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曾经沧海

书名:桃花朵朵笑良缘 作者:云外天都 本章字数:54483 下载APP
他缓缓地抬起头来:“免贵,叶,叶南。”我怔了怔,此人什么都不记得了,倒把我给他起的名字记得一清二楚。
   白幂,在这里等着我们呢!我转身想走,被夏寄和夏菡同时拉住了。
   “阿淡,不就是一幅画嘛,至于咱们落得饥寒交迫的下场?给他认个错不就行了?大不了让他将你嫁给那交趾国的漏风王子以偿罪过?”夏菡哆嗦道。
   “对了,这么一来,你还赚了呢!只可惜我原本凑合着要到你家求亲的,那欠着的猪肉就当是礼金了。”夏寄道,“只不过想着你那脾气,肯定不给我娶小妾的,正犹豫着呢。现如今这种情形,你跟着交趾国王子肯定比跟着我强啊!”
       我被他俩往白幂面前拖,还没到他那儿,旁边娉娉婷婷走来一名妙龄丽人,手里拿了一件大氅,往白幂身上披:“公子,夜里风凉,小心冻着。”
   钿晕罗衫,如烟似雾,素手皎洁,如水洗凝脂。
   夏寄叹道:“对月把酒时看剑,红袖添香夜读书,人生至乐,不过如此。”
   “通常这种时候,对白幂这种特务头子来说,这女人通常要拿把短剑出来,一刀捅了进去……这才适合这月黑风高夜,半夜杀人时。”
   “阿淡,你平日里别老买那些鬼狐的恐怖小说看。”夏菡劝道,“搞得周围的人整天处于惊恐之中。”
   只见那女子嘤咛一声往白幂的怀里倒了去,月光之下,白刃一现,我喜出望外:“看吧,看吧,我猜得对吧。”
   夏菡望了望道:“我发觉你的王爷不愧和你做了兄妹,老做一些大煞风景的事,人家不过想红袖添香,亲近一下王爷,至于让王爷拔剑把人家的发鬟给斩了下来吗?”
   夏寄道:“所谓对牛弹琴、牛嚼牡丹,形容的就是王爷这种人啊!”他痛心疾首,“我为什么就遇不到这样的艳遇呢?”
   待我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就见刚才还素手皓腕,妆容精致的佳人,半边头发垂了下来,挡住了半边脸,整个人在月光之下直哆嗦,像极了恐怖话本子中贞子的造型。
   又只见白幂不动声色地将剑插进了银色的剑鞘,重回火堆旁坐下……
   连我都替那佳人感觉委屈,这么冷的天,你把人家的发鬟斩了就斩了吧,还不让人到火堆旁烤烤,至于嘛!人家的薄轻纱衣经得住夜晚寒风吗?
   那佳人捂着脸飞奔而入,夏寄同情地望着她,恨不能跟随其入。
   此时,那记仇的汗血宝马首先发现了我们,忽地一声叫,把我们暴露在了白幂的面前。
   我把夏寄和夏菡推在前头,垂着头准备迎接他的雷霆之怒。
   我听见了宝剑出鞘之声,剑风声起……
   “你们是谁?”
   那马也附和了一声。
   寂静的夜顿时更为静了,隔了良久,夏寄才小心道:“您不认得我们了?”
   在冷冷的月光照射之下,我看得清楚,他用冰石一般的眼神望着我们,腰间的宝剑已然出鞘半截,看来一言不合,他的宝剑又要出鞘。
   我摸了摸头上的发髻,我的头发可没有刚刚那位佳人的长,如果被他这么一下子,我的造型就不是贞子,而是尼姑了。我拉了拉夏寄、夏菡,决定识时务者为俊杰,忙笑道:“认错人了,认错人了。”
   我把他们拉到一边,沉思道:“看来他正在为国家为百姓执行秘密任务,所以不方便和我们这些人相见,依我看,我们就不打扰他了吧?”
   夏菡皱眉道:“我看王爷的样子不是假装的,我听过不少江湖秘事……你说说,他是不是中了毒什么的不认识我们了?”
   我望了望她,心想,他的症状和夏菡倒是颇为相像,于是道:“你瞧瞧他的眼神,和以往有什么不同?没什么不同嘛……所以,依我看,他定是装的,他是我的二哥,为他着想,我们绝不能坏了他的好事。”
   夏寄在一旁凉凉地道:“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不就是怕他找你算账,一怒之下,将你抵偿给交趾国吧?所以能混就混吗?”
   那马又咴的叫了一声,让人不得不怀疑这马是不是马妖变的。
   正在这时,山庄的门一下子打开了,两排灯笼从朱漆大门内鱼贯而出。一长须老者被一大群侍婢丫环簇拥,来到我们面前。我瞧得清楚,那被白幂斩成贞子造型的佳人也位列其中,不过这次换了个歪向一边的坠马髻。
   他拱手道:“公子,老夫山野粗人,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谅解。”
   白幂哼了一声,从火堆旁缓缓抬起头来,嘡啷一声,宝剑又已半出鞘:“只要你们不来烦扰就好。”
   他性格原本就古怪,自从不认识我们之后,那性格更是古怪得登峰造极,举止行为除了拔剑、“哼”……再无其他。
   我决定试他一试,看他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
   这时,那老者正无可奈何地劝道:“公子,你已经在老夫门前守了三天三夜了,无论夜晚白日,你总燃着火堆烤肉……老夫请你入府,你又不肯,可不知公子要守到何时?”
   火光照射之下,白幂垂眉低锁,握剑长身,脸上蒙了一层浅晕,仿佛湖水潋滟。那老者周围的侍婢含羞窃窃而语,连那头发被削成贞子的,都在偷偷地打量着他。
   好一个午香暗尘少年郎。
   既坏又好看的人真是到处都受欢迎!
   我顺手从脚下拿了根棍子,从地上戳起一物一甩,只见那物夹着风声直飞向白幂。
   “新鲜狗屎来了,快闪开!”
   随着这声呼唤,围着那老者的众侍婢一下子散开来,包括挽着他手臂的侍妾,独留老者一人在中间摇摇晃晃,脸上满是凄怆悲愤,为什么大难临头总是各自飞?那物呼地飞过老者的头顶,往白幂脑门飞了过去,只见白光一闪,银剑出鞘!可狗屎毕竟是狗屎,有形散而神不散的功效。他虽然击飞了大部分,但脸上还是被溅上少许,可以想像得到臭味也随之聚而不散。
   夏寄和夏菡紧张地一左一右拉着我,准备万一有个什么不对头,拉了我就跑。
   却见白幂从怀里拉出一方白绢,轻轻地拭去脸上黑点,面不改色地将白绢丢于地上,重回火堆坐下了。
   此时,我这才确定:“他的确是脑子有问题了。”
       夏寄道:“阿淡,你冒着被斩头的危险,就是为了证明这个?”
   夏菡回忆起以前,同意道:“是啊!如果是以前,王爷脸上会曾现红橙黄绿等等各种颜色,而如今,他连表情都没有变,这说明,他的确是失忆了。”
   我想了想:“既然他失忆了,那我们倒可以和他结交结交。他武功又高,又没有以前的花花肠子了,倒可以和他做个朋友。”
   夏寄哼了一声:“不过想找个免费的劳力加保镖,说得这么好听!”
   夏菡比较忧郁:“阿淡,可他这个动不动就拔剑斩人发髻的习惯很危险……你说说,我们以后和他在一起,是不是得头上包个头巾什么的?”
   我跑了上前,来火堆旁坐下,伸手烤了烤火,道:“英雄,贵姓?”
   他缓缓地抬起头来,火堆烈焰也暖不了他冰样的眼珠子:“免贵,叶,叶南。”
   我怔了怔,此人什么都不记得了,倒把我给他起的名字记得一清二楚。
   火上烤有冒油的鹿腿,香气扑鼻而来,我指着那鹿腿道:“英雄,江湖救急,能舍点吃的吗?”
   夏寄和夏菡此时才挨了过来,两人齐往我左边蹲下,右边是叶南。
   白幂复又抬起眼道:“随便,反正我也不吃。”
   我从烤架上取下了鹿腿,放进嘴里咬了一口:“英雄吃饱了?”
   此时,那老者才哭丧着脸挨了过来道:“几位,你们是他的朋友?那太好了,快把他领回家吧!几日来,他已把老夫院子里养的珍禽野兽斩杀殆尽。这头鹿,就是他从我家院子里斩的,老夫以为他饿,送了饭食给他,他又不吃……”他指着远处树杈上挂着的几样物件,“那些都是。”
   禽状兽类,全都烤得黑糊糊一团,风得半干挂在树上,那树正对着庄园侧门。
   微风吹来,风干的禽尸随风而摆。
   夏菡夏寄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战,道:“阿淡本身就有制造恐怖场景的力量,想不到她新认的二哥更是登峰造极。”
   那老者道:“依老夫多年行医的经验,这位公子只怕是脑袋出了问题,所以才这样。老夫原想给他号号脉的,可老夫年老体衰,怕是近不了他的身……”
   我沉思着咬了一块鹿腿:“依您的意思,要我们来助你一臂之力?”
   那老者双目发光:“老夫久居山林,很久都没有见过症状如此奇特的病人了,你看看他……”他在白幂身边转了一圈,又转一圈,“身体什么其他毛病都没有,但仿佛得了失魂病。但说他得了失魂症吧,却又不像,他原本武功就厉害,对吧?”见我们同时点头,便又道,“他武功一点也没忘,就说他坐在老夫庄园前烤肉挂在树上风干这个习性来说,有点儿返祖的迹象……”
   我沉思地道:“依您的意思,这位公子会慢慢变成猴子一类的?”
   那老者皱眉道:“那也不是……您看看吧,他的症状。就他对女人的手段来说,返祖是绝对不可能的……你们如果不帮我,他每日在这里杵着,我这府里的侍妾可都要跟他跑了……”
   夏寄心有戚戚焉:“是啊,他如果真是返祖症,以后的日子住在树上,你那些跟他跑了的侍妾怎么受得了啊?”
   夏菡连连点头,跟着忧郁:“你这些侍妾锦衣玉食的,环境乍一改变,变成树上野人。一个野人王领着一大群剃了半边头发的女野人,从这树飞到那树,每日呼啸山林,时不时来你山庄打打秋风,真是让你见了难过,闻了伤心。”
   老夫闻听此言,抬起衫袖拭了拭眼角:“就是,就是,老夫这几日每晚都睡不着啊……”
   其实找对了方法,现在的叶南比以前的白幂好对付多了。只要不接近他周身两尺范围之内,他就不会拔剑,再有说话得拐个弯儿哄他,他就会乖乖听话。
   比如说,你叫他吃东西,绝不能这么说:“叶南,开饭了。”
   你得这么说:“叶南,看见桌上的菜叶子没有?原来是青色的,现在变成了黑青的了,想知道什么原因吗?放进嘴里,吞进肚子里,你就知道了。”
   诸如此类……
   所以,要他进山庄,我是这么说的:“叶南,英雄,山庄里什么都没有了,你已进去过好多次了,没什么好玩的。可它里面的椅子真不错,坐上去和屁股非常相贴,你想不想试试?”
   他瞪着冰冷的眼珠子望了我半晌:“好,试试。”
   进去后就坐在堂前的椅子上不动了。
   这边,那老者早把诊脉的枕头拿了出来,示意我让他把手放在上面。
   我便道:“叶南,椅子和屁股贴得舒服吧?想不想试试手放在枕头上的感觉?在这期间,这位先生要用三根手指帮你按摩一下你的脉门,你想试试吗?”
   他身上一下子冒出冷气:“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嘡啷一声,宝剑又出鞘了。
   那老先生道:“你瞧瞧,就是这样,这位公子人家一走近他,他浑身就冒杀气。老夫派了我最美的侍妾前去试探,想不到他把人家的发髻给斩了,她那一头老夫最喜爱的黑发啊!想当初老夫也曾经‘穿过你的黑发我的手’……”
   我转头对叶南道:“叶南,当你的手放在枕头上的时候,这手已不是你的手,这位老先生也不是人了,他是什么呢?他不是什么……所以,他的三根手指放在你的脉门上,算不上别人碰你……”
   他抬起头来眼神终于不再冰冷,有些迷茫:“你是说,当我的手放在枕头上的时候,我的手已经不是手?”他一下子把手放在枕头上,我正喜着,一只手他另一只手一捞,我只觉一股大力牵来,下一秒,我已撞进了他的怀里,“那我揽着的也不是人喽?”
   你才不是人,你们全家都不是人!
   冰冷的眼珠子和他温暖的怀抱感觉相差甚远,我挣了两下挣不脱。夏寄在一旁悠悠道:“老先生,还等什么?还不快看,趁他这时认为自己不是人的时候。”
    夏菡道:“是啊,趁他认为我这位朋友也不是人的时候。”
    我默默地在心里暗念:夏菡、夏寄,你们等着瞧,看看谁不是人,等这事过后,我要让你们知道,你们俩才是不是人的人。
   倏地,叶南咯咯地笑了出声,将头放在我的脖子上笑得直喘气。我一看,原来, 老先生把三根手指放在叶南的脉门上,他怕痒……
   所以,我头一次见到了脉门上也有痒痒肉的人。
   他嘴里的热气喷在我的脖子里,有檀香的味道,弄得我也直痒痒。我伏在他怀里,不动声色地一口咬在他的胸肌上,隔了半晌,抬起头来,他眼珠子都没变,依旧将我揽在怀里。
   我再一次确定,这人的确病了,连痛感都没有了。
   还好老先生号脉没号多久,就出了症断结果:“公子看来是中了毒。”他眼睛冒出光来,“奇毒啊,奇毒,老夫这么多年,都没遇见过如此奇毒啊!”
   老先生的手指离开了叶南,叶南的手也从枕头上放开,放开了我,浑身上下又是生人勿近。
   据老先生讲,叶南中了叫幻影的奇毒,据闻此毒多年前曾在江湖上出现过,中此毒的人脑子会慢慢退化,停留在人生的某个阶段。
   我沉思地望着眼珠子盯着桌上点心、已经好长时间都不动了的叶南,道:“那依您来看,这位公子中毒已经多长时间了?脑子大约停留在什么阶段?”我有些忧郁,“他不会慢慢停留在换尿片阶段吧?”
   夏菡和夏寄同忧郁:“这可怎么办才好?哪有这么大的尿片给他换?”
   老先生眼角很是抽了抽,摇头道:“不会,不会,依老夫看,他这种情形,已经是中毒的最后期限了,也就停驻在此了。七八岁的心性,这位公子看来年少时过得并不舒心啊,挨了不少饿……看见禽曾就将它们一一风干,变成蓄粮,很是心思缜密。年纪轻轻的,就这么高的武功。想必年少时就凶残成性,喜欢杀戮。”
   我道:“其实我们应该感到幸运,他没有什么特别嗜好,只喜欢吃禽啊兽啊的。”
   老先生浑身一哆嗦,忙点头道:“是啊,是啊,老夫这几天都睡不着觉啊。”
   夏寄听了此番话之后,大是放下心来。看来长期以来,他老被这么个光彩夺目的人压着,现在好不容易这人走下神坛,变得比他还要白痴了,他很是心有戚戚焉。他上前得了块点心递到白幂手里:“吃吧,吃吧,我请你!”
   只见白光一闪,点心被斩成两半跌落地上,夏寄幸好缩手缩得快,不然便要被斩下手指头了。
   老先生叹道:“这位公子年少时对人防备就深,即使对某样东西想到了极点,但凡对它有疑心,也不会妄然取之,他怀疑点心有毒呢。难怪他只猎杀老夫庄里面的活物做成食品。真是奇怪,这么防心甚重之人,怎么会被人下了这么复杂的毒?”
   我上前到桌子上拿了块点心正准备往自己嘴里塞,忽觉刀光一闪,手里的点心被劈成了两半,跌了落地。我愕然回首,见白幂冷冰冰地道:“别吃!”
        我讶然道:“又没塞进你嘴里,我吃我的,关你什么事?”
        “不准!”
         我生气地又拿了一块往嘴里塞,又是白光一闪,我又拿一块,白光又一闪。
     夏寄一边拿了块点心塞进嘴里,顺便给夏菡也拿了块递过去,两人美滋滋地边就着茶水边吃着,奇道:“咦,他倒不阻止我们?”
   老先生想了一想叹道:“如此七八岁年纪的人,对人的依赖性最强,保护欲也强。看来,这位公子把您当成了他……最亲密的人了,他这是在保护你呢。”
   我沮丧道:“您的意思我明白,我成了他的妈,或是宠物了。”我转头对白幂道,“叶南,你看看,他们吃都没事,我能吃了吧?”
   他偏着头思索半晌:“过两个时辰,等他们消化消化再说。”
   老先生在一旁解释:“他这是在怀疑毒药有急性、慢性之分。”
   我咽着口水看着桌上的点心只剩下了点心渣子:“那我以后吃什么呢?”
   老先生指了指门外树上挂着的禽兽:“看来你只能吃他亲手做的东西了。”
   此时,侍妾端了个盘子进来,绕着白幂给我们送上了庄子里新产的寸金瓜。我看了那瓜果实在是晶莹碧透,颜色鲜亮,有心伸手拿一个尝尝,却又怕白光一闪,只能看着夏寄和夏菡吃得果汁直溅。
   “忘了给你们介绍了,老夫姓齐,名雷,平日里以行医为生,在世间混了数十载,倒是赚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庄子。”
   夏寄道:“还有一大群娇妻美妾环绕,您这样的日子,是我以后的目标啊。”
   齐雷拈须而笑:“好说,好说……”
   此时,白幂伸手拿了块寸金瓜,放进嘴里,咀嚼起来,看得我直发怔:“他不是说只吃自己亲手捕获的吗?为什么现在吃了?”
   我的手便也伸向了桌上的寸金瓜,眼前白光一闪,有瓜成两截跌落地上,我空着手缩了回来,气道:“什么道理?”
   嘴里有物被塞了进来,汁水淋漓,瓜的清甜带着些其他的某水味道,我不由自主嚼了两嚼,果然是瓜。
   抬眼一看,他手里的半截瓜消失了。
   夏寄感叹道:“阿淡,以后的日子,你就是帝王般的享受,有人给你试吃了,你也不必担心中毒了。”
   夏菡把嘴里的瓜吞了落肚才道:“就是,你看看你,连手都不必动,就有人自动给你喂到嘴里。”
   我呸呸两声把瓜吐了出来,但那瓜实在清甜,汁水留在嘴里满嘴余香。我咽了把口水正想说话,白幂将脸转过来,迷惑道:“你不喜欢吗?我吃过,没问题。”
   我想说,就是因为你吃过,才有问题!但看清他长长的眼睫毛连闪,在灯光下很有盈然欲滴之感,只得把到嘴边的话吞进了肚子里,哈哈笑了两声:“我忽然不想吃瓜了,哈哈哈。”
   自此之后,但凡我露出想吃某样东西的表情,他必代试之,试过之后,以迅雷不极掩耳之势将那物塞进我嘴里,弄得我想拒绝都不好意思。
   齐雷对白幂如获至宝,冒着被白刃加身的危险每日给他试药,只不过要他吃下去倒是个难题……除非齐雷先吃,两个时辰后没有问题,如若不然,他是不会吃的。
   他是个很安静的人,倒不是说他原来不安静,原来也安静,可现在更为安静了。时常待在一处,没有存在感。有时候你冷不防从他身边走过,简直感觉不到他是个人,他就像块岩石般地冰冷,了无生气……你以为没人了,伸手从盘子里抓块糕点来吃之时,就听见有人道:“不准!”你抬头一看,他正在梁上盘腿而坐。
   总之他围绕在我的身边,像空气,像微尘,如果你想忽略他了,他就出来吓你个半死。
   特别晚上睡觉,如果出来起夜,冷不防踢到个岩石,踢得你的脚生疼生疼,那就是他了。
   有句话说得好,白幂到了哪儿,白问鼎必定会出现。每一天,我都期望白问鼎出现,以缓解我身上沉重的压力……起码有个人和他斗上一斗,也可以转移他无时无刻对我饮食的注意。他出现的这些日子,除了风干的禽兽我能自由地吃外,其他东西一概要以口水为佐料。
   因为身边有这么个影子,夏寄和夏菡都不愿意和我在一堆了。说是和我在一起,有毛骨悚然之感,说是看上去你是一个人,但其实不是一个人。到底是不是一个人,也没有谁能弄得清楚。
   这天晚上,我实在睡不着觉,看着窗外那轮明月由树干升到枝头,再由枝头升到半空,月光越来越明亮,屋子里也越来越明亮,原本漆黑的一片渐渐历历在目。到了最后,我终于看清了角落里发着暗光的一双眼睛,半睁半闭,似睡非睡。
   “叶南,你也睡不着?”
   “嗯。”
   “要不咱们聊聊?”
   没有回音。
   “叶南,你说你年纪这么小,怎么武功这么高呢?”
   没人回答。
   因我尽了全力去听他的声音,又听不到声音,所以耳力变得极好。我听到了几声鹤鸣,几声虎啸,正想着这山庄的珍禽猛兽倒真是多,使人不得不觊觎,于是道:“叶南,你风干的肉快吃完了吧?咱们去再猎杀些?”
   他这才出声了:“好……”
   我从床上爬起,走得离他近了,这才看得清楚,原来他躲在黑暗之中并不是无所事事,正拿一把锋利的小刀雕着某样东西……见我走近,他把这样东西递给我,道:“送给你。”
   就着月光,我看得清楚,这东西模样古怪,形状别致,似人非人,于是问他:“叶南,这是你在庄子里杀猴子时,观察猴子的形态雕下来的?真不错,猴子斜躺在树上……你还很有想像力,还给它盖上了一床被。”
   叶南沉默半晌:“你像猴子吗?不像啊……”
   我默默地把雕件捏在手心,暗暗使力,希望能一不小心把它掰成两半。可不知他用什么雕成,原材料很是坚固,捏得我手掌生疼,也没能将它捏碎。
   所以,我只好任由他穿了根绳子给我将那挂件挂在腰上。
   我很怀疑,他这种行为,也是返祖的一种,听说有些兽类为了证明它们的领地所属,用自己的方法做记号。
   我们走出房门,今夜月色甚好,照得地面有如白练,稀稀疏疏的树木隐约可辨。山庄薄蔼初升,仿佛笼罩上了一层细密薄纱,轻风拂过,那薄纱便汇合聚拢,在脚下缠绕。
   隐隐约约地,我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丝竹之声,屋舍之间,有火光隐现。我闻到了隐约的香气随夜风传了过来,那是烤肉的香味。
   山庄又出现了一位叶南?
   我浑身血液沸腾。
   转头望了叶南一眼,只见他的双眼在黑暗之中灼灼发亮,显见他也闻到了。
   我们循着香气往前走,疏影树丛之中,隐约可见雾气蒸腾。想不到庄园之内有一个极大的湖泊,在银白月光照射之下,湖面光滑得仿佛一面镜子,走得近了,只见倒影幢幢,亭台楼阁,映于湖面,仿佛失却了颜色的水墨画。
   烟波到处,隐约可见一个二层楼阁,轻风揭起低垂的帷纱,有如水墨晕开。里面走出一个身穿香杏色长裙的女子,广袖轻垂,皓腕如玉,她将一管翠色的笛子放在唇边,丝竹之声便从袅袅而来。
   “醇酒,美人,音乐……看来烤肉在那儿了?”我一转头,便见白幂痴痴而立,修长的身躯如雕塑好的石像一般,眼神却是变幻莫测,云腾雾绕。
   美人独立云台,下面有人独立深宵,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如果他身边没有我。
   看他的表情着实僵硬得让人担心,我不得不好心提醒:“叶南,烤肉?”
   他僵直的身躯往楼台之处走了过去,眼神没有一丝温度,表情如我们身边的假山岩石,在隐约升腾的薄雾之中行走。笛声就如一根丝线,将他牵引缠绕,让我感觉着实有一种半夜僵尸出没的阴森,我在跟与不跟的境况下反复迟疑,终于好奇心占了上风。
   “叶南,她是谁?你以前认识吗?”
   在这深谷之处的山庄之中,我深切以为他除了那位坠马髻侍妾认识之外,其他人等都应素不相识。想不到他处于返祖的形态之中了,还能到处拈花惹草。
   他没有答我,继续向前,仿若无人一般推门走进楼阁, 迈过雕花门槛,沿木梯而上。
   镂空雕花屋檐兽角,精美的博古架,薄雕的大理石板砖,无一处不精美华贵,就如这山庄其他的地方一样。
   我跟着他,来到了二层楼阁,笛声袅袅,终于停歇。晚风轻拂,吹起了佳人的杏色香纱。纱雾朦胧,她半掩的面颊在月光映射之下发出淡淡微光,仿佛上好的和田美玉一般。
   只是半遮的容颜,已经夺人魂魄。
   她美得不似人间之人。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悄悄把身子缩在了白幂身后。
   “芸娘?”白幂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踉跄上前,走近她的面前。
   真的是熟人?
   她转过身来,杏色香纱被微风拂起,长眉入鬓,唇如半开的花瓣,齿如皓玉。如果说她半掩的面容夺人心魂,那么此时的她,让人只觉身边凉风阵阵,真是如玉一般冰清的人。
   “你回来了?”此时,她脸上才如寒玉乍破,露出些暖意来,“桌上有刚炖好的百合莲子粥,我用小火煨了大半个时辰了,吃些吧。”
   旁边的八角红桌上的青花瓷碗内,冉冉有热气升起,细瓷的汤羹沿碗边轻靠,静静地等着人拿起。
   此情此景,不由让我想起了不久前在山庄前发生的一幕,暗想,他不会把人家的发髻又给斩了吧?
   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乖顺地上前,拿起了那桌子上的莲子粥,细瓷的羹匙将要碰上了他的唇齿。在陌生的地方吃陌生人的东西,我能不担心吗?所以,我冲上前,手一扬,就想把那碗粥打落,可我的身手实在太差,他的身手实在太好,眼看着那碗就要碰着了,可就是碰不着。衣袂声中,那碗的边沿总是和我的手相差了点距离。
   他的嘴唇已然张开,汤匙送进了他半开的嘴间,眼看着百合与莲子倾倒进了他的嘴里,此时,银光一闪!
   那汤匙忽地被折成了两断,莲子与百合跌落地面,
   碰到长毛地毯,发出哧哧的声音,将长毛毯熔出了一个大洞。
   “芸娘……”白幂眼里一片茫然。
   “不错,是我,就是我,我想让你死!”冰玉一般的泪珠滑落她的面颊。
   情人相见你死我活,不是你辜负了我,就是我辜负了你,此时此景太过狗血,让我不忍再看,但好奇心如杂草一般疯长。
   “为什么?芸娘?”
   芸娘沉默不语,眼泪如线一般地滑落,踉跄往前几步,作势像要扑进白幂的怀里,实则白光又是一闪……紧接着白光又是一闪,后面的白光将前面的白光打落了。
   简单一点来说,芸娘从怀里拔出一把短刃,想毒不死就刺死白幂,没想到又有白光救命。
   “为什么?芸娘?”
   又是这句话,他除了问这句话之外,就没有别的好说了吗?我急得上前道:“白幂,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呢?如此良辰美景,依我看,这位姑娘独自立于楼亭,观月吹笛,写文作诗……不想被人打扰,我看我们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我拉了拉白幂,他的身躯如山岳一般凝止不动,视线真盯在那芸娘脸上,当我如无物。
   芸娘脸上泪珠滑落于纱制长衣之上,伤心欲绝:“你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世上我唯一在乎的人,只有你而已!既是生不能相守,我宁愿和你死而同穴。”
   白幂脸上现恍惚迟疑之色,隔了半晌才道:“你不愿意入宫吗?”
   “为什么把我送进宫内?白幂,你不是说过,此生此世我们绝不分离?”芸娘道。
   到了此时,我才隐约明白,今儿发生的一切,原来一场戏。一明白这个道理,我便感觉了四周围杀机扑面而来!这是一个陷阱,专为白幂设的陷阱!
   白幂中毒,退化成白痴,所记得的,只是这个女人,深刻于他心中的一幕,就是这一刻。
   一个深知他过去的人,利用这一幕来击杀他,这个陷阱是一个他不得不掉进去的陷阱,可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芸娘是一个他绝不会动手的人!
   用一个他绝不会动手的人来击杀于他,这个计谋实在很花心思。
   如此说来,我只能指望着那不知从哪里来的白光闪现了。
   有人要杀白幂,也有人要救白幂。
   芸娘的手放在了腰间,我紧张地盯着她如皓玉一般的纤手。只见广袖挥处,她顺手一拉,微风拂来,外襟半敞,衫底刺花衬着皓白的肌肤,耀花了我的眼。倏忽之间,那根柔软缎罗变成了笔直利刃,混着红罗雪肌扑面而来。
   我忙躲在白幂身后,着急大叫:“白幂,你快还手啊!”
   可白幂身形未动,眼神苍茫,让我只觉泪意浓浓……他要送死,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让他觉得这样的愧疚?
   我拼了命向他推了过去。可他实在太重,我太轻,他纹丝不动,我却跌倒了。那腰带变成得软剑目标不变,往他的心脏刺了过去,眼看刃入肌肤,栏杆之外,又是白光一闪。那利刃跌落地面,芸娘手上有鲜血涌出,她握手惨笑:“你早有准备,是吗?”
   白幂却是道:“我对不起你。”
   她后退了两步,皓腕之上的鲜血一滴滴地溅落地毯:“我怎么这么傻?从来,我就不能赢你。”她偏执疯狂,“既然你知道对不起我,那么,你怎么不去死?”
   白幂定定地望着她:“你要我去死?”
   “白幂,如今不用你动手,也有人护着你了,我知道我杀不死你。我的家人已经替你而死了,他们至死都没有想到,救了一头东山狼!”她悲痛欲绝,“是你害死了他们!”
   “是我?”他怔怔地道。
   在他一恍神间,芸娘拔下了头上的玉簪子,往他刺了过去,没刺着。紧接着,手镯、项链,她浑身上下的饰品都变成武器,向他攻击,可结果总是徒劳而返,。
   我则就地一滚,滚进了一个雕花黄花梨八仙桌下面。桌上铺有流苏桌布,从桌布下面望过去,刚好能看见芸娘身上的饰品一一跌落。
   我只听见一声厉叫:“既然我杀不了你,我总能杀死自己!”
   带血的纤手拾起了跌落地的玉簪,可以想像得出,那玉簪最后落在哪里。我急忙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却只见白幂终于出手,却是握住了芸娘刺向自己脖子的那只手。
   这是一个他不能不救的女人,是一个他愧对的女人。
   我看见芸娘原本如冰玉一般的眼眸露出了些微笑意。
   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得意的笑。
   而白幂的脸色,一下子变成了死灰之色。
   “白幂,如果在平时以你的精明,定不会握住我这双沾满鲜血的手。因你知道,江湖上有一种著名的毒,就是鲜红之色,名叫血影。是不是和幻影相映成趣?”她缓缓退开,“你先中幻影之毒,再中血影,而两种都是使人失掉常性却不能要人性命的毒。这种毒,闲暇之时还可给文人雅士喝酒助兴,使人如飞仙境。但是,两种混在一起,却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你!”
   在她哈哈的笑声当中,我被人从桌子底下扯出来了。堂屋中央多了几人,坠马髻侍妾扶了齐雷站在堂中。
   此时,我才恍然大悟,只有他才能给白幂下如此奇毒,所以,他才能解这样的毒。
   他的身边被人押着的,是显见着被人刚从床上提起来的、睡眼蒙眬的夏寄和夏菡。
   “这个计划之中,原本没有你们,可老夫也要多谢你们,如果不是你们,他怎么能心甘情愿进入老夫的山庄?他是阎罗鬼影,即使是身中奇毒,也不能让人近其三尺之内。老夫将他引至山庄门前,却无计可施让他进入山庄内。因为最后一击,却是要在此进行!可幸好,你们来了……”他嘿嘿笑着,视线转向我,“想不到如此薄情负义之人倒有一个他在乎的人……”
   他的目光,实在是不怀好意,使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忙道:“您老说什么呢?我们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如今您老已经答成心愿,那我们就不阻碍你办事了,不如给点儿盘缠,让我们自行离去?”
   夏寄此时已经完全从睡梦中清醒,听了我的话,仍不忘了插嘴叹息道:“阿淡,你这死要钱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齐雷打断了我们的插科打诨,用更为奇特的目光望着我:“难怪他对你另眼相看,在如此情况之下,还能谈笑自如的人,的确没有几个。”他缓缓地道,“依老夫看,即使老夫此时让你走,你也不会走了。”
   我笑了笑道:“不如你试试?”
   他眼里又露了疑色,看了我半晌才道:“看来你知道老夫想要什么?”
   “如果想要白幂死,对于你来说,虽然不容易,但也比擒拿他容易。你既没让他死,只是擒拿了他,想必还有大用途。他既然死不了,我们为什么不走?”我道。
   齐雷抚须而笑:“原来你和他是同样的人。想必你很好奇这芸娘是谁,很想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他看了看远处,远远的天际,晨曦微露,“既然天色尚早,那老夫就给你讲一个故事,由你来评判,我们这位王爷到底值不值得救?”
   他缓缓道:“不错,这位芸娘,只是老夫找人假冒的,可当年跟着武崇东征西讨的芸妃可是真的。只有她,才能使他产生一些愧疚,因为,他欠了她十多条人命,今日此情此景,不过是那一日的再现。”
   北风卷地白草折,狐裘不暖锦衾薄。塞外的归客镇,虽然只到八月,却飘起了零星小雪。所有树枝挂满了一夜之间便冻结上的冰凌,如满树之上挂满银花。
   归客镇,是塞外的一个小镇。全镇住着的不过百来户人家,只有一个医馆,便是百草馆。医馆之中行医的,便是复姓百草的一家人。
   既是医馆,便免不了人来人往,但特别的人总是出现在特别的时刻。这一日,十岁的百草芸打开房门,便看见了倒在门前的黑衣少年,百草芸因看得伤病员多了,她没有尖叫,默默地把他拖进了后院。原以为他不过是一个冻病了的流浪少年而已。在后院,她自然看清了他身上的刀伤,以及冰寒如狼一般的眼,袖子里藏着随时拔出的短剑,但也看清他着实是一个漂亮的少年人……挺秀的眉梢结了寒霜,薄如晨曦的嘴唇,漂亮得让人忽视了他身上藏着的危险。
   他身上的病痛让他不得不接受了百草芸的相助,在养伤的那一段日子他终于弄明白了他们不过是一户普通人家。在这里,没有枪林弹雨,没有勾心斗角,他渐渐放松了警意,接受这位比他小两三岁的女孩儿跟前跟后。
   “幂哥哥,幂哥哥……”这是他最常听声音,头一次让他感到了他从未有过的温暖。
   但对他来说,这种时候不过是偷来的,他身上的伤很快好了,百草堂门前也出现了用炭笔绘制的归队暗号,紫凤凰。
   那一日深夜,他收拾行装,放下身上仅有的银子,悄悄地离开了这家人。这原本是最好的结局,对那家人来说。
   但是,等他和伙伴会合的时候才发现,身后跟了一个小小的跟屁虫——百草芸,她不想他走,不愿意离开他。
   他不得不让她跟着,因她已看清了其他伙伴的容貌。
   紫凤凰,是一个潜行于世的暗杀组织,只有一种人能见得到他们的容颜,便是“伙伴”。
   于是,她也成了紫凤凰中的一员。
   为了能和他在一起,她和他一样,学习暗杀、下饵、灭口。
   为了能和他在一起,她斩断了同家人的关系,成为芸娘,他的伙伴。
   而紫凤凰,干的却不是一般的暗杀。委托杀人者与被杀者,都是那金碧辉煌的琼楼玉宇之中的人。他们这些执行者,便要锦衣夜行于这富丽堂皇之间,假借着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身份,猎杀那锦衣玉饰上的头颅。
   但有的时候,假冒多了,便会对那不属于自己的身份产生妄想,以为自己当真成了那至尊至贵之人中的一员。
   更何况,有人提供了这么一个机会。
   说到这里,齐雷停了停,饮了一口茶,左右打量了一下我们。特意打量了一下僵坐于椅凳上的白幂道:“更何况是他,原本就差点儿拥有至高无上身份的齐朝皇子?”
   前面已然说过,齐朝后面便是夷。齐朝的天下,是石凝天的天下。                                                                                                                                                                                                                                                                                                                                                                                                                                                                                                                                                                                                                                                                                                                                                                                                                                                                                                                                                                                                                                                                                                                                                                                                                                                                                                                                                                                                                                                                                                                                                                                                                                                                                                                                                                                                                                                                                                                                                                                                                                                                                                                                                                                                                                                                                                                                                                                                                                                                                                                                                                                                                                                                                                                                                                                                                                                                                                                                                                                                                                                                                                                                                                                                                                                                                                                                                                                                                                                                                                                                                                                                                                                                                                                                                                                                                                                                                                                                                                                                                                                                                                                                                                                                                                                                                                                                                                                                                                                                                                                                                                                                                                                                                                                                                                                                                                                                                                                                                                                                                                                                                                                                                                                                                                                                                                                                                                                                                                                                                                                                                                                                                                                                                                                                                                                                                                                                                                                                                                                                                                                                                                                                                                                                                                                                                                                                                                                                                                                                                                                                                                                                                                                                                                                                                                                                                                                                                                                                                                                                                                                                                                                                                                                                                                                                                                                                                                                                                                                                                                                                                                                                                                                                                                                                                                                                                                                                                                                                                                                                                                                                                                                                                                                                                                                                                                                                                                                                                                                           石凝天是白幂的亲爹,可惜他这位亲爹皇位还没坐热就被人抢了。
   起名紫凤凰的暗杀组织,自然是不同凡响,原就是武崇帝铲除异己的工具而已。它的首领是武崇帝的第二个女儿,紫凤公主,对于自己手下这位技术卓绝的第一高手,她已经注意良久。俗话说得好,公主不愁嫁。但也要看嫁什么人,高处不胜寒,要嫁一个门当户对的,就只有和亲了。她不想和亲,不想到手上的权力付之流水,不想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重新开始。所以,她只能在身边寻找她能控制的人,寻找她看得顺眼之人。白幂,是一个极漂亮的少年,他隐藏的身份,并不比她差。此时的白幂,已颇成气候。只要略加培养,便会与之并肩,只是他身边已有了一个芸娘。
   她要一个对自己全心全意的人。
   要断绝他们之间的联系,便要将让芸娘彻底死心。
   在再一次的暗杀任务之前,她亲自问他,他对她是否效忠,是否能放弃一切?
   他的回答,自然是肯定的。于是,她告诉他,芸娘将入宫为妃,成为她父皇的妃子,刺杀后宫之内最可能操纵皇权的贵妃。
   为了完成这项任务,芸娘将不再是芸娘,而是出身于一门九相的豪门世家司徒家的女儿,司徒云。
   她要他亲自带队斩断芸娘原本可能被揭穿的身份,百草堂。
   这是他最后一场暗杀,她暗示他,自此以后,他便可以与凤齐翔。
   紫凤公主也是一位花如颊、眉如叶的美人,即使在下着冷酷的命令,也是浅笑微颦若相恼。那一晚,她云鬓斜簪,雪肌透轻纱,他又怎么能拒绝?
   过了几日,归客镇的县志上记载下寥寥几笔:归客镇的百草堂,因饮食不善,全家人染上疫症,幸而被衙役发觉,以大火封之,幸未使疫症外延酿成大祸。毫无疑点。
   自此之后,芸娘成为芸妃。
   如果不是紫凤公主忽然病发身亡,也许白幂当真成了当朝驸马。可她既然死了,白幂也只能再等待。没了紫凤公主的帮忙,后宫之中却有了芸妃,她一如既往地帮助着他。在后宫之中施加影响,终于让他功成名就,建功立业,不但使他成了当朝一品廷尉,而且成了本朝开国以来第一个异姓王爷,改姓为白。
   因她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柳暗花明,谁说异姓王爷不会登上那至高之位?
   如果没有了后来让芸妃知晓的事实真相,也许两人便不会反目为仇,白幂也许真会再上一层。
   她终于知道了家人身亡的真相,知道了自己不过是他手里的棋子。于是,三年前的那一晚,他们相会之时,她倾全力爱护的人,成了她倾全力刺杀的人……可,还是失败了。
   居于深宫中的女人,到底比不上已手握重权的他。他的身边,已有重重护卫,即使自己不出手,也有无数人护卫周全。她的刺杀,像今晚一样,徒劳无功。但,她却真的自杀成功,在他的面前,用他送的玉簪子刺进了自己的脖子。
   “这样的白幂,应不应该死?”齐雷道。
   薄曦晨雾浅浅地从远处的屋檐之角升起,天际出现一层亮白,窗檐之角微雕松树盆景松针上挂了欲滴将滴的浅露,一丝阳光照如那滴露珠之上,如滴玉一般滑落松尖。
   泪滴润湿罗袖,世间偏多薄幸。
   我想起了初入王府之时,他浅浅地微笑说,我会护着你,想起他幽幽的眼神,那一箭,很痛吧?
   这样的人,即使是假装的真情,也如美味的毒酒,明知有毒,也让人甘之如饴。
   “可我不明白,这一切,关您老什么事?”夏寄忽地问道。
   我不得不承认,夏寄有时候傻头傻脑,可问的问题总能一矢中的。
   “我是那千百个盼他死的人之中的一个。”齐雷淡淡地道。
   “能知道如此秘密的人,又岂是千百人中一人?请问您老,是紫凤公主的什么人?又或是芸妃身边什么人?”夏菡也反应了过来。
   齐雷古怪一笑,望着远处天际一线红色,道:“卯时,玉兔尚在天际。”
   兔便是月亮。
   破晓,只不过月隐阳升,月亮与太阳齐现天际。
   衬着初晓的阳光,白幂的身躯开始颤抖,脸色更为苍白,仿佛被严霜包裹,不一会儿,眉毛之上便结了白霜。
   “老夫在她坟前立过誓,要让他死得其所。她既是在八月飞雪的那一年救了他,便让他也死于这一日。”
   今天是八月初一,却未飞雪飘霜。所以,他要白幂染上寒冻奇毒,幻影、血影之毒,合了起来,便成寒毒。
   正如他多年之前倒于她的屋前,眉梢沾了寒霜。
   “老夫便是芸妃的故人,百草堂唯一逃过那场瘟疫的管家。正因为在他们眼里,老夫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所以,那场‘瘟疫’才没有要了老夫的命。可这么多年了,那毒到底深入老夫骨髓,但如果老夫能在死之前帮芸儿完成她的心愿,老夫余愿已足……”
   齐雷说着,不自觉地咳嗽起来,刺花的手帕从嘴角拿开,有鲜血浸染。
   梳坠马髻的侍妾忙扶他坐在正堂中的椅子上,把茶杯端了给他。
   他微闭了眼睛饮了一口,轻声道:“卯时一过,老夫的心愿已了……”
   卯时一过,就是白幂命丧之时。
   此时,他的脸已苍白得几近透明,眉梢之上薄霜更浓,呼出的气息凝成水汽,随着他的一呼一吸,生命渐渐离他远去。
   我听到了茶盖轻磕茶杯的轻响,侍妾轻声问道:“老爷,要不要添些沉水香?”
   齐雷轻轻地哼了一声。
   屋内燃起了熏香,和着晨露传入鼻端,宛如美人扬起的袖底,幽幽暗暗。
   “微风……摇庭树,细雪下帘隙……不见杨柳春,徒见桂枝白。零泪无人道,相思空何益……”丝竹声起,他和着节拍缓缓哼唱,“相思空何益……芸娘,你相思了一个不该相思的人,不过不打紧,多年之后,我会下去陪你,带着你的相思人。”
   白幂已停止了颤抖,却连眼珠都变成了如岩石一般的浅灰之色,他的身上,已看不到生命的迹象。
   齐雷转脸向我,却是道:“小姑娘,别担心,还有一刻时辰,他就不会再受苦。”
   我想反唇相讥,想告诉他,我从不担心,他不值得我担心,可却觉唇已僵冻,仿佛他身上的寒冻已传了给我。
   我转过脸,看见侍妾拿起熏香旁的铜制拔火镰子,一只手拉起拂地的广袖,将那熏香翻转,让它燃得更透些……火镰子刚沾那燃着的香块,火花忽地溅起,香炉之中忽地冒出浓烟。
   不过瞬间工夫,屋内便如有冥冥厚雾,伸手而不见五指。
   厚雾之中,丝竹声急转,有如斩金断玉,号鼓齐鸣,却是一曲十面埋伏。
   乐声中,夹杂着箭矢破空,刀剑相击之声,浓雾被气流破开,我只见绯红色身影忽隐乍现……是那么的熟悉。
   我想站起身来,却发觉步如铁坠,想说话,却发现唇齿不能开合。
   我听到了只有牢狱之中才能听到的铁栅关合之声,听到了铁镣脚铐磕击发出的声音,听到齐雷嘿嘿冷笑:“老夫已等你好久了。”
   冷风吹来,一屋浓雾散尽。
   四处窗棂大开,可窗户之上却是铁栅森森,正堂中央,铁网镣铐锁住的,却是一身绯红衫服的白问鼎。
   他的脚边,是腿上鲜血淋淋的坠马髻侍妾。
   齐雷依旧端坐在椅子之上,甚至连坐姿都没有改,而夏寄、夏菡,想必和我一样,想改也改不了。
   直至此时,那一曲十面埋伏才乐止音停。
   “太迟了,太子殿下,卯时已过……”齐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铁链哗哗,白问鼎抬起头来,虽是枷锁在身,却依旧容颜不改,发丝不乱,眼里冰寒如玉,阴气沉沉:“你是谁?”他扫了一下地上躺着的坠马髻侍妾,“能让我的影子替你办事?”
   坠马髻侍妾从地上站起身来,缓缓地脸上的水粉抹掉,却又是另一个“白问鼎”。
   夏添。
   他扫向了我,不,具体来说,是我们,更具体一些来说,是夏菡。难怪我们进府之时,“她”含羞垂首,不敢望着我们,是因为我们之中有她。佳人就在身边,可想见又不敢见,等终于能见了,可她依旧当他路人甲。
   是夏添使白问鼎戴上了脚镣手铐,作为白问鼎的影子,他是唯一能让白问鼎陷入囫囵的人。
   更何况这里还有饵……白幂。
   “老夫的行踪,又怎么能瞒得过太子殿下?更何况事关王爷?王爷有难,太子殿下又岂能不救?”齐雷哈哈一笑。
   原来,这个陷阱真正猎杀的人,不是白幂,而是白问鼎。
   他以白幂的性命为饵,用夏添做内应,引得白问鼎前来,终使这个生性多疑至极的人身陷囹圄。
   可夏添怎么可能听他的使唤?
   我脑中忽地一闪,唯一能使夏添背叛白问鼎的人,只有夏菡……忽地,我明白了面前这位齐雷是什么人了。
   原来自交趾国九龙瓶失窃之时,便是这个布局的开始。
   九龙瓶不过是一个饵,一个让夏添背叛白问鼎的饵。
   “老夫知道,太子殿下心思缜密,为人更是薄情寡义,如果不用太子殿下心系之人为饵,又怎么能引得您来这个老夫替您准备的牢笼?”齐雷走近白问鼎的身边,“老夫还劝太子殿下别再挣扎了,这镣铐是老夫请人秘制,合环之处有尖刺伸出,殿下越是运气,便会越是损了自己的气门。”
   我实在想不出,和白问鼎斗得你死我活的白幂,怎么就成了齐雷嘴里白问鼎的心系之人了?想到这里,我脑中出现了很多不适宜的名词,比如说袖子断了,桃子分了,菊花台倒了之类。这个疑问让我如坐针毡,如热锅上的蚂蚁,如网里的活虾子!可我身躯依旧僵硬,全身上下除了眼珠子能动之外,其余什么都不能动。
   幸好,白问鼎不是一个嘴碎的人,弄明白自己的确被人出卖掉入陷阱之后,就闭目不语,默默养神,让人感觉齐雷自己一个人自言自语,有点儿像疯子白痴。又或者我的眼珠子转得太过剧烈,让齐雷终于注意到了他不必自演自唱。还可以有观众捧场,配角捧哏,所以,他顺手拿起桌上饮剩下的茶水,兜头兜脸地倒在我的脸上,所以,我的嘴唇终于能动了。
   “您老这就不对了,我大哥为什么要救我二哥?他们俩可是死对头,要知道天下椅子千千万,可镀金的皇椅可只有一张。”我嚼了嚼嘴角的茶叶道,“再有,您也别再老夫了,您虽然不老,嘴也漏风,可我相信我父皇他老人家,不会再想着和您和亲了。”
   他倏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腰也不弯了,背也不驼了,目如冷电,望着我:“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是谁,那对不起了,我只有带你们走,原本我还想着不连累无辜的人。”
   可能茶水有几滴溅在了夏菡脸上,使她也能从僵硬中恢复些许:“我,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能把我们放了吗?独把她留下?”
    可齐雷已经动手撕下了唇边沾着的胡子,眉梢沾着的倒八眉,抚平了脸上的皱褶子,忧郁的眼神,深邃的眼窝,可不正是耶律齐?
       这边,夏菡闭了眼道:“我看不见,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此时,夏寄终于的嘴终于也能动了:“是啊,我也看不见,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配角抢戏太多,让耶律齐不甚烦恼,他走上前,一个手刀就把夏寄打昏了,夏菡被他的举动吓呆了,默不出声。他便越过她走向了我,手刀扬起,却望着我笑了:“有太子殿下的救助,他怎么会死?要知道唯一能救白幂的时机,就是在阳升月隐之时,将一根金针打入他的太阳穴,太子殿下武功那么好,又怎么会失手?”
   果然,僵直地端坐于椅子上原本面如死灰的白幂脸上有了几丝血色。
   不知道为何,此时我只觉心中似手一扯,接着更是一痛,转过头道:“您那位侍妾呢?”
   他一笑:“我们还有遥远的路要走,不给他们准备一个合适的座驾怎么行?”
   不知何时,夏添已经悄无声息地退下,看来正是应耶律齐之命前去准备了。
   他已经彻底地背叛了白问鼎,这也是夏菡能不受耶律齐一记手刀的缘故,我忽然间明白,我们三人入府,我并不是主角,夏菡才是,只有夏菡才能牵制住夏添。
   我看了看正为自己能不享受那一记手刀而懵懂自喜的夏菡,无论何时,她都有这么一个人默默地守护,为她,能倾尽所有……更气人的是,她还能默默地向旁的人花痴!她盯着耶律齐,眼里发出幽幽的光芒,依我对她的了解,她肯定以为耶律齐绕过她是对她特殊,也肯定是对她有意思了。
   没等我的满腹的不满宣泄完,眼看他的手刀又扬起,我闭目等着自己落得和夏寄一样的下场。我太过顺从,让他很没有成就感,所以等了半天,我还很清醒。睁开眼,看见他的手刀放下了,道:“你倒挺老实。”
   我明白了,他一个人演了太长时间的独角戏,虽然大获成功,但无人喝彩,他感觉寂寞了,我忙道:“其实我有很多话想问你,但又怕您不告诉我。比如说,您为什么认为白问鼎会救白幂?白幂不是白问鼎最大的对手吗?作为一个异国王子,您又是怎么得知这么多的皇室秘辛的?您说的故事,都是真的吗?”我望了望他道,“您看看,这每一步,您都计划好了,定是算着白问鼎孤军深入,无人接应。他们两人的属下虽多,但一时半会儿也赶不来,不如咱们饮杯茶,聊聊天,再上路?”
   他微微一笑,如春风吹皱一湖池水,如人看了,必是赏心悦目至极,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夏菡直了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白问鼎为什么救白幂?这个,你只有问他,才会清楚,至于我说的故事,是真是假……能在武崇帝身边占一席之地的人,哪一个双手没有沾满鲜血?”
   “您能不说说了等于没说的话吗?”我道。
   他再微微一笑,夏菡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希望那故事不是真的,它就不是真的。”他不理我了,转头望着夏菡,支着额,眉眼深邃,眼波如醉,“如果姑娘能适应塞外的生活,交趾国的皇宫倒是可以给姑娘留一席之地。”
   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走到夏菡面前,给她倒了一杯茶。夏菡忙羞答答地起身回礼,一个不小心,歪倒在他的怀里,耶律齐忙扶住了。过了半晌,两人也舍不得分开。
   我咳了一声,两人这才分开了。
   夏菡羞答答地垂首:“那小女子就多谢殿下了,小女子一介平民,怎么衬得上殿下?”
   他笑容更深:“交趾国可不像中原,没有贵贱高低之分。”
   夏菡道:“那小女子多谢殿下了,小女子得殿下如此青睐,不知哪时修来的福气。殿下颈间的颈巾不知是何人所制,何时围于颈间?花纹精美无比,怕是雪纺绸制成的吧?原来一片雪白,现如今已变成灰色,虽然有些脏,但也着实手工精致,怕是好几日没洗了吧?不如除了下来,小女子为您洗洗?”她又羞答答一笑,“小女子身份虽然配不上殿下,但干这些粗活倒是很有心得,到了交趾国,定会为王子打理得妥妥帖帖的。”
   自此之后,他便时常地理理颈巾,脸成铁灰之色,但也没有那一汪春水向东流的笑容了。
   在这种情况下和他说话,我感觉压力很大。
   特别是夏菡时不时羞答答地望望他,又望望他的颈间,又羞答答地一笑之后。
   于是我决定另找对象打破厅里的沉寂,我的视线转向了正和闭目默默和铁镣作斗争的白问鼎,当然,我得首先针得耶律齐的同意。
   我指了指那铁灰镣铐中挣扎的绯红身影,道:“除了白幂之外,白问鼎恐怕是当世武功最高之人,你就不怕他脱困而出?”
   他铁青着脸冷笑:“铁镣上的尖刺涂了麻沸散,他气门受损,就是武功再高,也动弹不得!”
   因耶律齐没了忧郁的眼波,如醉的笑容,所以给我的压力着实很大,堂中又冷清下来。只有夏菡得了他的承诺,认为他此时酷酷的样子更惹人怜爱,所以支了额,就着茶水,对他痴痴而望。
   正沉寂之中,马车在青石地板上滚动之声隆隆而来。和着金铁相击,四匹乌黑健马拉着一个巨大乌黑的马厢,那马额高毛卷,就算我这个不懂马的人见了,也感觉这马肯定跑得快。
   车轮陷进去了结实的青石地板,那车厢显见用特殊材料制成。
   “这车厢用玄铁特制,人一旦进到里面,锁上铁笼,没有我手里这把钥匙,就算是再利的宝剑也劈他不开……”耶律齐回头吩咐车座上的夏添,“请你的旧主人进去吧。”
   车帘揭开,露出了森森铁栅。
   我迟疑地举了举手。
   耶律齐眼利,看到了,问道:“怎么,你也想上去?对不住,这铁笼子地方太窄,怕不适合你。”
   我道:“我哪有那等荣幸?不过想代夏菡问问,她是跟你坐同一辆马车,还是怎么样?您不是说在皇宫中给她留了一处地方吗?”
   夏添手里的马鞭子一下子落在了车辕之上,偶一回眸,眼眸幽幽暗暗,如刺一般,刺得我一哆嗦。但耶律齐一无所察,我明白了,耶律齐对夏菡的身份一知半解,他可能知道夏添或许和她有关,要不然他不会对她特殊照顾,却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如此之深。
   此时,正值秋季,阔叶梧桐树叶飘落,在院子里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白问鼎被人牵着,白幂被人扶着,往车厢笼子里塞了过去。盖在车厢上的厚布揭开,笼子铁栅森森,里面有两张固定的椅子,颜色黝黑,显见着也是用铁铸成。
   只要走进这笼子,两人固定于铁椅之上,即使有人来救,也解开不了椅子上的铁锁,而椅子下面,藏有火药,以备不时之需。
   在两人被押进笼子之前,耶律齐将笼子里的设备解释了。
   他一边解说,一边睥睨四方,视线正巧落在了我的身上,道:“怎么,你不相信?”
   我盯着那铁笼子看了良久,皱眉道:“这个囚室的确是万无一失,不过……”
   他对我与夏菡两个女子没那么警戒,所以夏菡便站在我的身边,垂眉低首,纤手掩香罗……意思是她时常悄悄地望了耶律齐一眼,又扭捏地垂了眼眸,但抬头望一下耶律齐。听了我的说,掩嘴一笑,道:“呃,你就别藏着了,快告诉齐哥哥……”
   她的声音原本清脆爽朗,如今却如嘴里含了个萝卜,千回百转,特别是那声“齐哥哥”让我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寒战。抬眼一望,耶律齐刺花衫袖下面半露在外的手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想必他和我一样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
   我继续沉思,绕着笼子走了一圈:“这笼子的确是坚不可摧,但这其中有一个缺陷,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有。所谓旁观者清,想必你一时半会儿也发现不了。”
   其实我还发现了一个问题,偶像处于粉丝的目光之下时,其实并不好受,尤其是处于一种赤裸裸的占有的黏黏糊糊的目光之下时。自从那声齐哥哥一出口,夏菡每含羞望耶律齐一下,他的拳头便握紧一分,想必手上的汗毛也随着一次次一一竖起。可他还要保持形象,继续冷酷残忍。所以,脸上基本铁青,背部基本僵直,说话基本从牙缝中刺出些声音来。
   我再绕铁笼一圈之后,皱眉望着那铁笼沉思:“这笼子里怎么不多放一张桌子?再放上个骰子?再放两副叶子牌给他们?长路漫漫,你如果不弄些东西让他们转移注意力,难保他们不会把注意力集中在您的身上。要知道他们虽然困于铁锁之中,但到底是两只猛虎,如果是一公一母倒也好,可惜两只都是公的,您就不担心,他们把您的铁笼撞翻……”
   耶律齐的脸色由铁青转为暗红,夏菡痴痴地在我耳边轻声道:“他发怒的样子都这么好看……”
   未等他动作,地面之上动作了,那铺地的阔叶梧桐叶忽地泼天而起,无数黑衣人从纷纷扬扬飘落的梧桐树叶下迅急而来,寒刃闪闪,杀意浓浓。
   此时,我早拉了一把夏菡,非常迅急地重滚回了桌子底下。
   桌子底下很挤,夏菡抱紧了我,以防一不小心有刀剑把她多出来的地方给劈了。
   此时,我们看得清楚,原本正坐在我们正对面椅子上的身子僵直,脸色灰白的白幂已然不见了踪影。再望过去,原来白幂生龙活虎地和耶律齐斗在一处,打得正欢。
   唯一受困的,就是依旧被铁索锁住的白问鼎了。
   我们和白问鼎的视线在空中对上了,倏地,他向我们眨了眨眼……
   夏菡低声问道:“阿淡,你看见没有,太子向我们丢秋波了?”
   我默默地道:“一个人总沉浸于幻想之中,没错,是能防老,但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
       夏菡认错了:“好吧,不是秋波,是求救的眼波。阿淡,我们救不救他?”
   我和夏菡都不喜欢白问鼎。说来也奇怪,夏菡对她遇到的每一个男人,仿佛都发过花痴,就是对白问鼎没有……我慎重道:“我们怎么救他?难道拿把菜刀给他砍断锁链?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待在桌子底下吧。”
   夏菡一脸娴熟地从怀里掏出把钥匙,端庄道:“我一不小心拾到了开那铁链子的钥匙。”
   我明白了,这把钥匙,来自于她的那一“软倒”,她一边对着耶律齐花痴,一边把手伸进他怀里把钥匙偷了。
   “你那是什么眼神?你的意思是吃包子的时候就不能喝汤?欣赏美男时就不能办正事了?我什么时候都把正事放在心头。”她道。
   说实在话,我有些可怜耶律齐,当他被羡慕的眼神与光环包围,虽然有点儿厌烦,但的确感觉自己是站于云端,站于高处,俯视众生……实际脚上早被人糊了狗屎了。
   我和她钻出了桌子,冒着枪林剑雨来到白问鼎的身边,问他:“你还能动吗?”
   白问鼎抬了抬眼眸,眼光微幽,手轻扬,袖微拂,爱答不理,有气无力:“这麻沸散可真厉害。”
   此时此刻,他有些像大雨中淋了一晚雨的小狗,让夏菡同情心大发,上前抚了抚他的头道:“乖,我来救你。”
   “你做什么?”他咬牙切齿,终于看了一眼这位他从来没放在心上的棋子。她已不识他,尽管他是她心中最不可磨灭的梦。而他,却是从来没有认识过她,尽管她曾是他最有用的棋子。
   有梧桐树叶被剑风扬起,四周围刀风凛凛,帷幄轻扬,衫袖如风,他和她相遇,却只如陌生人一般,淡淡如水。
   她调转目光,得意洋洋地拿出了钥匙,解开了他身上的制约。此时,白幂以及手下和耶律齐以及手下打得正欢,埋伏于各处的黑色人影和耶律齐的圆帽人马来回冲突,往来不止,处在胶着状态。
   “快去帮帮他啊……”夏菡道。
   可脱困的白问鼎慢条斯理地坐下了,慢吞吞地道:“你放心,我这位二弟可是准备充足。让耶律齐人马齐至,这个时候才动手,他可等了许久了,他可真是考虑周全,使耶律齐的人一个都跑不了,没有人能回交趾国报信,他心思缜密……怎会需要别人帮忙?”他抬眼一笑,“想不到连我都中了他的圈套,连自己,他都可以下得去狠手。耶律齐擅使毒药,要逃过他的法眼,扮成中毒的模样,想必他身上真的有毒,不是幻影之毒,却是让身体痛苦万分的剥离之毒。只有它,才使人的中毒的表像像幻影,可却因身体的痛苦而记得所有一切……耶律齐以为此局大获全胜,哪里想到,早掉进了我这位二弟布好的陷阱里。我这位二弟,真是一位最厉害的猎人。”
   “你的意思是他表情僵硬之时,便是在忍着痛苦装白痴?”
   “他知道如果有人走近他身边,便会发觉真相,所以,他才扮成了生人勿近。”
   我望了他一眼,他的表情着实颓废,于是安慰道:“你对他还是有疑问的,不是那么容易受骗的,你不是还派人试探过他吗?”
   “夏添?”他脸上颓废表情一改,变成了阴冷冷的权贵太子,“这个影子,倒是陪了我多年。”
   他已习惯于被人背叛,又或者说,他已习惯于背叛他人。所以,夏添的背叛,他在心底早有准备,他毫不失落。可我倒有几分奇怪,为什么对白幂就不同?白幂是一个比夏添狡猾百倍的特务头子,他应该时刻准备着被他欺骗才对啊。
   而白问鼎滔滔不绝的言语,使我想起了深闺怨妇,积怨已久,所以才会一吐为快……让我不得不认为他在掩饰自己内心的沮丧与失落,也使我不得不问:“大哥,你怎么会来救他?”
   这是一个萦绕纠缠于我心中许久的问题,他怎么会来救白幂?还只身前往?
   他一怔,滔滔不绝的话语终于停止了,半晌才道:“我为什么不来救他?他可不能死,他如果死了,定周的许多秘密将被掩盖,他活着比死了好。”
   我望了望白幂和耶律齐交战之处,紧张皱眉道:“不好了!”
   他倏地一声站起身来,全身肌肉绷得极紧,作势欲扑……
   我接着道:“二哥也太不小心了,踩着了一片跌落地的残肉,差点摔倒,还好他身手敏捷,避过了。”
   白问鼎脸色红了一下,又青了一下,这才又缓缓坐下了。
   此时,夏菡终于看出不妥来,先拉了拉我的衣袖,又只指了指我那衣袖,鬼祟附耳:“阿淡,你如此试探,意思是他们两人断了?”
   我沉思一把夺过衣袖,示意她别这么别目张胆,以免被白问鼎知道我们知道了他的秘密,惹起他杀人灭口之心,压低了声音道:“恐怕没有,一个想断,一个不想,看来还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状态。”
   夏菡摇头不语,用怜悯的目光望了他,这才回过头附耳对我低声道:“不被世俗所接受的情感总会走得艰难万分,更何况这情感还是独一个人的演出?”
   说完又摇了摇头。
   叹道:“还是我们这些正常人幸福啊。”
   夏寄这时醒了,正赶上听到了她最后一句话,忙接道:“夏菡,你找到你的幸福了?”他看起来如释重负,“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相依为命,你终于可以离开我了。”又忧郁道,“我的幸福什么时候来呢?”
   也不知道白问鼎功力恢复得能不能听到我们的窃窃私语,反正从侧面看过去,他耳朵呈现出红紫之色。
   正说话间,白幂与耶律齐的打斗已接近尾声,耶律齐刀光大盛,整个人如被雪一般的光芒笼罩,发横髻乱,嘴角有血……他拼全力的一击,使得白幂如被急风扫中的落叶,随着帷纱飘飞,直撞在了树上。
   “不好!”我心急大叫。
   白问鼎背对着他们,扯了扯嘴角冷冷地道:“怎么不好?”
   谎话说得太多,他不相信了。
   夏寄回头一望,忙跳起身来前去救人,白问鼎这才醒悟,身形一闪,便到了白幂靠着的树前,在他滑落树干之前,堪堪将他接住了。此时,阔叶梧桐被他的身躯撞得纷纷飘落,在树影飘飘之间,他眉头紧锁,额前有散乱的黑发滑过高耸的鼻梁,白问鼎一转身,耶律齐的再次一击落在他的背上,鲜血喷出,散落的梧桐叶血迹斑斑。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到树前的,只听见夏菡在身后呼叫:“阿淡,阿淡……”
   我的面颊前有被刀风斩断的落发,眼前有白光血珠飘过,瞬息之间,我看清了耶律齐狰狞的脸和他手里的利刃。我的运气一向不会太好,看来这次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一瞬间,我清楚地看见那尖刀离我越来越近,此时我被人一拉,鼻梁撞在了一个温软之物上。当我昏头昏脑地望去,却只见梧桐树下,白问鼎空手蹲立,保持着那个怀抱的姿势发呆。
   有温热之物滴落面颊,我看清了白幂襟前玄色衣裳上的刺花图案,那里有鲜血浸染。
   我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儿,他的身躯在微微颤抖,可他的手揽在我的后腰,让我如置身火炉。
   “傻丫头……”他轻声道,“我哪会这么轻易被打倒?”
   我想挣脱他的怀抱,可整个身子却被他揽得紧紧的,让我想起了那个屋外卷着飞毛雪的日子。那一晚,我也是被爹爹这么的揽着,我挣了挣道:“可以松开我吗?”
   我连叫了好几声,他都没有松开我,让我很是恼火,脚尖碰到了某个靴样的物品,于是不动声色地踩了上去,没有动静,于是再踩。他道:“丫头,牙咬得太紧了不好看。”
   他手一松,脚踩在高低不平之处,掌握不了平衡,我一个趔趄,就往后倒去,目光到处,看清他嘴角有血,脸上却带了丝微笑,坚毅的下巴有青须冒出。我想起了那些他跟在我身后神出鬼没的日子,开始忧愁,也不知道那些他扮成白痴的日子,把我的不经意的行为,比如说换衣、挠痒、挖鼻孔等种种看了多少去?是否看着我吃沾有他口水的东西心底暗暗窃笑?
   我一边忧郁着,一边往后倒,希望身后有一块石头,可以一下子把我的脑袋撞昏。
   只可惜,世上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我倒下了,没有什么东西撞上脑袋,只是清醒地看着他放大的笑脸出现在我上方。
   我把头往地上撞了撞,梧桐叶铺得太厚,很是柔软,柔软得我想枕着它长眠不醒,但往往人想睡觉的时候,却老是睡不着。
   等我睁开眼慢慢从地上爬起,残叶忽卷,在漫天落叶之中,黑衣身影和红色身影并肩膀疾飞,和淡青色的身影战成一团,黑影和红影来往冲突,如烈阳浓浆,带着死亡的气息把淡青色人影缠裹,可那淡青之色却如银河倾泻,无所不在。
   血光乍起,白练如雪,人影倏分,耶律齐人已在了树梢之上,在树枝微颤之中,他冷冷一笑:“想不到两位配合倒是默契,倒是我看走了眼。”
   树梢弹起,他的身影如一抹青烟,消失在了远处。
   黑色大氅卫士们将耶律齐的人马押上了马车,悄无声息地收拾好地上散落的兵器,不过一会儿工夫,这庄园便如恢复如以往。
   在静默无声中,我察觉到一个人久未露面,没有帮耶律齐,也没有帮白问鼎,夏添……他去了哪里?
   我明白了,在白问鼎出现的地方,他自然不能出现。
   正思虑间,夏菡跑过来附耳轻语:“阿淡,刚才你太危险了,如果不是白幂那么一拉,我现在看到的就是你头与身躯分开的情景了!”
   我望了望她,看了看她兴奋的容颜,不动声色地上前拥抱了她一下。趁势把从白幂身上揩来血迹抹在她胸口,分开后皱眉惊讶望着她的胸口,尖叫:“夏菡,你受伤了!伤在胸口,夏菡,不得了了,看来是流箭伤了你!啊!不得了了啊!伤口发黑,看来有毒。”在她愕然低头张望之时,我脚下使了个绊子将她绊倒,然后一把抱住她跌落地面的身躯,继续哀伤悲鸣,“夏菡,你别死,你如果出了事,我可怎么办啊!到哪儿才能喝到你煮的好汤……”
   夏菡显然脑显然还处于一种茫然之中,她用茫然的目光将我望着,用眼神询问我是不是刚刚在地上摔了一下,脑袋摔得不正常了。我尚未泣完,暗处冲出来一个人影,一下子把我挤开了,把夏菡抱住了。
   在我踉跄后退间,看得清楚,夏菡转茫然为窃喜:“殿下,原来您对小女子如此关心?”
   她微微垂头,悄悄抬眼,看了看眼前的夏添,疑道:“咦,太子殿下换衣服可真快,只不过,您不穿那件红色衣服了,反而好看。”
   相同的容颜,不同的服饰,可无论是谁,夏菡都已然不记得了。无论是守护着她可为她做任何事的夏添,还是她以前思慕过的白问鼎。
   晚风吹地了一地的梧桐,飞卷叶飞,衣袂飘扬,夏添抬起衣袖帮她掠去嘴角的红豆糕,轻声道:“你的嘴角污了。”
   我想,这一瞬间,他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可临到头来,却只有淡淡一句,嘴角污了。
   花颜犹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
   山盟虽在,却是相见不能相识。
   他抬起眼来,松开她,欲起身离去,梧桐树叶从他身前飘落,叶上却有了一滴晶莹露珠……她愕然道:“您哭了,为什么?”
   我看得着实心酸,忽然间觉得他所有的背叛都可以原谅,更何况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更还有只老鹰?白幂就是这只老鹰?
   耶律齐带着九龙香玉瓶作为贡礼来到定周,原就是为了给夏添为礼。由幻玉制成的九龙香玉瓶已经不是原来皇宫常有的材质,他以此瓶为礼,换得夏添的效忠。却让夏添夺去此瓶,用失窃案引得白幂率人前来,再给白幂下毒,引他来山庄,表面上是想捕捉白幂,实在是为了白问鼎。可其中有两处我想不明白,首先是,白幂是怎么被引来这里?又是怎么被下毒?
   眼看白问鼎的身影在树影处闪过,在有白问鼎出现的地方,就不能有夏添现身。夏添转身想要离去,却被夏菡拉住了衣袖:“真是奇怪,我觉得你不像太子殿下,却有些熟悉……”
   夏添一惊,却一下子拉开衣袖,神色冷冷:“姑娘认错了吧?”
   此时的神情,当真像极了白问鼎平日里的神色,拒人于千里之处,身上散发的寒意可将人冻死,所以,夏菡怯怯地松了手:“也许。”
   树影婆娑,眼看那红色身影渐至,夏添转身欲走,却对我道:“阿淡姑娘,如果不是因为你,因为那幅烧穿了的《宫乐图》以及《宫乐图》上的鲜血。不是看到王爷见到你们失踪失控中毒的模样,我还真不会以为他中了毒,也不会落入他的陷阱了。阿淡姑娘,你要小心,他们兄弟俩都是同一类人,擅长将一切利用殆尽。”他轻声道,“原以为用一小截女子的手指能使他中毒,却没想到,他所有的一切全是演戏。”
   那幅被我失手毁了的《宫乐图》必定就是白幂中毒的缘故。为了让白幂中毒,想必那宫乐图上涂了渗了毒药的鲜血,房间里零乱衣饰,一小截被人斩下的手指等等,让他以为那间房遭到了奇袭,他那时,必定是大失常性……让人以为他当真中了毒,此时,再有人在前相引,将他引来这个山庄,便一切大功告成。
   可他们为什么会认为我对他会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夏添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忽地一笑:“我和耶律齐还是想错了,原以为有个能影响阎罗鬼影的人了,想不到还是看错了,王爷和以往一样,还是心肝如铁。耶律齐说给你们听的故事,虽是为了拖延时间,但却是真的。”
   我望了他道:“你还是快走吧,他就快来了,真与不真,又有什么紧要?”
   至小到大,我便跟随父亲辗转各处,总是由希望变成失望,希望到时,总有失望相随,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哈哈一笑,又再望夏菡一眼,这才道:“直至此时,我才相信,白幂终于遇到了克星,就如太子殿下的克星就是王爷,王爷独自追踪,白问鼎便也只身前往,可没想到耶律齐还是功亏一篑。”
   他起身,再不望夏菡一眼,衣袂飘飞之间,倏忽而去,只留下夏菡依旧苦苦思索。
   天际大亮,露珠被晓阳照射,散发出如珠玉一般的光芒,在落晓星沉之间。白问鼎踏青而来,艳红的衣裳,清冷的面色,破晓的阳光将他整个人照得浑身发着淡淡微光,犹如神祇。
   夏菡抬起头望了一眼,悄悄拉了拉我,附耳:“阿淡,他怎么换衣服的速度那么快?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可真是奇怪,他一换上这身衣服,我就有一种想掐死他的感觉。他这个模样,是不是有些像锦鸡?”
   在村里头的时候,有一日出去打猎,因她那一日穿了一件杏黄衣裳,而亦玉正学着女红,在她身上做实验,给她梳了个高耸入云的双仙髻,说整个人望上去像天上的仙女,实际上让我看像一根长势正好的麦穗。所那一日她跟我们到了森林里,那时正是阳春三月,正是万物春意盎然之际。我们那里的雄性锦鸡,大多羽毛呈红火之色,而雌性锦鸡,毛色淡黄。所以,那一日的遭遇让她终身难忘,十几只锦鸡在森林里追了她好几十里……到了最后,她终于忆起了我在森林里常备的陷阱,将它们带到那里,这才使我们吃了好长时间的锦鸡肉。
   想起以往,我不由咽了一下口水,那些锦鸡肉真是肉肥汁多、鲜美可口。
   “三妹,该起身了。”白问鼎道。
   他很少对人和颜悦色,所以这一声“三妹”让我身上起了层鸡皮,望了望他道:“大哥,出了这林子,我们去吃锦鸡吧?听闻这附近有一家名叫福运来的客店炖的锦鸡是出名了的不错,汁肥肉厚,味道鲜美……”
   白问鼎点了点头。
   夏菡打量了他一眼,垂头默默地咂了咂嘴。
   白幂却不知何时站在了我们的身后,淡淡道:“太子殿下政事繁忙,哪有空在乡间停驻,还请太子殿下尽早回朝,以免遭遇不测。”
   有阳光从树叶之中照射下来,让两人身上披了斑斑光影,流光溢彩……却有一股寒意随微风而来,揭起白问鼎的衣襟,让他宽袖如蝴蝶一般地张翅欲飞。我看清了他左手拳头上有青筋爆出,作势欲发,可隔了一会儿,那拳头便慢慢地松开了。
   当我们赶到福运来客店的时候,正值华灯初上,藏在树林中的客栈被林间雾气笼罩,仿佛一个蒙着薄纱的巨大跑马灯,人影绰绰,仿如梦境。
   白问鼎租了一乘滑竿小轿,由两个本地轿夫抬着,在我们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他在我们身后行走,实在让人如坐针毡。夏寄、夏菡和我的感觉相差不远,我们向白幂提出各走各的独木桥,可他老不动声色地提醒我,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一家人应该和和美美团团圆圆……
   夏寄这时才感觉到了我认的这门亲很不划算:“阿淡,原本我认为你这门富贵亲戚着实不错的,可以白吃白喝白拿,可没有想到天下间的事各有各的烦恼,每个人总有一两个极品亲戚……你说说,白问鼎老跟在我们身后,有什么目的?”
   我望了望沉默着的夏菡,自从白问鼎跟在我们身后之后,夏菡便时不时地理理领子,整整衣袖,仿佛有条毛毛虫不停地从她的衣领往衣袖爬。
   为了照顾我和夏菡两位不会骑马的人,白幂特意找了两个矮马给我们。据他说是矮马,可我们看,它和村子里拉磨的驴子长得一模一样。所以,夏寄虽然拉了缰绳就着我们的脚步,可却要弯下腰和我们说话。
   夏菡把矮马拉开了几步,离夏寄远了一些,这才附耳过来鬼祟地道:“阿淡,看来我们猜得不错,这可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穷追不舍。阿淡,如此说来,任何可恨之人必有让人可怜之处,你说说,咱们是不是利用这个机会使王爷彻底伤一伤他的心?”
   夏寄见我们交头接耳,心痒难熬,从马上偏了半边身子过来想听清我们的说话。不想他的马术不是太好,一个没偏稳,整个人半边从马上砸了下来!眼看他的头正向我的头直线落体,忽地,我的矮马发疯般地往前奔跑。我听到了身后传来重物落地之声,等马儿停歇下来,我发现缰绳牵在了白幂的手里,落日余晖把他的面容照得仿佛一块冰冷的岩石。
   我伸手一拉,想要夺回缰绳,可那缰绳仿佛在他手里生了根一般,他慢吞吞地道:“路奇坡陡,还是我拉着比较好。”
   我望着前边那条笔直的小路,临近客栈了,老板还细心地铺上了细沙石。默默地在心底把他另一个名字念了又念:苟世,苟世……
   微风吹来,将他鬓角的黑发拂向鼻梁,他凉薄的唇角忽如水波漾过:“不许在心底骂我!”
   我吓了一跳,忙诚恳地道:“哪会?我实际在想,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转头向我望来,落日余晖映在他的眼里,如跳动的火苗,他轻声一笑:“你能这么问,我很高兴。”他的声音如五弦琴的弦丝被风吹过,奏出低沉的乐音,“总有一日,你会明白,这世上之事,有时连身处其中的人都弄不明白。”
   他眼里如万里晴空有乌云忽至。不知道为什么,可我却看到万里晴空,不染半分,一下子豁然开朗……耶律齐的故事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
   福运来客栈处于来往京师的交通要道之上,因而这家店极大,矮马被白幂牵着,于是我头一个看清了客栈屋檐下挂着的方形白纸灯笼,上书一联:
   日暮君何往?天明我不留。
   笔墨龙飞凤舞,犹如急流闪电。
   我正看得入神,穿青衫、手里拿了青草的小二远远地迎了上来。不敢拉白幂那匹贵气逼人的随时撅蹄子的汗血宝马,上前拉住了我这匹矮马的缰绳,转脸朝白幂,殷勤地道:“客官,住店吗?”
   白幂从马上下来,将缰绳一收,拍了拍汗血宝马的马屁股,那汗血宝马从小二手里叼了青草,径直往马棚而去,那小二用看妖怪的目光望了那马。
   “这些日子来的都是些怪人……”他嘟囔道,“有个怪人非要给我们家客栈的灯笼提联,今日倒好,又来了匹怪马……那怪马不会蹲在桌旁让我们给它上草吧?”
   我耳尖,加上顺风,把他的嘟囔听了个一清二楚,忙问:“什么怪人给你们提了这么幅怪联?”
   小二震了震精神,担忧地望了望那匹直往马厩去的汗血宝马,道:“是一对年纪较大的夫妇带着一个少女。三人在这里住了两日,第一日一来,就把我们店的灯笼摘下来了,题了幅对联在上边,说要等什么人。可等一两日没等到,就离开了。”
   “你爹和你娘?”夏菡凑上前附耳道,“阿淡,看来你早有独自单飞的打算啊,还把我们王爷瞒在鼓里?王爷的脸色不好看啊,你要小心!”
   夏寄远远地绕过白幂,兜了个圈这才闪闪烁烁走了过来道:“阿淡,我怎么感觉自从我从马上跌了下来之后,王爷看我的眼光就有些不同?太子爷脸上更是乌云密布,在他们前后夹击之下,我的呼吸有些困难。”
   夏菡被他的话提起极大的兴趣,兴致勃勃地建议:“阿淡,我以前的提议怎么样?你脑子灵活,想个办法让他们互相争斗一番,我听说这种特别容易受伤,一受伤最起码是遍体鳞伤,重一点就撕心裂肺,白问鼎如果被白幂真真切切地伤了,那可就好瞧了!”
   看来她虽然早不记得前尘往事,但潜意识里,对白问鼎已是有一种无论何时何刻都想掐死他的心情。
   我默默地道:“就凭我们几个,能在他们两人眼皮子下呼吸顺畅一点都困难,你还想着其他?”
   夏菡鄙视地望着我:“阿淡,你以前左牵黄,右擎苍,呼啸山林的气魄去了哪里了?我都不爱跟你说话了!”说完,转头和夏寄嘀嘀咕咕,“大叶南,行不?”
   我叹了口气,想告诉她,白家出来的人虽然姓白,再并不是白痴。普通能使禽兽们昏倒的草药并不能使姓白的昏倒。要知道从皇宫里出来的人,多多少少也会让人暗害几次,中几次不同寻常的毒,看来他们听《碧玉簪》听多了,好的没学到,坏的倒学了个十足十。无非是想栽赃白幂和其他人朝朝暮暮,让白问鼎伤透心。
   《碧玉簪》里,可怜的媳妇被人偷了贴身之物碧玉簪,栽赃成红杏出墙,被老公虐了又虐……但人家是女人,要让白幂达到这种震撼效果,看来只能和人坦诚相拥才行,所以需要使人动弹不得的大叶南。
   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有心想劝他们,但想了一想,他们不受点教训,又怎么能成长?当然,最好此事是在他们坦诚相拥的关键时刻被揭发,那么,这个戏必比《碧玉簪》好看。
   酒香唇,妆印臂,满目残红。
   裳半开,身半裸,惊惶失措。
   头一次见面虽剥了白幂的衣裳,但光顾着计算钱财了,他那身肌肉没仔细看。再说了,带着被人揭穿的羞恼,百口莫辩的表情再加上一副好身材,定比第一次好看多了。
   所以,我默不作声地绕过两人身边往客栈二楼走去,不经意地把包袱漏在了矮马上,包袱里有很多草药,有些效力强劲……当然,也包括大叶南。
   福运来客栈因为福运来的店名,客栈每个房间的房门都贴了一个倒写的福字。原本这里人客往来不息,但白问鼎充分运用了他钱多砸死人的本领,包下了全间客栈,并将原来的客人全都用重金赶了出去。所以,现在整间客栈除了我们之外,再没有其他人。
   客栈大而且空,自其他客人走后,走廊里除了店小二偶尔的脚步声之外,再无其他,廊间的灯笼被微风一刮,让人又感觉到了阴风从四面八方而来。
   晚饭过后,夏菡偷偷摸摸地来到我的房间,脸上挂了一丝诡笑。故意不说什么,在我房间东摸西摸摸了半天,看我完全没有向她打探底细的迹象,只得坐下来道:“阿淡,今晚有好戏看。没想到啊,没想到……”她感叹良久才道,“我们知道直接往白幂那里下药,他肯定是提高了警惕的,那只好往你碗里下毒了。因为我们知道,你是不吃虾仁面的,根据我们这些日子的观察,你不吃的东西,一定推到他面前。”她拍着桌子笑道,“他果然吃了。”
   我咳了一声,饮了一口茶,这才问道:“另一个中招的是谁?”
   她哈哈笑了两声,这才愁眉苦脸起来:“在这荒郊野外也找不到什么好看的人。所以只有拿略为有些清秀的店小二凑数了。”
   我听到了哐当哐当一声,便感觉手里空了,飞溅的茶水让我的手背有些烫:“什么?他的眼光有这么低?”
   夏菡忙道:“阿淡,你别急啊,我们就是要造成这种他即使饥不择食,也不选那一位,让那一位感觉自己连他的餐前小点都算不上的局势。,这么一来,那一位还不撕心裂肺地受伤?”
   我上前摸了摸夏菡的脸道:“夏菡,你此时的表情,倒让我想起了一种动物。”
   “什么动物?”
   “一种叫狰和狞的动物。”
   “那是两种动物,不是一种好不好?咦,你什么意思!”她抚了抚脸皮,脸上又重现亲切温柔。
   我忙道:“你刚刚的表情很好看的,虽然和你平时不太相同,但清丽之中夹杂了一些英武,英武之中又夹了一些凶狠。夏菡,其实你应该多练练这种表情,会有更多人喜欢的。”
   她转嗔为喜,抚了抚脸皮道:“真的?真的?那样更好看?可惜我找不到那种感觉了,只是一看到那身红衣的时候,心中就有一种腾腾上升的火气。”
   我道:“那你更应该多看一看红色衣服了,那会有更多的人将喜爱藏在心底,对你只敢观望而不敢近观。”
   她一下子泄气了:“阿淡,你什么意思?”
   “有喜爱藏在心底,总比什么也没有强吧?”
   我和她坐在客栈的大堂,焦急地等着撞门声和尖叫声起,我们也好挺身而出,等他们还没来得及穿好衣服的时机冲了进去!
   如果冲晚了,以白幂穿衣服的速度,可就看不到什么了,那店小二可没什么好看的。
   只可惜,等了半晌,只等到白幂优哉悠哉地从楼梯口走了下来。
   “怎么回事?他们两人怎么不在床上呢?”夏菡低声道,“夏寄做事就是这么马虎,他不是放错了床吧?”
   我眼看白幂越走越近,他耳力一向很好,忙咳了一声提醒夏菡别揽祸上身,迎上前道:“二哥,您不睡觉?”
       他悠悠地走过来,坐在了桌子旁,拿了个茶杯给自己倒了杯水,这才道:“哪有天色这么早睡觉的?”
   夏菡笑道:“阿淡以为王爷您白日里公务繁忙,手头的事千头万绪,王爷今夜必定是累了,所以这才问起。”
    他饮了一口茶,斜斜地瞟了一眼过来:“哦……”
    他这一声“哦”实在是千回百转,包含了许多内容,让人浮想联翩,使人呼吸不畅。我忙笑道:“二哥,那您忙,小妹我先上去睡了,许久没骑马了,今日骑了一日,着实有些累了。”
   看来不止我一人有这种感觉,夏菡也与我有同感,忙站起身来挽了我的手臂道:“王爷,我陪阿淡上去吧,阿淡这几日睡得不好,每天晚上都要我给她揉揉肩膀才能睡得着。”
   我心底暗骂,我百八十岁啊,要你给我揉肩膀,揉你妹啊揉?
   看来我虽想着风雨不沾衣襟,但夏菡想着即使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哪知我们才往前边走了几步,白问鼎轻飘飘地站在了楼梯口,将楼梯口堵死了。
   夏菡低声叹道:“这可真是前遇狼,后有虎……”
   我们只得避往一边,含笑等着太子殿下款款而下。
   白问鼎今日心情很好,见了我们破天荒打了声招呼:“三妹,这一位,你们还没睡啊?”
   夏菡大声答道:“没睡,没睡,今日夜色甚好,殿下也没有新节目?”
   白问鼎擦着我们俩的身而过,径直走到白幂身边坐下了,朦胧月光从厅堂外照进,将两人的表情照得让人见了万般猜测,心痒难耐。
   于是我拉着手脚冰凉的夏菡,又回到桌子前坐下了:“哈哈,今日月光甚好,正巧可以举杯邀明月,人越多越好。”
   碧绿色的琉璃杯子把白幂的手指映得发绿,他将酒放在唇边,饮了一口,又“哦”了一声。这一声和那一声一样,同样的百转千回,让人腿肚子直发软,连那邪邪似笑非笑的眼神都一样。
   我要强摁住夏菡,才勉强使她在椅子上坐稳了不溜走。
   “二弟饮的什么酒?用的杯子可真特别,不如让我试试?”
   白幂刚把杯子放下,冷不防白问鼎出手如电,那杯子就到了他的唇边,我们还来不及反应反应,那酒眼看着就倒进了他的喉咙里。
   这一手如行云流水,让人猝不及防啊。
   也让夏菡既不发抖也不挣扎着往别处溜了,余光之中,可看得清她双眼发光,唇角抖动,念念有词,猜都猜得出她在说什么:紧追不舍啊,赶鸭子上架啊,断与不断啊。
   特别是白问鼎喝酒的地方刚好是白幂刚刚喝过的,那唇印与唇印的对接啊。
   可白问鼎喝下这酒,脸色可不太好。从我这边看过去,有一瞬间,他的眉毛挤成了一团。
   “二弟的嗜好可真奇特,喜欢带苦味的酒。”
   白幂拿过酒杯,笑了笑道:“倒不是我喜欢带苦味的酒,只不过无论什么样的醇酒,到了这避水犀牛角制成的杯子里,都变成了苦味。”
   “所以二弟才能百毒不侵?”
   夏菡偷望了我一眼,我明白她眼里边包含的意思:我们给他下药并没下在酒里啊?这杯子只对酒类有用吧?难道说他把饭搅拌搅拌,放了进去一口饮下了?没看见他有这个动作啊?
   “酒倒进了这杯子里的,就变成解毒圣药,不知道二弟要防范谁?”白问鼎再问,“刚刚小二来报,说二弟破天荒地想要见我,乍听这话,我还以为我听错了呢!”
   我全明白了,看来白问鼎准备去白幂的房间的。可路过厅堂,看见白幂在厅堂喝酒,所以凑了上来。想起白幂那两声婉转悠长包含了许多内容的“哦”,我忽然间很忧虑,也不知他把夏寄怎么对付了?
   正想着,就看见夏寄缓缓地扶着楼梯走了下来,步履艰难,脸上表情如春天里刚冒出花苞的花骨花儿,羞涩中又带了几分腼腆。
   他到我身边坐下了,躲避着白幂的目光,然后就如春天还未全开的花骨儿又遭遇了一次霜打,垂着头直盯着桌上的筷子入神了。
   白幂提起茶壶往他的面前的杯子里倒了杯水,再拍了拍他的肩膀,咳了一声道:“夏兄,你可是太不小心了,爱好特殊也就罢了,但你既是郡主的侍卫,就应该明白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更何况还被店老板抓了个正着?那名小二可是店老板唯一的独生子,今年给他娶妻呢,如今出了这么档子事儿,哎……”他叹了口气,忽地拍了一下桌子,“幸好事情没有传扬开去,如果传到女方家里,可就毁了一个好姻缘了。”
   此时,从未露面的店老板拿了包装精致的茶叶盒走了出来,又使人拿来了上好的青瓷茶具,脸上的表情那是既悲愤又庆幸又带着几分无可奈何,来到我们桌前拱手对白幂道:“这位客官,多谢你全力为小老儿家丑遮掩,小老儿别无他物,只有这上贡的雨前龙井茶,请客官赏脸品尝。”
   那店老板眼角都不扫夏寄一下,夏寄把身子缩得更低了,头几乎埋进了膝盖里。
   白幂笑了笑,拿起茶杯,饮了一口,从来没有的语气恳切:“您老放心,此事只有在下和这位知道,绝不会再有其他人听到半点风声。”
   那店老板这才如释重负,千恩万谢地走了。
   他走了之后,我们越看越感觉白幂笑容古怪,包含的内容恁多,于是,也匆匆告辞。
   回到我的房间,夏菡再也忍不住了,连声问夏寄:“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我感觉那店老板随时都会从腰间拿出把菜刀挥刀向你砍去?”
   夏寄这才略再哭腔道:“放人家床上不是要剥掉衣服再放的吗?那店小二的衣服也穿得恁紧了一点,裤子怎么也除不下来,时间又紧迫,我不得不拼命地扯啊扯啊!谁知道正这当口儿,店老板怎么就就进来仓库拿狗腿炖汤了呢?怎么就正好看见了呢?怎么还让他误会了呢?”他望了望我们的表情道,“你是没见过他当时的样子……阿淡,原来剥人衣衫也是件技术活儿啊,我以前看你剥人衣服怎么那么顺溜呢?”
   夏菡道:“如此说来,你还没开始,就被人抓住了?”
   夏寄庆幸道:“我被那店老板拿着杀猪刀追得满仓库跑啊!那杀猪刀好几次险些砍在了我身上啊,刀风阵阵,凉风萧萧啊!此时,幸好王爷出现了,只几句话就把店老板给安抚了。”
   我拉了拉他的袖子提醒:“夏寄,你好像忘了,你是去对付谁的?你就没感觉王爷恰巧出现得太巧了一点?”
   夏寄回头望着我,诚恳道来:“阿淡,夏菡,我给你们一个忠告,我们还是别在王爷的眼皮底下玩花样了,连想都不要想。”
   说完,他拉开了房间,先左右打量一番,这才弯着腰急速地向自家房间跑了过去。
   夏菡失望地望着夏寄消失在门后,回头对我道:“阿淡,你看看,天下间所有的男人都是靠不住的,看来,一切还是要靠我们自己啊。”
   我忙接道:“你身边的女人也是靠不住的,你还是靠你自己吧。”我推着她往门边走。
   夏菡挣扎着想不被我推走,回头叹道:“月隐雾升,连皎洁的月光都被浓雾遮掩,难道真的正义消亡了?”
   果然,客栈栏杆之处,有浓雾遮掩升腾,连窗外的月光都消失不见。眼看那浓雾往房间弥漫,我忽感觉那浓雾之中仿佛携着无穷压力,层层向人逼压。
   我忙将她一把拉进了房里,把房门关上,她尤不自觉:“阿淡,你愿意帮我了?”
   我还没开口,那无处不在的雾气已从房门渗入,眨眼之间,就将整间房淹没了。雾气之中有清草的味道,让人感觉仿佛处身于早晨旭日东升,晨露如珠之时。
   可此时,却已是深夜。
   天现异象,必诡。
   屋子里响起了椅凳翻倒之声,物体坠落的沉重翻倒之声。视线模糊之中,我隐约看见有人拨开薄雾而来,是店老板沉默的脸,手里当真拿了一把杀猪刀。
   我想告诉他:别累及无辜,咱们和那一位不是同路人。
   可却发觉自己嘴唇僵硬,完全发不出声音来。
   等到恢复意识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又坐到了客栈厅堂之中。厅堂内所有的方形灯笼都已点燃,将大厅照得纤毫毕现。我坐的,还是原来那张桌子,围在桌子上的人还是原来那些人,只不过大都表情僵硬,面带不屈。
   “一人做事一人当啊,店老板,怎么能诛连?你把祸害你家公子的人千刀万剐我都没有意见啊!为什么连累我们这些无辜的人呢?”夏菡的叫声很凄凉。
   夏寄听了,表情更加凄凉。
   白问鼎和白幂各坐桌头,一声不发。
   而我,几疑自己犹在梦中,他们两个怎么可能同时被人制住?不会又是白幂设下的一个陷阱吧?我期待着那群白幂的黑乌鸦属下从四面八方而来,将眼前的危机解除,就像在山庄一样。
   只可惜,店老板的杀猪刀锋利的刃口都已伸到了白幂的鼻头了,他还是一动不动,僵直如石。
   隔了良久,看清他脸上恼火而愤怒的表情,我才彻底接受一个真相,这一次是真的了,他也被困住了。
   只听见啪的一声,店老板手里的杀猪刀落在了饭桌之上,刀刃深入饭桌,剩余在外面的部分在灯光的照射下寒光森森。
   “我终于等到这天了!可以为南大将军报仇了!”店老板冷冷道。
   我这才明白,原来他不是冲着夏寄来的。夏寄的脸也缓和了一些。
   南大将军?
   我虽常年处于避静遥远的山村,但老爹可是一个不出房门,而知晓天下事的人。我记得他就给我讲过齐朝南大将军的故事,他是齐朝战无不胜的战神。可惜的是扶持的却是一个庸碌的皇帝,也就是白幂的父亲石凝天。到了齐朝末期,朝政的腐败已经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了。基本上是他收复一个城镇,其他人又丢失十个城镇,收回来的远没有丢出去的快。所以,听闻到了最后,他死守藏青山,战至全军覆没。
   藏青山那一战,听说是白幂带兵,白问鼎掠阵,两兄弟头一次齐心协力将南大将军的兵马打得只剩最后一人。
   我小心地问:“我素来敬仰南大将军,请问您是他何人?”
   他没理我,转头向白幂道:“王爷可还记得藏青山山谷那堆叠成山的将士?王爷用请君入瓮之计,引南大将军入谷,让大将军以为你会因齐圣帝的缘故助他复国,可没想到,你帮的……却不是你的骨肉亲人!”
   白幂此时才说了第一句话:“那样的亲人值得帮吗?那样腐败的朝政应该帮吗?”
   店老板闻言,滞了一滞,却道:“血与肉的仇恨,只能用血与肉来偿还。你让南大将军失却荣誉和尊严而死,我要让你得到同样的遭遇,以不枉我们这么多年藏匿于山林!”
        杀猪刀立于桌面上,可以看得清血槽里尚留着干涸的血迹,可以想象那血与肉的偿还是什么意思。
   厅堂里忽传来一声尖叫:“我不想被做成肉包子啊。”
   是夏菡的声音,想想她原来也出身于将门,我默默地垂下了头。
   店老板眼神一扫,旁边的店小二顺手拿了块抹布塞进她嘴里,看到这情景,我更沉默了。
   “南大将军得知齐圣帝还有传人在民间的时候,他有多么高兴。我还记得当时他的模样,记得他连连对我说,齐朝有救了,有救了!你知道吗?在战前,他就知道了事有不妥,但他心甘情愿地带兵进入深谷,任你屠戮。这一战之后,你从石姓改姓为白,我想问你,这么些年,你可梦见过那深谷的重重叠叠的尸首?那都是你父亲齐圣帝的子民!”
   白幂垂目望着桌上,道:“那你又是否知道,南大将军自己也已绝望?因功高震主,他引起了齐圣帝的猜疑,他自己带出来的亲兵,被齐圣帝调派而走,让其在其他战场消耗殆尽?想当年,藏青谷的兵全都是各处调集来的兵痞,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南大将军已经不能掌控这些兵了!他身边其实真正能作战的人,其实只有你们──他的十大副将,试问一个没有兵的将军,还能常胜吗?那时,我不过顺应时势而已。”
   “不错,我们就是他的十大副将,这么些年,藏身于此,等的就是这一日!”
   店老板包括店小二,打杂的,煮饭的加起来,一共是十人。
   也不知被夏寄剥衣裳的店小二是其中哪一人?
   夏菡被塞住了嘴,但咱们别忘记了夏寄,他们师出同门。有极度不会说话的本领,所以夏寄道:“哼!什么等的就是这日!依我看,你们是冷手捡了个热番薯,撞大运了。他们若不来,你们不得还等下去?边等边赚钱养家糊口?”又望了望桌上的抹布,“你可别拿那东西塞我的嘴,要知道你堵得了一个人的嘴,可堵不住悠悠众口!”
   店老板脸上终于露了少许惭色,眼神却变得狠厉:“无论怎样,南大将军所受的耻辱,要由你们来承受!”
   他一摆手,有店小二端来一个红木盘子托着的青花瓷碟子。
   夏寄用鄙夷的目光望着店老板,可一等那店小二来到桌旁,却马上态度老实起来。我看得清楚,这店小二正是那眉目清秀的店小二,也就是被夏寄剥衣服的店小二。
   瓷碟子放在了桌上,碟子里放了一片片洁白晶透的百合花瓣,共有五瓣。
   “百合花,又被人称为‘云裳仙子’,其花瓣清甜可口,有清火、润肺、安神的功效。百合花,又为吉祥花,有百年好合、百事合意之意。这五瓣百合,是老夫替你们精心准备的佳肴。”
   夏寄见真没人用抹布堵住其嘴,小人得志起来:“佳肴?我却有点儿不相信,你不想我们全都死?”
   “四瓣百合,有三瓣是真正的百合,可有一瓣却是另一种百合。名叫海百合,名字虽然相似,但加上了一个‘海’字。此物生长在海里,长得和百合一模一样,可却是活物。在海里游走猎杀,单小小的一片,便可毒死一头大鲸。五个人中间,只要死上一个,你们谁先来?当然,有人愿意将它全部吃下,代替别人而死,也可以。当年的南大将军,有无数的将士愿意代他而死,可他还却不愿意,慷慨就义。不知你们之中谁有这样的荣幸?”
   没有人回答。
   夏菡嘴里的布被取下来了,连声道:“我先来,我先来。当然只吃一片。”
   如果夏添在这里,他会不会代替她死呢?也许会,但他只会替她而死,其余的人,他怕是不会理那么多。
   洁白的象牙筷子夹起了同样洁白的百合花瓣,眼看就要到夏菡的红唇处了,夏寄道:“等等……”
   夏菡眼里冒出了泪花儿:“我们不愧做了一世兄妹!哥,你代我?”
   “夏菡,你今日擦的什么口脂?颜色那么恶俗,一点也不衬玉色的百合。”
   听了这话,厅堂传来一声闷哼,是那眉目清秀的店小二的。
   店老板冰着脸道:“快点吃,别耽误了时间!”他的手摸上了杀猪刀。
   夏寄忙缩手退下了,对夏菡道:“妹啊!你路上保重,如果遇到爹娘,就向他们问声好。”
   我听到了牙关咬得极紧的咯咯声,眼看那百合就送进了夏菡的嘴里。隔了良久,她喜道:“不是我,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先吃的人活的机会大!”
   说话间,夏寄运筷如飞,夹了一片入嘴,良久也道:“这个道理我早就知道了,想不到让你抢了先。”
   这两个禽兽。
   “王爷,太子,这两位说得不错,现在只剩下三片,不知道谁先试试呢?”
   “夏侯枫,你又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你守在这里,无非是为了南大将军替齐圣帝埋藏的那批珠宝。本太子的房间想必你早就搜过了,现在地图就在这里,你想要就拿走,何必搞那么多动作出来?如果我们死在这里,只怕你找到珠宝,也没命享受!”白问鼎淡淡地道,他摊开了手,手心是一枚圆形如印章一般的东西。
   我总感觉这东西有点儿眼熟,可怎么也记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了。
   我明白了白问鼎为什么跟在白幂身后不走了,果然无关于风月。
   他缓缓地翻转掌心,那印章便跌落桌面,店老板却不拿它,反而冷笑:“南大将军的性命就值这枚印章?”他将桌上的百合递到两人面前,“你们谁先开始?”
   百合只剩下三片,中毒的几率大了很多。
   我望了望白幂,又望望白问鼎,显然两人都不想开始,于是我伸出了手,望着这三块一模一样的百合,我有些犹豫:“哪块比较好吃?”
   白幂厉声道:“哪一块你都不能吃!”
   店老板道:“规矩已经定好,你们谁也不愿意替人承担生死吃下五片,所以,只能各司其责。小姑娘,看来你这位义兄虽不愿意你死,但也不愿意替你!”
   我夹起百合想送进嘴里,却谁曾想冷风忽至,筷子一斜,那枚百合就重跌进了盘子里。
   店老板急走上前,伸指连点,白幂好不容易积蓄的力量一下子消失殆尽。
   “到底是阎罗鬼影,中了老夫的雾影之毒还能恢复几分功力。可你要知道,你中的不是一种毒,老夫给你敬的茶水,可不是那么容易喝的。”
   这店老板趁着夏寄设圈套给白问鼎,当场捉住夏寄,再假作发怒,引得白幂前来调解,他再献上茶水。再精明的白幂,也不会去怀疑一个悲痛的父亲。
   更何况白幂早已知道了夏寄和夏菡私底下的动作。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次,这位店老板才是最大的赢家。
   “既然你们不吃,那不如我来喂你!”他端着盘子往我们走了过来。百合花瓣在堂厅内阳光的照射下发出玉石一般的光芒,没有人知道哪一片可夺人性命。
   “你当真不想要这枚印章,那我不如毁了它!”白问鼎忽然间手如闪电,拿起了那枚跌落桌面的印章,“本太子的武功,可比二弟差不了多少,虽没有能力站起身来,但使这枚木制印章化为彘粉,还是可以的。”
   店老板端着碟子的手顿了顿,白问鼎看得清楚,笑道:“看来这一位说得不错,所谓的替南大将军报仇,不过是一个幌子。”他面色变冷,“将我们的毒解了,这枚印章就归你了。”
      店老板哼了一声:“所谓鱼与熊掌不能兼得,我已知道得清楚明白。的确,我们这些兄弟在此多年,每个人都有妻室儿女,都想给他们好的生活,但南大将军的仇,却不能不报。既然这样,就用一个百合花花瓣换取这枚印章,你不用再吃。但剩下的两位,却是要吃的,至于剩下的两枚有没有毒,听天由命吧!”
   他将一个花瓣扫在桌面上,拿着碟子端向我与白幂。
   根据夏菡与夏寄的理论,白问鼎对白幂有莫名的情感,所以,我紧张地盯着白问鼎。同时,我发现夏菡与夏寄,同样也紧张地盯着白问鼎,可他居然慢条斯理地喝起了茶,这是明显的事不关己、坐山观虎斗啊!
   碟子先放在了我的面前,剩下的百合花瓣只留有两片,这便表明,我和白幂各有一半的中毒机会。不过如果白问鼎的那一片有毒,那么,我和白幂便能逃过大难,但世上之事,哪会那么幸运?
   店老板亲手夹起一片百合花瓣,往我的嘴里递了过来,莹玉的颜色,有隐隐的香味,在灯光下诱惑着人往嘴里送。我忽然想起了某位著名小说家说过的话,毒花如同美丽的女子,最为致命。
   我盼望着白幂能像上次一样,从僵直中忽然清醒,杀他个措手不及。可惜,僵直着的人依旧僵直,而且脸成死灰之色。
   我叹息地看着那花瓣越凑越近。有毒的,沾上一点就死,没毒的,可能味道还不错。
   只等那花瓣沾唇,便一切都知分晓。
   正在此时,倏地,我听到屋外传来了呼啸之声,马蹄踏在地面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混着衣袂擦过树枝使树枝折断的噼啪声、皮鞭打在马的皮肉上的声音,使得整座客栈震动起来。原木之上的灰尘簌簌而落,厨房里挂在梁间的铁勺锅铲乒乒乓乓地响……
   店老板手里的百合花一下子跌在了桌上,那眉目清秀的店小二惊慌上前:“是不是官兵来了?”
   话音未落,在门外守着的打杂工急速跑了进来,低声道:“来了一队人马,大约百来人之多,听马蹄声全是强弩营的大宛良马。”
   店内之人每人脸上都露出震惊之色,他们原本是百历战场的副将,自然知道强弩营是什么样的队伍。
   无论武功多高,强弩营的箭矢一出,都能把这里射成马蜂窝,把每个人都射成马蜂窝。
   这是谁的大手笔?
   是白幂的,还是白问鼎的?
   我从左至右把他们两人轮流打量,白幂还是僵直坐在椅上,一声不出,白问鼎则拿了那印章在手里把玩。我感觉他们两人的表情都是那么的高深莫测。
   “走,快离开。”店老板道。
   店里十人急速往后门冲了过去,我只听见后面木门关合的哐当、哐当声。倏忽之间,店里面只剩下了我们五人。
   夏寄与夏菡这时才醒悟过来,不敢置信道:“他们走了?”
   正说话间,马蹄声来到了店门前,有人大声吩咐:“猎场离这里还有五十多里,今夜就先在这里打尖!”
   其余人等齐声喝了一声“好!”
   这声音我听起来怎么也不像有百人之众啊?
   正疑惑间,铠甲与兵器相撞声离门边越来越近,客栈大门一下子被打开了,当头那人道:“店老板,和往日一样,准备些牛肉酒食便行了。”
   当然没有人回答,夏寄和夏菡原本是最多话的,此时显然有些懵钝,他们也没开口。
   我还没来得极想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人已经玉山倾倒般地跪在了白问鼎和白幂前面:“太子?王爷?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能在这里见到两位,真是我刘忠的荣幸啊!”
   没有人回答。
   此时夏寄终于说了件有意义的事:“太子殿下不是被人点了哑穴了吧?那店老板手脚可真快,我们都没有发觉。”
   那刘忠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走上前,手指连点,解开了白问鼎的穴道。 
   此时,白问鼎忽暴发出一声怒吼:“还不快去追那群人,他们拿走了印章!”
   刘忠迷惑:“太子殿下说的是什么人?”
   “店老板!”白问鼎道。
   刘忠是一个五大三粗的行伍之人,对白问鼎和白幂有着天然的崇拜。此时他终于感觉到白问鼎与白幂的不妥了,可还是傻乎乎地问道:“太子殿下,你站不起来了?”
   如果他能站起来,早就一脚踹过去了。
   刘忠终于明白了我们这一厅堂的人都中了毒的事实之后,却还是将忠心摆在了第一位,将皇室血脉的安危放在了前头。他忙派人去最近的州府请大夫来给我们瞧病,忙乱了大半天之后,不等那大夫来到,我们的手脚忽然行动如常了,就仿佛没有中过毒一样。
   白幂和白问鼎恢复的时间略长一点,不过到了午间,他们也行动如常了。
   既然刘忠挂心于我们的身体健康,自然没有人去关心那店老板的行踪,等到白问鼎急速调动人马前去追踪,他们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白问鼎的近身侍卫向他禀报的消息:无影无踪。
   白问鼎的近身侍卫都是从江湖上挑选的首一首二的高手,据闻江湖人脉广泛,连他们都这么说,说明这南大将军的十大副将的确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了。
   自经历了这次的事件之后,我们唯一地的收获,就夏寄和夏菡近几日沉默了许多,。他们可有好几日没冷不防地来到我的房间来烦我了,,依我看,他们只怕在思考生命的无常,以及跟随着白幂值不值得的问题。
   “这两兄弟真是走到哪里,灾祸就跟到哪里。”夏寄终于开口道。
   “是啊,玉宇琼楼,看来真是由人的血肉堆成。”夏菡感叹。
   “每个成功的人背后,总有一大帮被牺牲的小卒子!”夏寄接着道。
   “为了不成为那被牺牲的小卒子,阿淡,我们还是走吧。”夏菡道,“其实在小山村里吃咸菜,啃烙饼子,也不错。”
   两人一左一右将我夹在中间,一人拉了我一只手臂,语气诚恳,眼有泪光,异口同声道:“阿淡,生命的意义在于什么?不就在于三餐都是安乐茶饭?”
   我挥手打开了两人握着的手,道:“夏寄,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可得老老实实地回答!”
   “行,什么问题?刚刚说的话绝对是真心的。其实我们也拿了不少了,也应该功成身退了。”他把手里的包袱打开来给我看,“珠宝首饰,我们可都随时带着。”
   包袱里珠光灿烂,是我进入王府之后各处给的赏赐。
   他重把包袱系好扎牢,放在胸口,拍了拍道:“我们三人回村做个小生意足够了。”
   夏菡从背后拿出一个大包袱,蔑然道:“瞧你那点儿出息!”
   包袱打开,里面有玉马、玉石等等,全是王府各处精美的摆设。
   看来这两人在出府之时,把王府搜刮得差不多了。
   我拍了拍两人的手,示意他们收好,道:“你们真是我的知已。”
   两人点头连连。
   “不过这么些小物件,就让你们迷糊了?”我淡淡地道。
   两人同时大喜:“阿淡,你还拿了什么?难道把白幂的官印给顺了?那东西值钱是值钱,可不好出手!”
   夏菡感叹:“阿淡就是阿淡,不会被那郡主的表面风光给迷惑,不会被兄妹感情给系绊,懂得该收手时就收手。知道这两兄弟看起来似好人,其实是不是好人还很难说,,我看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人的几率大得多。,所以,实际利益是最重要的。”
   每次夏菡这么说的时候,我总是感叹造物主的神奇,此人居然曾是名门闺秀,而且还是大将军之后?
   我转头望着夏寄一眼,盯了他半晌。在我的目光之下,他有些发毛,道:“阿淡,什么事?怪我拿得不够多?搜得不够仔细?”
   我摇了摇头,问他:“不是,夏寄,只是有个问题我一直弄不明白……”
   他紧张地问:“什么问题?”
   我沉思道:“你剥人家店小二裤子的时候,真的就那么难除下?”
   他脸上露了惭色:“是啊!阿淡,你是知道的,我不是那种手脚不利落的人。过年的时候,村头张屠夫叫我帮手杀猪,不过一上午的功夫,我就剥了十头猪的皮。可这一次不知道怎么了……”他唠叨半天才道,“阿淡,你什么意思?”
   我深思道:“其实自从这百合花之事发生之后,你们有没有感觉这一切都透着古怪?”
   夏寄道:“没有啊,不古怪啊?,不过经你一提醒,我也感觉有些古怪了。我记得那一日,店小二很顺利地昏了,我也很顺利地把他弄进仓库了。可自从开始剥衣服就不顺利了,原本应该是我最拿手的。他的衣服也恁难剥了,腰带就系了好几层,打的结我从来没见过…!!在店老板拿着杀猪刀满仓库地追杀我的时候,我才刚刚解开了腰带上的第一个结而已。”复又满脸怆然,“就为腰带上的一个结,至于拿了老大的杀猪刀追杀我吗?”
   我笑了笑:“夏寄,难道到了现在,你还没想到什么?”
   夏寄茫然道:“没。”
   夏菡开始深思,过了半晌才道:“我倒想到了一个人……”复又摇头,“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道:“最不可能的事,反而最有可能是真相,说不定你心底那不可能的人正在我们周围盯着我们呢?”
   此时,我们三人正齐排排坐在客栈旁一棵横倒的树干上,周围无人,寂静无声,只有我们三个。
   离白幂和白问鼎以及亲兵甚远。
   树林中忽然刮来一阵冷风,让夏寄打了个冷战。他周围望了望,道:“阿淡,你别吓我!”
   我站起身来,扬声道:“日暮君何往?天明我不留。你们还不出来,我们真的不留了!”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在吟唱声中,老爹摇着扇子从树后闪了出来,当然和他一起的,还有娘亲和亦玉。
   阳光明媚,从林间的树叶间撒下斑斑光影,照在爹娘身上,也照在杏衫玉颜的亦玉身上。
   直至他们三人走到我们身边,夏寄这才反应了过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大娘好,大叔好……亦玉,你也好。”
   亦玉眉头微皱,瞪了他一眼。
   夏寄在亦玉面前一向是扮了斯文、扮侠士,自视甚高,所以,亦玉那一眼让他的心灵很是受伤。
   他默默地退回夏菡身后,偷偷问我:“阿淡,你姐姐对我的印象是不是突然不太好了啊?”
   我瞪了他一眼,道:“你心底一向不是想着娶我的吗?为什么她对你的印象好不好这么重要?”
   他摸了摸头道:“娶你,是没有办法之后的办法……如果有更好的办法,我当然不想闹到如此没有办法的地步!”
   我瞪着他道:“谁叫你刚刚冒犯了她!所以,到了最后,可能咱们还是得用这没有办法之后的办法!”
   “冒犯”这个词让他很是敏感,他垂头急迫地低声道:“她在我心目中,就如天上的女神、水里的洁白莲花,我怎么可能冒犯!”
   看来他还是没弄明白。
   此时,夏菡也上前见礼问好,忽然一声大叫:“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那个人是谁了!能打那么繁复绳结的人是谁了……”她停了停声音低了下来,回过头望了夏寄一眼,“也明白你剥的是谁的衣裳了!夏寄,那个时候,你就没觉得手感略有不同?”
   她的话音刚落,亦玉又狠狠地瞪了夏寄一眼。夏寄默不作声地走到一棵柳树前,开始撞头,嘴里喃喃自语:“我该死,我该死,我有眼不识泰山。”
   在树干与额头的撞击声中,老爹笑吟吟地道:“没啥,没啥,只不过一个结而已。老夫就原谅你这一回!”
   夏寄这才停止了撞树,复回头望了老爹一眼,又开始撞树:“卫老伯,您还原谅我这一回?您那老大一把杀猪刀好几次差点砍到我的头上,而且您没事把那杀猪刀磨那么锋利干什么?简直可以吹毛断发啊!您瞅瞅我鬓角这边,刮得干净吧,只差一点就连头皮一起刮下来了。”
   我们同时往他鬓边看了过去,齐声道:“没什么不一样啊!”
   夏寄哭丧着脸道:“你们看着当然没什么不一样,那被刮得干净的地方我用锅灰染黑了……保持容貌容易吗我?”
   我们再仔细一看,果然,那鬓角虽然一团漆黑,完全没有毛发的痕迹。
   老爹深思道:“原来如此,虽然拿了把杀猪刀,分量很重,但我的感觉没错啊!明明记得帮你修了修毛发的,怎么你一出来又什么事都没有?”复又拍了拍夏寄的肩膀道,“不演得逼真一点,又怎么能骗得过那两兄弟?”
       夏寄听了,收了收眼泪,眼睛斜睨着亦玉道:“卫老伯,我立了这么大的功,您拿什么来补偿我?我和亦玉姐姐都那样了,您看看……”
   老爹挥起一拳:“你想得美,一个结而已。我们江湖儿女还计较那些小节?”
   夏寄痛心疾首:“当初怎么就忘记拿把刀子呢!”
   我道:“夏寄,你就别想着占我姐的便宜了!你想想我爹那演技,把南大将军的副将们演得慷慨激昂,但遇现实问题又有点儿贪,高傲之中带着一点贱。这才是高超演技,所以连白幂白问鼎这两位人精都上了当。爹,你那些副将们呢?”
   他摇了摇羽扇道:“江湖朋友,该来的时候就来,该走的时候就走,哪那么多废话?”
   我越来越感觉我这爹真是高深莫测至极。
   难怪这老头儿有智狐之称。
   此时,娘亲一声冷笑:“老头子,你还准不准备走啊!还有,别老拿那破扇子乱摇,一股鸡屎味儿。昨晚上打的锦鸡的鸡尾毛本来准备做个鸡毛掸子的,他非来拿来做羽扇,还非学人家诸葛亮!”
   老爹把那扇子放在了背后,哼了一声道:“妇人之见。”
   我奇道:“娘,您扮的什么呢?”
   娘亲得意起来:“听到外面的马蹄声,进门报信的人就是我了。”
   我叹道:“真叫人不得不佩服,娘亲,你那惊慌的表情,想要坚持到底又想拔脚开溜的神态,简直是入木三分啊!”
   娘亲笑眯眯地拱手道:“好说,好说。” 和智狐待在一起久了,她也变成了一个母智狐了。
   “淡儿,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破绽的?”老爹问,“老爹自问整个布局全无破绽,如果连你都发现了,只怕白幂……”
   我道:“那倒不一定,你的计划周密详细,依我看,他们只怕要等几日才能明白,即使想通了也不一定弄得清楚是何人所做。我之所以知道其中缘故,其中之一就是因为所有一切太过巧合,再仔细想想其中细节,加上平日里我对您的了解才明白的。”
   老爹舒了一口气道:“这就好,这就好,我还以为我这个智狐连小孩子都骗不过了呢。那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客栈里的人已不是原来的人了呢?”
   我想了一想道:“就在我们骑着马下马,看见门口挂着的那个灯笼开始。”
   “什么?不可能!”老爹跳起来大叫,鸡毛扇子上鸡毛乱飞,“你骗我,你一定在骗我!”
   “爹,你布这个局,为求真实,找的江湖人肯定都是原来就做惯客栈的熟手之人,从衣裳、谈吐到布菜、上汤,全无破绽。但一个人如是演戏,投入太深了,就会对外界之事反应不过来。我一看见那灯笼上的题字,就认出了是您所题,可那小二告诉我此事之时,嘴里惊叹连连,眼里却理所当然。您还记得吗?临入客栈的时候,我把一个碗摔在了地上,居然没有人望我一眼,没有一般人的惊讶反应,每个人还是各司其职。”我笑了笑。
   “可这也不能让你认定是我啊?”老爹气呼呼地道。
   “店里来了两位贵人,店老板避而不见,想必是还是有点儿怕人认出来?我们几人之中相熟的,除了爹您,还有谁有胆这么做?”我道。
   老爹叹道:“是啊,是啊,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想出来见一见,但当时一闪念,如果被你这个小机灵鬼认出来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老爹在每个人都惴惴不安的时候才敢出来,这个时候,才不会有人仔细研究您这位店老板。”
   娘亲叹道:“亏老头子还夸自己夸了半天,说这个布局无人能破。我早就告诉过你,防火防盗防阿淡,这句话是对的!”
   亦玉嘟着嘴道:“阿淡,你既然知道了,也不阻止夏寄?”
   夏寄一听此言,双眼立即发出光来:“亦玉,你放心,我会负责的!”
   当然,话未说完,又被老爹敲了一个暴栗子。
   我道:“我又不是神仙,我只知道老爹在店里,但到底你们谁是谁,我可弄不清楚,谁叫你扮成反差这么大的角色?”
   老爹把布这个局的前因后果告诉了我们。原来,他倒真是为了安煜帝死前留下的一批皇室珍宝。据他讲,那批珍宝是他倾全国之力为我留下的最后保障,所以,珍宝的藏处,就在我的那个金册之上,这枚印章,就是打开宝藏的钥匙。
   这个故事一点也不特别,以往村里头造假的人想要卖给外乡人某样前朝名家珍奇一样,总有一个没落的皇族,一个被埋藏的珍宝。所以我们听得索然无味,很是怀疑老爹正找借口忽悠我们。
   老爹为了增强谈话效果,将话讲得抑扬顿挫,很有节奏,也很能催人入眠。渐渐地,我感觉他的声音越来越缥缈,如丝如缕……紧接着,天际传来一声大雷,天上飘下了无数的玫瑰糖,有天神道:今日天降甘露!这甘露真好,咦……那天神的面孔怎么那么熟悉?白幂?你扮天神干什么?接着,又是一声巨雷,天神消失了,玫瑰糖也消失了,我的耳朵一阵阵发痛。
   我张眼一看,众人皆定定地望着我。
   夏菡拿了块手帕擦了擦我的嘴角,低声道:“有口水,快擦干净了,梦见什么了?该不会是糖吧?”
   老爹揉着手腕,铁青着脸道:“阿淡,你那金册呢?”
   桌子少了一个角,断口很新,我道:“老爹,你没事拍桌子干什么?”
   “不拍桌子你能醒吗?”众人异口同声。
   此时,我才感觉耳朵根火辣辣地痛,大声道:“你们谁扭我的耳朵了?”
   “不扭你耳朵你能醒吗?”众人又异口同声。
   老爹的抽着嘴角再问:“阿淡,你那金册,不是还留在王府吧?”
   我这才想起了被我当墙纸糊在了王府墙上的那金册。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老爹的时候,老爹脸上的颜色从淡灰、深灰再转到黑灰,他举着那只拍过桌子的手掌再拍了下去,另一个桌子角又断了。不过老爹脸上的颜色从黑灰加上了一点红,眼里冒出些眼泪花儿。
   我们俱都听见了除了桌子角断裂之后骨头断裂的声音。
   不过,我们都知道老爹素爱颜面,待看清老爹重又把眼泪花儿收回眼眶,摇着扇子扮成无事之后,我们各自喝茶的喝茶,发呆的发呆。
   有的时候,不合时宜的关心,反而更令人伤人。
   别看娘亲平日里对老爹大呼小叫的,其实她也很明白这个道理。这个时候表示关心,男人丢失的颜面只怕是几辈子也找不回来,所以,她转头去提茶壶了。
   老爹不动声色地把那只拍桌子的手藏在了袖子里,摇着那把鸡毛扇子把脸上的红意摇散了,道:“如此说来,我们只有和王爷来个不期而遇?”
   我们异口同声道:“老爹,您真高明。”
   老爹得意地摇了摇扇子,不经意地转过身去倒杯茶喝。从我这边的角度看得清楚,他在放下扇子的瞬间,抬起袖子不动声色地拭去了眼角的泪花儿。
   在他转背的瞬间,我们集体交换了一个可怜的眼神。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老爹话音还没落几分,我们就听见了民居外面有村童吵闹:“那匹马流红色的汗……”
   一听这话,我们争先恐后地跑出了院子,来到院门外,真看见那匹代表白幂特色的马混杂在其他几匹马间绝尘而去。
   马上,当然有人,披的是廷尉府的招牌黑色大氅,不过从后面望过去,分不清楚谁是谁,全都是黑压压的一大片。
   我扬手准备叫,老爹忙拉住了我:“阿淡,我们要的是不经意的不期而遇!这么刻意地上前打招呼,要怎么解释你们不辞而别?要怎么解释我们竟然混在了一处?要怎么样才能让白幂不把那百合事件和我们联系起来?”
   他还没担忧完,前方又传来了马鸣声,伴着马蹄声响,刚刚消失的骑士们又从小路那边迎面转了过来。这次我们看得清楚,那骑着汗血宝马的正是白幂。从后面看,他是一披黑色大氅,但从前面看,他是一身白色紧袄配着黑色大氅,和他身边红配黑区别明显。
   看见了刚刚被盗的物主,老爹多少还是有点儿紧张,忙收声强作了笑脸上前,侍立一旁等着那队骑士来到近旁。
   十几名骑士刷的一声从马上下来,黑色大氅揭起,如黑色蝴蝶的羽翅,皮靴落地,漫天尘士飞扬,和着那匹妖马的叫声,使山村里人人的目光都凝在了这里。
   白衣美少年,座下汗血马。
   我明显地看见有几名村姑脸红了,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所以,我不能不感慨,距离产生美,产生想象。如果她们看见他几日前横剑出鞘,血溅五步的狰狞,只怕再见他之时,便会如同见了僵尸与鬼,关门放狗,再把烧饼往鬼子们的头上砸去。
   寒暄之后,白幂才将他们掉转马头的原因告诉了我们,说他的这匹马原来跑了很远了的,可临到转弯的时候,却怎么也不肯走了,有时候他能管天管地,却管不了马。他眼望着我,轻抚马头。
   我也上前,抚了抚马头,称赞道:“你这匹妖马……”
   那马轻昵舔了舔我满手的马口水。
   还好白幂没有详问我们担心的一切问题,全盘接受了老爹在半途上遇到了我们的意外。老爹絮絮叨叨解释着:想着自家的孩子还是回自家好,所以老爹想把我带回家,后面一想不告而别不好,所以满大街地找着白幂,想向王爷解释解释,再去王府叨扰叨扰,以多谢他这么多日子以来对我的照顾。
   我感觉老爹的这个解释非常牵强。
   可白幂却一点不感奇怪地接受了他这个非常牵强的解释,还盛情地邀请我们再去王府。
   他礼仪周到,笑容恰到好处,高贵之中又带着些平易近人,眼波到处,还有些脉脉含情……但我总感觉他嘴角的笑意如同在福运来客栈揭穿夏寄阴谋时那一声“哦”一般地婉转悠长,让人不得不反复思索。
   我把我的感觉人偷偷对夏菡讲,她低声鬼笑:“阿淡,刚刚你趴在桌子上被老爹拧耳朵拧醒之前叫过一个人的名字哦……”说完,又鬼笑,“阿淡,你是不是对一个人太过注意了?”
   我感觉和夏菡这种满脑袋都不知道装了什么的人根本没有办法沟通,于是走开了。
   她在后面低声道:“阿淡,你耳朵红了哦……”
   你才耳朵红了,你们全家的耳朵,连同你家驴子的耳朵全都红了。
   我心中忽觉一跳,抬起头来,午后阳光从树叶从中漏了出来,照在他的眼眸里,让他的眼眸里仿佛有碎钻簌簌而落,无处不在地滚落在了我的身上……不光是他嘴角的笑容,此时此刻,连他的眼神仿佛都意味深长起来。
   我忽地感觉脚站得不是地方,手也放得不是地方,全身上下仿佛全长得不是地方……
   夏寄手里拿了两个包袱从厅堂里走了出来,闲闲地站在我身边附耳道:“阿淡,可真奇怪,以王爷的精明,居然把一群贼往王府里招。看样子还挺高兴的,搞得我都有点儿不好意思把那批东西运出来了。阿淡,看你紧张的,别担心,一回王府,我就把那些东西偷偷地放回去,保证无人知晓。”
   所以,在白幂意味深长的目光之中,我们一大帮人被十几名廷尉府侍卫前呼后拥着送回到了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