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下人带话让虞时归去主屋过早。
主院靠近云灏的院子,同理,离他的院子非常远,虞时归心想恐怕距离也是云遮和云府众人不熟的关系吧。
院内奇花争相开放,与这雪景格格不入,一条青砖路延至主屋。
还没进门就看到三人规规矩矩地坐在餐桌上,碗筷未动,偶尔说上几句话,很明显是在等虞时归。云相正对着门口,是第一个看到他来的,但没有任何动作,虞时归看到谭婉仪一双眉毛拧起来,十分不耐烦的样子,云灏在她对面笑着说了句什么,惹得她连连娇嗔。
好一幅和乐融融的画面。
虞时归在门外踟蹰了好一会儿才进去,毕竟昔日下属今日爹,恕他接受无能。
云相闻声抬头,似乎刚看到他,淡淡道:“阿遮来了,先坐下吧,尝尝膳房新做的早点。”
一双筷子忽然横在虞时归面前,是他喜欢的甜糕。虞时归道了声谢便轻轻抿了一口。
“不好吃吗?”见他兴趣不大,云相捏起一块尝起来。
“膳房精心做的早点自然是好吃的。”虞时归温和道。
云相悠悠品评道:“好吃是好吃,就是腻得慌。对了阿遮,你这段时间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你母亲找你快找疯了?听说你昨天还不打算回家?想去哪里?”
云灏在一旁咕哝:“这么有能耐,怎么不干脆点,别回来得了。”
云相轻飘飘瞥了他一眼,云灏立刻噤声,撇了撇嘴。
“灏儿,你这当哥哥的是越发没有规矩了。”说罢对虞时归道:“你哥哥就是这个性子,不要太放心上。”
“嗯,我知道。不是不打算回家,是……不敢回来。”虞时归斟酌道。
云相无奈笑道:“你这孩子,无论如何这都是你的家,不回来你要去哪儿?说吧,你跟灏儿怎么回事,都把你吓得离家出走了。”
虞时归噎了一下,他对两人的事情不甚了解。等了一会儿云灏果然开口:“爹,他算什么弟弟,谁家弟弟会那么狠心把哥哥推下冰冷的河水里?若不是有人路过,你现在恐怕就一个养子了。”
他把“养子”这两个字咬的格外重。
云灏语气十分委屈,听的谭婉仪眼皮一跳一跳的,看着虞时归的眼神十分不善,大概是云相在的原因,她生生忍住斥责虞时归的冲动。
“灏儿说的是真的吗?”云相夹菜的手一顿,但没有看他。
这个残害亲兄的罪名一旦成立,下场肯定不会太好。
虞时归抬眼看他:“我若是狠心,昨天就不会救你。”
这事谭婉仪是和父子俩说了的,但云灏听到是云遮救的他,脸色十分难看。
“谁知道你是想救我还是想害我。再说了,你推我不是事实吗?青谷都看到了,还想狡辩!”云灏气道。
青谷是他的侍从。
“哦,那你说说我为什么要在青谷面前推你呢?为什么没把他支走?”
“那是你蠢!”
虞时归道:“这样,我换个说法,我为什么要在一对二的情况下害你呢?大哥,别是谎话说多了把自己也骗住了。”
“你!”
“好了,都别吵。阿遮,你来说吧。”云相打断他,看上去更相信虞时归似的。
虞时归拿不准,靠着昨天打听来的信息四两拨千斤。
“那天大哥邀我出门,还不许我带人,说马车太小,带不了四个人,再然后就如你们所见了。”
云相看着虞时归有一会儿,觉得这个儿子有点不一样了,性子还是那个性子,但有种莫名的熟悉。
看父亲似乎相信他的样子,云灏怒起而拍桌,“你什么意思?我会害你?你一个养子值得我害吗?”
拍桌声让在场三人眉间不同程度地蹙起。
“灏儿,坐下。”谭婉仪道。
云灏不服气,梗着脖子道:“阿娘!你就任由他污蔑我?”
“此时事关重大,你父亲自有定论。”
云灏哼的一声坐下,死死盯着虞时归,抄起面前的包子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啊啊啊啊啊!烫烫烫!”
包子是厨娘一早做的,现在还热乎着,一口下去汤汁像开了闸一样倾斜而出。云灏丢掉包子猛的跑出去抓起一把雪龇牙咧嘴地敷在烫伤处,好一会儿才顶着一下巴水疱回来。
虞时归:“……”好蠢。
“你笑什么笑!很得意是不是!扫把星,有你在准没好事!”
“这也能怪我?”虞时归感觉自己十分无辜。
云相面色逐渐凝了起来,一双精明的黑眸略感担忧,视线落在云灏身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云灏没法在说话,整个饭桌上终于安静下来。
不多时,府医来给他上了药,叮嘱一番后才离开。
虞时归正要回去,被云相叫住:“阿遮,你随我过来。”
云相的书房很大,几乎所有的墙面都靠着雕花书柜,一张紫檀案几置放在窗边,抬首就能看见院内翠竹交相辉映,案上几卷书籍摆放整齐,桌面干净瓦亮,一看便知主人经常在此处办公。
“阿遮,”云相立在窗前,聆听窗外沙沙竹叶,虞时归等了半晌他才继续说:“我知道你心中有怨。可是,你现在已经是云府二公子了,灏儿是嫡长子,也是你哥哥。……无论他做了什么,为父都希望你不要计较,好吗?”
上来就这么大的信息量,虞时归心道:他倒是清楚两个儿子的性子。
“大哥没有对我做什么,我怎么会跟他计较这些。”虞时归依旧四两拨千斤。
一声叹气在偌大的书房内格外清晰,云相摇头,自然听出了他这话什么意思,怪也怪他把这乡野小子的野心养起来了。
虞时归大概明白了他在担心什么,无非是想培养一只傀儡,不成想这只傀儡不但没用上,还有了独立的意识,成了威胁亲生儿子的存在。
想来那云遮也是人中龙凤,只是没有施展拳脚的地方。
“我们是一家人,为父相信你,不说这个了。我且问你,昨日左珩突然来相府找你了?”云相忽然严肃起来。
虞时归道:“来探望大哥的,顺便跟我说了几句话。”
思绪猛然拉回昨日,虞时归想到那登徒子不老实的双手,顿感气恼。
“父亲问这是为何?”
云相道:“左珩今早上朝说你与奉国将军府失窃案有关,我据理力争,最终陛下让你协助他查案。你离家这几天,究竟干什么去了?”
虞时归额角青筋跳了跳,左珩跟他八字不合吧?
“当乞丐去了。”
那几天身无分文,吃的是河里生抓的鱼,喝的是脚下踩着的雪水,说乞丐也不过分。
“……”
“回家就好。”好一会儿云相才憋出这句话。“院子里有没有什么缺的?让你母亲替你置办。”
“不用。”
云相叹气道:“哦,你母亲说你自己置办好了,哎,孩子长大了,不需要父母了。”
“这些小事,何必麻烦。”
虞时归心下一动,转念一想便知道云相在忌惮云遮这个养子了。
看来云遮在云府的地位并非是他猜测的那样。
那破院子估计是他自己想住的。
“嗯,”顿了顿,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怀念:“如果可以,倒希望你能像灏儿那样,同我这把老骨头多说说话,撒撒泼也好啊。……罢了,你且回去收拾收拾吧,配合左珩把案子查清,将脏水洗净。”
脏水如何洗净?
虞时归道了声好便退出去了。
书房的一番谈话明白了他在云家是一个怎么样的地位。
不难看出来,云相真的是在培养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太子。
两个院子的距离实在太远,虞时归懒得再回去,便直接往大门方向走。恰巧一辆马车停在门前,车夫侧头说了句什么,随后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自内将帐幔掀开,露出一张虞时归平日里不想看见的脸。
但这一次,虞时归有些愣神。
青年一顶通体纯金苍龙冠将半数黑发高高挽起,额间系着条单指宽的红绣金蝉抹额,耳后各扎一绺小辫与垂坠流苏缠绵不清,半数长发随意披散在青年肩上,让原本冷冽的眉目填了几分温色。
看起来真是个贵气十足的公子哥。
少顷,虞时归上前打了个招呼,毕竟要一起查案,总不能撂人脸色。
“早啊。”
闻言,左珩像是才看到他的样子,扬起笑脸道:“好巧!我刚到就遇上了。”
不过这笑有点说不出的诡异。
虞时归道:“你嘴巴抽筋了?”
“……”
原本坐在一旁没有什么存在感的车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虞时归闻声看去,一身粗布装扮的段誉一脚曲着,右手抓着马鞭,身子笑的浑身都颤了。
车内人随手抓了个物件就往段誉身上丢,段誉身形一闪,完美躲过,不想左珩打的一个声东击西,段誉骨碌碌摔到雪地里,直接大笑。
透过数层丝绸,虞时归看不清左珩的神情,但莫名感觉他好像恼羞了?
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响起青年硬邦邦的声音:“外头那么冷,二公子别站着了,进来避避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