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灵毓可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往那柳玉和王安看了一眼,才临着这一群游手好闲的王孙贵族往大理寺去。
围观的众人立即如潮水般左右散开,为钟灵毓让出来一条宽阔的大路。
钟灵毓略微点头,冲一众百姓表示了谢意,复又拖着神游天外的沈檀舟,离开了此地。
若放做平日里,她自然不会将这群人全都抓走,但今日早上发生了那等事,下午若不弄些别的东西转移视线,只怕明日那风言风语就会传得千奇百怪。
虽说钟大人亲自抓人一事比不过无头女尸的惊怖,但到底还是能镇住些时日的。
若是教百姓在以讹传讹乱说下去,少不得制造出来一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到时候内阁那群大学士又得说什么民风败坏,找机会参她一本。
沈檀舟被钟灵毓推着往前走,两臂奇痛难忍,不像是胳膊被卸了时候的痛感。他知道钟灵毓是习武的好手,这会儿八成有意折腾他,定是点到了他的痛穴。
自碧云酒庄到大理寺的一段路,他走得是生不如死,觉着自己这未过门的世子妃,对他之恨属实有些厚重了。
他一边神游,一边寻思着百姓所说的陆大人是哪家公子。
思前想后,他脑袋里刚冒出来一个名讳,赫然就对上了大理寺门口的那张脸。
陆尧。
没错。
此人同钟灵毓年岁相仿,年纪轻轻便是朝内中流砥柱,乃正五品上骑都尉,功勋加身,是大夏朝少有的青年才俊。
只可惜,今日这位青年才俊面容憔悴潦倒,正在大理寺门口的歪脖子树下徘徊不定。
沈檀舟嘴欠道:“大人,他这是想上吊么?”
钟灵毓瞥他一眼,将沈檀舟丢给了身后的王安,才上前去。
陆尧瞧见她,又望向身后的那一群眼神殷切的王孙子弟,到底是收敛了眼眸间那化不开的郁结,勉强撑出来一抹体面的笑。
“大人,这是?”
钟灵毓暂时不想告诉他沈檀舟的事情,毕竟只是更夫当街一瞥,事无定论之前,多说一句都是平添是非。
她挥挥手,示意柳玉先将几人带下去,准备和陆尧去拜访一下陆府。
熟料,那沈檀舟却大叫起来:“大人,你无缘无故抓我作甚,我明日可还要去刑部当值呢!”
这话一说,除了不苟言笑的钟灵毓和忧思过度的陆尧,底下几人都不约而同的笑出了声。
沈檀舟要去当值?
太阳从西边出来都比这句话真。
钟灵毓挥挥手:“赶紧带走。”
几个司直憋着笑将这群王孙贵族推搡去了大理寺的牢房,直到沈檀舟的身影消失在门槛前,陆尧才收回了那略有些悲怆的目光。
“经年一别,倒是未曾想到,他竟长成了这副模样。”
钟灵毓默了一瞬:“时过境迁,人易生变。本就没有长久的东西,大人不必感慨。”
陆尧笑意勉强,半晌,才启唇:“小妹此事不宜声张,待我回去禀告父亲,再做定夺。大人在此想必是想随我回陆府罢,但事出突然,陆府上下皆等着我去报丧。大人若是想要去府上搜证,不妨,明日吧。”
查找线索自然是越早越好,万一有什么贼人潜入陆千凝闺房销毁什么证据,那对案件恐怕百无一利。
但钟灵毓到底没强求,只是点了点头:“节哀顺变。”
陆尧唇瓣微动,想说多谢,却谢不出口。
他再无力弄些繁文缛节,扭过头,往朱雀大街的方向走去。白日庸庸,他身影孑孓,是说不出的瑟瑟。
钟灵毓望着他踉跄的背影看了许久,才从人群息壤中,收回了目光。
陆千凝之死,对陆家任何人都是不小的打击。这会儿去陆府,除了听那些人悲痛啼哭,是问不出来什么线索的。
眼下当务之急,是去问问那夜长街,唯一一个过路人。
大理寺的牢房是京城诸多牢房当中,最为体面的一座。
其主要原因是朝中各位老臣家的败家子,三天两头地被抓进来蹲大狱,那些老臣明面上不说什么,背地里还是心疼自家的崽子,明里暗里要给大理寺修缮牢房。
白捡的便宜,钟灵毓自然不会推开。
她从牢门口走下去,乍见那牢房中一个挨着一个的俊秀公子,到底有些不适应。
徐泽已经从正堂赶过来,见着钟灵毓,忙眉开眼笑地挤过来:“大人,你竟一下子抓了这么多!这下可得多给他们关些时日,市井能清静不少!”
钟灵毓稍稍点头,将目光落在不远处那最为宽敞的牢房里面。沈世子正眼巴巴地盯着牢房入口,两手还软趴趴的垂在身后,显然没人敢给他正骨。
“把他带出来,审审。”
徐泽忙点头。
里面关着的一众人只当是钟灵毓要审问他们赌钱的事情,生怕沈檀舟这软骨头将他们卖干净,忙期期艾艾地看向沈檀舟。
沈檀舟自身难保,自然视而不见,弓着腰从那矮小的牢房走了出来。
他面上一派玩世不恭,内里却心潮汹涌。
今日钟灵毓在街上发现了尸体,那人头虽然被挖出来了,但谁也没见过长什么样。陆尧从江南千里迢迢地赶回来,又失魂落魄地出现在大理寺,定然是同这件事有关。
若是陆家的姑娘死了,对大理寺而言,确实是不小的压力。
可这件事为什么会和他有关?
徐泽将他带到审讯台的时候,钟灵毓已经坐在那一方檀木椅上。她坐姿素来端正,背直如长剑,肩平如湖海,双眸凌厉,薄唇色浅,是一副不怒自威的铁面。
但瞧见沈檀舟,那凌厉当中,则有添了两分恨铁不成钢和厌烦。
她望向十字架前长身玉立的公子,大抵是牢中光线晦暗,瞧不见他眼中的风流恣意,只能望见一袭潦倒红衣曳地,说不出来的颓败和失意。
时过境迁,人易生变,谁也不知道一代枭雄的镇国公缘何能教出这样德行的公子。
她颔首,问道:“世子殿下,四月初七那日酉时,你在何处?”
沈檀舟眼睫微动,脑袋里飞速将那日的行程过了一圈,面上却笑眯眯地道:“大人还叫什么世子殿下,直接叫我表字罢。”
钟灵毓喉头微哽,忍了又忍,才堪堪维持住那波澜不惊的神色。
她虽被丞相义父当做男儿教养,但到底未曾和这些市井泼皮接触过。乃至到了官场,这些朝中大臣虽然骂她嘲她,但到底还是尊她是为女子,左右不会这样言辞放浪。
唯独沈檀舟仗着那层婚约,成天污言秽语。
她心中恼怒,却是无能为力。
眼下离义父丧期既满还有一年,一年后若她还没有找到解除婚约的办法,那可真就要这人绑在一处了。她压根想象不到自己成天在大理寺当值,而自己的夫君无所事事,游手好闲蹲大狱的样子。
她丢不起这个人。
可对上油嘴滑舌的沈檀舟,她当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钟灵毓头一次恨自己生了一张拙舌。
好在大理寺有一位比沈檀舟嘴还欠的大理寺少卿。
徐泽瞪着一双眼,阴阳怪气道:“世子殿下可莫要在这套近乎,进了咱们大理寺昭狱,那郎是郎妾是妾,可没有那么多情意的。”
沈檀舟抬抬眼:“依照徐大人这样说,那自然是知道我和钟大人在大理寺外的郎情妾意了?”
钟灵毓:“........”
行吧。
她示意徐泽闭嘴,才继续说:“还让本官再重复一遍?”
沈檀舟没再敢放肆,只是斟酌着说道:“本殿日子成天过得都一样,这不是在碧云山庄喝酒,就是去花楼取乐,真要说三日前做了什么,那我还真想不起来。”
他当然知道自己那天在做什么。
那日他在皇宫。
可陛下和镇国公府素来不合,同镇国公世子更是水火不容,若他真说出来,那这篓子要比陆家姑娘死了还要大。
但他既不能说是在皇宫,那府上又没有人证,倘若这件事当真同他有关,那——
钟灵毓瞧他面色无虞,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就命徐泽等人去盘问沈檀舟那些狐朋狗友。徐泽立即领命去了,狭窄的审讯台,一刹就寂了下来。
钟灵毓被他那灼灼的眼神盯得浑身难受,她忍无可忍:“背过身去。”
沈檀舟眨了眨眼,还是听话地转过身。
几乎是转过身的一瞬间,他面上的玩世不恭陡然冷了下来。
陆永他们不会给他有利的人证,而他又不能问自己和杀人案又什么关系,毕竟‘沈世子’一届草包,断然不会有这些敏捷的思绪。
多说是错,钟灵毓跟个人精似的,稍有不慎多年经营就毁于一旦。
他心思百转,钟灵毓自然也没闲着。
说起沈家,那就得提起当年的继位之争。
彼时朝中狼臣,朝外乱王,天子年纪尚轻,还是全依仗这镇国公府平定藩王作乱,才堪堪坐稳皇位。可未曾想到,陛下刚继位,转头就收了镇国公府的兵权,不褒还贬,朝内一时人心惶惶。
兵权既收,老镇国公心灰意冷解甲归田。
新帝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将沈檀舟给封了个五品小官。可沈檀舟自家中巨变之后,陡然转性,别说当值了,常年流连花街柳巷,算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酒囊饭袋。
陛下同他抵足而眠的少年情谊,也便在这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成了相看两厌。
朝中谁不知,沈檀舟早就被京中的滔天富贵泡软了骨头,是再也扶不起来的阿斗。
这样的人,若是酒醉惹事,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陆千凝的尸体并未有凌辱之相,且沈世子家财万贯,也不需要勒索陆家。再加上世家贵女和纨绔子弟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只怕两人对面都不认识,又岂会设计这么一出杀人抛尸案?
虽钟灵毓和沈檀舟相看两厌,但这事儿,和沈檀舟兴许没有多大干系。
沉默间,徐泽幽幽回来。
他道:“那日陆永等人在花楼吃酒,邀世子殿下前去,可——”
“可是什么?”钟灵毓问。
“可是,世子殿下抱恙在府,并未出过门。”
钟灵毓的心一寸一寸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