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君心凄恻难思量

书名:江河万里不及你 作者:晋馨 本章字数:31692 下载APP
此番回凤都,湛成淮特地令高辛默澜率领三军带着柔然王庭奉上的战利品先行一步,他和我则在大漠多停留一天。
  经此一战,和以往的任何一个被征讨后的属国一样,柔然王庭表示愿意永远臣服北阳,世世代代接受北阳王的恩泽。为表诚意,柔然王还特地奉上了数十万只牛羊和数万匹乌貂裘等珍贵的野兽皮毛。
  “这是哪儿啊?”双眼被他用一条玉带蒙住,也不知道他带我去了哪儿,只觉得是走在一个高低起伏的沙丘上。
  “阿眠,睁开眼睛。”蒙住双眼的玉带被解开,眼前忽然一亮,我眨了眨眼,只见不远处竟是一个一望无际的湖泊。此时湖泊波光粼粼的蔚蓝湖面随风起伏,闪动着炫目的光泽。而更震撼人心的是,湖面上是悬空而立的草原,草原上还有欢快奔跑的羊群和牧童。天边明亮的光线和湖水的奇光异彩交相映衬,眼前的一切情景仿佛触手可及。
  我忍不住想要跑上前,却被湛成淮拉住了手。
  “真是个痴孩子,这样就失了神,要是放你一个人在大漠里行走,那还得了。”他揽住我的腰,摇着头捏了捏我的脸颊,一脸的无奈。
  “难道这就是蜃景?”我惊讶地欢呼了一声,“你如何知道这儿能看到蜃景啊?”
  “因为我会夜观天象啊。”湛成淮笑意悠然地瞥我一眼,又看向眼前的蜃,眉宇间尽是自得之色。
  “我想唱歌,成淮,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我看着眼前奇妙的景象,回过眸笑望着湛成淮,高声唱道,“有一位风华光灿的君子,他光明正大心怀天宇,他睿智仁善宽容稳重,他永远无法从我心中抹去,他让我这一生也不愿忘情;有一位风华耀目的君子……”
  鼻尖充斥着他炽热的呼吸,他低头吻住我的唇,肆无忌惮地和我唇齿交缠。紧接着腰间的凤纹罗丝带被他解下,我瞬间跌入了他铺在沙丘上的玄色披风上。
  “真的要在这里吗?”正午耀眼的阳光慷慨地洒在我身无一物的身体上,我缩了缩身体,心里紧张又忐忑。
  “阿眠,不担心,不会有别人。”他半压在我身上,唇角微微上扬时勾勒出的那抹浅笑仿佛能摄人心魄。
  我痴痴地看着他情思流转的明眸,像是中了蛊惑一般,竟主动俯身亲吻起了他胸前漂亮的锁骨。
  湛成淮见此长笑了一声,反被动为主动,炽热的唇所到之处,竟仿佛像燎原的火星一般,将我的每一寸肌肤滚烫地燃烧……
  
  从大漠回到凤都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如今的北阳王再也不仅仅是一国之王了,他掌握着天下的兵马粮草,天底下每一个属国的存亡都和他的一举一动休戚相关。
  而对于此时的北阳国来说,一些文人墨客所描绘的“武声远震,附从之国如影随形,未从之国望风影附”之景更是毫不为过。
  在湛成淮的默许下,我把阿离带进了北阳中宫。
  “谢谢你。”前往庆溦宫给姑母请安时,我和湛成淮谈起了此事,“她是我母亲生前贴身侍婢的侄女,我对她无法坐视不管。”
  湛成淮对此并不以为意:“阿眠,只要你欢喜,你怎样做我都不会有异议的。”他抚着我的头发,眸里的信任不带任何掺杂,“我信我的阿眠,无论做什么,都有她的道理,都不会罔顾王法。”
  我停住脚步,亲了亲他的眉眼,很感激他这样信任我:“我打算把阿离送去照顾哥哥和嫂嫂,沁阿嬷现在一个人在凤都城里照顾待产的嫂嫂,肯定忙不过来了。” 
  “过几日送去罢,你不是挺喜欢阿离的吗?何不多留她几日在中宫里。”恍惚中,湛成淮听到我提及哥哥时神情略微一怔,待我再仔细凝眸瞅着他,他眼里并无任何异样。
  “好。”心里并未多想,我点点头,说道,“在宫里休息几日后,我出宫去探望嫂嫂好了,哥哥本就不便进宫,嫂嫂也挺着一个大肚子,我出宫的话,正好可以把阿离带去给他们。”
  “眼下玄影和青羽都去了南璃,你要出宫,还是等我忙完这阵,我陪你去吧。”湛成淮垂了垂眸,淡淡说道。
  因为我在大漠被劫持一事,湛成淮一回到凤都就罚了玄影和青羽两人去南璃负责重修因战乱受毁的田舍。
  “好,等你忙完了陪我去。”想到玄影和青羽,我幽幽叹了一句,“我终于知道玄影和青羽为何不喜欢和我说话了?”
  湛成淮转眸望我,静待我的下文。我瞥他一眼,故作悲叹:“因为他们总是因为我而受罚,他们心底一定非常讨厌我。”
  “哦,那该如何是好?”湛成淮轻轻挑起我的下巴,惋惜地说道,“看来孤的王后无法做到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了。”
  “是啊,要是越来越多人讨厌我,你也会慢慢得疏远我,然后跟着讨厌我,忘记我。”我揉了揉眼睛,似要哭了,不管不顾地往他身上的青罗衮龙衣扑去。
  湛成淮见此顺势搂我入怀,在我耳畔低低轻语:“孤的王后只会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她会受世人景仰,她会接受万民的朝拜,因为她身边永远会站着一个手握天下的君王。”
  
  姑母的庆溦宫里除了苜朵儿和高辛默菱,还多了姑母的女儿清浅公主。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清浅公主,她上着粉色莲萼低胸罗衫,下着曳地的白色细花长裙,长裙外加束紫色兰花短裙,腰间系有海蓝色绦丝腰带,整个人清丽秀雅,像是御花园蒹葭池里的一支亭亭玉立的新荷。
  清浅公主见我微笑着看向她,羞涩地低了低头,而后又抬起头冲我笑了笑。
  “王上连出征都带着王后,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王后也要多体谅王上才好。”姑母的话一落,顿时有数道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各带不同的深意。
  我回过神,忙低眉敛目地答道:“母后说得是,朝夕谨听母后的教诲。”
  姑母点了点头,又说:“王上今年已经二十有七了,是时候该有子嗣了,你也要养好身体,早日让哀家抱上孙儿。”
  “是,母后。”我微微抬了抬眸,却撞上了湛成淮投来的视线,他冲我眨了眨眼,璀璨如斯的眸子里尽是狡黠的笑意。
  姑母这才放过我,目光看回湛成淮的身上:“你弟弟湛潇婚配的年龄也到了,哀家想把苜朵儿许配给潇儿,让潇儿分府出宫,王上有何异议吗?”
  湛成淮看了一眼姑母身旁低着头的苜朵儿,说道:“只要苜朵儿公主愿意,儿臣自然无任何异议。”
  姑母听此笑道:“苜朵儿自然是愿意的,这些日子啊,苜朵儿在哀家面前可是开口闭口都是潇王子。”
  此时苜朵儿已是脸红似霞,只听她抬眸娇嗔道:“娘娘就是会取笑苜朵儿,苜朵儿就要离开娘娘了,娘娘还不放过苜朵儿。”
  姑母笑了笑,又看向苜朵儿身旁的高辛默菱:“默菱,上回你哥哥高辛将军进宫给我请安,说你把上门提亲的礼部尚书的儿子给拒绝了。你给哀家说说,你想要嫁到何种人家里去?”说着,姑母微瞥了一眼的苜朵儿,“难道你想跟苜朵儿一起嫁给潇王子吗?”
  苜朵儿听此亦跟着说道:“娘娘这主意好,苜朵儿愿意和姐姐共同服侍潇王子。”
  高辛默菱脸上并未有多大表情,只见她看了一眼湛成淮,起身在姑母面前跪下:“娘娘一直知道默菱的心事,若默菱不能得偿所愿,默菱宁愿终身不嫁。”
  “终身不嫁?”姑母凤眸微微眯起,似笑非笑地说,“你起来吧,你的心事哀家是无法令你如愿的,你还是好自为之,不要因为一时的执念,耽误了自己的终生。”
  说着,姑母又拉起了苜朵儿的手,和她商讨起了与湛潇王子的婚事。
  
  从姑母的庆溦宫出来时已是午后,红日绿烟的御花园里是三三两两的黄鹂声。之前湛成淮身边的宫人喻安匆匆来报说刑部尚书有要事相报,湛成淮只好先行离开赶去了御书房。
  “朝夕嫂嫂。”耳畔传来一个清脆的叫唤声,我回过头,见是清浅公主一个人略带羞怯地站在我的身后。
  “清浅妹妹,找我有何事吗?”我转过身,含笑问道。
  清浅公主小心翼翼地走到我身旁,轻声问道:“朝夕嫂嫂,我可以去你宫里玩一玩吗?”
  “可以啊,中宫随时欢迎清浅妹妹来玩。”我伸手挽起清浅的手臂,往中宫的方向走去。
  “嫂嫂,你直接叫我清浅就可以了。”被我挽着手臂的清浅起初还有些拘束,但很快她就从容了许多,“哥哥待你可真好,从小到大,一天之内,我从未见他可以笑这么多次。”她唇角微微勾起,眉宇间尽是不可思议。
  “清浅妹妹眼中,王上对我笑就是对我很好吗?”我冲清浅眨眼问道。
  清浅未料到我会这样问,她低着头,似乎思考了一会儿,方开口说:“可是哥哥好少对其他人笑啊,他只对你笑得最多,还会对你做鬼脸。”停顿了一会,她又说,“哥哥是威仪万千的君王,更是一位可让天下变色、四海惊慌的神将,他竟然会做鬼脸,要不是我今天亲眼看到,我定是不会相信的。”
  我听此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可很多时候,我觉得他更像一个孩子。”
  “那也只是在朝夕嫂嫂你的面前啊。”清浅若有所思地回道。
  
  和清浅回到中宫,吩咐绛雪和阿离下去给清浅准备点心,我端了新煮好的云雾茉花茶给清浅。
  “嫂嫂,这画上的人儿都是你吗?这画里不仅人和嫂嫂你很像,连上面的桃夭树都那么栩栩如生,好似粘了真的桃花瓣上去。”只见清浅正踮着脚尖努力仰头望着挂在墙上的桃夭画。
  “清浅你先喝些茶水,我把画取下来给你看。”我把云雾茉花茶放在凤雕红木案上,踮起脚尖把墙上的桃夭画摘下,“这是我的哥哥送我的大婚之礼。”说着,我不由得想到,要是哥哥守住了南璃王位,眼前的清浅公主已经是我的嫂嫂了。
  “嫂嫂的哥哥真是妙手丹青。”清浅端起了桌上的茶水微抿了一口,眼里闪过一抹诧异,“这是云雾茉花茶吗?哥哥的最爱。”见我点点头,清浅放下手中的茶盏,抬起头动了动唇,却又低下了头,什么也没说。
  我见她欲言又止,忍不住笑问:“清浅有什么要和嫂嫂说得吗?”
  清浅听此抬起头看着我,许久,才低声说道:“嫂嫂,母后想将我嫁给高辛将军,可是我不喜欢他,我不想要嫁给他。”
  “高辛将军?高辛将军是北阳的世袭大将,多年来和王上出生入死形同兄弟,你嫁给他定不会委屈的。”我见她两眼已是微红,忙问道,“难道,清浅心底已经有意中人了?”
  只见清浅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嫂嫂,我信你,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她倾过身附在我耳畔悄声说道,“他的名字叫青羽,青羽,嫂嫂你知道青羽吗?”
   “青羽?那个木头人?”我吃惊地问道,如果我此时在饮茶,一定得被狠狠呛着了。
  听到我说起青羽,清浅眼里亮起了一道明亮的光:“嫂嫂知道他?用木头人形容他的确再合适不过了!”清浅立刻被打开了话匣子,“很小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他和玄影都是哥哥的随身侍从。虽然他总不理我,总是跟哥哥一样板着一张脸,又呆又无趣,可我就是喜欢他,想要每天都能见到他。”她又拉着我的手,问道,“为何你们这次回宫,我都没有见到青羽和玄影呢?他们难道出什么事情了吗?”
  见清浅一脸紧张,我不由得拍了拍她的手,安慰她别担心:“你哥哥……他安排青羽和玄影去了南璃,清浅你一个月后就能见到他了。”
  清浅听此立刻抚了抚心口,说道:“每次他随哥哥出征,我都很担心他。可是他一定不知道我在担心他。”顿了顿,清浅又自说自话,“不过他不知道也无所谓了,只要他平安就好了。”
  我看着清浅纯粹明丽的笑容,忍不住想起了那时初逢湛成淮的我。
  因为喜欢一个人,所以想要无时无刻都和这个人待在一起,所以无时无刻都在挂念着这个人。仿佛只要想到这个人,心里便是无限欢喜的。
  于是我问道:“清浅是要我去太后娘娘那儿当说客吗?公主自个不敢和太后娘娘说吗?”
  “我不想求她,我求她了,她也不一定会答应我。”清浅眸里的光立刻暗了下去,只听她说,“母后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了,她才不会让我嫁给一个小小的侍卫呢。”她抬起头看着我,又说,“可要是哥哥去和母后说,事情还是有些转机的。嫂嫂,你可以帮我求一求哥哥吗?我能看出,哥哥一定会听嫂嫂你的话。”
  面对清浅充满期待的目光,我思忖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我可以和你哥哥说一说,但是太后娘娘那边如何,嫂嫂我就不能保证了。”
  “只要嫂嫂能和哥哥说,事情就已经成功一半了。”清浅听此笑颜逐开地说道。
  送走清浅,进暖阁收拾杯盘的阿离不无羡慕地说道:“公主殿下待清浅公主真好,还亲自给清浅公主煮茶。”
  和阿离一起进暖阁收拾的绛雪听此接过话说道:“王后娘娘不仅对清浅公主好,娘娘对我们这些宫人也是极好的,阿离你以后就知道了。”只听绛雪忽然“呀”了一声,呵斥道,“阿离,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
  “怎么了?”我抬眸望去,见清浅喝了茶的茶盏倾倒在案几,而茶盏里剩余的茶水正好全洒在了案几上还未收起的桃夭画上。
  阿离见此一慌,连忙跪下磕头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公主殿下恕罪。”
  “阿离,这可是娘娘最喜爱的一幅画。”绛雪分外不悦地瞥了一眼阿离,忙拿了丝帕擦拭桃夭画上的茶渍。
  “罢了,阿离,以后小心一些。”我走上前,看着桃夭画上东一块西一块的茶渍,吩咐绛雪,“待会把这幅画收进我的箱子罢,不用再挂起来了。”
  “是,娘娘。”绛雪点点头,举起桃夭画吹了吹,又惊奇地说道,“娘娘,你过来看看,这画卷里好像还夹有东西。”
  我接过桃夭画,走到窗口斜光底下,仔细一看,见画卷里似乎还藏有一张纸笺之类的硬物。
  我将檀木卷轴拆开,发现这幅桃夭画的背面加覆了一层轻薄的藤角纸,藤角纸和画卷的夹层里则藏了一封书信。
  我抽出书信,见书信封面写有“朝夕亲启”四个字,这是哥哥的字迹。
  “寡人为南璃君五年有余,虽克己奉公,勤勉为政,然杜氏窃国,邪佞当道,祸乱不断,实乃南璃百姓之不幸。北阳之君,贤德圣明,富有经天纬地之才,安民怀远,人心所共向。寡人自知庸蔽,故追尧舜之德,顺应天道,特书此诏归禅于其。欲心去则争夺止,囹圄空方野充粟多,愿天下无内外之难,百姓无远近之忧,四海一家,共享太平之福。”
  原来,哥哥早已想得如此通透。原来,这才是哥哥送给我的大婚之礼。
  心头顿时感慨万千,我搬出用来珍藏书信的鎏金七彩檀木箱,将藏于里面的南璃玉玺小心翼翼地取出。
  虽然南璃已在北阳的掌控之中,但若要南璃更加名正言顺地归于北阳,湛成淮现在最缺的,还是这两样吧。
  “绛雪,你收好哥哥的画轴,阿离,你随我去御书房走一趟。”思及此,我携上哥哥的禅位诏和南璃玉玺,准备亲自交到湛成淮的手中。
  我的哥哥,他没有治国平天下之才,可是他比世间任何人都更达观与开明。
  
  “南璃玉玺象征着整个南璃王权,公主真得要把南璃世代传承下的玉玺交给别国之君吗?”替我捧着禅位诏和玉玺的阿离一边紧跟着我的步伐一边若有所悟地说,“北阳君要是知道公主手中有这些东西,肯定更加宠爱公主了。”
  “我做这些并不是为了讨北阳君的喜爱。”心里有些不悦阿离会如此想我,我正欲辩解,却见高辛默菱和苜朵儿两人并肩在前面不远处行走。
  
  “不过,她也真可怜,哥哥嫂嫂还有贴身阿嬷都命葬火海了,自己却一点都不知道。”苜朵儿叹了一口气,似在惋惜,“难怪人们说伴君如伴虎,王上这次也太狠心了,这可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这有什么啊,王上好不容易拿下南璃,难道要把南璃送回给他哥哥吗?再说了,她的嫂嫂还怀上了孩子,万一是男孩,岂不是后患无穷了。”高辛默菱听此不以为然地说道,“南璃公主再好也不过是王上一时之喜,天下一统才是名垂千古的正事。王上半生都在筹谋天下,又怎会为了一时的儿女之情而存妇人之仁。”
  阿离见我面色不对,欲开口阻止前面的高辛默菱和苜朵儿二人,我冲阿离使了一个眼神,不许她惊扰前面二人。
  “也对,现在看着王上只娶了南璃公主一人为后,对她一往情深,但谁知道这又能持续多久呢?所谓的王者之爱,圣宠不衰,向来都是说书先生口中才有。”苜朵儿继续说道。
  “我听我哥哥说,南璃的玉玺现今都还没有找到呢,据说还在南璃公主的身上。我猜,王上现在这样宠他,只怕是为了她早日主动交出玉玺罢了。”说及此高辛默菱忽然轻笑了一声,“我自幼认识王上,王上向来都不近女色,如今却这样宠着一个毫无价值的亡国公主,其中的缘由,我突然算是想明白了。”
  苜朵儿听此跟着笑了起来:“菱姐姐,你还在等着嫁给王上吗?妹妹可等着沾菱姐姐的光呢……”
  我无法再继续听下去,停下脚步,看着前面两人越走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她们的说笑声。
  
   “公主殿下,他们是说南璃君已经……”阿离小心翼翼地问着我,眼里却已蓄满了泪水,她也来自南璃,对昔日旧主也定是有感情的。
  她见我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又问道:“公主,现在还去御书房吗?”
  “去,一定要去!”我咬着唇,从阿离手中拿过诏书和玉玺,快步走向虔德殿的御书房。
  
  御书房门口站着当值的喻安,和往常一样,他殷勤地迎上前给我请安:“娘娘,王上正跟刑部尚书大人议事,现在也应该快议完了,您在外面稍等片刻吧。”
  我无视喻安地问候,径直走到御书房门口,也未敲门,直接伸手用力推开御书房关着的门。
  里面的谈话声随着我的推门声戛然而止,湛成淮面色不悦地看向门口,见门口站着的是我,脸上忽然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微臣见过王后娘娘。”一脸惊诧的刑部尚书回过神后立马给我行了礼。
  “为什么?”我站在门口,望着里面我曾满心欢喜满心依赖的人,一种万箭穿心的痛慢慢地涌向全身,“他们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尚书大人,你先回去罢,这件事稍后再议。”令刑部尚书退下后,湛成淮走到我面前,直直地看着我,目光深邃不见底,“你知道了?”
  “你是想要瞒我多久?”内心一片凄楚,我恨声质问他,“哥哥已经手无寸铁,身无一兵一将,为什么还要对他如此赶尽杀绝?”
  他听此垂了垂眸,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我说这是一场意外,你肯定不会相信的。”他抬起眸,望向我,问道,“你会因此恨我吗?”
  我望着表情波澜不惊的湛成淮,后退了几步,仿佛突然坠入了万劫不复的万丈寒渊,再也望不到春日的暖意。
  原来事情真得如高辛默菱说得那样。
  “恨?”我惨然地摇着头,“不,我不恨你,我只恨哥哥无能,为什么守不住这南璃数百年基业?!我只恨自己无能,连自己的亲哥哥一家远赴黄泉都不知道!”
  他又回归了沉默中,目光依旧是令人无法捉摸的幽深。
  我不由得冷笑了一声,继续说:“我以为,我很懂你,我以为,你像我的父亲一样,仁慈宽厚,甚至比我的父亲更睿智仁善,重情重义。可现在,我才知道,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你的算计,你的城府,你举手投足间翻转的一个乾坤,全都是你所隐藏的!”
  他听此又重新抬起头看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底隐隐带有哀伤,却依旧什么也不说。
  他这样的目光,好似有无数把来自九天幽寒之地的冰刃穿透我的心肺,我五脏俱伤!
  我悲怆地摇着头,扬了扬手中的玉玺:“这是你心心念念的南璃玉玺。”我又扬了扬诏书,“这是哥哥很久以前写给你的禅位诏书。”
  “娘娘,不要激动,有话好好说啊。”喻安走到我的身旁,眼神紧紧追随着我手中的玉玺,似乎深怕我会毁掉这个玉玺。
  看到喻安这样紧张我手中的玉玺,我突然很想大笑一声。我看向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脸上的湛成淮,把眼眶里打着转的泪生生地吞了回去:“既然你如此煞费苦心地想得到这些东西,那就都给你,我对你,再也没有可利用之处了!”我把手中的东西全部堆到他身旁喻安的怀里,决然地转过身往虔德殿外走去。我害怕多看他一眼,情绪就会在他面前完全崩溃。
  
  原来一切都是虚假的,原来一切都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局,原来北阳王后不过是他筹谋天下的一枚棋子!
  我浑浑噩噩地在御花园走着,环顾四周,不知道这个王宫哪里可以去,不知道这个王宫还有谁会等着我,候着我,给我端上一杯暖茶。
  “公主,回中宫吧。”阿离追上我,劝道,“公主,你这是要去哪儿?中宫不在这边啊。”
  槁叶微下,斜阳半明,我看着阿离,只觉视线越来越暗沉,双腿忽然发软,一下跪倒在地……
  
  “罗衣何飘飖,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是哪位大臣家的公子如此大手笔?他不知道咱们朝夕公主已经心有所属了吗?”华美光灿的南璃王宫里春和景明,哥哥从远处悠然地朝我迈步走来,他一边打量着我,一边朗声吟唱,十足的风流公子做派。
  “哥哥,原来你在这里!”我见此欢快地跑向哥哥,哥哥周遭却突然生起了熊熊的大火,完全阻拦了我的去路。我焦急地大声呼救着,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救火。紧接着,不知为何,哥哥身旁忽然又多站了缇雪和沁阿嬷两人。缇雪挺着快要临盆的肚子,一脸悲戚地望着我,而沁阿嬷则满脸的不舍和慈爱,她动着唇,我却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只能依稀辨出她在叫我好好照顾自己。
  “哥哥,嫂嫂,阿嬷——” 他们的身影在漫天的烟雾与火光中越来越模糊,我大声地喊着,想要跑上前,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动弹不了,只能看着他们三人被大火湮没。
   “哥哥,嫂嫂,阿嬷,你们不要走,不要抛下我一个人,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北阳!”我又哭又喊着,眼前的场景却忽然从眼前消失,哥哥不见,嫂嫂不见,阿嬷不见,连南璃王宫也没有了,一切都消失殆尽,四周重新归于了冷寂……
  
  浑身难受得厉害,我惊坐起身,发现一身冷汗涔涔,方才梦里的情景竟是那样逼真。
  这是虚惊一场的梦!这是虚惊一场的梦!我抚了抚胸口,不经意地抬起头,却对上了床沿边上湛成淮幽沉难解的目光。
  “成淮,我的哥哥嫂嫂,还有阿嬷,他们在哪里?你快把他们给我找来,快去!”我摇着湛成淮的手臂,热切地问道,“你不是说只要是我欢喜的,你什么都愿意替我做吗?我和哥哥都不要你将南璃王宫还给我们,你让我见见他们,好吗?”
  “对不起,阿眠。”湛成淮眸光微微闪动,眉眼寂寥,似带着沉重的悲哀,“我会命人将他们的遗骸送回南璃王陵,以君主之尊进行厚葬。”说着,他把手里用锦缎包裹好的玉玺放到我的枕边,“这个还回给你,我不需要。”
  “厚葬?”我看了一眼枕边的玉玺,有些茫然地望着眼前的男人,望着这个我离开南璃王宫后,一直当作生命的唯一的男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把他当作杀人凶手。
  “我在大婚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我一定要护哥哥和嫂嫂安全,因为我是北阳的王后了,因为我的夫君是世间最强势的人。”不管他是否在听,我自顾自地说,“还有沁阿嬷,我从小都特别不安分,她从我一出生开始,就像亲孙儿一样照顾着我。小时候人人都说南璃的朝夕公主被骄纵坏了,顽劣任性不守礼,长大了只怕会为所欲为罔顾王法。只有沁阿嬷一直认为我不过是天真好玩耍的孩子,要是长大了,一定比其他同龄孩子更懂事。”
  我缓缓地说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流淌在脸颊上。我答应过嫂嫂,回来为她亲选奶娘,可她的孩子却无法被这天下之主容下。我答应过阿嬷,为她养老送终,她没有在床上寿终正寝,却命丧在这种江山之争里。
  湛成淮见此伸了伸手,似乎想拭去我脸颊上的泪,但他迟疑了一瞬,又伸了回去。他抿了抿唇,转移了话题:“关押在刑部大牢的杜氏之子杜颜澈想要见你,你如果想见的话,我明日安排你出宫。”
  杜颜澈?杜哥哥?我恍然想起,南璃江都城破后,杜氏一族就被押解来凤都了。
  杜颜澈的存在就是哥哥的存在,有杜颜澈的地方一定是能望到哥哥的,哥哥一直都是他忠实的追随者。
  “为什么我会不想见?”我看着湛成淮依旧俊美无边的侧颜,一字一句地说,“他和我自幼青梅竹马,他是我小时候除父亲外最崇拜喜欢的人,我要送他最后一程。”
  
  天连衰草,飞云暗淡,秋日的早晨寒气生烟,举目望去,万里山河一片迷蒙。
  早朝一结束,湛成淮亲自带我去了刑部大牢。
  方踏入刑部大牢的牢门,一股腐朽至极的血腥味立刻扑鼻而来,令人忍不住作呕。五脏六腑都好像在翻腾倒海着,恶心感一阵又一阵地涌入喉间,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捂了捂唇。湛成淮见此立刻停住脚步轻轻拍了拍我的背,我抬头瞥他一眼,强忍着胃里的不适,躲开他的触碰,继续往大牢深处走去。
  一路走去,只见盆炉里火红的焦炭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又黑又脏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沾有血渍的刑具,彷如阿修罗地狱一般,暗漆漆的刑部大牢带着不可意味的阴沉与恐怖。
  
   “杜哥哥!”转角处的最后一间牢房里,破旧的草席上,身穿白色囚服的杜颜澈正微闭着眼睛端坐在上面。周遭有老鼠在吱吱叫,牢房里四处都是密实的蜘蛛网,可这恶劣的环境却依旧未掩盖住他身上隐隐散发的风雅之华。他本该是南璃最风雅的士族公子啊,如今却落得如此惨境,人世间几多无常,几多悲哀。
   见杜颜澈并未听到我的叫唤,我深呼了一口气,走到关押着他的牢门口,又轻声唤了一句:“杜哥哥,朝夕来看你了。”
   杜颜澈这才微微睁开眼睛,他看到我,黯淡的眼眸里慢慢聚起了几分光彩:“公主殿下。”他起身,隔着锈迹斑斓的铁门,给我简单行了礼,依旧如往常一般不卑不亢,风度翩翩。
   我微笑着,和他寒暄:“杜哥哥,朝夕好久没有见到你了,能见到你,真好。”
   杜颜澈听此淡淡一笑,点了点头:“本来微臣应该追随先父而去的,可想到公主还在北阳,就想临走前,再见公主最后一面。”湛成淮曾提起,杜相已在被押解来北阳的路上自尽身亡。他目光移到我的脸庞,又问:“公主近来可安好?在北阳一切都还习惯吗?听说王上也在北阳,他还好吗?”
   听到他问起哥哥,我抿抿唇,笑答:“我很好,哥哥也很好,我和哥哥都一直很挂念你。”
   “听到你们都好,我就安心了许多。”杜颜澈的如画俊眉畅然舒展,眉宇间是轻悦温朗的笑意。顿了顿,杜颜澈又说:“我很感激王上没有怨怪我,可惜这辈子,怕是不能再见他最后一面了。”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抹满是痛楚的情绪散入他的眼里,“只是珞珞,我一心想着劝父亲改变心意,却未想到珞珞会做得这样决绝。”
   心底一阵晦涩难言的痛,我咬了咬唇,扬起笑意:“杜哥哥,这些都是上天注定了的事情,你尽力了,就问心无愧了,不要过分自责。”我转过身,见身后未有一人,湛成淮并未跟着我走进牢房深处。的确,牢房深处的回音极大,他只须站在不远处,就能将我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这种地方长年不见光,湿气重得厉害,公主还是早些回去吧。”杜颜澈见此说道,“微臣已是阶下囚,公主还愿意前来探望,微臣也了无遗憾了。”
    “好,那我先回去了,杜哥哥你保重身体。” 我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用只有我和杜颜澈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地说,“杜哥哥,明日一早我会带哥哥来见你,在这之前你要保重好身体。”
   
   我缓缓走出大牢,湛成淮正站在大牢的门口。一霎秋风吹拂着他的衣袂及发丝,他仰头望着远处仍隐在云霄里的熙阳,高大的身躯彰显着威武与不凡。
   “这么快出来了。”见到我,他走上前,也未问我和杜颜澈说了一些什么,只是把身上的五爪正面金龙和五色云相间的青碧色披风解下,披在了我的肩上,“秋风生凉,不要冻着了。”
   我低眸看了一眼肩上的披风,问他:“你打算如何处置杜颜澈?”
   “现在还未下最后决定,明日会在朝堂上和众大臣做最后的商议。”湛成淮淡淡回道,眼里并未有多大表情。
   我抿唇笑了笑,心底不由得嘲讽自己何必多此一问。
   “我听说高辛将军的妹妹一直钟情于你,你要是纳她为妃,高辛将军一定会更加为北阳效力。”我看着他比璀璨的星子还更光灿的眼睛,笑着给他提议。
   他闻此眸光微微一动,深深看我一眼,而后看向了苍茫的远空。许久过后,他才开口说道:“你哥哥一事,是我对不起你,只是,你真的要永远这样拒我于千里之外吗?”他双目注视着我,继续说,“我对你的心,从始至终,都未因任何事改变过。”
   我听此朗声笑了起来:“你对我的心意,的确从始至终都未曾改变。”因为,你从一开始,就是虚情假意。
   他见此略微一怔,眼底稍带些许困惑,却也未再说些什么。
   
   翌日一早,我带上湛成淮还给我的南璃玉玺,去了虔德殿的御书房。此时湛成淮还在上朝,御书房门外只有喻安的几个小跟班在守着。
   “本宫有东西要放入御书房,给王上一个惊喜,你们就在门外候着。”一个叫泰福的小太监想要跟着我进御书房,我把他阻拦在门外。
   “是,王后娘娘,有事情直接叫奴才就即可。”泰福见此忙退了出去,并细心给我关上门。
   我走进御书房,环顾四周,见一排排书架上的书籍摆放的井然有序,而朱色卷云几案上只放有零散的几本奏折。
  找寻了一圈都未见到湛成淮的玉玺,我把南璃玉玺放在朱色卷云几案上,随意一瞥,看到几案的屏风后正悬挂着一个绘有龙凤暗花的明黄色鎏金盒。
  打开这个鎏金盒,湛成淮的玉玺赫然躺在里面。
  心中不由得一阵欢喜,我忙拿出已写好的绫锦,在几案上摊开,用力盖上湛成淮的印章。
  离开御书房时,我吩咐候在门口的泰福:“先不要告诉王上本宫来过,王上自会发现本宫为他准备的心意。”
  泰福听此连声应下:“是,娘娘,等王上问起时,奴才再告诉王上。”
  我点点头,赞赏道:“难怪是在王上身边侍候的人,的确很伶俐。”说着,我施施然地离开了虔德殿。
  避开绛雪,我带上阿离,凭着手中王上的亲笔御旨,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刑部大牢。
  “公主?”见到我孤身一人只带有一个婢女,杜颜澈满眼的疑惑,“王上呢?王上他不愿来见我吗?”
  心底清楚他指得是哥哥,我瞥了一眼身后的狱卒,扬了扬手中的御旨,笑说:“王上令本宫来送杜哥哥最后一程。”说着,我展开手中的御旨,朗声念道,“南璃杜氏一族,谋害幼主,荼毒无辜,不恤民命,孤得南璃君禅位之诏,代其征讨,爰举义旗,以清妖孽。现杜氏已畏罪自杀,其党羽之罪稍后再议。然杜颜澈虽为杜氏之子,孤念其崇尚义节,识时务,明是非,与杜氏一族迥然不同,故特赦其归于故里,钦此。”
  “公主,这……
  杜颜澈眼里尽是困惑,我打断他的话,冲身后的狱卒沉声问道:“王上的亲笔御旨在此,你还不快打开牢门。”
  狱卒有些迟疑,但见我面色凌厉,手中又拿有御旨,还是走上前打开了牢门。
  “杜哥哥,这是本宫给你准备的衣裳,你快些换上。”我拿起身后阿离手中的素色衣裳,亲自走进牢房里递给杜颜澈。
  杜颜澈接过衣裳,却也紧紧握住了我的手,他眼神直直地看着我,带着无声的疑问。
  我用力挣开杜颜澈的手,避开他疑惑的眼神,转身走出牢门,背对着他,冷声道:“杜哥哥,动作快一些,本宫还要回去和王上复命呢!”
  
  杜颜澈很快就换好了我给他准备的素色单衣,我把手中的御旨丢给身旁的狱卒,带着杜颜澈不紧不慢地离开了刑部大牢。
  “阿离,把东西给杜哥哥。”离刑部大牢已有一段距离,我转身,吩咐阿离把准备好的银票和离开王城的令牌给杜哥哥。
  “是,公主。”阿离从袖口里拿出一个锦袋,似乎迟疑了一瞬,低着眉走上前,双手拿着锦袋,恭敬地呈给杜颜澈。
  杜颜澈并未接这个锦袋,他看向我,眼里带有几分明了的意味:“公主,你伪造了北阳君的御旨!”
  “杜哥哥,这不关你的事, 你快走,去哪儿都好,换一个名字,以后不要再来凤都了。”我接过阿离手中的锦袋,塞到杜颜澈手中,“杜哥哥,你不要担心我,你快走,我会平安无事。”
  “不,公主,微臣不会为了苟且活命,陷公主你于任何危险之境。”杜颜澈把锦袋拿回给阿离,眼里却闪过一丝诧异,“这位是……”杜颜澈皱了皱眉,似乎在努力回想些什么。
  “奴婢是先王后生前的侍婢柳娘的侄女,杜尚书,奴婢在南璃王宫经常碰见您。”阿离接过话,细声解释说。
  “原来如此,难怪好生眼熟。”杜颜澈了然地点了点头,又看向我,“公主,你的心意微臣心领了,微臣心甘情愿听候北阳君的发落。”
  说着,杜颜澈转过身欲原路返回,我心底一急,忙拉住他,在他耳畔轻声说道:“杜哥哥,我已经有了北阳君的骨血,他一定不会降罪于我。”
  杜颜澈听此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我的小腹,依旧带着迟疑。我见此忙把阿离手中的锦袋塞到杜颜澈手里:“杜哥哥,这是我对你下的命令,你既然还叫我公主,就必须遵从我的命令。”我收敛了面容,辞严色厉地说道。我从来不知,向来温雅随和的杜颜澈会如此固执。
  
  “杜尚书,趁王上还不知道这件事,快走吧,不然就白费公主一番苦心了。”阿离见此跟着劝道。
  杜颜澈听此看了一眼阿离,又看向我,最终点了点头:“公主,一切珍重,微臣……”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眼里仿佛除了不舍之意,更蕴含了许多复杂深厚的情绪。
  “杜哥哥,再见,保重,朝夕回宫去了。”他迟迟都不转身离开,我冲他笑着招了招手,先一步转身往王宫内廷缓缓走去。
  “朝夕,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欢你吗?”身后忽然传来他清悦的问话声,似乎是鼓足了内心酝酿很久了的勇气,他又说,“未能与你携手相伴,共赏人间风月,是杜颜澈此生唯一的憾事。”
  我未回头,也未转身,只是一步一步地往前方不知会有什么等待我的高墙深院走去。
  谁家公子服翩翩,花骢金勒珊瑚鞭。十五女儿金钗坠,笑拾回看美少年。
  杜哥哥,你不知道,小时候,我也跟着一些贵族少女偷偷往你的画船丢过瓜果和鲜花,只是那个时候少年气盛的你并未放在眼里。
  杜哥哥,能寄情于山水,醉心于诗文,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无牵无挂,又何尝不是一件乐事。
  而这,是朝夕唯一能为你做得事情了。
  回到中宫,湛成淮正负手站在中宫的正殿门口,他看着我由远及近悠然走来,眼里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情绪。
  “王上,今儿怎么这么早来中宫了,午膳和晚膳都还未到点呢。”虽然这几日他和我分别睡于中宫的东暖阁和西暖阁,但他一直都是和我一起用膳。
  我似笑非笑地从他面前经过,他却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臂,盯着我的眸问道:“你难道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吗?”
  “说什么?”我回望他一眼,随即把目光移开。
  湛成淮见此眸底似有一抹伤痛拂过,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幽沉。
  “刑部来人说你传了我的御旨,带走了杜颜澈。”湛成淮淡淡地说。
  我笑了笑,不予置否:“你的消息来得可真快。你现在要立刻派人去追回杜颜澈吗?”突然想到这点,我看向他,笑意顿无。
  湛成淮听此薄唇微微轻抿,眸光锁住我:“我没有否认这道旨意。”他端详着我的面容,又说,“今日在朝堂上和臣工商议后,我打算赐予杜颜澈官职,让其为北阳效力,他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而且,当日默澜在攻打南璃江都时,也是他一直在劝其父归降,避免了江都更多百姓的伤亡。”顿了顿,他继续说,“阿眠,你以后要是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和我说,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是吗?然后又找一个机会,一把火把他烧死吗?”我回眸望他一眼,一个人径直往内殿走去。
  
  又是一个辗转反侧也难以入眠的夜,我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的月色凉如水,而月的光影透映在肌肤上氤氲着一种冰冷的寒意。
  如果当日我跳下南璃王城的门楼,没有被湛成淮所救,那该有多好啊,死去了,就不会再有今日的痛苦了。
  如果当日我被湛成淮救下后,没有跟着他回北阳王宫,哥哥和缇雪就会一直在秦州隐姓埋名,虽然粗衣淡饭,却也一世平安。
  如果我没有一心想着留哥哥和缇雪在凤都和自己作伴,他们或许早就离开凤都了。
  自责与内疚从心头蔓延遍全身,我回到床上闭着眼睛,眼角处却不断有泪慢慢溢出。
  哥哥,嫂嫂,阿嬷,为何你们走了后都不曾托梦给我,为何你们要离开了也不带我一起走,朝夕真得不想一个人留下,真得不想一个人留下……
  
  
  皎月的银辉慢慢暗淡,朝霞的清辉重新崭露头角,漫长的黑夜过后,又是漫长的白日。懒懒地起身梳洗更衣,手不由得覆盖在小腹上,我心底五味杂陈。或许,我的人生,就只剩下等待了吧。
  方用完早膳,姑母派了人来中宫叫我去她的庆溦宫坐一坐。
  “本宫今日有些不舒服,你回去答复太后,说本宫改日亲自来庆溦宫向太后娘娘请罪。”我对姑母派来的侍婢青娥不冷不热地说道。
  青娥听此却并未退下,而是执意说道:“太后娘娘说今日务必请王后来一趟庆溦宫,请娘娘不要让奴婢难堪。”
  “太后找本宫有要事吗?”我抬眸瞥了一眼面色如常的青娥,问道。
  “奴婢不知。”青娥摇了摇头,抬起头问道,“娘娘还是去一趟庆溦宫吧,娘娘肯定也不希望太后娘娘亲自来中宫见您罢。”
  “罢了罢了,我随你去庆溦宫便是了。”我站起身,带上阿离,一起随青娥往庆溦宫走去。
  如今已是暮秋,御花园里落叶翻飞,满目都是败红衰翠。草绿知春,叶落知秋,四季的轮回竟是如此之快,也不知道人的轮回又是需要多久才有一次。我看着这些飘落在蒹葭池里的落叶,心里正生感慨,却听到一个高亢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你查看宫史了吗?我没有骗你吧!”
  我寻声望去,见湛潇正斜斜地倚在御花园重重叠叠的假山旁,眸光毫不避讳的直直盯着我。
  “奴婢见过潇王子。”青娥见此忙给他请安。
  湛潇见我一脸困惑,又说:“你还没看?我可以派人送一部宫史到你宫里。”
  
  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我不由得皱了皱眉,瞥他一眼,继续往前方不远处的庆溦宫走去。
  
  步入庆溦宫的正殿,姑母微阖着眼睛倚靠在铺有鹿纹厚白貂的梨花椅上,旁边有几个侍婢在给她轻轻捶着腿。
  “朝夕给太后娘娘请安了。”我福了福身,轻声说道。
  姑母并未立即应答,她睁开眼,吩咐左右退下,站起身,缓缓朝我迈步走来。
  “不知太后您找朝夕来是有何事?”我方抬起头,只见面前一巴掌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扫来。
  来不及闪躲,面颊上是火辣辣的痛。
  “你的母亲没有教好你,这是哀家替你母亲教训你!”姑母眉头紧皱,眼里寒意凛冽,“王上可以隐瞒你伪造御旨一事,但你隐瞒不了哀家!”
  见我低头不语,姑母继续冷声说道:“朝中对当今王上惟王后当室,旁无私宠,本就颇有微辞,要是再传出你伪造御旨一事,你的后冠还要不要继续戴下去?”姑母瞥我一眼,继续质问道,“数百年以来,我南璃的公主嫁来北阳都会是流传史册的一代贤后,你现在这样目无王法,恃宠生娇,是要毁了整个南璃公主积累了数代的荣誉吗?”
  “姑母,南璃已经不会再有公主了。”我抬头望着姑母,把眼里打着转的泪逼了回去,“朝夕无能,无法担起北阳王后一责,姑母可以让王上废黜朝夕,另立其他合适人选为后。”
  姑母听此眉头皱得更深,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怒火,只听她深呼了一口气,竭力忍住了怒意:“你还在为了你哥哥一家怨怪哀家和王上?你哥哥一家会命丧火海实属一场意外,天注定的事情,我们又能如何!”
  天注定的事情?我心底一阵发笑:“姑母,我们都知道这件事的真相,您又何必再自欺欺人?”
  “你都知道了?”姑母面色微微一惊,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淡之色,“要想天下真正合为一家,章儿作为南璃旧主,定是留不得的。”姑母看着我,面容缓和,语重心长,“朝夕,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姑母在的一日,就定不会让北阳后冠落入她人手中,但你也不要让其他别有用心的人趁虚而入。”
  “姑母,如您刚刚所说,一切事情都是上天注定的,这北阳后冠要是注定有朝一日会冠以他姓,又岂是你我能左右的。”我福了福身,向姑母告退,“姑母要是没有其他事情,朝夕就先回去了。”说着,我带着身后的阿离淡漠地转身往正殿外走去。
  
  
  离开了庆溦宫,我身后的阿离愤愤不平地说道:“这后宫迟早是公主的天下,太后那老太婆实在欺人太甚!”
  我听此皱起眉呵斥阿离:“太后娘娘由得你这样辱没,小心被人听去了小命难保!”
  “公主,奴婢这也是心疼公主您。”阿离低了低头,巴掌大小的芙蓉脸上尽是委屈。
  心里一阵酸楚,我摇了摇头:“阿离,这整个北阳王宫,只有你和我一样来自南璃王宫,我不希望你出任何事情。”
  阿离听此点了点头:“奴婢懂了,请公主放心,奴婢以后一定不再胡言乱语。”
  看着阿离乖巧的模样,我抿了抿唇,心底颇感欣慰。
  这整个北阳王宫,我尚且还能相信的人,只有阿离一人了。
  
  回到中宫,绛雪一见到我,眼里尽是惊诧:“娘娘,您的脸……” 
  “没事。”我淡淡地回道,又瞥绛雪一眼,“待会午膳时,王上要是问起,就说在御花园摔了一跤。”
  绛雪点点头,说道:“娘娘,我去给您端些热水敷一敷。”
  见绛雪走开了,阿离撇了撇嘴,却是一脸的嗤之以鼻。
  我看到阿离这种表情,不免问道:“你和绛雪不和吗?”
  “公主……”阿离张了张口,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最终还是喏喏地低下头,“公主,没有。”
  “你有事情瞒着我?”眸光锁住阿离,我笃定地说,“趁现在我左右无人,你有何话,快说吧。”
  阿离点点头,悄声问道:“公主,这个绛雪是北阳君放在中宫监视公主的人吗?”
  “不清楚。”我心底微微一沉,质问阿离,“阿离,你何来此问?”
  阿离吐了吐舌,说道:“我有好几次看到她去见北阳君身边的喻安公公。”
  绛雪的确是湛成淮以前在凤都城的府邸里的婢女。若湛成淮派她来我身边当眼线,一点都不足为奇。
  现在回想起喻安那日说湛成淮安排了一个宫婢给我做伴,心底只觉颇为嘲讽,我无谓地笑了笑,对阿离说:“不管她了,监视我又如何,对北阳君来说,我已经是没有价值的人了。”
  
  午膳时刻,出乎意料,湛成淮今日并未来中宫用膳,他遣了人来说今日在虔德殿和从南璃归来的高辛将军等人共膳。一个月前,高辛默澜和青羽以及玄影前往了南璃。高辛默澜负责修建南璃不甚完善的水利,而青羽和玄影则是负责重修南璃因战乱倒塌的屋舍。
  
  自从南璃归降北阳,湛成淮比以往繁忙了许多。他开始大刀阔斧地摒除南璃以前杜氏把持朝政时造成的弊端。
  一切措施以整顿朝纲、安抚流亡百姓为中心,湛成淮偃武修文,废除了南璃通过门第族望进朝为官的选官制,和北阳之前一样,制定了分科考试,确立了文举和武举。除此之外,湛成淮还在南璃奖励耕织、奖励生育,一切从轻徭薄赋出发,以资产和田亩为纳税标准,家财多者多纳税。这样既笼络了民心,又增加了朝廷的财政收入,从而更好的安抚边远之地因战乱而四处流离的难民。而且,为了解决这些年来南璃的水患问题,湛成淮还兴修了南璃水利,改进生产工具,确保家给人足,幼有所养老有所依。
  
  这些日子,每个湛成淮来中宫用膳的晚上,我都能看到他的眼帘下方因疲倦而造成的暗暗阴影。平心而论,他的确是一位勤政爱民,励精图治的君主。
  可是,这样的他,杀害了我仅剩的亲人,我根本无法原谅他。
  
  黑沉沉的云雾掩住了夜月,华星明灭,我站在正殿的飞檐下,看着如丝细雨潇潇洒洒地落在王宫殿顶,淅淅沥沥,扰人心绪。
  “公主,需要等北阳君一块用晚膳吗?”晚上的膳食陆陆续续地呈上桌,一旁的阿离开口问道。
  往日这个时候,纵使湛成淮有事来不了中宫,也会派人来告知一声。
  “娘娘,还是在再等一会儿吧,王上今日和臣工一起用了午膳,晚膳一定会来中宫的。”绛雪接过了话。
  阿离听此轻蔑地瞥了一眼绛雪,不冷不热地说道:“绛雪姐姐,你倒是挺了解王上的。”
  “你……”绛雪看向阿离,面容端肃地反问道,“这些日子王上对娘娘的心意,难道你感受不到吗?”
  “我只关心娘娘,其他人是怎样的,与我又有何关。”阿离伶牙俐齿地回道。
  绛雪还要说些什么,但见我目光朝她俩冷冷扫去,立刻低头噤了声。
  “不必等了,难道王上不来中宫,本宫就不用进膳了吗?”我话才落地,外殿门口即传来宫人给湛成淮请安的声音。
  我抬眸望去,见湛成淮正迈步走来,他未打伞,身后也未跟有任何宫人,白玉束冠下端整的黑发淌着一滴滴莹亮的水珠。
  此时的他神色异常清冷,连带着整个灯火通明的中宫亦泛着萧瑟的寒意。
  阿离和绛雪都上前给他行礼,他并未理会,只是缓步走向站在飞檐底下无动于衷的我。
  “现在整个御医院的御医都聚集在华月殿。”他盯着我的眸,一字一句地说。
  华月殿是清浅公主的寝殿,近来都不甚和湛成淮说话的我不禁诧异地问道:“清浅怎么了?她病了?”
  湛成淮听此深深瞅我一眼,目光移向了别处:“今日有人送了一壶云雾茉花茶到华月殿,正好默菱和苜朵儿也在,清浅、默菱和苜朵儿三人喝了这壶云雾茉花茶后都中毒了。其中,清浅喝了最多,也是中毒最深的一个。”他的目光移回我的脸庞,仿佛要把我心底的一切看分明,“因为,她说这是自己的嫂嫂亲手煮给她喝得。”
  心里仿佛有一根弦在微微颤抖,我手中的帕子掉落在地,霎时被雨水打湿。
  “那么,你认为是我要毒害清浅?”我仰头望着湛成淮,端详着他此时的面容。
  湛成淮听此不语,只是凝视着我,不知道心底在想些什么。沉默了片刻,他看着我的左脸,问道:“你的脸怎么了?”
  我瞥他一眼,冒着微微细雨,拂袖往华月殿走去。
  
  此时华月殿已乱成了一团,几个宫婢跪在内殿门口低声抽泣,御医们站在一块,交头接耳地商量着对策。
  见到我和湛成淮一前一后走来,御医们忙上前行了礼。
  “都免礼。”湛成淮拂了拂手,环顾左右,问道,“太后呢?”
  “回王上,太后娘娘见到清浅公主的嘴唇一直慢慢转黑,当即晕了过去,现在已经扶回庆溦宫休息了。”曾经随军大漠的御医拱手回道。
  “我去看看公主。”我走进暖阁里,轻轻掀开悬有五彩玉石的床帏,见清浅紧闭着双眼,整张脸惨白如纸,双唇像是染上了一层墨汁,再也不见之前的红润。
  我放下床帏,走出暖阁,见湛成淮还在向几位御医询问清浅的情况。
  “要是这整壶花茶全被公主一人饮下,只怕微臣们也无回天之力了。”一个御医露出庆幸之色,“幸好当时高辛小姐和苜朵儿公主分喝了这壶花茶,也算是救了公主一命。”
  “公主中得是什么毒?”我走上前问道。
  方才说话的这个御医听此瞅了湛成淮一眼,见湛成淮脸色无异,方垂首回答:“回王后娘娘,据微臣们猜测,公主喝的茶里应该是被加了无色无味的夹竹桃花粉。不过王上和娘娘放心,微臣和其他几位御医已经想出了解毒之法,待会回了御医院即可研制出配方。” ”
  湛成淮点了点头,一直绷紧的面色缓和了许多:“那你们赶快下去研制罢,免得太后过于担心。”
  “是,王上。”众御医听此忙收拾好随身药箱,齐声行礼告退。
  
  待数位御医纷纷离开了华月殿,湛成淮走到依旧在内殿门口跪着的宫婢面前,沉声问道:“今日是谁把这壶花茶送进华月殿的?”
  几个宫婢一边抽噎着一边摇头说不知道,只有一个胆大的宫婢出声回答:“公主午睡后醒来,看到花厅的案几上放有一壶花茶,就上前闻了闻,说应该是王后娘娘派人送来的。”
  “你们全都没有见到是何人送来的吗?”湛成淮睨着地上这几个宫婢,继续追问,“你们谁负责公主的饮食起居?”
  “是奴婢和秋容姐姐。”一个小宫婢怯怯地回答说,“当时奴婢以为是秋容姐姐从王后娘娘的宫人手中接过的花茶。”
  站在小宫婢身边的一个宫婢听此连忙辩解:“奴婢也不知道这壶茶是何人送来的,当时公主认定这是王后娘娘送来的茶时,奴婢以为是华月殿其他宫人从王后娘娘的宫人手中端进殿的。”
  秋容的话才落,太后身边的侍婢青娥从殿外匆匆走来。她给湛成淮行了礼后,说道:“王上,刚刚太后娘娘醒来后,立刻命人搜查中宫,在中宫找到了夹竹桃花粉,这是太后娘娘吩咐奴婢送给王上过目的。”
  我目光扫向青娥,只见青娥手中捧着的檀木箱分外眼熟,我定睛一看,她手中的檀木箱正是我珍藏在暖阁里的鎏金七彩檀木箱,而檀木箱里堆如小山的书信上赫然躺着一小包花粉。
  湛成淮瞥了一眼青娥手中的鎏金七彩檀木箱,又看向了我。此时他清亮的眼神忽然变得深沉而又暗邃,仿佛在看我,仿佛又不在看我。
  秋雨慢慢停歇,残月透过薄云映亮了轻寒凛凛的夜空。夜风轻轻吹飏,卷起了我垂在肩上的发梢。 
  我回望着他,就这样静静瞅着他,任凭他那复杂难懂的目光在我身上流淌。
  对望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深深地瞥我一眼,目光冷却,转身朝殿外缓步走去。如霜的月色下他萧索的背影孤单而又落寞,仿佛失望至极,忧伤黯然至极。
  我的身影倒映在地,被月色拖得颀长。我抿了抿唇,恍惚突然回到了十三岁那年流落凤都太子府。那时高辛默菱跌入绿萼池却嫁祸于我,我多希望他能站出来替我辩解一句。可惜,他没有,他没有替我说任何一句话。
  
  心底一片无垠的荒凉,离开华月殿,我还未走近中宫,远远便瞅见阿离和绛雪一脸忧心忡忡地站在了中宫殿门口。
  “公主,太后派人搜查了整个中宫,带走了您的檀木箱子。现在除了奴婢和绛雪,其他宫人都被王上刚刚派来的喻安公公带走了。”见我缓步走来,阿离着急地跑上前告诉我中宫发生的一切。
  “娘娘,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何清浅公主中毒会和中宫有关呢?”随后跟上的绛雪担忧地问道。
  我淡淡一笑,也未开口应答,一个人径直朝中宫走去。
  走进中宫内殿,四周已空无一人,而殿里摆放的物什则被翻得一片凌乱。
  只听跟在身后的绛雪开口说道:“娘娘,您还没有用晚膳呢,奴婢去把饭菜热一下。”
  “奴婢去替公主热下饭菜吧。”阿离听此忙往花厅走去。
  “不用了,我不饿。”我回头看了一眼殿门,吩咐阿离和绛雪,“今晚王上不会来中宫的东暖阁就寝了,你们把殿门落锁了。”
  绛雪听此微微一愣,问道:“娘娘,您都没有向王上解释这一切吗?奴婢愿意以性命担保娘娘不会做这种恶毒之事。”
  “解释?”我摇摇头,心底却已淡然了许多,“他心底怎么想的,我便是怎样的,又何必再多解释。”
  
  许是淋了些秋雨又吹多了冷寒的夜风,回到中宫没多久,我的头就隐隐疼了起来,像是有数条蚁虫在大脑里互相啃噬着。
  我忍着不适,躺在暖阁里,睁着眼睛,看着窗户外的天色慢慢变亮时,昨晚那种疼痛感不知何时已慢慢消失。
  这一夜,湛成淮的确并未踏足中宫,但出乎意料,翌日夜里,他携了我的鎏金七彩檀木箱来了中宫。
  “这个收好,不要再被有心人利用了。”他把檀木箱放在朱漆几案上,又说,“清浅一直还在昏迷,母后气急攻心,已经病倒在庆溦宫了。”
  “清浅还没有醒来?御医的解药还没有配制好吗?”我看了一眼几案上的檀木箱,有些怔然,“你不怀疑我吗?”
  “当日一起中毒的苜朵儿和高辛默菱服了御医连夜配制的解药后都醒来了,只有清浅脉搏仍在跳动,人却一直在昏睡。”湛成淮端详了我一眼,眼底隐隐一丝痛惜闪过。只见他抿了抿唇,眉眼清淡地说道,“母后要你拿出证据证明这些非你所为,否则……”他看向我,顿了顿,继续说,“阿眠,我相信你,但凶手一定要找出,中宫被带走的宫人现在都关押在天牢里,这些日子你也先待在中宫,玄影会带人在门口护你安全。”
  
  连禁足都可以说得这样委婉!我扬起唇,浅浅一笑:“太后是不是说,要是我无法证明自己未投毒,她就要将我依法处置?”我转了转眸,又说,“不,她不会光明正大地处置我,她应该会保留我王后的荣誉,将我秘密处死。”
  湛成淮听此抬起头,眼底颇为震撼:“为何你会如此想?你认为我会将你处死吗?”
  
  我避开他的灼灼目光,云淡风轻地笑说:“我不知道为何清浅、高辛默菱和苜朵儿三人会中毒,我也不知道为何我的檀木箱里会出现夹竹桃花粉,我更不知道该如何去找出证据证明自己,你们认为我是投毒者,那我便是投毒者罢了。”
  
  湛成淮怔住,摇曳的灯火下,灯花噼啪作响,他眼里的光却仿佛在一点点地黯淡。 
  “你现在心底已经对我没有任何感情了吗?”他抬眸望住我,莫测的神色里似乎有悲哀掠过。
  我转过身,侧对着他,不愿意再看他:“我不想恨你,我也不会再继续爱着你,我的心已经随着哥哥他们被大火烧得灰飞烟灭了。”
  “你明明就在恨我!”湛成淮走到我面前,伸手抬起我的下巴,逼着我直视他。
  我静默地望着他眸底深处那几丝若有若无的苍凉与悲戚,恍惚间,有一霎那的心悸。他这样的欺我骗我杀我亲人,对我可有过真心?或许,真真假假中,也有那么一丝真心吧。
  他见我不语,忽然打横将我抱起,大步往暖阁里的帷帐走去。
  
  金猊香暖,华丽的床帏轻轻低垂,床帏上镶坠的珠玉随风飘荡摇曳,发出清脆的声响。此时的他时而如江水翻卷细浪般激情汹涌,时而又如春风缠绕飞花般有着缠缠绵绵的柔情。我没有出声,没有拒绝,只是默默承受着他给来的迫力。
  “我不允许你这样心如死灰,你要我怎样做,才能消去你心中的恨意?”他压在我的身上,眼神迷离,似有着无可奈何的伤痛。
  我转眸,心里是无声的喟叹,眼里却笼上了一层晦涩疼痛的水雾。
  “你现在得到了满足,我也有一个条件需要你满足。”我漫不经心地看着床帏上镶坠的珠玉,说,“我要见青羽,你明日让他来中宫见我。”头痛又隐隐地发作了起来,我咬着唇,不想让他察觉我的异样。
  “今晚你这样迎合我,就因为这是一场交换?”
  
  孤寒的月色下,他薄唇轻扬,似笑非笑地冷哼了一声,掀被起身,“不可理喻!”他站起对候在外面的宫人大声唤道,“来人,替孤更衣,孤要回虔德殿!”他穿戴整齐后甩袖离去,不带一丝眷恋的眼神。
  
  中宫被带走的宫人一直都关押在牢,宫中也未拨其他人暂时补给中宫,如今的中宫萧瑟一片,上上下下都只有绛雪和阿离两人在收拾打理。
  “娘娘,您箱里的两颗明珠可比普通的夜明珠亮灿多了。” 见我打开鎏金七彩檀木箱,亲手整理着里面的书信和物什,绛雪在身后笑意吟吟地说道,“阿离也很喜欢娘娘的这种夜明珠,她第一次见到时,看得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阿离也很喜欢?可惜这次不能赏给你们了。”我笑了笑,说,“这两颗夜明珠的名字叫浮光珠,分别是我的两个嫂嫂送我的。”记忆恍然回到了及笄之日,那些历历在目的场景,明明彷如昨日,却又好像隔了数百年光阴,这一回首,竟然已经是七年之前的往事了。
  “娘娘,之前一些王公大臣的贺礼,大凡奴婢多看了几眼的东西,您都吩咐奴婢要是喜欢了就直接拿去,您赏赐给奴婢的东西已经够多了。”绛雪面容带有感慨,“奴婢真是三生有幸,前半辈子已经遇人不淑了,后半辈子却还能再遇到一位如此仁善的主子。”
  我听此不予置否,见阿离又不在左右,不免问道:“阿离呢?她去哪儿了?”
  绛雪张望了一眼殿外,说道:“估计又溜哪儿偷懒去了,阿离这丫头,一干活就不使劲儿。”
  “她年龄小,没有你那么勤快能干,绛雪你多担待一会儿。”我笑了笑,又说,“你们两同处一屋,按理来说都该情同姐妹的。”
  说及此绛雪撇了撇嘴,似乎对此颇有怨言:“阿离比娘娘和奴婢都小许多岁,奴婢起初一直都在把阿离当妹妹对待,对阿离掏心掏肺的,什么都愿意对她说。可这阿离,对奴婢却是各种防范,奴婢要是不小心碰到她的东西,她都会对奴婢吹眉瞪眼发脾气呢!”
  心底明白阿离为何会如此,我看着愤愤然的绛雪,本想安慰她,可转念想到她待在我身边的目的,我淡淡笑了一笑,没有再和她继续说下去。
  凉云缕缕,帘卷落花,飞絮悠飏里秋蛩渐去,寒峭暗生。当我踏出中宫暖阁,第一眼望到梅花枝头的梢上雪时才知寒冬早已入侵北阳。
  自从湛成淮半夜甩袖离开,他便再也未踏足中宫,就连青羽来中宫见我也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听闻娘娘要见奴才,奴才今日才来拜见娘娘,还望娘娘恕罪。”青羽俯首向我礼,一如往常,面容坚毅,却无多大表情。
  “王上怎么又愿意让我见你了。”我挑了挑眉,不由得带着嘲讽,“我以为他已经忘了中宫,忘了我和他交换的条件。”
  青羽听此微微抬了眸,似乎思忖了一会儿,说道:“奴才这一个多月都在南璃,昨日才回宫,还望娘娘能谅解王上。”
  “南璃?你上个月和玄影不是才从南璃回来?”每次一听起“南璃”二字,我的心头就仿佛有千万种情绪倏然盈满,沉重而又压抑。
  见青羽凝立不语,我无谓地摇了摇头:“罢了,你不愿说就罢了。”我打量着青羽,此时他的身着青色罗丝锦衫,肩上绣有翱翔的长鹰,乍一看外表虽略显木讷,但也不失为一个意气风发的男子。
  “你听说清浅公主的事情了吗?”我看着微低着头的青羽,继续说,“清浅公主自中毒后,就一直躺在华月殿沉睡不醒,只能倚靠流食勉强维持生息。你应该也知道这些事情。但是我想,如果你多去探望她,或许她能更快好起来。”
  
  青羽有些愕然地抬起头,似乎有些不明所以:“娘娘,清浅公主和您说过些什么吗?”很快,他又低下了头,说,“王后娘娘,公主还小,她的话您别放在心上。”
  “你知道清浅一直倾慕于你?”我略感诧异。
  青羽面容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清浅公主曾对奴才说过此事。”他顿了顿,又说,“清浅公主是金枝玉叶,是太后的掌上明珠,奴才只是小小一影卫,公主和青羽之间存着天壤之别,待公主长大后就会明白的。”
  “你喜欢清浅吗?”见他不答,我又问道,“你有心上人了?”
  只见青羽听此神色略有迟缓,最终他点了点头:“家中已替奴才配了一门婚事,只等来年女方过门了。”
  听到这种回答,我的心缓缓下沉。我想起那日清浅来到我的中宫,说起青羽时眼里都在亮着光,整颗心都装着满满的欢喜。
  我抿抿唇,一丝无奈悄无声息地划过心头,我抬眸看向青羽:“如果你有空了,我还是希望你能多去华月殿探望她,等她病好了后,你再和她说清楚。”
  “是,娘娘!”青羽当即应下,眉宇间不见任何犹豫之色,“如果娘娘没有其他事情了,奴才就告退了。”
  我点点头,拂手让青羽退下。这人世间,总是没有那么多两情相悦的故事,纵使一时两情相悦了,新奇的过后或许又是永无止境的寂寞与枯燥。
  头有些沉,我一手撑着头一手揉着额头的另一侧,却见绛雪领着太后的贴身侍婢青娥缓步走进。
  “奴婢青娥见过王后娘娘。”青娥弯身款款行礼,“娘娘,太后娘娘想请娘娘您移步庆溦宫。”
  “本宫已经被王上禁足了,你回去禀报太后娘娘,恕本宫在解禁前不敢妄自离开中宫。”心底百感交集,我转眸,轻描淡写地说道。
  青娥依旧站在原地,只见她抬了抬头,眼眶微红:“娘娘,自清浅公主出事后,太后娘娘的身体愈发不好了。太后娘娘终日缠绵病榻,今日意识好不容易清醒了一些,却叫奴婢务必要把王后娘娘请来,娘娘您就去见一见太后娘娘罢。”说着,青娥又跪下给我俯首磕头。
  只听一个熟悉的脚步声从远及近传来,我寻声望去,见湛成淮正长步走来。
  他走进中宫正殿,见青娥满脸泪痕地跪在地上,眼里已多了几分明了:“你真得不去看看母后吗?母后她病了,病得很严重!”
  一缕锋芒从湛成淮眼中掠过,他眉头紧皱,分外不悦,仿佛心中已认定我不愿意去探望姑母。
  “我去了只会增添太后娘娘的不快,又何必得不偿失呢!”我不以为然地看向别处。
  眼前是一片沉默,许久,只见湛成淮了然地点了点头,似笑非笑:“阿眠,我从未想过,原来你会变成如今这样,很好,很好!”他冷然地长笑了一声,转身离去之际,深邃的目光中竟闪动着一股浓郁的悲哀。
  看到他这种伤痛的眼神,我的心不由得一抽,仿佛能感同身受般。我咬了咬唇,不顾还跪在原地哀求的青娥,起身拂袖走进了暖阁。
  
  跟着我步入暖阁的还有绛雪,只见她站在我面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有话要对我说。
  “娘娘,恕奴婢多嘴,太后娘娘再不是,您毕竟是小辈,小辈又怎能和长辈计较呢?”绛雪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听此看向绛雪,问道:“你也认为我不会答应青娥去探望太后吗?”
  绛雪眼里闪过一抹困惑,但她很快就明白了过来:“可王上是孝子,只怕方才也是一时心急,娘娘多体谅王上罢。”顿了顿,绛雪又说,“清浅公主中毒一事,太后娘娘要求重查娘娘,幸亏王上将娘娘保全下来了,否则娘娘和奴婢早已经被关进天牢了。”
  “我倒宁愿他把我打进天牢,给我一个速死的机会。”虚掩着的西窗被冷风吹开,风声呼啸,愈发显得我的声音冷淡如霜。
  绛雪听此惊诧地叫起:“娘娘,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好死不如赖活着,您难道就这样恨王上了吗?”
  “不,我不恨他,为什么你们都认为我恨他呢?”在绛雪不解的目光中,我笑了笑,眼角却有泪溢出。我快步走向被风吹开的西窗,迎风而立。这啸啸西风能吹干我眼角的泪,却吹不干我心里的苦。
  我不恨他,一点儿也不想恨他,可是,我要是不恨他,我就会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进退维谷,只能困守一方,画地为牢。
  
  栖乌暗鸣,皓月清冷,冬日的月夜雪霰纷飞,别有一番清越的光景。我令一直守在中宫外的玄影带我去了太后的庆溦宫。
  “你终于愿意来了。”朱色的绯罗帷帐下,姑母正躺在里面,她的声音很疲惫,疲惫中隐隐带着些许苍凉。
  “过来,扶我起来。”姑母动了动,帷帐上悬挂的珠珞随之飘曳,我连忙走上前,将姑母扶起身。
  “就在这坐下,今晚没有旁人,就咱姑侄俩聊一聊天。”形容枯槁的姑母坐定后,又指了指床沿边,苍白的面容上是少见的亲切。
  我踟蹰了一会儿,依言在姑母旁边坐下:“姑母,朝夕不知道您病得如此严重,是朝夕不孝,现在才来探望您。”
  姑母微笑着摇摇头,并不以为然:“姑母不怪你。”姑母端详着我,又说,“姑母有好多话要和你说,可是太多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让姑母好好想一想。”姑母阖上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华美而瑰丽的庆溦宫里,只听得见细沙在更漏里缓缓流动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姑母方睁开眼睛,眉眼间却是多了几分神采。
  “那个时候我和你一样,是初嫁入北阳的南璃公主。”姑母唇角轻轻勾起,像是深深陷入了逆流的时光里,无法自拔。
  
  那还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她也是南璃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虽然远嫁异国,可北阳王宫里无人不尊重她无人不畏惧她,就连当初的太妃也得对她礼让三分。因为她的身后站着整个南璃王朝—这世间唯一可以和北阳分庭抗礼的王国。
  可这光鲜的背后,她的苦楚和委屈却没有任何一人知道。任凭她再尊贵美丽,任凭她再清高骄傲,她命中注定的夫君—北阳国君,爱的人却不是她。
  她从来不屑于跟女人争男人,甚至引以为耻,而她的夫君也乐得其中,除了因为必要的礼制来中宫见她,平日里只和自己心爱的女人朝夕相处。
  她擅长舞袖,御花园里总是能见到她轻盈旋转的婀娜身姿。海棠花艳时,她像春山长画里翩翩起舞的彩蝶,梨花盛放时,她像千层积雪里调皮可爱的雪精灵。她花样繁复的优美舞技,她柔若无骨的姗姗秀姿,惹来无数宫人的仰慕。每当她在御花园里翩翩起舞,各宫宫人均是奔走相告,以能见到王后绝美舞姿为荣。
  她以此为乐,想着就这样无所忧无所思地在北阳王宫度过余生也是一大乐事,却没有想到灾难会主动找上她。一次宫宴上,北阳君心爱的女人激她上台献舞,那时高傲单纯的她自然不会低头,可自那场宫宴后,她再也不能跳舞了。因为她跳舞的台子被人打上了一层轻薄的石蜡,她从台子上重重摔倒在地。这样惨烈的场景里,当时她的夫君不仅未站出来安慰她关心她,反倒认为她在臣工面前丢了王室的颜面,匆匆叫了宫人将她抬回中宫。
  因为这场意外,她在中宫里足足躺了六个月才能起床,又养了十二个月才能行走,可严重的腿疾却是落下了,每到天气变化时,她的左腿就会不可遏制地疼痛,更别说再翩跹起舞了。
  直到她能独立行走了,这件事情的主谋者却依旧逍遥法外,和她的夫君缠绵相守。而她依旧是王宫里受人尊敬的北阳王后,一位来自南璃王朝身份显赫的贵国公主。就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般,没有人记得她曾经会在御花园里旋转飞舞,没有人记得她曾像花仙子一样凌空飞跃,广袖飘飘。
   “所以,姑母,就是这件事情改变了您吗?”心里一阵心酸,听着姑母的故事,我仿佛能感受到姑母那时的无助和无奈。
  “不,那个时候,我只是天真地把这一切当成意外。”姑母摇了摇头,继续讲述着那些被时光湮没了的往事。
  
  再后来,她和北阳君心爱的女人先后怀上了龙子,她产下了王子,王子却在百日之时患上了痢疾,恰好当日亦逢北阳君心爱的女人难产,北阳君领着整个御医院的御医守在北阳君心爱的女人的宫邸,没有人来看望患上了痢疾的王子,没有御医来中宫医治小王子,她怀胎十月万分小心生下的孩子就这样夭折在当夜。
  失去了孩子的她终于不再像以前那样不在乎周遭的一切人和事,她开始暗中培养心腹,渐渐的,王宫四周都是她安插的眼线,她也因此知道了以往的所有真相,原来,一切都不是意外,一切都是人为的安排。她跳舞的台子上的石蜡是被北阳君心爱的女人派人打上,她的孩子会患上痢疾是那个女人派人在奶娘的膳食里下了少量的巴豆,就连那个女人的难产也是她自己的特意所为,只为了仗着北阳君的宠爱牵绊住整个王宫的御医。
  
  姑母不置与否地笑了笑:“那个时候我才明白,这个世道,你要是弱了,就会被人踩在脚底下。没有谁会为你主持公道,只有你自己懂自己的委屈,只有你自己能为自己主持公道。”姑母的面容平淡沉稳,仿佛过往一切都只是梦一场,“后来的一切你也能猜到了,我抓住了自己夫君的心,我顺畅地生下了王子,一路走来,我除去了一切对我不利的人与事,从北阳王后到现在的北阳王太后,我一直都端坐于北阳的后宫高位。而更重要的是,我的儿子湛成淮平安长大,成为了万民敬仰的一代君王。”
  
  姑母的眼里闪烁着一簇不可意味的光芒,我心底已被深深地震撼。母亲在南璃王宫一路走来的艰辛,又会比姑母少多少呢?我幼时心中单纯美好的南璃王宫,又会比北阳王宫干净多少?是父母亲把我保护得太好。
  “而这也是我要你找出毒害清浅的凶手,否则对你依法处置的缘由。你要学会自己保护好自己。”姑母很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说,“但成淮执意要护着你,我这做母亲的,又能如何是好?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实在强求不得。”
  
  姑母见我怔怔地望着她,又说:“我知道你心底一定在怨我,怨我为何要对章儿痛下毒手,甚至把这怨气发泄到成淮身上……”
      姑母话还没有说完,我已经吃惊地低呼:“是姑母您杀害了哥哥,姑母,哥哥也是您的亲侄儿啊?为什么您要如此狠心?”
  “你…….以为是成淮?”诧异过后,一抹了然的神色从姑母不再柔亮的凤眸中掠过,“原来如此,这傻孩子,为了让你不怨怪我,竟然自己认了这件事。”姑母摇了摇头,既欣慰又无奈,“章儿定是留不得的,我若不杀章儿,成淮只会因为你陷入左右为难的处境,你应该明白,他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
  “可是……”见我要开口说话,姑母阻止了我,她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我的眼睛,问道:“夕儿,你爱成淮吗?”
  “我……”我低下了头,避开姑母质问的眼神。
  爱而不能爱,不敢爱,我怕继续爱着,就对不起九泉之下的哥哥一家人。
  “回答我,朝夕。”姑母继续追问道。
  我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说:“我可以为他死去,可是我……”
  姑母又一次打断了我:“可是成淮并不需要你为他牺牲仼何,你只需陪着他站在这世间孤冷的最巅峰,你只需陪着他走过这世间的每一道荆棘,你只需陪着他走过这漫漫而又孤寂的帝王之路,这便是你对他的爱。”见我不语,姑母长叹了一口气,不再看我。
  “回去吧,你心中的计较,我都明白,回去吧,我讲再多,你心中的计较也不会少去半分。”姑母此时的神情比方才还更疲惫,她摆了摆手,重新在卧榻躺下。
  看着姑母微微阖上双眼,我给姑母拉下悬挂着的床帏,悄声慢步地退下:“姑母,您好好休息,朝夕明日再来探望您。”
  
  海棠花艳,蝴蝶绕舞,红霞布满天际。我仰起头凝眸望向碧蓝如洗的远空,思绪飘向了这些年的过往。
  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用源源不断的信笺传递我走下去的勇气与力量。
  他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干预他的朝政,我伪造他的御旨,我私放朝廷要犯,我甚至可能下毒谋害了他唯一的亲妹妹,可无论我如何罔顾王法,他都一直包容着我爱护着我。
  而我,却一直在埋怨他,甚至对他恶言相向,只知道自己心底的苦与痛,不曾有任何付出。这样令人厌恶不知好歹的我,又是何等荣幸,才能遇见这样包容的他。
  
  愧疚感溢满内心深处,我罔然地站在原地,一个熟悉的明黄色身影却不知从何处奔来兀然推开了我。只是眨眼之间,一枚箭簇已经插入了眼前这人的右背。
  “成淮!”我惊呼了一声,却见又一枚暗箭疾速地冲我们飞来,眼见这枚箭簇就要没入成淮的背部,一个披着雪白狐裘的身影挡在了我们的面前。
  “快,那边有刺客,你们几个和我去抓刺客,你们几个留下来保护王上。”
  很快闻声而动的侍卫从王宫四面八方涌来,一些侍卫由领头侍卫带着往暗箭飞来的方向追去,另一些则被留下护驾。
  
  猩红的鲜血染红了高辛默菱身上的雪白色狐裘,就连漫天的红霞亦仿佛染上了一层斑斓的血色。她胸口上的长箭,她脸上惨然而又痛苦的微笑,我愣愣地看着摇摇欲坠的她,看着背上还插有一枚箭簇的湛成淮转身抱住了她。
  “来人,快传御医!” 鲜血不断地从高辛默菱的胸口处溢出,湛成淮抱起高辛默菱,不敢有太大的动作,“默菱,你坚持住,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
  高辛默菱听此不予置否地笑了笑,她眼里透着莹亮的光,却又在看到湛成淮身后的我时,目光变得些许黯淡:“虽然你的王后听了会不开心,虽然你一直都知道,可是……”高辛默菱仰头望着湛成淮,静默了半晌,方接着说,“王上,我比这世间的任何一个女子都更爱你。”
  “默菱……”湛成淮目光微闪,长如蝶翼的睫毛垂了又垂,他动了动唇,最终什么也未说,只是安静地凝望着怀里的高辛默菱。
  “王上,成淮哥哥,不要为我难过,不要为我愧疚,这辈子能在你的怀里死去,是我这一生最大的荣幸。”一抹凄美的笑靥从高辛默菱脸上绽放,她云纹眉下的杏眼笑起来时如春风拂过的湖面,波澜闪闪。
  待御医赶来时,高辛默菱已没了声息,她胸口上不断溢出的鲜血由猩红转为暗黑,几乎浸透了湛成淮脚下的青玉石阶。
  “王上节哀,先让微臣处理下您背上的伤口吧。”一个御医把完高辛默菱的脉搏,摇了摇头。
  湛成淮听此身形晃了晃,整个人都向后仰去,我和几个御医见此连忙上前,扶住了湛成淮。
  “娘娘,看情形这箭上沾了毒,让微臣们先送王上回寝宫吧。”
  只见湛成淮薄唇微抿,双眼紧闭,眉宇间是紧皱的悲伤。无措的慌乱一阵又一阵地漫上心头,我胡乱地点着头,跟着御医们快步往虔德殿走去。
  “御医,王上怎么了?箭上是何种毒?”待御医给湛成淮清理完伤口,我焦急地看着御医的眼睛,捏着帕子的双手竟是止不住的颤抖。纵然是当日知道杜相要逼宫篡位,纵然是当日从城墙上绝望地跳下,我从来未像今日这样心慌过。
  
  “箭口上抹了夹竹桃花粉。”御医微微抬头瞅我一眼,又低下了头诺诺回道,“因为伤口在背部,而不是像高辛小姐一样,伤在了心口要害之处……所以,娘娘放心,王上目前尚无大碍。”
  “又是夹竹桃粉?”我诧异地惊呼了一声,稍微一松的心又在想到高辛默菱时紧了起来,高辛默菱,她……她当时为了成淮义无反顾奔来的身影,她躺在成淮怀里时唇角那抹凄美绝伦的笑意,她说她比这世间的任何一个女子都更爱成淮时的满足……而我,又干了一些什么?
  御医陆续离开后,我趴在湛成淮的床边,看着睡梦中湛成淮抿着的唇与皱着的眉,不知不觉,已是泣不成声。
  
  彻夜守着熟睡的湛成淮,我舍不得闭眼,深怕一闭眼,醒来万事俱空,一切都只剩下我一人。
  “成淮……”翌日一早,看着成淮微微睁开眼,我惊喜地低唤了一句,眼里心里都是毫不掩饰的欢喜。
  湛成淮看我一眼,用力坐起身,眉头依旧紧皱:“默菱呢?”
  我看着他那清俊的眉目间似有似无的伤痛,突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说到底,高辛默菱的死,他背上的伤,终究是因为我。
  目光移向别处,我满怀愧疚地低下了头,却听到寝殿外头喻安又急又刻意压低的声音。
  “王后娘娘,王上醒来了吗?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进来说。”湛成淮听此开口回道。
  只见喻安急冲冲地跑进寝殿,微微抬头瞅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湛成淮和我,立刻跪倒在地,声音颤抖,眼里含泪:“王上,太后娘娘昨晚半夜在睡梦中薨逝了!”
  “什么?!”湛成淮忽地掀被站起身,一边穿靴一边严声质问,“叫御医了吗?怎么回事?昨儿早上太后的病情不是明显好转吗?”
  湛成淮一脸震撼与不可置信,不待喻安回答,他已快步往太后居住的庆溦宫迈去。
  
  庆溦宫的寝殿外跪着黑压压一片哀声哭泣的宫人,整个庆溦宫像是被一团浓厚的黑云笼罩,明明是一座灯火通明的宫邸,却令人感受不到该有的光与亮。
  姑母的确走了,她的嘴角勾着微微浅笑,安详地离开了这个她战斗了一生的王宫。
  
  “都下去,让孤一个人再陪陪母后最后一程。”他的话很沉很缓,尽是化不开的伤痛,我仿佛能看到他掩藏在眼底深处的悲哀。
  
  寝殿里的宫人悉数退下,我站在湛成淮的身后,脚步像是灌了铅,无法移动。
  只见湛成淮在姑母的凤床旁的地上盘腿坐下,静静地坐着,不知道在凝思想些什么。
  月冷花堕,永漏碎声迢迢,我一直站在他的身后,只是这样站在他的身后,想着,这样安静地陪着他,或许,能分担一些他心中的痛苦。
  
  “虽然早已预料到了这天,可没想到这一天,会是这样快来临。母后,真的走了吗?”滴漏一声又一声,过了许久,他突然开了口,像是一个找不到家的孩童,脆弱而又迷茫。
  
  整个寝殿都盈满了他悲伤的情绪,我忍不住走上前,在他面前蹲下,轻轻环住他的肩,希望他明白,他还有我,我会一直站在他的身后,无论他是悲伤还是欢喜。
  “母后临走前,曾对我说,她这一生,最大的骄傲就是,她的儿子平安长大,成为了万民敬仰的一代君王。”我贴到湛成淮的耳畔旁,轻声说。
  湛成淮听此眸光微微一闪,眼里似乎有某种光亮在闪烁,带着不可言喻的东西。最终他冲我抿了抿唇,眸光间微漾着一股暖色,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头埋在我的双膝上,这样安静地倚在我的身上,仿佛这世间只剩下我,我即是他的唯一。
  
  高辛默菱的丧事是和太后的丧事一起举办。湛成淮将高辛默菱追封为王族公主,和太后一起葬入北阳王陵。
  令人意外的是,高辛默菱入土为安的第二日,她的哥哥高辛默澜向湛成淮递上了辞官的奏章。
  “高辛默澜,你的父亲一生金钩铁戈,为了边境安宁马革裹尸;你亦曾和孤出生入死,驰骋四海,情同手足。你的先祖们和历代先王喋血疆场,无战不与。你高辛家族在北国世代为将,在北国所有将军中,有着至高无上的荣誉,你真的要辞去北阳大将这一职吗?”气氛极其压抑的御书房里,湛成淮的俊朗眉宇深深皱起。
  
  “臣所说一切皆是心里话,高辛家族昔日的荣耀不过都是沾了北阳王族的福泽罢了。眼下天下已逐渐太平,解甲归田对于臣来说何尝不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况且,江山代有才人出,王上尽可以培植新一任比臣更加出色的将军。”高辛默澜微低着头,话里话外都表明他去意已定。自高辛默菱遭遇不幸后,高辛默澜就不曾再上过早朝了。他曾上折请求王上以王妃名义,将他妹妹葬入王陵,但湛成淮当即拒绝了这个请求,而是将高辛默菱以公主之名葬入王陵。
  湛成淮眸光紧紧地锁住高辛默澜,却是沉默了许久,方说:“既然你这样坚定,那孤就准了你的解甲归田。”顿了顿,湛成淮背过了身子,看着御书房的窗外,又说,“你若是还有其他要求,孤都会尽量允准。”
  高辛默澜听此屈膝跪下,给湛成淮重重磕了一个头,眼里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恭敬:“臣跪谢王上的恩准,臣已无他求,只求王上保重龙体,成就千秋大业。”
  
  谢恩后的高辛默澜已离开了许久,湛成淮一直凝立在窗前,竟是一动也未动。傍晚的霞光渐渐暗淡,亦如湛成淮此时黯然低落的神情。直到天色完全暗如黑幕,他方转过身,一眼即望到了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我。
  他缓步走到我的跟前,凝视着我的眼睛,眉宇温和:“阿眠,你总是这样安静地站在我的身后,不说话,却让我无比的心安。”他伸出长臂,抱紧我,仿佛用尽着全身力气抱着我。   
  我轻轻抚着他的背,心里默念着,无论是美好的春江花月夜还是清冷的茫茫江浸雪,成淮,我会一直和你并肩站在一起。
  
  高辛默澜辞官一事并未立即在朝堂上宣告百官,湛成淮令他查明事情真相后方可离开凤都。显然,清浅中毒和此次宫中冷箭都是同一人所为,上次若是为了嫁祸于我,这一次,则是直接欲置我于死地。
  
  可是,我嫁进北宫为后不足两年,自认并未和谁结下冤仇,又会是谁这样处心积虑地想要加害于我?夜寒风凉,头一直隐隐作痛,无法再次入眠,我索性起身点了一盏灯,拿起了之前北阳二王子湛潇送来的一部北阳宫史,走马观花地翻阅着。
  
  从南北两国第一次联姻开始,每一代北阳王后,有的因难产而亡,有的因夜游症溺水身亡,有的因患了恶疾药石无灵……无论何种原因,除了现在还安在的姑母,这些嫁来北阳为后的公主都在几年内死于非命。
  
  这些看似意外的记载里,又是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宫闱秘史!
  倒吸了一口寒气,脑海里不由飞快闪过湛潇口中的那个诅咒—嫁来北阳王宫的南璃公主,都会在数年之内死于非命。
  只怕这个诅咒,只是人们无法得知事实的真相,妄加上去的说辞罢了。
  或许,只有像姑母一样手腕了得,才能在这杀人不见血的深宫里生存下去吧。我忽然更加明白了,为何姑母会屡次如此严厉地呵斥我。
  
  天色渐渐大亮,抬眼望去窗外,朦胧的淡日里一片岑寂。
  帘外传来了绛雪的声音,“娘娘,今儿怎么起得比昨儿还早?奴婢去把洗脸水给您端来。”不一会儿,绛雪端着洗脸水姗姗走进,只见她看我一眼,又低下了头,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了?有何事是需要瞒着我的吗?”我盯着绛雪,直截了当地问道。虽然想起哥哥一事,我的心底还是痛的。可我对成淮的怨恨,早已经随着姑母的离去而烟消云散。不管绛雪待在我身边,是否真的为成淮的眼线,我都信她不会对我有害心。
  绛雪抬了抬头,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满脸的踌躇,似乎在思忖该如何开口。
  我看着她,也不追问她,只是安静地等着她开口。
  沉默了一会儿,绛雪放下手中的脸盆,却是跪在了地上,看着我说:“娘娘,今早奴婢在御花园碰到了喻安公公,公公悄悄告诉奴婢,南璃旧国可能又要再出贵人了。”
  “再出贵人?”我困惑地望着绛雪,“和我南璃有关?”
  “是阿离……”绛雪神色犹豫,似乎很艰难才能说出下面的话,“阿离昨晚没有回中宫……是在王上的寝宫过得夜。”
  
  “绛雪,你从来不爱搬弄是非,这一编排,倒编排起王上的是非来了。”我冷冷地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绛雪,背脊处却莫名地发凉。自从姑母和高辛默菱相继逝后,湛成淮虽然每日依旧踏足中宫,但因政事繁忙,他的确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未在中宫过夜了。
  绛雪听此沉默了,她垂眸低着首,也不多加辩言。看着这样的她,我的心愈发乱了起来。
  
  正在这时,门外又传来通报声,说先太后生前的贴身侍婢青娥转交了一封书信给我。
  我接过宫人递来的书信,拆开泥封,信件里只有一张写有地址的纸条,纸条的落款是“姑母”二字。
  我捏着这张纸条,一时之间,大脑无法运转太多。
  姑母的意思是,哥哥和嫂嫂,还有沁阿嬷,他们,还在人世?泪水刹那间涌上眼眶,我咬了咬牙,走到馥香袅袅的碎金镂空香炉旁,将手里的纸条点燃。
  姑母,谢谢您对哥哥一家人的爱护,谢谢您的明睿与周全,您的心思,朝夕总算是彻底懂了。
  “娘娘,您还好么?”绛雪走上前扶着我,端详着我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扯了扯嘴角,看着绛雪,想起她今早说得话,笑了笑,也不知道,心底是喜还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