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然和顾小炜的婚纱照终于洗出来了。取相片的那天,顾小炜又出警,马丫自告奋勇和她一起去取相片。看着相片,马丫啧啧称赞:“狐狸精,瞧你这小模样还挺上相的。不过你家小炜也不错,但是跟我家飞飞比起来还是差了一点。”
有一张是四个人的合照,被放大成10寸的水晶照,他们一人分了一个。马丫笑着说:“咱们四人帮还真是爱情的典范啊。要是咱两对散了,那世界上就没啥真爱了。”
酒席、婚纱的事情都定得差不多了,但是婚房的事情还没落实。两人虽然攒了些钱,只是为了以后孩子的打算,他们想在城里买最好的学区房,可是钱还不够。顾小炜坚持不要童家爸妈的资助,而童然也是打定了主意不愿意住顾小炜家。顾小炜很通情达理,在这事上也没太多纠缠。
童然看了几套出租房,顾小炜都没意见,让她自己拿主意。童然拿着报纸在两个出租房之间摇摆不定,夏文实在受不了她的磨叽劲儿,把家门钥匙往她面前一扔,“别想了,先住我那去吧,回头买了房子再搬出去就是了。反正我市区还有一套房子,你们也不用给房租了,让我随时去蹭饭就行。”
说这话的时候,夏文又谈了一个新男友,方公子只能带着一身伤痕回了B市。
方公子走的那天,童然接到他打来的电话。虽然夏文又一次拒绝了他,但是童然知道夏文对他还是有些不同的,不然不会把自己的电话给他。
“今天我就要走了,请童小姐一定好好照顾夏文,她就是看着精明能干,骨子里还是孩子。”
方公子的这份心叫她感动,尽管她才是一直被夏文照顾的那一个,但仍是安慰他说:“我会的,你放心吧。”夏文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她的家人,不用谁交代,她都会好好照顾她。
这些日子苏致宣没有再打电话来,童然那颗收紧的心稍稍松懈了些。但是到了夜晚,噩梦扰得她的睡眠质量越来越差。她越来越精神不济,眼底下有淡淡的青色。
“人家结婚是精神焕发,我怎么瞅着你越来越萎靡啊?”顾小炜笑着说。
童然知道自己的反常怎么也逃不过顾小炜的眼睛,只好推说:“我这是爆发了婚前恐惧症,睡不好。”
睡眠的问题诱发了身体的问题,她的胃口变得很差。平时无肉不欢的她,提不起任何吃东西的兴趣。人在日渐消瘦,童然也只能以“减肥”为借口。
聚会的时候,神经大条的马丫也看出她的不寻常,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说:“狐狸精,你本来就胸无二两肉了,再减就只剩半两了。”
可是童然意识到,马丫的笑话也不能让她笑起来了。
李云发现童然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多,忍不住问她:“你不会和顾小炜吵架了吧?”
“没有,哪能呢……就是有点紧张,有点害怕……”
李云笑着把她揽进怀里:“怕什么呀?女人啊,早晚要嫁人的。虽然妈总抱怨顾小炜,可是妈知道,小炜是个好孩子。两个人互相喜欢又能在一起,多好!真快啊,好像昨天你才刚上小学,怎么现在就要嫁人了……”说着,眼睛就红了。
那向往而柔情的表情是童然从来没在李云脸上见过的。是不是她和喜欢的人不能在一起,所以才心生感慨?
童然的鼻子酸酸的,她忍了忍,又把眼泪憋回去,然后努力给李云一个笑,“你这回高兴了吧,再也不用唠叨我了。”
李云拉起她的手,“最近文化厅有个会,我跟你们社长说说,你出门跟妈妈一起去散散心。”
童然没让李云去跟社长说,自己请了年假跟李云去H市开会。她需要一个遥远的地方,舔舐不可见人的伤口。等到伤口愈合了,她就能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和她爱的顾小炜在一起了。
每天见到父母脸上的笑,她觉得值得。一切的牺牲都不叫牺牲,只是为了让她所在意的人能在原有的生活轨道上继续下去,哪怕一切都不再是她曾经以为的那个样子,哪怕那些微笑可能是假的。
和李云一起出去的时候,童然觉得自己像还是几岁的孩子。小时候总是跟着李云单位的叔叔阿姨们去旅游,那时候大家都说她长得像她妈,声音条件好,长大了也是个好苗子。岁月流转,当年那些一起出游的大人们谈论的话题依然没变:谁家的女儿怎么怎么样,谁家的儿子怎么怎么样,谁家孩子又找了个怎么怎么样的对象……
晚饭的时候,童然说头疼推脱了邀请,不愿意去和那些叔叔阿姨一起吃饭,一个人躲在酒店里消磨时间。童然和顾小炜聊了一会儿天,顾小炜就出外勤了。童然靠在床上看电视,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可没多久又被噩梦惊醒,再也睡不着。看看时间,晚上九点半。肚子咕咕地响起来,童然才想起来她没吃晚饭。
她下楼去餐厅点了一客海鲜炒饭、一杯牛奶,虽然肚子饿,但却不大吃得下。酒店里依然繁忙,来来往往的服务生,进进出出的人们。童然百无聊赖地望着成双成对的身影,也不知道有几个是真夫妻,有几对是伪情人。
童然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陈建飞。她把眼镜往上托了托,又仔细看了看。没错,是他。
看到陈建飞,童然并不觉得稀奇。他们的广告公司规模颇大,很多会议、展览都是他们承包的。但是,稀奇的是他搂着一个年轻的女孩正往电梯里去,形态亲密,头抵在一起,时而低语,时而轻笑。那女孩体型娇小,显然不是马丫。
童然的神经被刺激到了,丢下半盘炒饭,尾随在他们身后。她只想知道,专一如陈建飞,怎么也会惹上这种事情?她希望是自己看错了。
她没走几步,前面两人就步入了电梯间。童然按了下楼键,等了一会儿,看到那班电梯在十一楼停了一会儿后往下走了才上去。
她搭着电梯来到了十一楼。曲折漫长的走廊,她走了一会儿,不知道他们去了哪一间,这让她有点沮丧,庆幸也随之而来。她一定是看走眼了,她跟自己说。
童然闲逛着往电梯间走,这时有一个侍应生推着服务车从她身边经过,然后在一间房前停下,按响了门铃,彬彬有礼地说:“先生,您叫的客房服务到了。”
童然停了下来,回头看过去。房门打开的瞬间,她看到了陈建飞。
陈建飞也看到了她,脸上神色一时变换了好几次。
“陈建飞?你来开会?”童然问他。
他纠结地笑了一下,“不是,出差。”然后就准备关门。
这时候童然听到一个女声:“建飞,是谁呀?”然后一个娇俏的脑袋从他身后露出来。她穿着浴袍。这传达给她的信息,再清晰不过。
童然审视地望了望陈建飞。他把女孩推进去,关在门内,自己走出门,朝童然走近了几步,“童然,咱们谈谈。”说着拉着童然往前走。他身后的侍应生一脸的错愕。
陈建飞一直把她拉到楼梯间,童然甩开他的手:“陈建飞,你得解释一下吧?”
陈建飞有些慌张,是他少有的不冷静,“童然,这事你可千万不能跟马丫说。你知道她那脾气……”
“你怕她知道你还干这种事?”
“这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是哪样?”童然直直地盯着他。
“总之,这是我跟马丫的事情。我会好好处理,不需要你插手,不需要你管。”他说话的样子,仿佛还占着天大的理。
“看不见我就不管,我看见了怎么能当没看见?你对得起马丫吗?”
童然轻蔑的讥笑激怒了陈建飞,他反击道:“我对不对得起她,不是你说了算……童然,我就不信你就干净得没一点不能说的事!”
陈建飞的话像锤子一样砸在她心上。是的,她也有不能说的事情。但她的不能说的事情,和他怎么会一样?他侮辱自己就算了,有什么权力侮辱她?童然一巴掌打在了陈建飞的脸上。
两个人同时呆住了,陈建飞正要发火,有个人走过来拉住他,“建飞,有话好好说,不要跟小女孩一般见识。”不知道什么时候,苏致宣站在了他们之间。
童然见到了更叫她恶心的人,“你滚!”
苏致宣仍然是优雅地笑了笑,把陈建飞揽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陈建飞望了望童然,慢慢平静下来,“童然,这回是我错了。我保证没有下次,你要是真为了马丫好,就别跟她说……”
童然冷眼看着面前这个男人脱口而出的保证,转身离开。才走出没多久,手突然被人一拉,转眼间就落进了苏致宣略带酒气的怀里。
她太记得这个怀抱,叫她瑟瑟发抖、心生凉意的怀抱。“放开我!”
“你可以再叫得大声一点,最好大家都听见……”苏致宣笑道。
童然只觉得他过分漂亮的面孔之下,是浓浓的地狱气息。他凑近她耳边,低声细语,“我就是想抱抱你了,没别的。”然后带着嘲弄的笑意,捕捉她脸上细微的情绪。
童然知道他想看到什么样的自己,却不能将自己的脆弱展现在他面前。于是停止了挣扎,任由他抱着,平静地说:“你最好祷告这时候没人过来,只要有人过来,我就喊非礼。明天你就更红了。”
苏致宣眉头皱了皱,莞尔一笑,“童然,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然后放开她,看着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童然筋疲力尽地回到宾馆,躺在床上,生活怎么就变得一团糟呢?
从H市回来后,童然的心里就像揣着大石头一样难受。婚礼的日子越来越
近了,她也越来越烦躁,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
周末,顾小炜和童然一起窝在家里写请柬。请柬是顾小炜和陈建飞一起设计的,是给她的惊喜。正面是他们婚纱照的主照片,立体压模的同心结,用的是童然最喜欢的白色。但是一提到陈建飞,童然就如鲠在喉。
顾小炜写得一手好字,所以请柬由他来写。写完了亲戚们的请柬,开始写给他们各自的朋友和同事。当他写下“苏致宣”三个字的时候,童然端着的水杯晃出了一些水,正好洒在请柬上。
“然然你干吗呢?毁了我的劳动成果!”顾小炜大叫。
“瞧,你太帅了,杯子都流口水了。”童然拿起那张请柬,看了看,“弄脏了,回头我给重写,再让我妈给他送去,这张就不要了。”
童然试着遮掩过去,她不想再看到这个人。她想,她已经跟他两清了。就算做不到老死不相往来,也至少能躲就躲。顾小炜神经大条,他会忘记这个事情的。
李云帮童然联系了台里一家婚纱店赞助商,婚纱早就试好了。不过当时她喜欢的那件被人租去了,李云亲自打电话去联系,店主很是重视,又从厂家调了一件过来。在给台里送服装的时候,顺带就带去给了李云。
晚上回到家,李云才想起婚纱的事情,但是第二天她又赶着出差,无法去把衣服取回来。李云懊恼地拍拍自己的脑袋:“唉,真是老了。看我这记性,我明天打个电话,叫台里人给送过来。”
童然安慰她:“没事儿,还有一阵子才到婚礼呢。就别麻烦别人了,明天中午我去你们台里自己取得了。”
第二天,趁着午饭的时间,童然打车到了电视台。先给李云的助理打了电话,约好了在台里的餐厅见面取衣服。
等了一会儿,童然却看到苏致宣提着婚纱的袋子走了过来,施施然在她身边坐下。
童然咬着自己的下唇,尽力表现出平静的样子,来面对这个她不想见到的人。
“刚才碰到小杨,说是要给你送婚纱。我正好过来吃饭,就顺路带给你。”他看起来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童然不情愿地说了声“谢谢”,然后伸手去拿袋子,手却被他握住。童然猛地往回抽,苏致宣却笑了笑。“你不用这么敏感。”他微笑着说。
童然无语。
苏致宣盯着她看了很久,笑着说:“最近瘦了不少,为了婚礼减肥?女孩子就喜欢减肥,肖瑶也一样,明明已经很瘦了,却天天嚷着减肥。”
这不是她喜欢的话题,她宁可不要这婚纱了,也不想再跟这个人待下去了。
童然站起来想离开,他却一把把她拉住。哄孩子一样低声温柔的语气:“还没说两句话呢,怎么就要走?这里人多,我又不会怎么你……吃东西了么?我叫两份午餐吧。”
“苏致宣,我只是来拿衣服的。如果你不打算给我就算了,我还得回单位上班。”童然努力想把手抽回来,这次却怎么也抽不回来。
餐厅里的人越来越多,偶有熟人,童然不能发作。“坐下来聊聊吧,如果你不想让大家都注意到我们。”有人路过跟他打招呼,他也回报以礼貌的招呼。面具,如此的妥帖。
童然坐下,他终于松开手。她一言不发,觉得跟他没什么可聊的。
“同学们都收到你的请柬了,可是我还没收到。然然,你是准备亲自送来,还是忘了给我?”
“……”
“你就那么不想见到我?然然,别忘了,我们可不是一般的关系。”最后两个字的声调有一个暧昧的弧度,刺得童然心里难受。
“苏致宣,我们两清了。”
他唇角微扬,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一样,侧过脸凑到她耳边缓缓地说:“然然,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情吗?”他说得轻描淡写。
童然警觉地望着他。他笑了笑,“然然,别这样看我。你这眼神,让我觉得
我好像是个坏人。”顿了顿,“只是看到你们这么幸福,我嫉妒了。你看你们这样相亲相爱,马上就要天长地久,怎么就能这么幸福呢……要不,别嫁给顾小炜了,让我心里好受些。不然,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他娓娓道出的话,好像在说另一个人的故事一样。
“你还要怎么样?威胁我吗?苏致宣,你别让我太恶心你了!这么多年的同学,你非要走到那一步?你要真想发视频,你去发好了。我也会去告你的,你想拿自己的前途来玩,好,我陪你玩。大不了大家一起玩完了好了!”
这是她准备了很久的话,她太明白不能再由着他一步一步地逼自己了。她越是懦弱,他越是有兴致。
“啧啧,然然,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勇敢……我突然就对你爸妈没什么兴趣了。对了,既然你这么喜欢我上传,那么你说,我传哪一条呢?哦,这个怎么样?”说着,他把手机放到她面前,那段录像,赤身裸体交缠的两个人。
男的说:“说要我。”
女的说:“我要你。”
“我是谁?”
“苏致宣。”
…
童然手里的水全部泼在他的脸上。水流顺着他起伏有致的脸流了下来,他只是捋了捋头发,用纸巾擦了擦脸,优雅又有风度。
“卑鄙!”
“你说这个怎么样?我传到网上。你报警,让顾小炜去查。嗯,估计他所有的同事都要从头看一遍。你说,顾小炜会怎么样?会不会拿着枪抵在我头上,然后‘啪’的一下?还是冷静地处理,收集证据把我抓起来,然后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跟你结婚,也许之后他会更疼你?然后你们一到晚上亲热的时候,就会想起我来,一辈子都忘不掉我……嗯,我猜一定就是这样的,我太了解他了。”
“苏致宣,跟你有仇的不是顾小炜,也不是我。你有仇也报仇了,我该还的也都还给你了,还要怎么样呢?”童然觉得跟一个偏执的人沟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我不想怎么样。就是看到你们过得那么幸福,我就嫉妒了。我为什么就不能和肖瑶一起走到最后?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幸福?”他好像自言自语一样。
“苏致宣,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偏执!”
他不说话,笑着摇摇头。
“就这样吧,跟顾小炜分手。只要你跟我一样不幸福,我们就算扯平了。你也跟我一样过过痛苦的生活,怎么样?”
“不可能!苏致宣,你知道我不可能跟顾小炜分手!”童然渐渐感到了绝望。
“那好,就让顾小炜和我一样过着有阴影的生活吧……就算我被抓了,又怎么样?反正不做媒体,我还可以做别的。不就是传播不雅视频吗,又不是强奸,能判我几年?何况,怎么看也都像是你情我愿吧,怎么判还不一定呢。但是,你觉得你们还能幸福地生活下去么?你是要一个人的不幸,还是两个人的?然然,看我对你多好,总是给你两个选择。”
他说话的声音温柔又多礼,好像在谈论今天吃牛排还是羊排一样的惬意。
童然发现人生就是一张高三语文试卷,她拼命地做着选择题,修正着错题,组织语言写作文,到头来才发现,无论怎么努力,多么用功,它永远没有满分。那样的绝望。
她就这样,被他推到人生的死胡同里。她想,要是自己突然死了该多好,就不用去做这样绝望的选择。
如有神灵听到了她的心声,她突然觉得小腹部绞痛,接着那痛一路传上来冲击着她的大脑。她疼得直不起腰,捂着肚子,感觉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翻江倒海的疼。最后只能蜷曲成一团,慢慢地,她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下体流出。
苏致宣开始只是冷漠地看着她,好像看着她的表演。最后,当她从椅子上滑下去的时候,他终于确定她不是在伪装。他走到她身边蹲下问:“你怎么了?”
童然疼得说不出话来,一秒钟都不想再看到这个人。她挣扎着想站起来,离开这里。但是除了疼痛,四肢已使不出一点力气了。
苏致宣把她从地上捞起来,抱着她去停车场,飞快地开车把她送到了医院的急诊室。
检查做完,医生诊断结果:异位妊娠。这是宫外孕,这让童然的大脑受到了刺激,她几乎尖叫着说:“不可能,我吃过事后避孕药,不可能怀孕!”
医生眼镜后是同情的眼神,也有一份旁观者清冷的无奈,“事后避孕药不是百分百安全的。”
然后转向苏致宣说:“现在输卵管破裂,腹腔已经出血了,必须马上手术,不然会有生命危险。请问你是家属吗?请快点签字缴费,我们准备手术!”
苏致宣点点头,二话没说跟着去交钱签字。童然想叫住他,但是开不了口。如果他不签,她找谁签这个字……她的爸妈?还是顾小炜?谁都不行。
麻醉药让她短暂地忘记一切,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等她醒过来的时候,伤口还隐隐疼着。那疼如同一把锋利的小刀,一下又一下割着她的心,凌迟处死方得终。
她侧头看到苏致宣坐在边上定定地望着自己。她记得手术前医生的话:一侧输卵管切除,以后怀孕会很难。他终于没了笑,脸上是平静的神色,甚至还有一丝的歉意。
童然抓起手边的东西朝他扔去,手上的输液瓶子被扯断,针头从肉里跳出来,流了一手的血。
他没躲开,也没说话,只把她按住,叫护士来重新插针头。
“你满意了吧,你满意了没有!苏致宣,我还清你了没有?”童然抽出被他按住的胳膊,狠狠地捶打。他不躲,任她发泄。
这是他想要的结果吗?他记得肖瑶死去的那段日子,他的眼神也是这样充满疯狂。他满意了吗?他从没想过,这样的眼神会出现在童然的脸上。那个笑得灿烂、哭得娇弱的女孩,他终是把她毁了。
护士过来看到这样的场景都被吓呆了,以为是小夫妻为孩子吵架,都上来轻声细语地劝着。
童然仍然发疯似的哭着捶他,可是她早就没什么力气了。她知道拳头落在他身上肯定不疼。肯定的。
最后,苏致宣只能牢牢固定住她的双手,将她拥在怀里,让她靠在他肩头哭。她知道,这不该是她放纵软弱的怀抱。只是此刻,除了这里,她无处可去。
等到苏致宣离开,童然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了。然而她发现要面对太多太多的问题。先向单位请了假,然后打电话给夏文。“文文,我刚动了手术,我得上你那里躲几天。”
夏文电话里笑,“你这动的什么手术?不会跑去堕胎了吧。”
这句话叫童然刚刚平静的心再次翻腾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文文,我到底该说你是再世诸葛呢,还是乌鸦嘴呢?”
童然在医院住了四天,夏文每天来给她送汤,她却一点儿都喝不下去。童然拒绝见苏致宣,他来了两次后再也没来过。童然想,她终于解脱了,所有的债都还清了。
出院后童然留在夏文的新居里养病,夏文帮她在童学林夫妇和顾小炜那里都想好了托词。自始至终夏文也没问过她,那是谁的孩子。
夏文上班的时候,童然便独自靠在床上,空洞洞地流眼泪。等夏文下班的时候,她就不能再哭了。她知道夏文是个坚强的人,她不喜欢看见别人的眼泪。
顾小炜每天都有微信、电话来问候,和平常一样。顾小炜还是太相信她了,其实只要打个电话到社里,就会知道她撒了谎。夏文跟他说童然去外地调研,跟社里请的假说童然去顾小炜老家了。然而她终是辜负了他的信任。
整整十天,童然没日没夜地醒着,怎么都睡不着,吞着安眠药才能睡一小会儿,但是大多时候是清醒的。她想了很多很多,不得不去想她一直躲避的问题:未来。
半个月后,童然第一次从夏文的房间里走出来。来到喧嚣的大街上,一时间不能适应明晃晃的骄阳。时间过得很快,马上就是她和顾小炜的婚期了。可是,她却不能和他在一起了。
童然打了辞职信,寄到单位。在她看来,仿佛所有的不幸就从这份工作开始。什么档案和关系,她都不想理会。就想立刻离得远远的。
回到家里,拿出那只红色天鹅绒的锦盒,把戒指放了进去。在手里摩挲良久,又打开来,在手上戴了一会儿。
戒指很衬她的手,可惜指圈有点大。她没告诉过顾小炜,这个戒指圈大了一号。因为她总想让一切都那样完美。最后,她把手上的戒指摘了下来,放回盒子里。璀璨的,小小的一颗钻石,像是闪着谁的泪。
她记得顾小炜把它套在她的无名指上的那一天,像是给他们这些年漫长的爱情长跑画上一个最美的符号。哪怕其中有那么多的痛苦和不堪,但是他们还是坚强地走到这里。但是,这一切如今都变成了云烟。
那时,顾小炜很内疚地说:“我现在没有能力把最好的给你,但是相信我一定努力给你我力所能及的最好的东西。”
童然抱着他,“顾小炜,你知不知道对我来说,最好的,就是和你一起白头到老。”但是,现在她却等不到了。
她怎么能让爸爸妈妈和他陷于难堪的境地?她怎么开口告诉他,她给别人怀过一个孩子,然后她也许不能再有孩子?这样一具身体,苏致宣说得对,无论如何她都忘不掉过去的一切。无法和顾小炜像从前一样了。
虽然她是受害者,但是就算告了苏致宣,赢了又如何?她和顾小炜终究是难以回去了,这样不完美的爱情,她没有继续下去的勇气。
好吧,顾小炜,就让我带着所有的秘密离开吧。也许,这就是天意。
夏文总说,谁又能保证一辈子就爱一个人?他们是彼此的习惯,习惯改掉很痛苦,但是还是能改掉的。童然想。
童然独自来到顾小炜家,韩萧打开门看到她,脸上也没太多的笑意,只是为了顾小炜,她也努力保持表面的客气。韩萧倒了杯温水给童然,因为顾小炜曾经跟她说过:“然然喜欢喝白开水,温的。”
握着杯子,有一丝的温暖,但是却暖不了她的心。
童然从包里把装着戒指的盒子拿出来,轻轻推到韩萧的面前。“阿姨,这个……请您帮我还给小炜。”
韩萧疑惑地打开那个红色的小盒子,钻石突然绽放的光倏的一下恍疼了她的眼睛。“你什么意思?”韩萧提高着声音问。
童然抿了抿嘴:“阿姨,您不是要我离开顾小炜么?您开的条件,还兑现么?”
韩萧手里的小盒子突然飞来,狠狠地砸在她的额头上。童然想,韩萧的手真准,依旧是当初那个伤口。头又疼了一下,但是她已经习惯了,感觉不到疼了。
“你当我们家小炜是什么?我早就不同意你们结婚,谁要死要活地要跟小炜在一起?下周要去领证了,所有亲戚朋友都知道你们要结婚了,请柬都发出去了,你居然来跟我说这个?你这个女人!你这个女人!”韩萧越说越激动。
“阿姨,您冷静一下。您不是早就想让我们分手吗?我们分手对他不是最好的结果吗?原来是我太固执了,现在我想通了。像您说的,我放开他。”童然用她最平静而认真的声音说。
韩萧将信将疑地盯着童然看了良久,看她的样子不像是玩笑,于是重新坐下。“为什么?”韩萧整理了一下情绪问她。
“没什么。就像您说的,分手对大家都好。我爱他,就应该放了他。”这真真正正是她的理由。
“我怎么相信你?万一你反悔?”
“给我五十万,这是我的账号。我知道这笔钱有人会出的。看到我拿了钱,小炜会知道我是一个见钱眼开的女人,他才能死心。不然,他会以为是您从中作梗。”童然把写好账户信息的纸推给韩萧。
韩萧鄙夷地斜睨了她一眼,还是收下了。
童然匆匆从韩萧家落荒而逃,她怕自己后悔。虽然后悔,但却不能回头。
霓虹灯闪烁的大街上,刚刚下过一场雨,地上的水里绽放着彩色的光,涣散而迷离。她茫然地走着,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去。
包里的电话疯狂地响着,却不想听。害怕一开口眼泪就会将自己淹没。直到脚被磨得生疼,童然才在路边坐下。发着呆,看来往的车辆从身边呼啸而过,溅起混着尘土的泥水,冰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冷,真的好冷。
童然动了动自己的手,手早没了知觉,脸也没了知觉。这是什么鬼天气,都快六月了,怎么像冬天一样冷呢?
手机仍然在倔强地响着。童然深吸了一口气,打开手机,是李云的电话。
“你这个死丫头,死哪去了!妈妈打了多少个电话都不接!”
“刚才没听见。”
“你再不接电话,我就要报警了!对了,那天你们去登记的摄像我给你敲定了!那可是我们台里的一把手,最新的机器,保证把你照得漂漂亮亮的……”李云兴奋地说着。
“妈……我不结婚了……”童然哽咽。
李云一时反应不过来,“什么?你说什么?”
“我不结婚了!妈,我说我不跟小炜结婚了!这辈子都不跟他结婚了!”童然歇斯底里地哭喊着。
李云被这样失控的童然吓到了,她从来没听过女儿这样的哭喊。哪怕是当年她疯狂地反对童然和顾小炜往来,哪怕是她对他们的前途冷言冷语,她的女儿从来都是温和地反驳,或者是默默地流流眼泪。
但童然该怎么跟她说?她不能和顾小炜结婚都是因为你们?她不能,作为一个女儿,她亏欠父母太多。作为她的父母,他们没有做错过。
“好好,然然,咱们不结了。你别吓妈妈,你在哪里,告诉妈妈你在哪里?”李云焦急地问。
童然回到家里不久就开始发烧,躺在床上什么也不说。有时候默默地流着眼泪,但是无论谁怎么问,她都只是摇摇头,谁的电话都不接。这是她的家,她牺牲了爱情努力维护的家,所以软弱。
夏文被李云匆匆从台里叫过来。夏文什么也不问,只是默默陪着她,把她搂在怀里,好像她的那些悲伤她都能感同身受。
苏致宣也来过一次,不知情的李云请他进来劝劝童然。当他推门进来的一瞬间,童然拿起桌上的台灯就朝他扔过去。然而他不过偏了偏身子,就躲了过去,顺手接住,轻轻放在她床头。
仿佛真的是来慰问一个老同学,他坐在她的床边。昏暗的房间让她脸上除了阴郁还是阴郁。苏致宣面无表情地拉住她的手,童然猛地抽出去,厌恶地低声喊:“别碰我!”
苏致宣耸耸肩,将手放得远些,“好,我不碰你。”“你滚,我不想见到你。”
苏致宣垂着目光替她掖好被子,“是你妈想让你见我,她想让我劝你……她会很高兴的。”
李云正在屋外,童然不想她觉察出什么,便只能沉默。
苏致宣笑了笑,抬手理了理她凌乱的头发。童然厌恶地把头扭过去,却又被他捏住下巴掰了过来,“生气的女人会老得很快的,然然。这件事,我有责任,我会对你负责的。”
童然想把他的手拿掉,可他的手牢牢地卡住她的下颌,不让她转过头。“这样,你们分手,嫁给我好了,反正我是你第一个男人……”他停顿了一下,含着冰冷无情的微笑,细细描摹她的脸孔。
她静静地望着苏致宣,缓缓而鄙夷地问他:“苏致宣,你原来一直暗恋我,对吧?”
这句话终于让他有了一丝动容,手下意识地松开了她。望了一眼她哀伤的样子,站起来走了。
童然躺了下去,闭上眼睛,让眼泪阻断在眼眶。
顾小炜来了好几次,但是她还没准备好,能坚强到用一张冷漠的脸,告诉他“我们分手吧”这样的话。所以,她只能躲避。
夏文离开童家去上班之前又往楼下看看,劝道:“然然,顾小炜站了一天了。你们有什么话还是当面说清楚吧。”
天灰蒙蒙的。这个城市的初夏没有温风,只有突然来袭的寒流,轰然笼罩着城市里的人们。顾小炜就这样在她家的楼下站着,一直站到深夜。
童然偷偷躲在窗后看着他,一直在哭。
天开始下雨,他就木然地站着,好像等着大雨将他淹没。多么应景的天气,可是童然却不喜欢。
如果他淋病了她会有多心疼?但是她就是没有勇气自己走到他的面前,哪怕是说一句“再见”。
快要天亮了,童然披着被子,靠在窗边,远远地看着顾小炜。雨终于停下了。他们两个人就这样遥遥地站着。十一层楼的距离,却好像万水千山。
第四天,他等了她四天,她曾经约定过的日子。
最后,她看到顾小炜微微动了动,把戒指盒子放到了脚下,转身离开了。悠然的路灯,闪着昏暗的光,但那点红却那样耀眼。生生刺到了心底。
童然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去了。她只觉得冷,那寒风好像肆虐地从窗外钻进屋里,又钻进她的心里,任她怎么紧裹着被子都冷得止不住地发抖。
“妈,我觉得好冷!妈!我好冷!”童然突然疯狂地大叫起来。
这声音把童学林和李云从梦中吓醒。李云跑到她的房间里,看着有点疯癫的童然,忙抱住她,“乖乖,不怕,妈妈在这里呢。暖气开着,妈妈把空调也打开!”
“妈,我好冷,我不要再住在这里了!”童然觉得这里已经冷得让她一刻钟都不能待下去。
童然把机票定在了二十二号。
二十一号是他们定下的领证办酒的日子。二十二号是顾小炜去GA大学报到的日子。童然知道,如果要他如期地离开,那么她必须见他一次。
她收拾好心情来到美容店,她想把头发剪成短发。她不能折腾别人,只好折腾自己。她想和过去有个了断,让顾小炜觉得,她已经不是当初的她了。
当美发师举起剪刀的时候,她却舍不得了。这头黑亮的头发,她从初中留到现在。大学军训的时候,酷日当头,那么多同学纷纷剪了长发,她是唯一一个没剪的。只因为顾小炜说过:“我喜欢你的头发。”
这是他爱过的东西,她要为他留着。最后,她烫了一头卷发,化了一个浓妆,让另一个童然跟他说再见。曾经的那个她,已经消失了。
打开了手机,顾小炜的短信塞满了手机。她不能看,怕一看眼泪就不听话。全部删除。
童然拨通了顾小炜的电话。
不过响了两声,就通了。“然然!”欣喜的声音。但是他却不知道,这个电话会带给他什么。
“小炜,咱们出来谈谈。”童然平静地说。
吃饭的地方是他们订婚宴的酒店,顾小炜的提议,童然没有推脱。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支撑着自己不会泪流满面。她看到顾小炜坐在那里,背影有点局促,显然来了很久。
童然在他对面坐下。顾小炜看着她,有点不适应她的样子,仓皇地一笑,“然然,我都有点认不出你了。”
“是你很久没仔细看过我了。”她说。
顾小炜又是一笑,那笑容温暖,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她要退婚的事情。那样子让童然心里疼得难受。但是今天,她得让他难受,然后以后的他才能幸福。
叫来侍应生,点了餐。他们谁都没提他们之间的事情。面前的刀叉勺匙一字排开,冰凉凉的冷光晃得眼睛疼。
头盘、汤、副菜……一道一道地上着,餐具也一个一个地换。每上来一次,顾小炜都要介绍一遍这个食材的来历、大厨的趣事,他知道的真多。童然以为他把订婚宴的事情交给了自己,他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她忘了,他就是那种心细的人。他只是默默地做好一切,等到她不行了,他就装作随意地出现,然后得意地来一句:“看,没我这个男人不行吧?”
要上主菜的时候,童然终于不能再沉默了。把刀叉甩在盘子上,“哐当”一声,整个餐厅的人都往这边望。
“顾小炜你他妈的就不能让菜一次上全?你有话不能一次说完?你他妈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磨叽?”
原来,她也是不淑女的。骂人的话也是心到口到。做淑女做得太辛苦,她需要一个发泄的地方。
顾小炜向周围的人行了一个抱歉的微笑,拉住她的手,“然然,是不是我妈又为难你了?你有什么委屈都跟我说,不要憋着委屈自己。你是不是还不想结婚?没关系,反正我们还年轻,你什么时候想结了,咱们再结……”
“我不是现在不想结婚,是不想跟你结婚。顾小炜,你耳朵没问题吧?你妈没跟你说吗?”童然把手抽走,只是因为不想让他发现冰凉的手,还带着不能控制的颤抖。她怕多在他的手里停留一刻,就会为了那片刻的温暖带来无穷无尽的冬天。
“然然,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你这样子,让我相信你移情别恋我做不到。我听我妈说了,你要了五十万。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你急需钱用?”他依旧好脾气。
“是,我就是需要钱。你能给我吗?顾小炜,我就是突然觉得腻歪了。你说咱们都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你不腻吗?”她端起桌上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站起来,“话都说完了。我要走了。”
“然然,再问你一句,你还爱我吗?你真的不想和我在一起了?”他拉住她的胳膊。
童然微笑着,看着他的眼睛,“原来想,现在不想了。我烦透这种看你妈脸色的日子,我烦透这种聚少离多的生活,原来不想分手是我想不通。现在突然想通了,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说完再也不看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她不能回头,因为怕他看见她决堤的眼泪。她就这样,把一把刀插进了顾小炜的心里。眼睁睁地看着他流血,她不能救他。但是有人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