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鹤再见到韩晓云时吃了一惊,她瘦了很多,但这不是重点,以前他眼中看到的是一个样貌中等充满职业焦虑但竭力压抑的女白领,跟街上许许多多的上班族没有明显不同,但这才两个月不到,韩晓云变了,像一张铅笔素描被水墨重重地勾勒过,她露出了以前看不到或者说是被刻意隐藏起来的强势,不咄咄逼人,但寸土不让。
丁一鹤想查高家杰的帐户,韩晓云立刻把他的银行卡,密码,买房时拍下来的收入证明,银行流水,统统翻出来给他看,同时发送到他信箱。
啊对,还有我们做的婚前财产公证,还有,他不在了,我给了他父母二十万,这有收条。
够齐全的。丁一鹤抬眼看了看韩晓云:你好像早就准备好了?
对,你说他跟什么比特币有关系的时候,我就想到了。韩晓云并不否认:他的收入,至少我能看见的收入都在这里,我们唯一的大笔支出就是买房,别的都是一些日常开支,您要看我也可以随时去调一些消费记录给您看。
你……丁一鹤总是不知道在她面前该说什么,他按了按额头:饭点儿了,要不一起吃点?我们食堂还成,肉龙做得挺好。
谢谢您了我不去,您要没有别的事儿我要走了,那边有个很特别的活动我们公司接了。韩晓云说。
怎么个特别法儿?方便说说么?丁一鹤一边送她一边问。
四岁小女孩,白血病,就快走了,她爸爸要和她举办婚礼。韩晓云看进丁一鹤的眼睛里去,说出这样的事,她也诧异自己的平静,平静得近乎残忍。
丁一鹤确实被震了一下:这……他迅速控制住了自己,低声说: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也说一声。
应该不会,谢谢您丁警官。我这两个月,学到不少东西,生生死死看多了,可能没有那么痛苦了,在别人来看可能有点冷血,我也能理解。阳光透过树影落在韩晓云脸上,斑驳迷离,益发让人看不透。
王雨诗最擅长现场布置,开始她自己做,后来雇了人总嫌他们不够利落,韩晓云去的时候她正从梯子上爬下来,手套一摘,掏了管护手霜抹上:
你还够快的,警察没说什么吧,我这边差不多了,你看看,气球,花,假水果什么,还有那些毛绒玩具,那是花店老板听说了白送的。唉我这些天,我跟你说,我觉得我随时心肌梗死的感觉,太他妈的心碎了。
她把护手霜放回包里,拍拍韩晓云的肩膀:所以还是得靠你啊亲人,我不行了,我怕自己活动一开始就哭死过去了,你还得先给我办一回事儿。
少胡说,不吉利。韩晓云知道王雨诗物质女郎的表皮下面,那颗心其实比谁都软,她也看了活动预算和物料,好险没做成赔本儿买卖。四岁的小女孩,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很多为非作歹的大人都不死,她却要死了?
啊对,你看,那边是熙熙妈妈,哎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就是我合伙人,韩小姐,很能干的,到时她控场。
熙熙妈妈瘦得像一条灰色的影子,大大的眼睛里悲伤盛不下,已经漫溢出去,每个见到的人都会被感染,她的指尖也很凉:
韩小姐,到时拜托你了。
韩晓云禁不住说:你要挺住,熙熙一定也希望你和她爸爸一起好好生活,你……
熙熙妈妈疲惫地做了个手势,打断了她:不,等……送走了宝宝,我们就离婚,一秒钟都不能等了。
她看了看王雨诗和韩晓云:你们可能都还没结婚吧?要我说,不结婚也好,一个人无牵无挂,自由自在,很多事一个人就没有问题,两个人就会有很多问题,等到有了孩子,这些问题就会系成死扣,想离都没那么容易了。
韩晓云一时语塞,王雨诗倒是接了一句: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熙熙妈妈惨笑了一下:爱情?没有,我们是相亲认识的,约会几次后觉得不合,但我意外怀孕,我们只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非常爱孩子……
眼泪从她脸上流下来,她的脸那么悲哀,似乎已经被眼泪冲刷出了泪沟,那些泪水就那么顺理成章地流着,不知为什么竟给她增添了一种奇特的美。
深爱的人,我们留不住,不爱的人,我们却离不开。会场背板缓缓树起,大眼睛女孩子熙熙穿着白纱裙,在背板上灿烂微笑,让人看了心怀眷恋,想起了世间一切最美好的事物,生命中最难忘的瞬间。
四岁的马小步在视频里跟妈妈撒娇,拿自己的脸蛋蹭镜头,马思晴在医院早换上了平时穿的衣服,藏起了手臂上留置的针头,若无其事,还教训儿子要好好写字:
我告诉你啊,你好好写字,人都说字如其人,你将来要写好多好多卷子,专门有那么几分就是老师给的卷面分,意思就是水平都一样的情况下,你写字好看,老师就很可能多给你几分,奖励给你练字练得好,你要是写得像蜘蛛爬,那老师说不定给你扣几分,因为人家不爱看,懂不懂?
哈哈,妈妈,你说蜘蛛怎么会写字呢?蜘蛛爬也爬不出来字啊,只会织个网。马小步根本不知道妈妈在说些什么,他只想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回家。
马思晴忍住心酸,放低了声音:不不,你可要记住妈妈的话呀,将来妈妈盼你好好学习,好好工作……不对,你有个好身体就行了,妈妈希望你健健康康的……
妈妈我也祝你身体健康,万事如意!马小步过年饭桌上把这套吉祥话练得特流畅,但马思晴听了,只有万般刺心:你乖,你在家好好听爸爸的话,听你姑姑的话,将来……马思晴说不下去了,她怕自己失控吓到孩子。
马小步很奇怪妈妈一下就在镜头里消失了,接着那边是爸爸:不不,你也该洗澡睡觉了,等明天啊爸爸就回来了,我给你买玩具。
嗯好,妈妈不回来么?马小步还是抱着一线希望。
不回来,这边还忙着呢,你乖了别闹,啊?等爸回来跟你玩,给你做好吃的,你大字还得写,我回来也要检查的。韩晓龙也匆忙挂了电话,只觉得句句都是不祥之兆。
马思晴哭得趴在床边呕吐,韩晓龙拍着她的背,他想劝她,但知道话语此时全然无用,他想了半天只说出一句:我保证。他没说保证什么,但马思晴知道他说的是小步,她流着眼泪说:
我不强求你,要是……你再结婚了,千万多等几年再生老二,能让不不上寄宿学校,好歹能等他大点了,知道好歹,你们再……
她说的全是自己不能做主的事,自己也觉得心虚,韩晓龙听了满不是滋味:
我跟你保证,我不再娶了,我也不想再要别人了,我心里觉得,我这个人挺倒霉的,不知道是不是沾上了我都跟着倒霉,你别说这些没影儿的话了,我心里够难受的。
马思晴流着眼泪,亲吻着韩晓龙:你不是倒霉的人,遇到你我够幸运了,有时我也想,这辈子够了,起码我有过好日子了,也有你真心对我,我不能太贪心,可是,小步那么小,我妈妈又不会说话,我可怎么能放下呀。我要是真这么死了,你一定能找到比我强的,我会真心实意为你高兴,可是我怕,我太害怕了,我怕小步会跟人相处不好,他都被宠坏了……晓龙,我……
韩晓龙伸手把她的头发望后面拢拢,强打精神:说这些都干什么,你就是想太多了。我跟你保证,要不行,像我姐在北京都有财产公证什么的,咱们也公证个什么字据,不不我还是要管的,不怕你多心,其实我也很害怕,我害怕万一有一天,人家亲爹来了,那我算干吗吃的,我跟你说,我跟你在一起心满意足了,就是这一件事我没敢跟你说过。
他们的头紧紧地靠在一起,各有各的担心害怕,命运隆隆地碾压过来,无人幸免,马思晴的手术约了国内知名专家,也跟家属再三强调了手术风险并不是很大,但不知为什么,人在此等关头,总会流露出内心最深的怯懦。
四岁的熙熙比起背板上美不胜收的艺术照,已瘦成了纸一样的灯人,她的皮肤苍白到要透明的地步,戴着口罩,大眼睛跟妈妈一个模样,里面闪烁着喜悦的光。她的全套服饰都是买来特别消毒过的,穿上那层层叠叠的纱裙,戴上浅浅粉红色的头纱,再别上一个小小皇冠,她陶醉了,似乎真的变成了公主。
熙熙爸爸比三十二岁的年纪要显老,他略矮胖敦实,面容沧桑,但为了这场合,他也特地去剪发修面,露出几分难得的帅气。熙熙妈妈按女儿的要求,穿了一件红旗袍,因为熙熙在医院听护士阿姨说孩子考试妈妈都穿旗袍,要“旗开得胜”,她也闹着要妈妈穿。只要是女儿的愿望,穿上着火的衣服妈妈也愿意,熙熙妈妈把结婚敬酒的旗袍翻出来,自己用针线缝瘦些才勉强合身了。
请来的司仪坚持了十分钟就哭得再也说不出话,韩晓云硬起头皮接过话筒,大声地把那些串词念下去:
“……最亲爱的你,我愿意见证你人生的幸福时刻,看到你脸上的笑容,是这世界上最美的风景,最亲爱的你,我愿意记住这一刻,让时间停留,等到白发苍苍时,这就是我最甜蜜的回忆。”
熙熙爸爸是全场最镇定的人,熙熙被周遭都在流泪的大人们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但看着爸爸,她又笑了:我们还要跳舞吗?
爸爸很温柔地抱着她,很温柔地说:要跳。我要跟你跳第一支舞。
耶!刚才那个阿姨说,我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小公主。熙熙很开心。
熙熙的爸爸说:你一直都是,你永远都是。
熙熙妈妈把自己的脸藏在捧花里,努力把汹涌的眼泪藏起来。但是熙熙还在喊:妈妈,你也要来呀,我们三个人一起跳舞。
两个大人笨拙地拉着手,收成一个圈子,把女儿夹在怀抱里,在音乐声中慢慢地走着,算不上什么舞蹈,但熙熙非常非常满足了,她抬头看着棚顶,高兴地大叫了一声:哎呀,气球!
满天白色粉红色的气球降落下来,摄影师擦干了眼泪,举起镜头,拍下全家人的笑脸,韩晓云把风扇搬过来,吹得气球继续到处飞。熙熙乐得叫了几声,却实在没有了体力,缩在爸爸怀里,恋恋不舍地看着眼前的热闹。有员工凑趣,去踩碎了几个气球,熙熙对爸爸轻声说:不要,踩气球,气球会痛,踩碎了,就没有了……
王雨诗哭得眼泪汪汪,一边发狠地跟下属说:以后这样的活儿咱们不能接了,伤筋动骨。下属哭得听不清楚,含糊地答应了几声。
半个小时,熙熙姥姥和护士抱着熙熙回了医院,留下熙熙爸爸和妈妈处理现场的各种事情。熙熙妈妈心很细,自己做了一份表格,一一核对物料和花费,但熙熙爸爸却把她拦住了,他红着眼睛,用命令的口吻说:
我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们必须得再生一个,女孩,也叫熙熙。
熙熙妈妈就跟没听见一样,低头转悠着想离开,他上前一步把她挡住,竟然伸手推了她一把:
你听见没有,我跟你说话哪!
韩晓云大惊,赶紧上前把熙熙妈妈护住,没想到,熙熙妈妈把她轻轻推开了:
如果你太想生,你就找人去生,我已经受够了,我们说好了要离婚的,你……你看在孩子面上,别再跟我为难了。
她的声音轻柔却冰冷,里面没有一丝情意,如果非要说有,那也就是若有若无的同情。
不行!熙熙爸爸困兽一般,用手狠狠捶打自己的头:你不能这样对我!你可真没有心肝,孩子这样了你不心疼吗?你不想再要一个好的孩子,我们从头开始吗?你别这样,我求求你,我再要一个,再要一个还要叫熙熙,她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没心肝的人不是我,是你,我怀孕到生产你都在外面出差,孩子出生都三天了你才回来了,是,你对孩子不错,但你对我根本没有一点好,我只是生孩子的工具而已,你还要再生……那你跟别人去生,我早就受够你了。
韩晓云一边把这斗鸡似的两个人分开,一边赶紧叫男员工,挡住熙熙爸爸,两个人高马大的酒店保安拦着,他还奋力想要扑上来:
一天没离婚,我们就是法定的夫妻,我要求生孩子是正当的,你凭什么不答应,你要是有外心,你就不是人,你不配给我女儿当妈!
硬话说尽,他又苦苦哀求:宁宁,你别那么绝情,我对你怎么不好了,我天天在外面打拼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要不是我这么努力挣钱,熙熙的医疗费用从哪儿来?宁宁,咱俩再生一个,啊?这次一定是好的,这次一定不会再有病了,我求求你了……
韩晓云扶着熙熙妈妈去了场地角落里,给她倒了杯热水。熙熙妈妈捧着杯子暖手,神色木然。韩晓云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半蹲在旁边,用手轻轻地抚摩熙熙妈妈的后背。
其实,我也想过再生的事……她的声音沙哑成了一个陌生人:可是,我知道,再生多少个孩子,都不会是熙熙了……
眼泪一大滴一大滴地抢着掉进杯子里,熙熙妈妈哀痛欲绝:我生她是急产,一个人在凌晨生好了,本来我很害怕,但是看到熙熙我觉得全世界都是我的了,我再也不是一个人了,再也不会孤单寂寞……骨髓配型我跟她合上了,她爸爸反而合不上,谁想到移植了还会复发呢……我看着她受苦,看着她喊我妈妈,还努力对我笑……生过孩子,命就不是自己的了,我愿意把我的命给她啊……
她擦了眼泪,一口把杯子里的水喝干了:谢谢你韩小姐,你们活动做得很好,我这就转帐给你们。
你将来……韩晓云跟她握手,熙熙妈妈惨然一笑:我……等着送走熙熙,想一个人过一段时间,安静安静。将来的事谁知道呢?也许我就一个人过到老,也许我还会遇到别的人,再生孩子,也许那时我已经能告诉以后的孩子,有个熙熙小姐姐,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孩子,就可惜她没有长大。
活动上很多毛绒玩具消毒后,都送给了肿瘤医院的儿童病房,那里长年都有陪护的志愿者处理一些杂事,那位接待她的志愿者姓孟,孟姐五十余岁,一头精干短发,很多孩子都叫她孟妈妈,她说:有些孩子隐约知道自己得了治不好的病,大多数孩子不知道,我们就盼着多满足一些他们的愿望,让他们开开心心地走完最后一程,打针吃药都够受罪了,就希望……
那孩子们都有什么愿望呢?韩晓云问。
那可多了。孟姐笑着:有想当巫师的,有想当公主的,还有想当消防员警察的……你看那边那个,想当老师,天天抱着小黑板,给人讲古诗,讲得可认真,人家要不听,他就说你要好好学习,要不像我得了病,你就再也不能去上学了,多可惜……
啊我倒认识个警察,不知道可不可以……韩晓云说着就跟孟姐商量起来了。
丁一鹤平时不穿警服,穿上了格外显出一股帅劲,他带着两个新警察,接受消毒,在病房走廊里迈着正步走了两个来回,病房里小朋友们兴奋得不行,等他们不走了,立刻要求戴着手套,摸摸枪和叔叔们的帽子。
韩晓云穿了一身兔子模拟装,大眼睛大板牙大耳朵,跟在警察们后面一蹦一跳,她豁出去了,看看这里面的孩子,她觉得自己心里那点苦不算什么。孩子们看着大兔子哈哈大笑,她就双手叉腰,做个生气的样子,孩子们笑得更欢了。
我还想摸摸手铐。一个瘦瘦的小女孩子满眼渴望地看着丁一鹤,他默默地摘下手铐,捧着给她摸,摸完了,他很夸张地咔嚓一声,给自己戴上半边,又掏出钥匙打开,挂回原来的位置。
想当警察的小男孩开心得嘴巴一直咧着根本合不上,他颤巍巍地站起来,给警察们敬礼,警察们也回以标准的敬礼。
我想当警察,警察最棒了,我要抓坏人,保护大家。他说话带着口音,但没有人笑,都认真地对着他点头。新警察眼角泛起了泪水,小声对他说:等你好了,你就去考警校,好不好?
好!我一定能考上!小男孩大声说。
哄完了这帮孩子,孟姐把他们送到医院大厅里,正要走,孟姐却忽然对丁一鹤说:让我摸摸你。
刚摘下兔子头的韩晓云闻言一愣,丁一鹤也是一愣,孟姐说:我儿子是缉毒警,五年前……没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她的手指滑过丁一鹤的脸,轻柔地触摸,她没有哭,因为眼泪已经哭干了。她在想象中触摸着儿子的脸,似乎又听见小时候他一连声地喊妈妈。丁一鹤举手敬礼时,她还是笑着的,她想起了儿子入职后穿着警服那威武的样子,也是第一时间给妈妈敬礼,让她永远记得那一刻,是她平凡生命里最灿烂的瞬间。
韩晓云买了高铁票,在南站等车,丁一鹤的电话来了,她接了电话,又确认了一遍高家杰的帐户流水问题,丁一鹤问:
你在车站啊?韩晓云说:对,我要回老家去,那边我还有项目要做。
这次是红事儿还是白事儿啊?
不知道,有些事不到发生,就不知道是什么。韩晓云说:对了,我刚才还想给你电话呢,孟姐给我发了微信,昨天咱们去看过的那个小男孩,想当警察的那个,欣欣,他走了,半夜里走的。孟姐说家属要感谢警察叔叔们给他圆梦了。
丁一鹤长长地叹了口气,用手指按住眼角:这都没什么,是我们应该做的。那行了,祝你一路顺风。你也……多保重吧。
嗯您多保重,丁警官,毕竟当警察还是很危险的。韩晓云想起了孟姐,心里不知怎么一酸。
我会的。丁一鹤答应了一声,他挂了电话,把头埋在手臂里趴了一会儿。小男孩欣欣的样子还在眼前,那颤微微敬礼的样子,那咧着嘴笑不停的样子,说自己长大了也要当警察的样子,都变成了刀,插在心上。
韩晓云在路上加了一个人的微信,简介是冯老师的助理淑贞,名字够传统的,人可是非常现代派,互加后立即视频通话,幸好车厢里人少,韩晓云看到那边是个很气派的办公室,淑贞约三四十岁年纪,精细淡妆,短发挑染了几缕棕红色,丹凤眼菱角嘴,拍下来作职业女性杂志的封面必定合衬。
韩小姐是这样的,我知道您跟冯老师有联系,我是通过您的商铺找到您的联系方式,还望您原谅我的冒昧。
不用客气,没关系的,您是有什么事…韩晓云喜欢她彬彬有礼的说话方式。
有。冯老师可能是托付您要办……葬礼之类的事吧?淑贞很不情愿地把这个词说出了口,像被烫了一下。
啊对不起这是私人所托,我应该为她保密,很抱歉,我不能说。韩晓云知道拒绝人也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把这句话说得更婉转也更客气。
信守言诺,找对人了,冯老师看人就是准,唉……韩小姐,你还有多久到站?淑贞问。
也快了,不到一个小时吧。韩晓云直言相告。
好的。我派司机去接你,然后直接来办公室我们谈谈,您看可以吗?您要有事忙,我就让司机先送您回家,等您办完了再接您过来。
太客气了,那好,我不耽误您的时间,就直接去办公室吧。韩晓云毫不犹豫,这些杂事都是越快完成越好,想想自己家里的事才是最要命的,原本她想回家盯一下铺子里的事,晚上就坐车去省城看看马思晴。
看着窗外飞驰的绿树和田野,韩晓云第一次觉得,活着也并不算一件坏事,自己是在被很多人需要着,她又翻看回去孟姐发给她的照片,小男孩欣欣站在大兔子旁边,笑得露出了自己的豁牙,最开始她听说欣欣走了,眼睛发热,但孟姐说对这些患了恶性肿瘤一拖经年的孩子来说,他们是回去天堂做了天使,再也不受这些罪了。
人生是为受苦而来吗?若我们知道有这些苦难,我们是否还愿意开始自己的人生,家长又是否愿意生下自己的宝贝,跟他们走这么一段撕心裂肺的路?但人生可能全然是美好和快乐的吗?若整个人生都是白开水或者白砂糖,那是不是也太乏味无聊,活着或者是不活,是不是也就是没有什么区别?
下车出站,韩晓云直接就被一个年轻女孩迎上来叫住了:韩小姐吧,我是周总,就是淑贞姐的司机,刚才视频她给我了一张您的截图。说着她把手机打开,韩晓云一看可不就是自己刚才在火车上的照片。
多谢你了,也得谢谢周总。你是……
您叫我小鹿行了,我叫您一声韩姐不过分吧。小鹿带着韩晓云上了一台路虎,熟练地发动汽车,轻盈地滑出停车场,飞驰而去,这开车技术她感觉比吴大北还强。
我跟淑贞姐,还有公司里大部分人,都是省城建筑学院毕业的,冯老师是在我们学校退的休,不瞒您说,我们都靠着她的捐助才完成了学业,淑贞姐她们创业,也是冯老师帮助很多……韩姐,不知道冯老师……对她的身后事怎么安排,我们这些人,心里另有打算。
也就是十五分钟车程,韩晓云一看,还是本市最豪华的那栋写字楼,熊总也在这里办公。小鹿停好车,给韩晓云开了门。
刚刚还在视频中,现在就真人见面,这也堪称是韩晓云最快的网友见面了。周淑贞正在开会,听说她到了,立即收场,让韩晓云十分过意不去。
没什么。周淑贞本人比视频中更为纤细时髦,她亲自给韩晓云泡茶,因为太有效率韩晓云没来得及推让,一杯茶就放在面前了。
小鹿也说了一点吧。韩小姐,或者我叫你一声晓云,我这里女生多,土木行业女生不好找工作,我自己创业就专门招女生,细心,踏实,泼辣能干也绝对不比男生差,大家都互叫名字,没太多讲究。
我也不想问冯老师托你做什么事了,我跟冯老师的关系,怎么说呢,在我心中她就是妈妈一样的存在,只是我没有福气能有这层缘分,但她也让我做她的遗嘱执行人,她的事基本不瞒我,除了你这个。周淑贞啜了一口茶。
冯老师人品高尚,小鹿还说得到过她的资助才完成学业。韩晓云衷心佩服。
不止这些,你不知道,省城建筑学院她是第一个女教授,那时不比现在,多不容易,她是行业的开路人,自己还得了几个国际性的大奖,奖金全部捐出,设立奖学金专门资助贫困女生,很多女孩子就是因为她才上了建筑学院,考研读博乃至出国留学,不然我们的命运……你看我现在怎么样?周淑贞忽然抛出一个问题。
您?韩晓云看了看她那一身打扮和几样首饰,您是典型的精英女性啊,成功人士,自己有公司,给这么多人提供工作机会……
呵呵,可是你知道吗?我十岁才有一双鞋穿,是陌生人可怜我,把自己孩子的旧鞋给了我,那时有一双鞋子就好高兴,就像富有全世界。我们那个村子因为环境污染,很多人都死了,包括我父母亲,我爷爷拼命捡垃圾养活我和我哥哥,后来我哥哥因为是男孩,被一个远房亲戚过继走了,听说去了福建。我爷爷带着我去城市里拾荒,他不行了,把我交给了警察,送我去了福利院。我那么大的女孩没有人愿意收养,幸好我读书还可以,那时中学也有能减免学杂费的宏志班,但考大学我没有钱啊,不怕你见笑我在城里的娱乐一条街走了好几天,盼望能有个机会,看看有没有人愿意给我钱,我什么都愿意出卖。不然,我一无所有,别人凭什么给你钱呢?这个道理,我十几岁就明白了。
所以你知道,冯老师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有多重要吗?她过生日,我们想要给她大办,她拒绝了,变成了我们集体去贫困山区修路,做善事,她大手术成功,我们想大办一场热闹一下,她也不让,把钱都捐给希望小学了。最后……
周淑贞有点哽咽:最后了,她这是真的要走了,她居然托付给一个陌生人,对不起,晓云,我知道你很能干,但我真的不能理解,为什么她一定要找……
因为她不想你伤心,她想好好地跟你说再见。韩晓云轻轻地说出了答案。看着眼前美丽时髦无懈可击的女老总,雪人一样融化,转身过去,掩面痛哭。
铺子里的会计是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白白净净眉眼俏丽,正等着韩晓云回来对账,店长迎上来看了看韩晓云,立马给她捧来一盆热水,让她洗脸洗手。韩晓云不敢相信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落魄的样子,端着那盆水搭着毛巾去了洗手间,对这镜子一看,累成了一个常年不住人的空房间,四处是灰,毛巾蘸水一抹脸,一道黑,洗完了这把脸,她又从包里掏出护肤霜抹了几层,用手狠狠拍脸,自打耳光很有效果,出去的韩晓云果然精神了许多,再喝上一杯白茶,心神熨贴。
她夸店长不容易,把人照顾得很周到。店长说咱们家常年备着热水热茶,有不少顾客长途跋涉要去郊外坟场,进来买东西,给他们擦擦脸,喝点茶水,也是咱们对人家的一片心意,咱们这脸盆天天消毒的,干净。
你们做得真好,到底还是老家人情厚。韩晓云想起了北京城里大家客客气气,您来您去,但职业性的冷漠才是底色。现如今想找一点真实可靠的同情,到哪里去找呢,说不定还就是店长做的这点事最靠谱。
是呀,所以韩姐,您看,这上半年咱们可算是挣到钱了,从您回来到现在,这业务收入……会计把账本递给韩晓云看,韩晓云也小小地吃了一惊。
不过昨天韩总调了十万出去。会计小心翼翼地看韩晓云的脸色,毕竟韩晓龙才是上司,韩晓云是姐,该尊重尊重,但谁说了算,谁能调拨这些钱,谁给自己发工资,员工心里也很清楚。
那应该的,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我再给你批十万,你给他打帐户上。韩晓云二话不说,实际行动支持马思晴看病。她心里说,马思晴人家挣钱能力比韩晓龙强百倍,就算真能积攒一点家产,即便离婚不过了都得给人家大份,何况这是治病救人哪。
韩姐这可真想不到。会计低声说了一句。
要不然?你以为我会为了这点钱就打破头?是,我知道现在业务做起来了有我的努力,但咱家的铺子名声在外,也一直都是勤勤恳恳做事待人,有个底子在这里,钱,花了还能挣,要是家里有事,大家先为钱计较起来了,那就完了,干脆什么都别干。韩晓云把账看了一遍,发现吴大北那边业务增长也不同往常,难怪他一点消息都没有,不知忙成什么样了。
嗯您这么做事说话我们服气。店长更会说话:家和万事兴,但在钱的面前,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您这样,尽先想着别人,不想自己的,别说亲姐弟了,亲母子反目的都有。韩总您这样我们没说的,眼看着现在势头好,那边的铺子本来就是马总买下来的,还没收拾,等周末您要是有空,我过来加个班,咱收拾出来多运些货过来,省得大北哥老得跑仓库,他最近也快累趴下了。
吴大北一般还算是行止讲究,不会像小城出租司机们那样,困了累了找个树荫停下,开着门吹着风,露着肚皮呼呼大睡,他还保留着一点读书人起码的矜持,但最近他算是抗不住了,事多,人少,活累,中间杜兴海还跑来看他一回,说:
哥我不想上学了,你带带我,我跟你学徒得了,我听人说你也是省城大学毕业的,那多厉害啊,我们老师才本城师范学院的。
呸,没有三块豆腐高,你敢看不起老师了。吴大北上去给他一记后脑勺,刚好他办事那家买了不少食物,也没有心情吃,什么蛋糕饮料夹心面包一大堆,他划拉一下都装一个大塑料袋里了,递给杜兴海:拿去,我不爱吃甜的。好好念书啊,我跟你说,别打退堂鼓,你再说泄气的话,我就揍你。
杜兴海看看那些吃的,忽然哭了:我妈妈以前去动物园就给我买这个蛋糕吃……
吴大北长叹一声,把这孩子拉上车,带着他找了个酒店好生吃了一顿,又是谈人生谈理想一通规劝,说得杜兴海回心转意,决定回去上课,再一问他学习成绩,其实还蛮不错,还参加过一个什么计算机编程比赛得过奖。
吴大北松了口气,说:小杜,你看你这不是挺好的,给你妈争气了,我跟你说,就这么几年你熬出去,上了大学眼界不一样了,好好念书拿个文凭,什么北京上海深圳珠海啊,随便你去,你别跟我学,我没出息,你还小,你得学好。
学你怎么不好了,自由自在的,你心好,还能帮人,你干的这行,我也打听了,听说挣钱还挺多。杜兴海这脑子够用,算数尤其一把好手。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学过这句吧,燕雀跟鸿鹄能一样么?天高任鸟飞,你盯着眼前这点点小钱能有什么指望,你要真记着你妈妈,就要知道爹妈都想儿子出人头地,走在人前她也脸上有光,明白不?
吴大北被这浑小子气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但转念一想,自己这岁数的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多半还不如人家,也就老老实实跟他说些励志鸡汤。
杜兴海临走,要求跟吴大北拜把子,吴大北好容易把这位小爷敷衍得密不透风,眼看要走了,听见这要求把那点文学青年的矜持忘了,虎啸一声:
滚蛋,你叫我哥我都不爱答应,你应该叫我一声舅!还拜把子,你要学黑社会啊?逃学,不上课,晃膀子闲逛,不务正业,期末考试你要考砸了我打死你,滚滚滚!
杜兴海被他骂跑了,他又开车追上去,把那一大塑料袋的食物摔在他身上,小杜捧着大口袋自己回家了,边复习功课边啃蛋糕,心说这大哥算是单方面认定了,虽说眼下他这么帮自己,说不定有一天,自己也能帮帮他呢。
韩晓云找到吴大北时,他正倒在车上补觉,窗户开了一半,露出他胡子拉碴的脸。韩晓云在旁边逡巡,叫醒他不忍心,不叫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干嘛。旁边一个吴大北相熟的司机看见了,狂按喇叭:北大!你媳妇儿来了。
吴大北吓得一哆嗦,醒了,一看韩晓云在外面,赶紧开门下车,又冲那司机骂了几句:少放屁,这是我们家老板……的姐姐!
韩晓云问他:吃饭了没?咱俩吃米粉去?
不去了,我今天没胃口,早晨我拉一个出车祸的,今天的饭都省了。那家是农村人,拆迁户,好家伙一下把咱铺子里的纸钱都买空了。
我刚听店长说了,还要撒纸钱,那都是老老年儿的事儿了,现在谁还干这个。韩晓云打量着他,吴大北被她一看有点不自在:怎么了,不认识了还?
没怎么。韩晓云想说看到你我心里很踏实,但觉得这话说了有点暧昧,她就没说。
你回来了就好,我踏实了。吴大北说着把车门打开,让她上去:走吧,米粉么,我不吃,你吃,我看着。
酸笋米粉吃了多少有点气味儿,但韩晓云在吴大北面前从来没顾忌过这些,吴大北坐在她旁边刷手机,眼角余光扫着她,嘟嘟囔囔抓了张餐巾纸把她胳膊旁边一点残汤擦了:脏死了,你也不看着点。
这几天除了车祸还有别的活儿么?
有啊,这不天热了,俩熊孩子在水库玩水,唉他俩倒是没事,一个路过的老哥下去救人,没上来。有一家就披麻戴孝全家人都来感谢,还塞钱,另一家可好,装死躲得远远的,不承认有这事。人家老哥家也是通情达理的,不要钱,说就找到那家让他们一起写个证明,他们去申请见义勇为,将来好让孩子知道爸爸是怎么走的,哎哟那孙子王八蛋的人家……对不起,实在受不了想骂他们,非说他们家孩子就没去过水库,太不要脸了。老哥退伍军人,他家人没办法还找了部队,总之一通折腾呗。人哪都是要个说法,救人是英雄,一条命都搭上了还受这些窝囊气。
还有别的么?韩晓云吃得鼻尖冒汗,擦了擦。吴大北看她嘴角上还有,想动手给她抹掉又忍住了。
还有一个独居老太太,巧了,也姓吴。周围人都说她吃斋念佛一辈子行善,两个孩子都在国外,退休金不少,在屋里也不知怎么就过去了。三天了邻居没看见她,报警砸门,正好所里也有人认识我,就电话让我去。我一看一个姓,屋子收拾得还特别干净,一看就也是不麻烦别人的人,对脾气,我心里叫了一声奶奶,就当亲人来送终吧。吴奶奶面相安详,不吓人,就是最体贴人的那种走法。但我一搬动她可真吓着了,老奶奶在枕头下面留了一个信封,上面端端正正写着:谢谢您帮我办理后事,这是酬金。里面有一千块钱。你看这样的人,她是什么都准备好了,什么都想到了,走都走了,还不让别人白给她出力,我跟片警我们俩感慨半天。那一千块我收了,交了杂费,我自己从店里买了花圈和纸钱给她供上了。人啊……
吴大北说着,忽然笑了:也提醒了我,我第二天大清早就去医院做了体检,连什么胃镜,肠镜我都来一轮,我也是一个人住,以后我枕头底下也得备个信封……
别胡说。韩晓云吃完了把碗推开,她觉得心里有点堵。
吴大北正色说:这是很正经的事,怎么叫胡说,你也应该去做做检查,真的,流程我熟了,你要去我带你去。
大北,其实我一直也很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就像你……父母都不在了,你……
所以我更得好好地活!爹妈生我一回,不是要看着我死蛇烂鳝蹲在家了啥也不干的,以前,我爸爸心梗,忽然就走了,我大学也没念完,就去开餐馆,瞎折腾,其实我是逃避,我不想面对没有爸爸的事实,但就是因为这样,我忽视了我妈,我忘了我妈也需要我……她检查出病的时候都晚期了,我一天到晚不着家,没有好好待她,可是她临走,说不出话,那眼睛里就是放心不下我……现在这份工作,有些人看不起,但我不怕谁看不起我,我是爹妈的独生子,有他们看得起我,现在天天看着我,我没有做不好的事,每天陪着这些人,走完最后一里路,也是正经营生,相信他们也会对我放心的。你哭什么,我都没哭你哭什么,没劲,早知道不跟你说了。
吴大北开着车,带着韩晓云去纸品厂拉货,一路他哼着歌,韩晓云知道那首歌,老掉牙的离家五百里,讲的是一文不名之人,没脸回家。她以前也有此感受,虽然知道自己并非什么突出人才,也没有升官发财的命,可是每次回家,她都觉得沉重,觉得莫名其妙地愧疚。眼下,家里一大堆糟心事,但韩晓云反而能偷偷透几口气过来,因为大家注意力在马思晴和马小步身上,没有人再针对她。
马小步一连几天没看见妈,愁苦得小脸都皱成了蔫茄子,不断地问这个问那个,说爸爸妈妈是不是不要他了。爷爷赶紧把他搂住:爷爷要你啊,走我带你超市坐小火车。奶奶平素最抠门,现在也意外地大方:坐!这一百块钱你带上,再去吃个炸鸡。
小孩子好打发,大人可没那么容易糊弄,哑巴妈妈知道女儿得病的消息,一下就晕倒了,还是店长帮着把她送到医院去吊水,马伯伯那边没有人送饭,韩妈妈只好动手做了好些饭食,给亲家公和亲家母送去。马伯伯锤床大恸:咋不让我死了,病咋不得在我身上,小晴啊太苦命了……
幸好哑巴妈妈娘家还有亲人,过来了好几个,留下一位手脚麻利的嫂子帮忙料理家事,哑巴妈妈是要强的人,强撑起爬起来,没用人家伺候几天就自己忙里忙外了,等人家走还在包里偷偷放了五百块钱。她不想亏欠任何人,亲戚也不行。可是女儿怎么办呢,她对着视频那边的女婿,除了哭和合十拜托也没有别的了。她又觉得亏了女婿,吃了亲家做的饭觉得对不起亲家,她半夜里睡不着,就从店里拿了好多金纸过来,一张张地叠元宝。
每天送到铺子里的那一大口袋元宝,就是她说不出来的难过,她是勤快人不想时间白白过了,可眼看着女儿受苦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马小步这几日把天下太平练得不错了,还特特地捧着给姥姥看,姥姥虽然不会说话但是满脸笑容给他树大拇指也是他习惯的,可是姥姥看了竟然哭了,吓得马小步抱着她大腿问:
姥姥,你怎么啦?他虽小,也懂了一点比比划划,姥姥蹲下去握住他的小手,只是摇头。
我写得不好吗?马小步心说不可能,连我妈都夸我写得好。
姥姥带着泪水,给他比了大拇指,连点几下。
那你还哭什么啊,我知道了,你也想我妈妈了,对吗?马小步随便一句话,说中了姥姥的心事,她心里正在想马思晴小时候,也是这样,写好了一张大字,会蹦蹦跳跳过去给她看,她虽然不懂,总是要拼命夸女儿真棒。
眼前是活泼可爱的外孙子,可是那个扎着小辫的女儿却也那样清晰,似乎就跟马小步肩并肩站着,一起捧着大字,用期盼兴奋的眼神看着她,盼她夸奖。
中间的那些岁月似乎没有存在过,却又明明白白地在身上碾压了过去,她除了一个又一个叠元宝,洗干净碗盛饭,做了饭送饭,回家打扫卫生,还能做些什么,如此忙忙碌碌,窗外便是天黑,这一个又一个的天黑,就催着她老了。
马思晴醒来时,觉得自己重新出生了一次,周身软弱无力,眼前直冒金星,麻醉药的效用可能还在发挥作用,不知怎么她眼睛微微张开,看到的尽是一些毛笔字在飘来飘去: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那是她第一次参加书法比赛获奖的作品,远字她练了两个星期,方才一气呵成。
小步……她心里想喊床前的韩晓龙,声音听着却是儿子的名字。
哎醒了就好了,韩晓龙高兴得眼睛里都飘出了泪花:真是吓死了,不不在家呢,一会儿下午我回去看看他,我也不放心他。
晓龙……马思晴嘴唇颤抖,韩晓龙赶紧给她用棉签蘸水湿了下嘴唇:你得等等再喝水,别着急,手术很成功的,你不用怕,这回就该好了,哎,总算好了。
他如释重负的样子,让马思晴心酸了起来,这算是好了么,虽然是局部切除,但她仍然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子宫。马思晴知道母性过强是自己的毛病,不然当年一定会狠心拿掉孩子,重新开始人生,何必为了个不受欢迎的小生命拖累自己一辈子。但她没有,她觉得最低谷时是肚子里的宝宝陪伴了自己,她怎么也不舍得拿掉这块肉,他亲生爸爸全当是死了,这是我一个人的宝贝,我就是怎么难都要带着他活好。
也许韩晓龙爱她,痛惜她,也是因为这份母性,马思晴能不声不响照顾到两边全家人,四个老人的衣服她都记着给买,保健品都是她通过关系找到厂家,直接去买好,按时按量地催着爹妈公婆吃,图方便省事,更图一个他们在被无数热情推销员加骗子包围时,能洋洋得意地说一声:我儿媳妇给我买好了,我闺女给我买好了,不用再买。
眼前的生活还差什么呢?马思晴一直想的,也就是生完了马小步她就一直在盘算的,该生老二,生个韩梅梅,马小步是爷爷奶奶的宝贝蛋,韩梅梅应该是姥姥姥爷的心肝,不会说话的姥姥如果身边有个聪明伶俐的小外孙女,她该得到多少安慰。对韩家的爷爷奶奶来说,有自己亲生的孙女,不用说也会喜笑颜开。
马思晴是一个立下目标就会去努力执行的人,她工作上要强,生活上也一样能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再生个孩子,她总觉得这是自己该做的事,也许当今年代这样的念头实在老土,但对她来说,这是心有所系,势在必行。
她等来的不是孩子,是病,而且至少眼前来看,马思晴不能再有孩子了。韩梅梅的身上,她寄托了很多想象,终究一切成空。
一想到这里,马思晴眼泪滚滚而下,悲苦得几乎要溺死在泪水中。韩晓龙拿了纸巾给她擦,根本擦不干,他把洗澡的大毛巾拿出来,堵洪水一样堵在她眼睛旁边:
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你知道你在里面我有多怕么?我还许愿了,等你出院了我得去西山拜佛还愿去,人要有心,神佛都能听见,我可不能赖帐。思晴,思晴姐……韩晓龙低声喊她,这称呼自从他俩结婚,再也没用过了,他叫了,博她一笑。马思晴真笑了,带着眼泪,可是接着哭得更厉害:
怎么办,晓龙……我想要女儿……我还想生……
哪有你这样的啊,现在女的都不愿意生,你还哭着喊着想生,真是!不要,我可不要。有一个淘小子都受够了,我不想再给孩子擦屁股了,你没事就好了,等你好了,咱俩把小步拉扯大了,将来往大学一送——我带你旅游去,真是,我还没跟你出去玩过呢。韩晓龙专门挑宽心的话说。越是这样,马思晴越听不下去:
你为什么不打我,不骂我?为什么要对我好?你对我好,才是害了我了……我总觉得我对不起你,我觉得我欠你的,我还不起……
那你更得好好活着,好好还给我!韩晓龙听不得这种话:你怎么这样啊,一场病而已,得病了咱就治,这也不算特别大的病,你看看那些连手术都没法做的,再看看那些手术费都出不起的,咱算是好了的。思晴,你别哭了,你出来了我好高兴的,我还买了花,这里的花要298一把,你说多贵啊,那我都舍得买了,以前我都没给你买过花,这次给你补上。
马思晴心想,这应该是哑巴妈妈从小到大,给她耳濡目染的自卑感,一到绝境,就会歇斯底里大发作,她总觉得自己不配别人对自己好,总觉得别人对自己好了,自己就得肝脑涂地去回报,就像前男友,那么优秀的人对她紧追不舍,体贴入微,她也就全盘相信了人家,肯跟他去住在他家里,提前当了别人家的儿媳妇,连孩子都愿意生。可是他把她抛弃了,抛弃一次,她就四分五裂,靠着马小步她才厚着脸皮活下去,转回一口气,看看两边的老人,看看孩子,马思晴再也没有退路。
可是,明明杀出一条血路了,什么都好了,为什么要得病呢?难道说,就是因为我配不上韩晓龙,我对不起他,所以我就活该生病吗?那对不起我的人,他怎么就活得好好的?
自从知道得病,无数个念头就在心中打转,折磨马思晴的并不仅仅是病灶,癌变的部位可以切除,但她心里的这些纠结,并不是一刀割除就能了结的。
韩晓云带着哑巴妈妈,吴大北开着车,三个人一路到了省城医院。哑巴妈妈一看女儿躺在病床上,脸色惨白,整个人在床单下面是薄薄的一片,当即泪如雨下。她哭都没有声音,然而这样的哭更是惨切。韩晓云一边自己流眼泪一边给哑巴姨擦眼泪,还不敢靠太近,怕别身上有病菌传染给病人。
思晴,家里都挺好的。没事儿,小步也挺好,他就是想你,你慢慢养着,等过两天你坐起来,跟他视频聊个天什么的。啊?没事儿,你福大命大,发现得也早,这已经是特别好的情况了,对不对?韩晓云知道自己这套说辞有气无力,但不这么说下去,她也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靠你了,韩晓云。马思晴流着眼泪,看着妈妈,前所未有地说着求情话:我要是不行了,你就是小步的亲妈,我求求你帮着把他带大吧,他最喜欢你了,你可别嫌弃他……
你这是怎么了,专门说丧气话。韩晓龙不爱听这些,这也是摆明了不信任他。
手术都做完了,接着就是放化疗,你现在都到了康复痊愈阶段了,怎么还自己咒上自己了?不像话,你好好养病吧,我可不怕你多心,家里外面没有你不行的,一摊摊的事烦死我了,你可别想撒手不管。还有小步,现在大字水平不得了了,我还要给他报个培训班,等着你参谋呢。韩晓云边抹眼泪,边数落马思晴。
哑巴妈妈给女儿比“加油”“你最好了”“我爱你”,马思晴看着妈妈瘦了许多,心如刀绞,两只手颤抖着,什么也比不出来。
吴大北把哑巴阿姨搀扶出去了,老人家受这种刺激实在不应该,可是你不告诉她女儿哪儿去了,她也不是马小步,拿点玩具和炸鸡就打发了。她坐在肿瘤医院的长椅上,看着周遭来往的人群,还有一闪而过白被单蒙着头的病床,哭成了泪人。吴大北坐在一边,心里想:这里没什么变化,跟妈妈走的时候差不多,只是我那时刻没有让我妈住上单间,儿子没本事,我妈那时受苦了。
我们往往把肉体的感受看得无足轻重,而精神上的感受又太过夸张,所以很多人发现自己生病时为时已晚,然而平素看着没什么的一点点小事,却总能摧毁一个人。韩晓云从省城返回,先跟爹妈汇报马思晴的病情,二老担惊受怕,带着孙子,一边还得留一只眼睛看着亲家公那边,短短几日就备受煎熬。
听说手术成功,松了口气,然而韩妈妈就嘀咕:不能生了吧,病在那里,肯定是不行了,唉……这是怎么搞的,晓龙也真倒霉,这可怎么好了。
韩爸爸算是看得开:回头去派出所把不不的姓改了,本来就是咱们家的人。
马小步从楼下飞奔而下:姑姑,你回来了,爷爷,什么改姓,咱们家人都改么?那我想姓丁,好写。
等他知道是把马改成韩,嗷嗷直叫,坚决不吃这个亏,毕竟也是会写字的人了,这笔划多少还是一看就知道的,按他的想法,不但他想姓丁,全世界的人最好都姓丁,造福人类,不然写起来那可要麻烦死的。
奶奶你哭什么啦?是不是我不乖啊?马小步很奇怪奶奶一脸愁容眼角有泪,一问把奶奶问得更没法说了:乖了,你最乖了,这几天天天都知道自己写字,比上学的还勤呢,唉……
韩晓云看着阳台那里厚厚一叠“天下太平”的米字格练字纸,不知该如何安慰眼前这老的小的,只得打开手机,从松鹤楼叫来红烧蹄膀和松鼠黄鱼,自己炒个青菜,大家吃上一顿来解解愁闷。
马小步最是开心,中间爸爸还回来了,韩晓龙为了掩盖身上的消毒水医院味,还特地去铺子里换了衣服,一把把满嘴流油的马小步搂住:宝宝!
马小步给老爸一记大亲亲,亲得韩晓龙满腮帮子的油,然而问题又不好回答了:我妈呢?怎么还不回来?蜜蜂的花还没种完么?
嗯不不,你先吃饭,吃完了我跟你聊好不好?韩晓龙还想混一混。马小步非常坚决:我不,你带我去找妈妈吧,爸爸,我想妈妈,我好想。说着,这眼泪就在大眼睛里打转。
那好吧,不不,宝宝,你也是大孩子了,爸爸告诉你,妈妈生病了,在医院住院,刚刚经历了手术,她也想你,但是暂时不能回来,本来说明天跟你视频,但我想明天就带你看看她。有病了不怕,妈妈会好起来的。
谁也想不到,把真相说出来的人会是韩晓龙,大家都知道他是儿子奴,但他决定不瞒了,瞒着他就没办法把他带去医院给马思晴看。
噢这样啊。马小步很疑惑地看着大家:那我就去医院呗,为什么你们还不告诉我呢?
在他小小的心中,医院和疾病都很抽象,最多也就是去打预防针,还有姥爷有时会住院,姥姥和妈妈就很忙,手术他没听说过,不知道是什么,估计也就是跟打针吃药一样吧。原来妈妈是去了医院,马小步又问:
那妈妈是去生小宝宝了吗?妈妈跟我说,我是在医院生的。
不是。韩晓龙被他问的心头发痛,这是马思晴最解不开的心结,不知是不是母子连心,马小步随口一句就能说到这里。
你妈妈不是生小宝宝,咱们家小宝宝就一个,就是你,够啦,爸爸和妈妈都不要别的小宝宝了,就要你一个。韩晓龙拿了张纸把马小步的嘴巴擦了擦,问:你尿尿不?
不尿。马小步看着爸爸,有点糊涂。
你不是想妈妈么?走,我这就带你走,去省城医院,去看妈妈去。韩晓龙说着把儿子抱起来,马小步赶紧挣脱下地,把阳台上一大叠练字的纸都抱起来,兴奋得结结巴巴:九!这就走!我要,我,我去看妈妈啦!
韩家二老连声阻拦,但韩晓云什么都没说,她去厨房拿了两个饭盒把鱼肉和白饭装了起来,去院子里,隔着车窗送给了韩晓龙:
到那边你热一下再吃。不不要湿纸巾干纸巾你在路上买好。
我知道了。韩晓龙又说:我看见那十万块钱了。谢谢……姐。
韩晓云摇摇头,看着这父子俩绝尘而去,心里想马思晴快点好了吧,不然的话她会把这一家老小都变成孤儿,马思晴自己也是习惯了被人依赖,被人需要的,这忽然一下躺倒,还要别人照料,不知是怎么个滋味。
韩晓龙以为马小步会坐车睡过去,但他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点也不困,晚上八点以前,总算赶到了省城医院。韩晓龙又在超市里买了些东西,这才带着马小步迫不及待地跑进了病房。
马思晴却在睡着,马小步想喊妈却硬生生地忍住了,他想妈妈,但眼前的妈妈太陌生,他觉得很奇怪。韩晓龙跟护工交谈了几句,知道马思晴情况稳定,也松下心来。
他让马小步坐在床边上的椅子上,别吭气,别打扰妈妈睡觉,自己去把饭菜热了,塞了几口。马小步一动也不动,呆呆地看着妈妈的脸,抱着他那一大叠练字纸,泥塑似的,从来没有这么乖顺过。
他们俩进来多少有点声音,马思晴迷迷糊糊正梦见自己在医院生下了宝宝,那红红的小婴儿,她给取名的情景,一睁眼睛,朝思暮想的马小步正坐在她对面,反而吓了一跳。
妈妈。马小步叫的声不大,但马思晴从未听到过这么好听的声音,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把头一挺,上半身微微坐起了一点:
哎。宝贝。
马小步很小心,很小心地把自己钻进了妈妈的怀里,一点也没有碰到妈妈身上那些管子。
马思晴把孩子搂在了自己胸前,刹那间似乎所有的苦痛都已经平复,好像又回到她生下孩子的时候,我再也不是一个人,从此这世界上,有一个孩子需要我为他奋斗,我有了幸福,他才会幸福,我如果不幸,他就命运悲惨,休戚相关,血肉相连,最怯懦的人也会变得勇敢,最无能的人也会心甘情愿地献出自己的一切,这是爱,蛮荒一样的爱,代代相传。
韩晓龙过去看着母子俩,看着马思晴搂着马小步,苍白的脸上却透出奇异的红晕,真是赛过天下所有良药,也许就算真是到了最后关头,想必马小步一声妈妈,也会让她击退死神,全力以赴地活回来。
护工大姐看得不由得落下了眼泪,韩晓龙看看她,她却直摆手,什么也不说。
门外隐约又传来了哭喊声,这是又有病人去世被推走了。马思晴用一只手按在马小步耳朵上,不让他听,但马小步身在妈妈的怀抱,旁边即便是猛兽呼啸闪电雷鸣,他也一概听不见了,干脆香甜睡过去,还打起了小小的鼾。
韩晓龙把熟睡的马小步抱到了另一张床上,跟他睡,马思晴让护工给她微微翻身,让她能侧着看见这父子俩睡着的样子,对刚刚经历过大手术的她来说,这就是最好的补品。我要你在我身边,我看到我爱的人都陪着我,我要看到你们的样子,我要永远记住这些,就为了你们,我必须好起来。
韩晓云安抚不了备受折磨的二老,以韩妈妈的性格,没发生的事尚且要在心上来往几百次,这已经发生的事,让她束手无策,抱怨命运老天又不敢,只有一遍遍地问:怎么会这样,怎么就这样了,还能怎么样。
这些问题谁也回答不了,然而她觉得丈夫和女儿不能回答就是他们的错,有了错她就可以去斥责,因为这两个人跑不掉,也是被长期践踏惯了的。 人总是走那条走熟的路,就如同她有怒气,总习惯倾倒给女儿:
一天到晚不着家,在北京混不好,回家了又是成天看不见人影,还有人跟我说你跟吴大北怎么怎么了,我都没脸说你,一个司机,拉死人的,你大学白念了,北京也算是白去了,你就看上个这样的?
要说平时,韩妈妈跟吴大北相处不错,而且吴大北一个高高大大手脚勤快干净的小伙子,天然就得长辈喜爱,韩妈妈和哑巴妈妈没少给他操心婚事,时不常就托人介绍个什么护士啦,居委会办事处新来的办事员啦,再不就谁家的拐弯亲戚,总之年轻人单身有罪,等听从老人家的好话,成双配对生下娃儿,天天跟爹妈一样当牛做马吃苦受累,那算是合上了生活的辙,网上说话叫人生赢家,等到网下,至少爹妈以及爹妈周边都会说一声不错,是个能过日子的人。
然而吴大北从来也没把能过日子当成过人生目标,这些阿姨姑姑大婶们的好意他碍于礼貌能勉强心领——主要是他心里总想着自己老妈若还在,估计也是这么一套,累赘多余的爱,毕竟也还是爱,他越长大,越能领略到这一点。
只是到了女儿身上,韩妈妈平时的那套逻辑就不管用了,她贬低女儿,打击女儿可以,但是私心里她总盼着女儿过的是比别人强,要强上许多的日子,比如有个北京户口啦,嫁个北京人啦,顶好的当然是做个北京的公务员,那可是登天一样,做官啊,京官,还了得呢,回家乡还不跟什么市长和书记一起吃饭,那是什么派头,什么风光?
现实总带给她太多失望,儿子的失望她能承受,因为儿子是家里的顶梁柱,再怎么说将来得靠儿养老,他就是屎壳郎,爹妈也得攒好了粪球给他,女儿就不一样了,女儿带来的失望她承受不了也没这个必要去承受,女人生来就是别人家的人,这是命中注定,所以她更得各种要求女儿,盼着她好好的,不然自己家还能捏起鼻子忍忍,这要是到了别人家里,遇到个恶婆婆恶姑子,那她可怎么活?
韩晓云回家就开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神功,不是这样,她也活不下去。
女儿充耳不闻的样子,只有更激怒韩妈妈,她提高了嗓子:
你以后是想怎么样啊,回北京还是呆在家里啊,这么大的人了自己没个打算,什么都得操心……
妈我每天都在工作,北京的项目也得跑,家里的事也得跑,思晴还说省城幼儿园那边要添置一批教具要让我盯着给拉回来,什么叫没有打算?你为我操过心吗?我从上高中都没有用过家里一分钱,你操什么心呢?韩晓云终于还是忍不过,她发现这多年来的积怨还是梗在那里,不吐不快,然而就算吐了也没什么痛快地,只有更多的苦涩和辛酸。
啊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跟我算帐吗?韩妈妈气得浑身发抖:好啊你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能跟你亲妈算钱了,你算吧,我十月怀胎生你养你,给你喂奶喂饭,把屎尿,你去算吧,还高中就不用家里的钱,你没在家里吃饭睡觉?哪一次你回家我不是杀鸡杀鱼的……
杀鸡杀鱼你是给韩晓龙吃的,给我吃鸡爪子和鱼头。韩晓云一生气,就会直接说韩晓龙的大名,她觉得那就跟她妈一样都是欺压她的人,或者说,妈妈用偏爱儿子来欺压了自己,明目张胆,理所当然。
韩爸爸听不过:这么多年的事,你就记得鸡爪子和鱼头啊,晓云,你是姐姐,你也算是个懂事的,咋能跟父母记仇,人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你这还没出门子,你就看不上爹娘了是吗?
我不想再说了。韩晓云心冷如冰,她上楼收拾了几件自己随身的衣服:我走了。
你去哪儿?哎你看看你,还是那脾气,说你两句你又要跑了,家里这么多事……韩妈妈不觉口气软了。
办事我还办事,横竖我在你眼里也就是这点利用的价值,妈你要记住,花你的钱,让你操心的人不是我,你别再给我来这一套,家里能住我住,不能住我就回北京去,你还说算钱,算钱的话连铺子都是姑婆留给我的,你凭什么跟我算。
韩晓云不是第一次说狠话,然而每一次这些话出了口,一样把自己也刺得鲜血淋漓。
韩妈妈真伤心了,她慢慢地坐在椅子上:作孽,我作孽了,我辛辛苦苦生了女儿来骂我,来跟我大呼小叫的,你呀,早知道有今天我真不该生你,生你干什么呢,就多一个人来恨我吗?
对,我也早就这么想了,你不该生我,生我干什么,你们不是有了儿子就够了吗?多生我一个来受罪干什么?
韩晓云走出家门时已经晚上九点了,她站在街头,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家乡房价也已飙升,夜景也五颜六色灯光闪闪,街上来回开的,不少见惹眼的豪车,但人还是一样,还是一样活在旧的逻辑,旧的日子里,还是一样的令人心痛,让人想转身逃离。
吴大北在桌子前面打字,他的烟没了,小说又写到关键处,一时在继续写还是出去买条烟之间卡住了。他纠结了一阵子,起身绕过旁边的黑房间,推开大门,进了小院,韩晓云把他吓了一跳,她正在他院子里那堆旧家具旁边,一把破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着。
他转过去看看她,想问问她怎么了,但她没有让他开口。他在碰到她的嘴唇前忽然有退缩的念头,害怕自己烟味儿太大,但她也没有让他退缩。
身体从笨拙,僵硬,到灵活自然,用了很长时间,他一直把手放在她的脑后,用手指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那头发的一侧,慢慢被泪水浸湿,他知道那眼泪不属于他,体会到了嫉妒的酸涩。韩晓云的眼睛一直越过吴大北的肩膀,看着虚空,她觉得有几个瞬间,她看见了高家杰,似乎他已经离她很远很远,她在切断跟他之间的联系,肉体上的,她舍不得,于是她抱紧吴大北,哭了。
凌晨三点,吴大北的电话响了,他摸索着去接,又怕碰醒了韩晓云,其实她也醒了,只是没动。
医院的吗?她问。
嗯,急诊那边,好像是个大夫没了。吴大北快手快脚地穿好了衣鞋,回头一看韩晓云也起来穿戴好了:我跟你一起去吧。
也行。他出门时从厨房拿了两瓶矿泉水,递给韩晓云一瓶。韩晓云还是第一次在这个时间出去,头脑清醒但身上觉得冷。吴大北开车,一只手四处乱翻,总算摸到半包烟,他点上一根,才开始好好地整理眼前这点事。
那位医生发烧几天,还坚持着上了手术台,大手术做完又忙了一天,加班到深夜。同事们买了夜宵,喊他一起吃,却发现他趴在桌子上不动了。诸多急救好手一拥而上,然而,怎么也没有救回来。
苦学十几年才能造就一位好医生,每个医生不知有多少治病救人的经验,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好同事就这么走了,竟然毕生所学都没派上用场,也实在让人承受不住。
医生年轻的妻子刚出月子,谁也不敢告诉她,只有头发花白的老父亲过来送他,吴大北和韩晓云站在角落里,周围医生们一片抽泣声。老父亲颤抖着摸了摸儿子的脸,把自己的脸在上面贴了贴,说:
器官……还有角膜,还有用的,你们就拿走吧……我也是医生,我们学医的人……学医的人……
他们没拉到遗体,吴大北和韩晓云跟着医生们一起鞠躬,送别这位三十岁的大夫。他刚做了父亲,孩子连爸爸还不会叫,就永远失去了他。
回去时天色亮了,吴大北在早点摊前面放慢了车速:吃饭不?
韩晓云心情沉重,却说:吃,我想吃豆花。
这街上人来人往,世间生命起了又落,可我们总是要吃,总是要爱,总是要把不能忍受的忍下来,若无其事,把日子继续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