: “不愧有着后风国王室的血统, 当初在逍遥坊中一眼见你, 我便知是块美玉, 果然未让人失望。不过你要记得,有些时候,最好莫让人察觉你心中的意图,昨日你 在宫宴上看那赫连羿人的眼神,着实让本君有些头疼。”
召玉艳眸一挑:“赫连羿人那老贼当年破我后风国都城,手刃我亲族…… ”
“嗯? ”皇非指下微微收紧,眼中淡笑好似星芒。召玉娇躯猛地一颤,顺着他的
手便跪了下去:“召玉知错…… ”
后风国三个字,早已化作东海千里碧波血浪,旧国不复,天地无存。
从今而后, 召玉再不记得自己后风国公主的身份, 再不记得家国血仇、丧亲惨痛。
今生今世,召玉愿以己身为奴,以报公子活命之恩,亦绝不会做出任何对楚国不 利的事情,若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三年前,她跟随这神一样的男子走出逍遥坊,暗中接受严格的训练,而后凭借特 殊的身份进入自在堂,奉命收买人心、探查机密。就在不久前,她被选送入宫服侍 楚王,发现白姝儿才是真正的自在堂堂主,暗中通风报信助他重挫对手,而自己也得 到了控制自在堂的绝好机会。
后风五国,同族同宗却又互相为仇,聚集旧国残存势力建立自在堂者,属于曾经 最先发难夺位的二王子召启一派,与后风国的王位继承人、召玉之父召元本是水火不 容的宿敌。但是,身为堂主的白姝儿却并非后风国人,而是当年穆国送去与召启长子 联姻的亲贵之女。宣、楚两国无情的铁骑断送了这段姻缘,但这女子凭借美貌、武功 与过人的手腕控制了一批死士,复又笼络后风族人,逐渐形成了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 的杀手组织,依附穆国太子御,频频刺杀楚国政要,终于惹来少原君无情的剿杀。
召玉被迫抬头看着皇非,眼前这一双手,助她挣脱逍遥坊的噩梦,教她如何利用 女人最美的武器,告诉她怎样掌握对手的弱点,给她机会夺取切实的权力,这手中的 力量令她痴迷,亦令她感到绝望的恐惧。
在皇非手掌之下,召玉忍不住微微发抖,眼中亦渐渐流露出浓烈的哀凄之意。皇 非便这样盯了她一会儿,忽然轻漫一笑: “罢了,此番你功劳不小,我还未想到该 如何奖赏你。”手指轻移,拂过她雪白的脸颊,轻轻穿入那如墨的乌发, “说说想 要什么?”
召玉的呼吸略见急促,抬头微合双目:“召玉……不敢在公子面前邀功。”
皇非仍是含笑,方要开口说话,目光却倏地一沉,向侧冷喝道: “滚出来! ” 在他指尖,召玉发间一朵珠花忽然跳起,散作数道凌厉的白光射向花窗。
窗侧两道蓝光闪过,便听有人桀桀怪笑道: “老夫一片好意不想扰人雅兴,君上 又何必动怒? ”笑声未落,一个人影自墙壁前渐渐显露出来,像是被水泼湿的画纸, 慢慢现出个人形。
召玉乍见这诡异的情景吃了一惊, 猛然起身按住剑柄。皇非冷冷负手, 沉声道: “歧师,你是否活得不耐烦了,胆敢在本君面前耍这种花样?”
歧师干笑道: “雕虫小技,怎瞒得过君上的眼睛?只不过对这新研究出的巫术有 些手痒而已,嘿嘿嘿嘿……”一边说着,一边盯着召玉诱人的娇躯上下打量,显然对
她的美色十分垂涎。
召玉只觉那目光似能穿透自己的衣衫,浑身上下都像被一只猥亵的手摸过,不由 怒道:“大胆!”
“召玉。 ”皇非忽然淡淡地道,“你先退下。”
召玉不敢违命,狠狠瞪了歧师一眼,方才转身退了出去。皇非冷睨歧师:“我的 禁令看来你是忘了,不在你那鬼宅老老实实待着,竟敢私入楚都。”
一眼扫去,目光几如泰山之重,沉沉压顶而来,歧师脸色微变,嗖一下起身便向 后飞退。皇非始终卓然静立,无形中却有股强大的气势紧紧摄住他的身形,仿若怒海 惊涛四面逼至。歧师在半空中几度变换方位,但仍无法摆脱这可怕的威胁,屋内 一 排明灯随他后退之势发出噗噗的劲响,相继闪灭。歧师终被迫到墙壁之前,大叫: “且慢!”
皇非眼梢微扬,目光罩定歧师。这丧心病狂的巫族恶人似乎对他颇为忌惮,眼中 虽露凶光,却解释道:“我来楚都也是因君上之命,有件事情必得问一问才好。”
皇非道: “我只记得曾说过,你若敢踏入楚都一步我必取你性命,却不记得何时 命你来此了。”
歧师盘膝坐在黑暗之中,面目阴暗难辨: “三天前我已替那人诊过脉,敢问君上 心意如何,是要医死,还是医活?”
皇非眉峰一动,歧师森然再道:“倘若医活,便要君上助我寻些活人来试药;纵 然医死,怎么也要和君上打个招呼。”他自然不会说出东帝险些拆了巫府鬼宅,逼得 他不得不入楚都求人就医这种丢脸的事,只是想起来心中暗恨不已,语气中更带出几 分狰狞。
皇非道:“据我所知他的情况并不乐观,是生是死,你就这么有把握?”
歧师自暗处抬眼:“哼, 区区巫族药毒, 有什么稀奇?只不过看君上让他活三天、 三个月,还是三年罢了。”
皇非踱步斟酌,听了这话目光微侧,落在旁边金案之上。此时屋内灯火尽暗,唯 有他身侧月光斜洒长案,如一泊清水幽柔展流,照见案上优美的画卷。那画中女子似 是轻拂衣袂飘然而下, 妖娆冷魅的风姿, 仿若流波深处清莲绝尘, 带着令人屏息之美。 如此传神的笔致,可见这女子的风情神韵在作画之人心中是如何清晰,歧师顺着皇非 的眼神一眼窥见,不禁阴阴笑道: “呵呵,想不到君上对这丫头有些意思,可需我用 点儿手段,好令君上方便行事?”
皇非眼风扫去:“你试一试看?”
歧师心头莫名一个寒战,勉强撑着笑干咳道:“喀……君上若没兴趣便算了。”
皇非道:“我会命人送二十个死囚给你,该怎么做,你应该清楚了吧?记住最好 莫要玩什么花样,本君可没有太多耐性。”
歧师转了转眼珠,垂下的目中闪着阴毒:“君上既然发话,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倘若哪天改变主意,不妨说一声,我随时都能让他生不如死。”说完向背后黑暗中 退去,如同来时一样,在墙壁前诡异地消失了踪影。
一川江水,浩浩东流,万里夕阳一望无际,在楚江壮阔背景的衬托之下显出一种 苍凉之美,徐徐沉落在雄伟的都城深处。
每日此时,都会有跃马帮的商船自各处抵达楚都,几十艘吃水颇深的大船一字 排开,几乎占满小半边江面,显示出这称霸一方的江湖大帮有别于其他商号的雄厚实 力。楚、穆一战,跃马帮更加深入地控制了两国之间的水陆商道,如今若有一日跃马 帮的商船不入码头, 上郢城过半商铺都要缺货吃紧, 若有十日跃马帮的商船封锁运输, 那整个楚都的粮价恐怕就要翻上几番。
一个冥衣楼,一个跃马帮。江湖诸国遇上冥衣楼,是不敢惹,因为谁也不知道他 们究竟有多大的势力,越是神秘就越令人生畏;而遇上跃马帮,却是不愿惹,因为只 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他们有着怎样的势力,谁也不愿自讨苦吃。
但不久之前,横行南楚的劫余门和跃马帮少帮主殷夕青发生冲突,殷夕青重伤在 劫余门门主袁虏的天残灭度掌之下, 帮中连续两处分舵被挑, 双方都折损了不少人马, 可谓近来惊动江湖的一件大事。
此时象征着跃马帮最高权威的楼船座舟正停泊在楚江之畔,顶层正中的房间里, 跃马帮身在楚都的高层主事全部到齐, 旁边软榻之上, 一个面无血色的少年昏迷不醒, 虚弱得几乎已感觉不到任何生机。
屋中气氛沉重,身为诸分舵舵主之首的解还天内伤未愈,看起来精神有些委顿, 但却并未因此放弃对帮主此行的反对,实际上在座半数以上的人也都不支持殷夕语去 赴冥衣楼前日之约。
“帮主,我已派人仔细查过,此前在沣水渡便是那冥衣楼楼主出手杀了我们十余 名弟子。冥衣楼表面上虽然客气, 却早便暗中与我们作对, 又怎会好心救少帮主性命? 如今既然确定蛇胆在他们手里,我们并非就没有别的法子,帮主万不可以身犯险!”
殷夕语坐在上首主位,摇了摇头,显然并未改变主意:“解舵主,咱们这次在楚 国连续出事,折损了不少人手,我知道你心中着急,但有些事必得从长计议,千万鲁 莽不得。”
解还天道: “从长计议虽稳妥,但现在少帮主却是等不得了!帮主也听到那冥衣
楼主的口气,烛九阴蛇胆珍贵无比,乃是药中至宝,他们绝不可能拱手相让。”
一旁的副舵主齐远亦道: “帮主何以对冥衣楼如此顾忌, 就凭咱们跃马帮的实力, 难道还拿他们无可奈何不成?”
殷夕语柳眉微蹙,将手一抬止住他们: “正是因实力相当,我才不愿和他们撕破 脸面。我们跃马帮以商贸为立派之本,在江湖上一向秉着和气生财的原则,极少与人 结怨。”她看向奄奄一息的弟弟,神情痛极,却也恨极, “这一次夕青年少气盛,和 劫余门结下梁子,自己惹祸上身不说,还使得我们两处分舵遭受重创,当地的商脉几 乎被破坏殆尽,损失极为惨重。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劫余门这个仇家我们是结定了, 但冥衣楼毕竟不同。我们两帮虽有冲突, 却并无解不开的恩怨, 倘若贸然与他们为敌, 对整件事情是否有益暂且不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倘若劫余门乘虚而入,和冥衣 楼联手一起对付我们,诸位可有想过后果?”
一席话让舱中静了下来, 几个原本要劝的部属也缄口沉思。殷夕语再道: “还有, 这段时间我们忙于应付劫余门,对其他事情实在太过大意了。沣水渡冥衣楼相助夜 玄殇,紧接着赫连齐死于归离剑下,少原君突然回护敌国质子,太子御遇刺,赫连侯 府连遭重挫,你们不觉得这些太过巧合了吗?若我所料不差,楚、穆两国恐怕不久便 会有大事发生。”她转头望向舱外长江劲流,风波碧浪, “天势滔滔,顺昌逆亡不过 一息之间,我跃马帮一举一动对楚、穆诸国之影响非同小可,世人皆知,有些事情必 要防患于未然才行。”
在场的几位舵主心中皆是一凛: “帮主的意思难道是,冥衣楼和少原君府联 手了?”
殷夕语道: “冥衣楼向来行事诡秘,当年他们能插手宣国五王之乱,如今为何就 不能介入楚、穆内政?”
另外一位舵主宋双道: “若果真如此, 帮主就更不能赴约。我帮根基在于楚、穆, 与太子御、赫连侯府都有瓜葛,怎知冥衣楼不是设下圈套,欲对我帮不利?”
解还天亦道: “宋舵主言之有理,少原君若想真正独揽大权,便必须彻底打破受 赫连侯府控制的水军与烈风骑的平衡,我们手中的战船乃是他最大的顾忌。皇非此人 手段凌厉,一旦动手就绝不可能就此罢休,现在冥衣楼分明是蓄意挑衅,难保不是别 有用心!”
殷夕语站起身来: “正如你们所言,眼前之事已不仅仅是夕青一个人的性命,很 可能直接关系到我帮存亡,所以今日之约我不能不赴。”
“帮主!”
“帮主还请三思!”
一众部属纷纷劝阻,这时候外面忽然有个清脆的声音道: “殷帮主,既然这么多 人都不赞同,你也不一定非要去赴约呀! ”紧接着便听负责守卫的跃马帮弟子出声 怒喝: “什么人?”
殷夕语眉头一皱,命两人留下护卫伤者,带人出了船舱,抬头便见正中高大的船 桅之上俏生生立着个碧衫女子。江风中衣袂飞扬,她人就站在那桅杆尖上,随着江风 飘飘晃晃,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却笑盈盈的,似是毫不在意。
甲板上守卫的跃马帮弟子少说也有近百人,竟没有一个看到有人潜入船上, 更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上了桅杆,不禁大为恼火: “大胆!你是什么人,还不快 些下来?”
碧衫女子不理他们,只是认真地劝道:“殷帮主,你真的不一定要去,刚才那几 位先生的话其实都很有道理,你应该再考虑一下才是。”
殷夕语见她年纪轻轻,竟有这般轻功造诣,不由多了几分警惕,问道:“敢问姑 娘如何称呼,可是来自冥衣楼楼主座下?”
碧衫女子笑道:“帮主不必这么客气,我叫离司,我家主上让我来替你带路,顺 便先看看你们少帮主的伤势,可不可以?”
宋双低声道:“帮主,小心有诈。”
旁边齐远建议道:“周围都是我们的人,怕些什么?不妨先诓她下来,看她玩什 么花样。”
殷夕语沉吟不语,离司等了一会儿不见他们答应,秀眉微拧: “我家主上不喜欢 浪费时间,总不能一直等着你们,我先进去诊脉了,你们慢慢商量。”话音一落,人 已轻飘飘自桅杆上落下,似是借着风力一个折身,还没等人看清,便从一众高手面前 掠到了舱门之旁。
宋双隔着舱门最近,见状大喝一声:“站住!”不由分说, 一掌向她腰眼拍去。
“哎呀!可没听说过看病不让大夫进门的! ”离司笑着向侧一让,滴溜溜沿着他 的掌风旋身而过,淡碧色的衫子轻盈若舞,一闪便进了船舱。里面两个跃马帮弟子双 剑齐出,挡她去路,谁知对方身法奇快无比,轻烟般微微一晃,眨眼间已扣住榻上病 人的脉门。
“住手!”
不等赶进舱中的殷夕语喝止,离司手指已在病人腕脉上滑过,蹙眉道: “果然是 天残灭度掌, 耽搁得太久, 毒气已经侵伤经脉, 麻烦得紧。”又仔细想了想, 抬头道, “殷帮主,就算服了烛九阴蛇胆解去掌毒,令弟以后恐怕也难以恢复如常,差不多成 了废人一个,去不去见我家主上都一样了,我劝你还是算了吧。”一边说着,手下数
枚银针射出,银光起落,准确无比地封入殷夕青身上几处重穴。
跃马帮众人纷纷惊喝,却不料软榻上突然传出一声低微的呻吟,昏迷多日的病人 竟然有了一丝反应。殷夕语抬手制止部属, 强压心中惊诧: “不想姑娘轻功造诣不凡, 竟还精通医术,冥衣楼果然藏龙卧虎。”
离司微微侧首,对她笑道:“帮主过奖,精通医术虽不敢当,但我对各种奇毒却 的确颇有研究。不如这样好吗, 我可以让你弟弟醒过来, 也可以每天来替他诊治调理, 或许也能有所转机,你们就不必特地去见主上了。”
离司这话倒并非夸口,她虽然解不了东帝身上的剧毒,但多少年来倾心研究各类 毒物,说起来已是数一数二的用毒高手。殷夕语深深地将她打量,忽然问道: “敢 问姑娘,贵主既然出言相约,你却一直阻我前去,究竟是什么意思?”
离司顿时吓了一跳,她心里纵然一百个不情愿带殷夕语姐弟回去,却也绝不敢违 背东帝的命令,急忙分辩道: “我可没说不让你去,不过是告诉你实话而已,你如果 要赴约的话我自然会带路,我家主上已等候多时了。”
第五十一 窃国者侯
夕阳满园,衍香坊今日闭门谢客,偌大的庭院一改往日喧嚣,安静得如同与世 隔绝。身处其中,隐约可以听到楚江浪涌、拍岸如雪的潮声,在一片黄昏暮色之中 逐渐沉寂、远去。
殷夕语随离司穿过花木疏雅的庭院,登上后苑一栋独立的小楼,两个冥衣楼部属 将抬着病人的软椅放下,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此时暮色近晚,天边残阳自面江而开的长窗斜洒入室,透过几帘深垂的幕纱遍染 座席几案,浓重如同殷红的鲜血。低案上早已燃起两支烛火,些许微亮陷入这样沉肃 的色泽深处,越发衬得一室静穆。
离司上前轻声禀道:“主上,殷帮主来了。”
隔了清静的幕帘,独立窗边的人正负手遥对着远处长江夕照,修长身影沐浴在一
片残阳光影下,安宁如画,穆如远山。听得殷夕语等人进来,他并没有回头,只是淡 淡开口道:“殷帮主, 以跃马帮现在的实力, 要助穆国完善一支能与楚国抗衡的水军, 应该不会太难吧?”
依然是跟当时船中同样温润的声音,问话却似无形之刃直抵心头。殷夕语周身 一凛,跃马帮拥有目前装备最精良、速度最快的战船,一向为楚国水军提供所需,这 些年楚国在兵力上始终压制穆国一筹, 稳坐霸主之位, 与跃马帮此举有着莫大的关系。 而赫连羿人之所以能与少原君府平起平坐,亦是因他手中掌握着战船、战马以及楚军 造兵场这三样至关重要的利器, 才能够一直牵制皇非, 从而形成楚国政局多年的平衡。
倘若跃马帮转投穆国,那不仅仅是建立一支强大的水军,更是要摧毁目前楚国已 有的军队,严重削减这九域第一强国的战斗力,如此一消一长将造成怎样的局面,实 在令人难以,也不敢想象。
子昊显然并不期待别人会对他的问题做出反应,转身微微一笑,自那被江风吹动 的幕帘之后缓步而出,走到软椅上昏迷不醒的少年身旁,伸手试他脉搏。离司在旁将 她诊断过的情况细细禀报,末了鼓了鼓勇气,低声轻道: “主上,他全身经络都被天 残灭度掌毒气侵蚀, 已伤入血脉, 这种情况, 即便用蛇胆救醒了人也没有太大意义了。” 她在子昊面前却不像面对跃马帮之人, 终不敢多说, 只忍不住往身边几案上瞥去一眼。
案上放着个水晶琉璃壶,琥珀色的药酒里浸着赤红的蛇胆,鲜艳夺目。子昊似乎 没听见离司的话,转身对殷夕语道: “令弟被天残灭度掌所伤,可是那劫余门门主袁 虏亲自动的手?”
一双平静深邃的眸子,自夕照与暮灯交错的光影中看来,比他的声音更能安宁 人心,殷夕语纵然满心戒备,却也在这一刻稍微放松,道: “夕青自幼得家父亲传, 若非袁虏亲自出手,劫余门中恐怕还无人伤得了他。”
子昊点头道: “前任跃马帮帮主一十二路纵云鞭独步江湖,令弟年纪虽轻,却是 资质不凡,在江湖年轻一辈中亦算出众。”说着抬手指向案前一个以金玉镶嵌的雕花 木匣,微微一笑,“此处一份薄礼,是冥衣楼的小小心意,想必帮主不会拒绝。”
离司上前打开木匣, 殷夕语扭头看去, 眼底震骇疾闪而过, 神色隐生变化, 许久, 方肃然对子昊抱拳道:“夕语代跃马帮上下,多谢公子大恩!”
那木匣之中,竟是劫余门门主袁虏的首级。
冥衣楼代跃马帮处置了这样棘手的敌人, 这份“薄礼”的分量, 殷夕语饮水自知。 子昊命离司带了木匣退下, 踱步到案旁, 侧眸看向琉璃壶中珍贵的蛇胆: “举手之劳, 帮主不必客气。袁虏虽然偿命,但令弟重伤至此,恐怕已熬不过三日,如今世上还能 救他性命的唯有这颗蛇胆。我记得帮主曾说过,跃马帮为此可以接受一切条件,绝不
讨价还价,不知是真是假?”
殷夕语道:“不错,我的确说过。”
“好。”子昊微微颔首,转身淡笑道, “现在蛇胆便在此处,帮主准备用什么 来换?”
若是此前,殷夕语定会让对方随意开价,凭跃马帮之财力人力,她自信还没有什 么代价付不起、没有什么事情办不到。但是如今诸方情势盘错未明,再加上甫一进门 他似真非真的慑问,她如何又敢轻易开口承诺?垂眸略思,随即反问试探: “请问公 子想要什么?”
子昊仍是微笑:“不知令弟的性命值些什么?”
温雅如玉的笑容, 在一片如血夕阳之下显得深静莫测, 殷夕语与他对视片刻, 道: “若以私情论,夕青是我的弟弟,也是殷家一脉单传的继承人,若能保他无恙,我这 个做姐姐的可以付出任何代价,生死不辞。但,若要以整个跃马帮的利益来交换,我 却不敢假公济私至此。跃马帮上下既奉我为主,我殷夕语便不能因挽救弟弟的性命而 使所有追随左右的部属陷入困境。”
子昊点头道: “殷帮主不愧为江湖上人人称道的女中豪杰,跃马帮近年来如日 中天,可见并非只凭了几分运气,这也就是我今天愿意和你谈条件的原因之一。”
殷夕语道:“公子不妨开出条件,看看我们能不能谈。”
“我想应该能。”子昊轻咳一声,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在案前落座, “我的条 件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希望跃马帮能放弃和赫连侯府的合作,从今往后,全力支持穆 国三公子夜玄殇。”
一句话云淡风轻,仿佛言下不过是些琐碎寻常的小事,殷夕语却暗暗变了脸色。
开宗明义,原以为他必设些机锋玄境在前,彼此探试周旋,她未必就落了他的 设局。却不料他将这一番兵阵直陈, 千里连营、明刀利箭的光, 明晃晃直照眉目而来。
退则兵败如山倒,避则身陷重围。殷夕语凝眸审视夕照下神容清隽的男子,却意 外地不见分毫兵锋戾气,只一派温润深远,沉默片刻,道: “我说过,我可以答应任 何条件,但不能用跃马帮来交换。”
子昊不疾不徐地道: “既如此,那换一个条件也无妨,若我请帮主委身下嫁夜 玄殇。”略一抬眸,从容淡笑自眼中流溢,“帮主以为如何?”
殷夕语眸光一闪如星,面上声色未动,心念电转,抬头道:“公子这条件未免强 人所难,便是我肯嫁,夜三公子也得肯娶才行。公子莫要忘了,跃马帮可是多次追 杀他,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信任的成分。”
子昊轻轻一笑,似是带着几分欣赏的意味。她的反驳可谓一语中的— 以夜玄殇
之行事作风, 岂会在此等事上受人摆布?所以他本就没想以此为筹码, 但却悠然道: “以帮主的容貌、武功、才智,再加上跃马帮的势力,相信天下不动心的男子少之 又少,夜玄殇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从他开口说话,殷夕语便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是想捕捉他的每一丝神情 变化,透过那清淡的笑容看穿他隐藏至深的心思。各方势力联姻为盟,原也没什么稀 奇之处,但这般涉及两国政局的谋划却有几人真的能够做到?杀伐掩了华锦,铁血覆 了柔丝,这一个“嫁”字,轻则断送楚、穆第一大帮,重则翻转这九域半壁江山,他 却如在花前月下,笑谈金玉良缘 —便是张狂如那少原君,怕是也未必想得到、做 得出。
殷夕语侧了脸,秀眸微垂,烛光如晕映上双颊,似一抹暮晚的微霞。灯下如画 侧颜,几乎叫人错觉是女儿家几分娇羞, 因突然谈论到姻缘婚嫁之事而不知如何作答。
幽幽焰光在漆黑如夜的眼底漾动,子昊状极悠闲,不催亦不再问,唯眸心里一缕 笑意渐深,似是等待或期望着什么。果然,便听见她冷静清晰的声音: “公子难道未 曾想过,如此勉强以交易促成婚约,即便我暂时嫁给夜玄殇,却也可以反助太子御铲 除他,得回自由?”
子昊意外地挑了挑眉梢,直到此时才算认真地打量了她一会儿: “这我还真不曾 想到,如此说来还是第一个条件稳妥些。”他将那盛着蛇胆的琉璃壶把玩在手中,似 笑非笑,“帮主难道也没有想过,那个条件对跃马帮其实有益无害?”
殷夕语道: “跃马帮支持夜玄殇将会付出怎样的代价,想必公子心中清楚得很, 有益无害,从何谈起?”
子昊淡淡地道: “赫连羿人最近在皇非手中吃了大亏,被楚王免去了右卿上将 之职, 皇非安插烈风骑将领接收都骑禁卫,更是借此机会控制了都城禁卫和城防 水军。”
殷夕语娇躯一震,城防水军虽名义上只是隶属楚都禁卫的一支护卫军,级别尚在 都骑军之下, 但实际却是楚国水军的核心部分, 无论战船装备还是战斗力都无可比拟。 控制了都骑禁卫和城防水军, 就等于控制了大半个楚都, 少原君步步为营, 计划周密, 从他设局铲除赫连齐之时起,赫连侯府原先足以与之抗衡的筹码便一一丢失,逐渐不 复此前烈风骑在外,而赫连侯府在内牢牢掌控楚都的局面。
不动则已,动辄如雷霆千钧烈火燎原,在少原君的打压之下,赫连侯府还能支撑 多久?
“赫连侯府一旦失势, 以少原君之手段, 跃马帮在楚国将面临何等局面?而穆国, 太子御又能给跃马帮什么承诺?跃马帮与他们两家当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同时
开罪少原君府和冥衣楼的后果,帮主不考虑一下吗?”
一连数问, 殷夕语红唇紧抿如刃, 霍然抬眸, 直面这金戈铁马、铮然逼目的锋芒。
“赫连侯府能给的, 少原君一样能给;太子御不能给的, 三公子却可以加倍奉送。 风险越大收益越大,帮主经营跃马帮偌大基业,这个道理想必十分清楚。”鲜红的蛇 胆衬着苍白的手指, 熠熠琉璃映着幽邃的眸, “当然, 帮主也完全可以拒绝我的条件, 冥衣楼悉听尊便。”
漫不经心的话语,随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沉没在静暗的底处。微微跳动的灯火似 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肃静惊吓,不安地闪烁出急促的影子,于那清明如镜的眸中,折照 出一番震荡难平、天人交战的激烈。
案侧下,殷夕语单手紧握成拳,一方面对方所有发问句句切中要害,一方面这其 中牵扯的利害关系太过惊人,对方手中握着她弟弟的性命,而她手中却握着整个跃马 帮的存亡。
如今她面对的已不仅是一个亲人的生死,也不仅是一个帮派的去从,而是一盘江 山之棋、 一场立国之战。
暗处的指掌,早已推动了两国风云翻涌。赌上赫连侯府和太子御,跃马帮或许依 旧是楚、穆第一大帮派;赌上少原君或夜玄殇,跃马帮却可能一跃成为开国之臣,高 享庙堂之尊。
输尽所有或是赢回一切,她是否有这样的胆量倾此赌注?
胜则成王败为寇,她是否有这样的魄力放手一搏?
“少原君能给跃马帮什么保证?”
“帮主应该心中有数,少原君的条件绝不会比赫连侯府差。”
“事关重大,我又怎知冥衣楼能否代表少原君做出承诺?”
“倘若少原君在此,帮主难道以为他会执意与跃马帮为敌,而不是结盟为友?”
“夜玄殇处境艰险,即便他顺利归国,又凭什么去扳倒太子御?”
“那便要看少原君有多大野心,跃马帮又有多少诚意。”
一问一答,一答一问,极快的交锋,犀利的对话。殷夕语最后秀眸一细,语声亦 干脆锋利:“与少原君府合作,又助穆国抗衡楚国,脚踏两只船,弄不好便是船毁 人亡、人财两空的结果,公子究竟要跃马帮如何自处?”
子昊笑意淡淡,从容说道:“世人常言奇货可居,试问我们手中一件货物,是置 之高台,让两家争相竞价更显其价值,还是要让一家捧于手心,而另一家却时刻想着 毁之而后快?世事道理,大同小异,无非变通二字。处各方之间而游刃有余,进退不 失其道,纵乾坤变换,无损其分毫。以跃马帮如今之形势,可以变通求存,日后为何
不能审时度势,成为平衡楚、穆两家的关键,从而取得最大的利益?我请帮主登上的 这艘船,船上是何人掌舵、何人摇橹,每个人都有可能左右最后的结果,帮主又怎知 最终掌舵之人,不是冥衣楼,不是跃马帮?”
殷夕语暗地里倒吸一口气,被这大胆的想法惊住了。
经商之利千万,经国之利无穷,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任何人都会有心动的一刻, 人性使然。但殷夕语能成为跃马帮帮主,能使跃马帮立足江湖,成为诸国必争的一大 势力,终究不是急功近利之辈,她沉声道: “这便是冥衣楼的目的吗?我是否应该 认为,跃马帮可能会成为冥衣楼的垫脚石,或者是送死的兵卒、挡剑的盾牌?”
子昊修狭双眸微微一抬,与她眼中亮光交撞,扬声笑道: “难道帮主自认,楚、 穆第一大帮就这么容易沦为他人脚下石、手中剑,甚至身不由己地送死的兵卒?”
扬眉若剑,而那目光亦如出鞘之剑,刹那锋芒。
屋中突然陷入漫长的沉默,子昊含笑等待殷夕语的答案。
一天夜幕,暗似凝血,深如丈渊,大楚江流亦在这黑暗之中滔滔远去,汹涌 不绝 ……
终于,殷夕语自灼目的火光下抬头,一字一句开口道: “好,我答应你的条件, 和你交换这颗价值倾国的蛇胆。”
如此至关重要的承诺,子昊听了也只一笑,波澜不惊的眸心,却有一缕幽深的意 味轻轻漫染开来。隐约有雨意,覆过了深夜的气息,他取了药瓶在手,微微凝视,似 乎轻声叹了口气:“帮主的决定必将为跃马帮带来莫大的获益,只是……”他抬眸 而笑, “这颗蛇胆,我却不能给你。”
这变化太过出乎意料,殷夕语不由一愣,脱口问道:“你说什么?”
子昊道:“我曾答应了别人,绝不将这蛇胆送给跃马帮。”
第五十二 倾心何为
弄清对方并非说笑, 殷夕语再好的心性也难容如此戏弄, 她霍然起身, 寒眸凛威:
“公子今天原来是拿我殷夕语消遣来的!跃马帮虽不愿与冥衣楼结怨,却也并非怕 了你们!”
子昊淡然静坐,眸中笑意不改:“除去蛇胆,我还有另外一个条件,帮主听过之 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殷夕语冷然不语。子昊道:“请问帮主现在是想要这一颗蛇胆、一个废人,还是 想要一个生龙活虎的跃马帮少帮主?”
殷夕语柳眉微蹙:“你这是什么意思?”
子昊道:“令弟被天残灭度掌所伤,一旦服用蛇胆解去掌毒, 自身被毒性压制 的真气便会突然四下流窜,重伤过的经脉无法承受负担,必然再遭毁灭性的重创, 永远没有复原的希望。”他的语气平淡一如先前,无形下却有种冰冷的意味如水溅 流,在殷夕语心中不断激起阵阵寒意,只因他正陈述着一个无可更改的残酷事实, “但是,如果有人能以先天真气替他逼出掌毒,同时设法引导内力慢慢回归,那便 有了缓冲的余地,伤害会减轻到经脉可以承受的程度,日后只需善加调养,恢复武 功并非难事。”
殷夕语眉睫一抬,这个道理她不是不懂,也并非没有想过,但这世上内力臻于先 天化境之人本就寥寥无几,更何况即便有这样的人在,谁又会用这种非但大耗自身 真元、弄不好还会遭毒性反噬危及自己性命的法子助人疗伤?面对着那双高深莫测的 眼睛,她始终不确定对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顺着话意推测道: “你的意思是……愿 替夕青逼毒疗伤?”
子昊微笑道:“若帮主不反对,我可以试一试。”
殷夕语着实吃惊不小,忍不住道: “天残灭度掌的剧毒非同小可,这样做等于是 冒性命之险。”
子昊淡淡点头:“我知道。”
殷夕语沉默了一会儿: “跃马帮尚且算不上是冥衣楼的盟友,你为何肯如此不遗 余力地相助?若还有什么条件,不妨先行说明。”
子昊含笑摇头: “最终能不能成为盟友,要看双方合作的诚意,帮主既已答应了 我之前的条件, 我岂会再行威逼利诱?此后同舟共济, 跃马帮的事便是我冥衣楼的事, 能做到的,我自会尽力而为。”
这番话便是承认方才与殷夕语谈判不乏手段谋算,但却说得坦荡磊落,叫人明知 落在了他的算计中,偏偏生不出什么反感来。如今的局面,答应他固然是拿殷夕青的 生命冒险;若不答应,殷夕青也一样必死无疑,跃马帮和冥衣楼则必结深仇。
少原君府倾天之手,隐在暗处冷剑的锋芒……
江山江湖,风雨风云,谁对谁的心机,谁引谁的前路,谁进谁退,谁的余地,谁 的孤注一掷?
无非一场完美的棋局,只看你愿做了棋子,还是那个弈棋之人。
室门闭合,夜色降临前最后一丝光亮沉入重重帘影深处,廊前风至,天幕飘落零 星雨丝,室中越发显得幽谧寂冷。
身受重伤的少年始终陷在昏迷当中,眉目间不时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子昊在旁盘 膝静坐,指间串珠轻轻转落清幽的光芒,待从深思中睁开眼睛,抬手自殷夕青膻中要 穴渡入了一道真气。
一股阴柔之力沛然如水,逐渐向他掌下之人的奇经八脉散去。
殷夕青泛白的肌肤隐隐透出一片异样的浮红。玄通真气仿若游龙, 四下游走周身, 盘踞着的毒气却似无数条毒蛇看到了甘美的血食,昂然吐信,暴然流窜。接连的真气 交撞,渐渐在那片浮红中激发出暗赤如血的颜色,而使殷夕青的身体于黑暗中呈现一 种难言的诡幻。
四周垂幔无风轻扬,子昊却只静静闭目,唯指间异芒潮涌,散发着紫魅的微光。 透过淡薄绡纱,几乎可见他周身被幽暗的光芒笼罩,说明九幽玄通正被逐渐发挥到 极致。
赤色愈深, 紫芒愈盛, 真气毒气纠缠不休, 由殷夕青手指少商穴始, 沿劳宫、 内关、曲泽、天泉一路而上,过肩井,下神堂,再经气海、三焦等处循环往回,此消 则彼长, 此退则彼进。子昊平静的眉间渐渐收拢, 而昏迷中的殷夕青身子亦不断轻颤, 忽然间,嘴角溢出一丝浓稠的血迹。
子昊眉心略紧, 虽然真气交撞的反震力已大半被他引向自身, 但殷夕青重伤之余, 仅些许余震也足以造成严重的后果。不及细想,掌下真气流转,代表着习武之人生命 精气的宝贵内力,在他控制之下强行压向那股阴邪的掌力。
赤色中游龙旋啸,万蛇噬化。一层清晰的暗紫色幽芒,透过长垂无声的纱幕恍然 异亮,照得暗室一片清炫,继而收敛宁静,却始终充盈着幕后静谧狭小的空间。子昊 额前渐有冷汗渗出,隐约间唇色轻染了涂朱般的鲜红,衬得那清俊轮廓在这幽光之下 显出一种近乎妖异的苍白。
先天真气如水浸纱,一点点蚕食深入。所过之处,仿佛有赤丝不安地绽出经脉, 流窜挣扎,却瞬间被紫芒抽离,消弭于九幽玄通奇异的真气之下。
子昊指间异芒愈亮,脸色便更苍白一分。入侵的毒气一点点减弱,殷夕青周身经 络逐渐空荡,丹田内力自然向各处流注,天残灭度掌的毒性越弱,他自身真力便恢复
越多,不断冲击九幽玄通的保护。如此一来,子昊不啻在无法还手的情况下强行应付 两面强大的夹击,僵持片刻,终于身子一颤, 一口鲜血溅染衣襟。
窗外浓云沉重,天地已完全沦入黑暗,唯有密密细雨不断闪出冰冷的微光。
仅有的一盏青灯仿佛禁不住冷雨的侵袭,忽明忽暗,将熄未熄,那幕后的紫芒似 也不稳,微如萤火,幽幽若灭。
忽然之间, 殷夕青全身肌肤如披光潮, 呈现出一种莹透的色泽, 在这冥冥幽静深处, 仿佛能见细密如丝的玄阴真气正将毒气聚敛殆尽。不料在这关键时刻,子昊心脉间 忽觉数刃急痛, 手底真气不由一窒,本被阻挡在殷夕青丹田之中的内力觑得这个机会, 如同汹涌洪水破堤而出,猛地便向他四周经脉冲去。
以殷夕青此时的身体状况,若受到这般冲撞必定经络寸断,再无挽救的余地。子 昊胸口气血翻涌,却已无暇自顾,断然撤去逼住毒气的玄通真气,倾尽全力拦向这股 失控的力量。
殷夕青武功毕竟不敌九幽玄通,被及时阻挡下来,同时紫宫穴中仅余的一缕真气 却在子昊的刻意引导下掉头外冲。
如此一来,便等于将所有毒气在失去禁制的瞬间强行引入自己体内,子昊脸色蓦 地一白,鲜血如利箭般自口中疾喷出来,全身经脉顿如万刃齐搅。他一边强抗着殷夕 青内力的冲撞,一边将毒气急速引出,紧抿的薄唇间不断渗出鲜血,在惨白如雪的肤 色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血色溅落,他腕上的黑曜石烁然一亮,点点冰冷的玄光转舞飞逸,与那将散未散 的紫芒融为一体,陡然向外散开,将道道鲜血的赤红照出无比妖冶的异魅,亦将子昊 和殷夕青的身子笼入其中。
此刻上郢城外,正赶往灵台西山寺的玄衣女子突然停步望向浓云密布的夜空,仿 佛有明异的天星,自那风雨影里、乌云深处疾闪而逝。
身边蓝衫男子顿住脚步,回头问道:“公主,什么事?”
女子的发丝被风吹得飞扬凌乱, 掠过雪砌般的容颜, 袅袅身姿亦似在风雨中飘摇, 似幻似真。
她抬手抚上心口, 腕上一道灵石幽光潋潋, 至深之处, 晶莹如雨纷流。“没什么, 走吧。”低声答了一句,玄袂如云拂过长发,夜色雨光流逸飘落,一瞬轻颦的眉间随 之恢复了慵然的平静。
转身而去,两人的身影双双没入山畔急雨,很快便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暗色深处。
玄光澄明如镜,始终幽幽笼罩着幕帘内整片空间,清静莫名,却又诡异到极点。 随着子昊唇角鲜血滴落,那光华愈发剔透,而显得愈发空灵冥美。
暗紫色的微光渐趋平稳,在子昊掌下带出些温润的色泽,最终徐徐涌向殷夕青周 身。殷夕青头顶一层淡淡的雾气笼罩不散, 衣下汗出如浆, 脸上却逐渐透出正常的血色。 与此相比,子昊的脸色却越来越见苍白、越来越见疲惫。待终于功行圆满,他已顾不 得查看殷夕青的情况, 任自己向后靠在墙上, 就那么晃了一晃,人便直接向前栽去。
玄光紫芒,刹那消逝无痕,唯有点点朦胧的光影依稀飘存在寂如深墨的黑暗中。
漫漫雨随风势,如倾如注穿透深夜,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烛火挣扎一跳,终于 完全熄灭, 一切光线都陷没于冰冷的雨夜,模糊了幕帘深处清瘦的身影。
楚都整整一夜急雨未停, 直到天色擦亮, 仍旧一天暗云密布, 丝毫没有放晴的意思。 目视始终阴霾的天气,商容那双向来森冷而不露情绪的眼中也隐透出些许忧色,他显 然已等候了很久, 一见子昊回到山庄便快步迎了上去, 奉上两道密折, 低声道:“主 上,帝都接连两封加急奏报,扶川七城大灾愈发严重,沫水几度决堤,两岸数百里尽 化泽国,灾民已逾三万人,昭公设法调动了所有国库存银,怕还是不足所需。”
伞下风雨,牵衣飘摇,子昊眉心隐不可察地掠过一丝蹙痕,却未接那密折,仍旧 向前走去,步子甚至比往常略快一些。商容继续道: “邯璋分舵已将楚二公子的事情 办妥,问是不是将人带回楚国。赤陵分舵飞鸽传信,宣王借边城换防之机暗地调离了 两支精锐骑兵, 动向不明, 请主上示下是否要着手应对。还有, 万俟勃言昨日便来求见, 已经在前厅等了一夜,主上见还是不见?”
子昊先前闭关十日,这几天人又不在山庄,着实积了不少事情亟待处理,只是现 在根本是强自支撑着回来,连开口说话都觉勉强,只盼能坚持到回房之后,不至于让 庄中部属看出什么不妥,徒乱人心。
一路淡着神色径自前行,隔着那急急雨势看在人眼中,也不过是添了几分清冷 高傲。他平日里话便不多,众人只当他听了这般消息心绪不佳,倒也没往别处想,唯 有商容伴君日久,隐隐觉出有些不对,方一蹙眉,停住话语,抬头便见前方两道人影 冒雨而归。
冷风中,子娆玄裳凌飞,苏陵蓝衫如染,两个人显然刚赶了不近的路程,亦是一 夜未曾合眼,还没到近前便听子娆道: “子昊,你昨晚是不是出去了? ”踏足竹廊时 她忽地停住,紧盯着他,满目诧异。
雨下深寒透心,视线竟有一瞬模糊,子昊苦笑,为防万一,先前他特意找了个借 口命子娆出城,却不想他们回来得这么早,唇畔勉强牵出微笑: “回来了吗……”方 一开口,胸中翻腾的气息再难压抑,一口鲜血直冲上来,唇间染出刺目丹红,直映得 脸色煞白如雪,惊破了女子漫然清眸。
雨落成幕,水溅如烟。
一阵阵寒气扑面而来, 商容暗灰色的衣袍被那雨势激得翻飞不已, 他却浑然未觉, 如一尊沉硬的岩像,有着更甚风雨的坚冷。
数道黑影散开,屈身听命的影奴分别没入雨中,迅速消失不见,整个山庄湮没在 滂沱暴雨之下,显得分外森重窒人。
如瀑急雨将天地模糊成昏暗一片,唯见丝丝重闪穿裂乌云, 不时照出煞白的雨帘。 商容身后,道道垂帘光影凌乱,仿佛冷雨的寒气带入屋室,溅落一地幽森。断断续续 的低咳自那碎影间隐约传出,商容一声声听着,目中不动不摇,唇角却有一刃锋利渐 渐成形,愈刻愈深。
一角蓝衣匆匆转过回廊, 来得甚急, 商容侧身, 目光正与已至近前的苏陵对个正着。 “如何了?”不等他开口,苏陵已开口询问。
商容摇了摇头, 瞥过竹廊上犹自猩红的血迹。主上方才旧疾骤发, 来势异常凶险, 离司已进去了小半个时辰,却至今未见动静……苏陵眉峰隐锁,素日温雅的俊面亦如 冷玉,透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凝重。
此时身在楚国,且不说距帝都千远万远,诸事鞭长莫及,单是楚宣两国眼下暗流 汹涌的情势,一旦东帝身有不测,立刻便会掀起滔天大祸。如若……苏陵轻轻闭了 闭目,仿佛那刺目的血迹仍在眼前, 九幽玄通纠了剧毒逆冲心脉, 怎会突然恶化至此? 不知离司可有把握,是否能镇得住那愈发肆虐的积毒?
“万俟勃言人还在前厅。”身边商容提醒道。
“知道,我去见过他了。”苏陵抬头,顿了顿,语声压低下来, “外面各处已安 排了下去,其他便劳公公多费神了。”
这是已做了最坏的打算,见惯深宫多少兴沦罔替,商容神容不动,只是不着痕迹 地微一点头:“万千都在九公主身上…… ”
正在此时,屋内帘光一晃,离司捧了药匣快步出来。苏陵和商容都是一凛,急步 迎上前去。商容一眼瞧见药匣上压着的朱红皮囊,内中一片翻滚躁动,似是那毒物禁 不住雷雨催发,激起了噬血的狂性,兀自冲撞不休。抢先问道:“怎么,不能用,还 是失了效用?如今情况怎样了?”
离司脸上颇见疲惫,手中堪堪压制那狂躁的金蛇,摇了摇头:“不是,主上体内 天残灭度掌的毒性和九幽玄通相互牵制,来势虽然凶猛,针石尚能见效,这法子自是 能不用便不用…… ”
话正说着,苏陵已追问下来:“怎么会是天残灭度掌的毒?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离司身子微微一震,欲言又止,心中不敢违逆主上意思,却又被两人接连问着,
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重云中闷雷滚滚不绝,这暴雨像是要将天地撕裂一般,浇出如墨 昏暗, 紧紧压向万物。一阵疾风扫过竹廊, 迫得几人目不能视, 不得不向内退了两步。 便这时,听到里面传来九公主喑哑的声音: “你答应我不将蛇胆送人,却拿自己的性 命这般玩笑?那殷夕青,他算什么人,他生他死值得你冒这样的险?”
数声闷雷窒迫,重重压过心头。幽暗屋中,道道支离破碎的帘光,割裂子娆寒玉 般的容颜,清眸怔视眼前人, 一片如墨潜流,纵横成波……
魔域里魑魅魍魉,惊不破明净尘心;人世间无常诸相,压不下纵肆莲色。九天十 地唯有他,令她甘入那魍魉之境,为他淡淡一笑,敛尽万千魅华。
众生痴业,孽幻纷流。
二十年天家帝女, 数千夜塔底孤魂, 冷踏血色金辉煌煌尘埃, 她将天人鬼神都嘲弄, 却在空旷的祭殿深处,低下艳丽眉目,许那一声轻柔的眷恋。
他的喜乐安康,她的三世三生……
九域四海倾风云,冥冥之中他的微笑,是谁的江山天下、谁的地狱红尘?金口玉 言淡然的重誓,一身风雨沥血的筹谋,她猜尽了人心终猜不透他,他算尽了天下亦算 尽了她。
子娆衣袖微微地抖,掌心里尽是他的血,一路染上冰凉丝袂。温热的感觉转瞬 即逝,却胜那妖娆蔻丹刺目,似有一种残艳而极致的美,一层层绽穿心房。分不清是 急是恼,只觉深不可当的痛,仿佛那毒蔓正随着他的血液刺裂肌肤,在冰莹的骨肉间 隙恣肆漫流,绞开道道炙热赤红的伤痕。
风声、雷声、雨声,掩盖着沉重的窒闷,外面依稀只听得主上极低极低地说了 一句: “此事我自有分寸。”声声闷促低咳,只比这雷雨更加惊心。
一句自有分寸,多少次乾纲独断,此时此刻当真不啻火上浇油,子娆再难耐这样 的痛, 脱口便道: “重华宫二十几年用下的毒是何等程度你不是不知, 身为一族之主、 一国之君,竟毫不顾惜自己的身体,这难道也叫分寸?”
外面几人虽都知东帝和太后这段隐情,但作为宫中禁忌,任谁也不敢在主上面前 这样直言不讳。苏陵心下一惊,疾步便抢了进去, 几乎和商容不约而同地向前拦 道: “公主!”
昏暗里雨声惊得烟香缭乱,子娆霍地回头,素日慵媚散漫早被那一身艳戾取代, 眸中幽烈冷焰,几如焚心之火,一眼扫向离司和商容: “要你们俩是干什么的?难道 跟在身边都不知劝吗?”
长明宫司医女吏的职责便是确保主上健康,而影奴的存在原本就是为了主上的安
危。离司和商容双双跪下, 此时即便九公主当场处置了他们, 他们也没有任何理由辩驳, 亦将无条件地服从。屋内霎时静得只闻急促雨声,面对那双冷魅噬魂的眼睛,就连本 无责任的苏陵亦后退半步, 一掠衣襟,跪了下来。
“子娆! ”子昊试着撑起身子,但不过是轻微的动作,急促的晕眩却迫得他匆匆 闭目。那天残灭度掌的毒性虽不曾助纣为虐,但仍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后果。此时周身 难言的疲惫虚弱,如同落入无底深渊,一直不停地坠下去,空荡荡难受到极点,却又 有尖锐的剧痛遍布五脏六腑,强撑之下,神志却一阵更甚一阵昏沉。停了半晌,他方 哑声道, “莫要胡闹。”
子娆凤眸微剔如刃,冷道:“我若不胡闹,你怕不真要遂了那凤妧的心意!”
子昊猛地抬眸,压着她的手难抑轻微颤抖,却只看她一眼,猝然侧身,生生一口 鲜血呛出喉间,掩唇一阵急咳:“放肆!你……你们退下吧。”
血色在白袖之上深浸如染,他一身倔强冷漠苍白如冰峰冽霜,紧抿的薄唇,似乎 可以隐忍一切痛苦与煎熬,却堪堪,拒人于千里之外。子娆唇间几乎咬出血痕,直直 地盯着他, 猛地站起来:“好, 你自有分寸, 我多管闲事, 往后你再怎样, 是生是死, 我都不管了便是!”说着狠狠一跺脚,转身便走。
珠帘冷光如冰碎,随她玄袖扫落一地。屋内几人都被这忤逆之语惊住,就连向来 应变机智的苏陵都有瞬间不知该如何反应,全部愣在了那里。
温软的感觉自指尖挣开, 一阵空落的冰凉自周身席卷而来, 子昊向后靠在软榻上, 不知是因为疲累还是恼怒, 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一天一地的雨,冷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