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舟如竹叶信浮沉(一)

书名:霜天晓角 作者:我不吃生姜 本章字数:3454 下载APP
南阳离涠都算不上太近,如果快马加鞭几日能到,但顾斩身后还拖家带口好些人,只能慢吞吞的从官道一路西行,也算是游山玩水了。
 
沈祸都走到城墙脚下了,又被赶来的信使召回,走的时候顺走了随行队伍里一个金碗,差点没被陈起逮着薅秃噜皮。
 
本来顾斩打算就那么马不停蹄的赶路到南阳境内,后知后觉的想起来队伍里多了个人,才如黄花大闺女附身般走一天就要歇一天。
 
他不爱把自己显着有多关心人,但后脑勺就跟长了双眼睛似的,宋毓咳嗽一声他都要叫停队伍半个时辰,人不去看,就擎在那使唤陈起。
 
“你去问他渴不渴。”说出来的是人模人样的话,一抬手扔了袋水,把陈起砸得一愣。
 
顾将军请人办事的态度豪横到让人忍不住要凑上去扇两耳光还嫌不够,非得要把他从马上扯下来说两句规矩,怀疑定北侯不是战死的,是被这个混账儿子气死的。
 
不过陈起向来是说东绝不往西,脑子里就生了一根岌岌可危的筋,叫做听将军话。
 
他捧着叮当响的水袋,敲了敲车框,态度十分温和有礼,“少傅,将军问你渴不渴?”
 
顾斩正正好把这句话听到耳朵里,感觉自己一世英名都要扫地,把牙关咬紧转过去,眼神快把路边的草盯死了。
 
这算什么?说得好像我很在乎他一样,就非得加那句“将军问”吗?顾斩一边在心里骂娘,一边又把耳朵竖起来,恨不能人都到马车里面去听。
 
“多谢将军。”顾斩余光瞥见一只手从帘子里探出来,把水袋稳稳当当的接过去,心从嗓子眼里放下来。
 
紧接着这人就开始在心里唾弃自己不值钱,上赶着要去热脸贴冷屁股,人家都不稀罕要,还跟着往上凑呢。
 
宋毓从小到大都长着一副病美人的样,顾斩都怕喘气声大了把人吓着,走路怕摔了,坐车怕颠散架了,他后来觉着自己不是在养师弟,根本就是在养全天下最金贵的人。
 
有时候顾斩都感觉自己有病,好端端的人怎么可能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至少不可能半夜摔下床。不过顾斩还真有这个担心,从前在泯山的时候,宋毓要是睡床,他一定得在下面打地铺。
 
他真怕宋毓摔了。
 
现在好不容易从老妈子变回风流倜傥的顾将军,一眼见着自己的师弟就故态复萌了,只是这人碍于面子和误会,关心得生硬又刻板。
 
饶是陈起这种榆木脑袋,也察觉出他家将军跟少傅不太像关系亲密的师兄弟,像闹别扭的那什么,顾斩嘴硬,不说就算,一问就是顾及礼仪。
 
有生之年听见顾将军亲口说做人在世的礼仪人情,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旱鸭子都会水了。
 
一行人不过走了大半日,就到了靠近南阳的青林境内。
 
青林背靠苍山,拥挤起狭长的古镇,古榕成荫,街道潮湿。但青林本就多山,交通不便,山匪春风吹又生,朝廷派兵肃清多次一直无果。
 
而这些山匪规模小,多是因为饥荒和战乱逃上山的百姓,除了拦路抢劫财物和粮食,大多数时候都藏匿在山上。

时间一长,朝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自流了,现如今山匪和朝廷的关系相当微妙,一直井水不犯河水。
 
顾斩怕自己身后随行队伍太过招摇,还没到南阳就被劫得裤衩子都不剩一条,只能让陈起带着这些绕道从曲渭走,这下队伍就剩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和牵着马的顾将军。
 
顾斩没人使唤了,在车边立了好半晌,手指都在掌心掐出几个印,才把帘子一掀,嘴里没什么好气,“少傅休整好了吗?休整好了就下来,找晚上住的地方。”
 
现在人少了,倒是彻底不装了。
 
宋毓靠着雕花的车框,像只懒叽叽打盹的白猫,手里还抱着顾斩的水袋,发丝有些黏在脸上,乖顺的让顾斩差点脚下一滑。
 
他算是看出来点门道,他小师弟每次见着他的时候,摇身一变从什么当朝新贵成了柔柔弱弱一朵娇花,偏偏每次都让他狠不下心。
 
说到底顾斩不是不相信宋毓,只是不相信踩死棵小树苗都要闷头掉眼泪的人能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只是其中诸多缘由宋毓不曾解释,两人也就这么误会着好多年。
 
宋毓撩开眼皮,看见顾斩直挺挺的立在那,脸上看出些色厉内荏的不耐烦,倒还是好脾气的等着他从车上下来。
 
有点像条呲牙咧嘴的家犬,家犬不咬人,就是爱凶。
 
马车最后还是被姓顾的拿去卖了,美名其曰没钱打尖住店,实际上忍了一路,现在终于大仇得报,地上那雪都被这人踹的一干二净,露出一截光秃秃的石板路来。
 
宋毓比他低半个头,腿没这人长,走得又慢,好几次顾斩都走出去几里地了,回头一见人没了。
 
反正宋毓在哪里都好,就是没跟着他。
 
顾斩心里窝火,一面还要体谅的惯着“弱不经风”的师弟,走一会就要停下来等人,等走到有客栈的地方,脸色都黑如锅底了。
 
店家大气不敢喘一个,安静如鸡的等待顾将军开口。其实顾斩也没有多要求住的条件,眼睛往在旁边站着的宋毓身上一瞥,张口就是“要你们最好的厢房。”
 
他其实没想到自己有天能说出来这句话,有点儿像哪家一夜暴富的老爷带着强娶来的美娇娘,什么挥金如土,豪气万丈。
 
结果当然是沦落到两个人非得凑一间屋子,挤一张床。
 
泯山一别之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呆在同一个地方过夜。
 
大寒过后,天便黑得很早,泛着一层蒙蒙的灰黑,像被人拿毛笔随意刷上两笔,竟也有些意境空远的样子了。
 
屋里早先就点了灯又燃了炭火,算不得很冷。随行的那些行李包袱都跟着顾斩那堆破铜烂铁一起走曲渭下南阳了,桌上就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放。
 
静得能听见布料摩擦的声音,还有呼吸。
 
他待在边疆的时候,每日每夜都是就着外边喝酒划拳的热闹睡着的,要么就是布防的间隙小憩一会,突然变得这么冷清还有些不习惯。
 
况且屋子里多了个人。
 
顾斩想吭一声,又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干脆把桌上的茶当作酒来喝,灌了一杯又一杯。幸好顾将军不发芽,否则这么充足的浇灌顾将军头顶上已经是一片江南园林了。
 
“师兄,你很渴吗?”宋毓卸了大氅,看着单薄了许多,身边被烛火照成摇摇晃晃的虚影,许是白天在马车里坐得还算舒坦,这会精神倒是出奇的好。
 
他眼见着刚刚还在狂饮的人,不着痕迹的把茶杯撂下,像是要跟谁作对一样,闷声闷气来了一句,“不渴。”
 
许是顾斩也觉得自己睁眼说瞎话,末了又添上一句,“晚上你睡床,我打地铺。”
 
这话听着耳熟,好像以前某个天天嚷着“老子天下无敌”的人也说过,结果晚上又害怕了,必须得牵着小师弟的手才能睡着。
 
反正真到了那会,姓顾的也不承认自己胆子小,要说给小师弟壮胆,把自己英明神武的形象保持的滴水不漏。
 
宋毓盯着顾斩的背影,脸上的笑凝了一瞬,又蓦然撇开眼。
 
师兄爱较真,还爱碎碎念,哪怕从前惹人生气了也不至于冷硬如此,只是他太过分,把顾斩好好一颗真心捧了又踩。
 
偏偏顾斩说信他,哪怕发生过火烧泯山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这人都没有给他脸色看,只是别扭的关心,别扭的刺人。
 
宋毓觉得自己一生也就那么一滩烂泥了,他分明已经在这浑浊的人间找到一张干净的外皮,让他还能在这难熬的一生里稍微敞开干净的一隅留顾斩驻足,甚至不需要太久,哪怕就只是灿灿而过。
 
顾斩却好似是听见了宋毓的喃喃祈愿,定在这里,呼不走唤不回,让宋毓生出了一种摘星的奢望来。
 
等到宋毓挪到床榻边上,顾斩都在床边圈好地了,跟小时候一个德行的狗爬窝,然后躺得板正又硬朗,像站桩似的,但顾将军本人自己不那么觉着,还挺满意自己大度的做法。
 
宋毓在床头留了一根蜡烛,屋里只剩下一点昏黄的光,这好像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习惯。
 
顾将军丝毫没有什么睡意,他许多年没有人在身边陪着,目光虚虚落在空中,眼睛睁得像两团在夜里燃着的火,最后又移到床榻边,心突然放回了肚子里。
 
床边垂下来的几缕发丝,被顾斩轻轻捏在手里,好像握住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珍贵,又或者某些年岁里酝酿出来的不可说。
 
没等他胡思乱想些什么,眼睛就对上了从床榻倾身过来的宋毓的视线,顾斩心突突的跳,脑子里什么情绪也不剩,腾腾的热气从头到脚流窜起来。
 
他不知道是逮着人头发玩,被本尊抓包的尴尬情绪多一点,还是觉得宋毓脖颈白的扎眼。
 
顾斩清了清嗓子,作怪的爪子瞬间收了回去:“干什么?睡不着去外面溜两圈,我没工夫跟你聊家常。”
 
说得倒是挺硬气,连眼神都没敢对上。
 
宋毓笑了一下,把头往下压了点,这下两人离了不到一个手掌的距离,有些细细软软的碎发落到顾斩脸上,一种莫名其妙的痒把他五脏六腑都要烧穿了。
 
“师兄,你冷不冷啊?”他语调轻软,眼睫被烛火浇得金黄,连带着身上清苦的气息一气儿往顾斩鼻腔里钻。
 
小师弟好像越长大,越祸水。

【小剧场】
沈祸:如果不是怕那个姓顾的混账抽我,我才不会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某位公主:行了,赶紧下来,别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