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过后裴家众人各自出门去上班上学,裴老太太换了身鲜少穿的正式衣服,戴上金首饰,又让裴桑桑帮自己梳了头发,用了些香水,最后让她叫了一辆出租车。
经裴桑桑询问过后得知今天是老太太友人的孙子婚礼日,她今天要过去吃席送礼。不管家里有多闹心,对外的样子总是要一丝不苟的做到位,这样不论外人谁看起来家里都是和睦光鲜,一切安好。
在送完老太太回家的路上,裴桑桑收到蒋西发来消息询问周末是否有时间一起看电影,裴桑桑回了个不可以的表情包,有些疲惫得连字都不想打。
“不开心?”蒋西回来消息。
“没事。”
裴桑桑随手回复着消息,恰巧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说她有快递到,裴桑桑扭头就看到快递员拿的着包裹在几米外,便招手走过去签收。拿到包裹后裴桑桑才想起因为自己早先打算这个周末带全家人去郊区秋游,于是订了野餐的毯子和一顶帐篷,本想着能修复一家人的关系,但眼下的局面这些东西是用不上了。
一个小时后裴桑桑再次到了城中心的高新区,她联系不上裴男男,就按着公司地址找到楼层找进去。一入内,她就感受到那种商业公司特有的风格特色,这里的人从衣着模样到言谈举止都很不同于自己在体制内所接触到的那种工作氛围气息,有种更理性或者说更明确的目的性,即便是站在那儿看似闲聊的人身上也都没有太多松驰懈怠,在这里好像每个人都知道要干什么去得到什么。
前台在接待裴桑桑后打了电话进去,随后告诉她裴男男不在位置 ,应该在接待,让她稍等。裴桑桑坐在前台沙发上一等就是半个小时有余,直到中午员工们陆续去用餐后她也依旧没有等到人,想找人问一问但前台也已经午餐去,只留下她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你好,您是……”蒋东其实已经在几次经过前台时看到沙发上坐着的人,一直没太留意,直到午休时看她还坐在那儿便出于礼貌前去询问。
“你好,我找裴男男,在这里等她。”裴桑桑回答。
“裴秘书已经从后面的电梯出去了。”
裴桑桑懵了,没想到自己等了个寂寞,人早就不在公司。裴桑桑握紧手里的包带不知道怎么办,蒋东则在迅速审视后似是想到什么,问昨晚是不是她在凌晨打过电话找人,在裴桑桑茫然错愕地点头后蒋东伸出手去与裴桑桑正式认识。
“你好,我是江东,你姐姐的同事。”
等不到人的情况下裴桑桑起身作别离开,但心里又有些不死心,毕竟前一晚全家都在担心。蒋东看出她的犹豫,于是掏出手机编了消息发出去,不一会儿的功夫里他收到回信,就追上进了电梯的裴桑桑让她跟自己走。
时间已至中午,蒋东带裴桑桑至附近一家高层餐厅,入内后裴桑桑就一眼看到临窗户的位置有个熟悉的背影与两位西装男士正在谈话,正是裴男男。
裴桑桑因昨晚一闹没睡好而有些倦怠疲惫,但裴男男在承受那么多事情的同时依旧看着容光焕发,精神充沛地正与人谈着工作,无半点疲态。为了不影响裴男男谈事情,蒋东示意裴桑桑绕行至左边的角落处坐下,意在等裴男男谈完事情后她们姐妹可以聊聊。
蒋东让裴桑桑点些食物,裴桑桑出于没有需求而礼貌婉拒,之后又想到自己这是托了别人的人情来找人,其实是应该请客还礼才是,便又拉回餐单点了食物 又请蒋东点餐,并表示自己请客。听到这话蒋东笑着抬眼打量一脸真诚又乖巧的裴桑桑,觉得这小姑娘倒是与她姐姐很不相同,没半点相似之处。
“您和我大姐很熟悉吗?”裴桑桑试探地询问。
“还好。你姐姐是个很不错的同事。”蒋东回答的即保守又言之无物。
两人也没什么好聊的就各自坐着,不一会儿蒋东接了个电话暂时走开,裴桑桑的注意力就落在裴男男的身上。因为是反向视线死角的位置,裴男男丝毫没有察觉到裴桑桑的存在,但裴桑桑却能看清对方并隐约听见所闲及的事务。
裴桑桑平常只觉得大姐对一切很冷淡,话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种不易亲近的疏离麻木感。此时看她工作的模样却有种特别的鲜活,倒不是说模样的变化,而是那种由内而外的自信与气质所赋予的感观,谈着专业的问题,有礼有节,不卑不亢,细致处能找准重点不被人糊弄搪塞,处处正中红心,但也不会咄咄逼人的居高临下,一切适可而止的让对方也有台阶下,从容微笑间尽是因沉稳智慧所散发出的美。
原来,不是大姐内向冷漠,而是她有着所不为知晓的另一面,可以睿智而美丽,只是从前没有人在意过。
陡然间,裴桑桑不禁在想,或许大姐想出来自己工作并是单纯的叛逆胡闹,她是真的擅长且热衷于这件事情,将她困在派出所的那方小办公桌上的几年,或许才是对她真正的消耗与浪费。
约半个小时后裴男男与那两位男士谈完事情起身握手作别,两人离开后裴男男低头翻头翻看手机。应该是收到了蒋东的消息,她回身朝裴桑桑的方向看过来,绕过绿植后见到裴桑桑有点意外又不算诧异,之后放下手机在对面坐下。
裴桑桑的来意很明显,就是想劝裴男男回家去和家里人坐下谈一谈,认个错,事情已经发生就只能面对,不论如何家人就是家人,离家出走是不对的。
裴男男对裴桑桑的提议并不拒绝,甚至是认同。她说,自己昨晚离开不是要出走,只是为了避免一切更糟糕,在那种情况下留在家里没有任何好处,她只要多说一个字或许整栋楼都会听到争吵。她不想在像十年前那样大吵大闹,做无用的口舌之争,闹得人尽皆知,所以只想让所有人都冷静点再对话。
“那你可以把想法说出来,而不是一走了之,家里就不会担心一晚。”裴桑桑说。
“你觉得,有用吗?”裴男男反问,顿了一顿又说:“桑桑,我永远不会再像你那么听话顺从,这大概就是我最大的错误缺点。”
“对家里人就这么没有信心吗?”
“我的信心,在十年前几乎用光了。”裴男男笑了笑,之后又继续说:“我晚上会回去给家里一个解释说法。不过,你也可以先告诉家里,我希望他们能够尊重我的决定。”
裴男男态度坚决,裴桑桑向来温吞不善于说服人,于是便没什么能再多说的,低头喝掉面前的饮料后借口还有事而先行作别。在叫来服务生欲要买单时裴男男示意不用,她称会记在自己的一起,毕竟裴桑桑实习的薪水本来就低,工资卡还在家里管理。
裴男男越来越武断,裴桑桑不喜欢,但也不想因为这种事情而多说什么。倒是又想起蒋东,便忍不住回头多问了一句他们是不是很熟悉,他好像对裴男男的事很热心。
“你想说什么?”裴男男立即意识到裴桑桑话里的试探意图,便警觉起来反问。
“没事,我先走了。”裴桑桑摇摇头,性子里的本能让她没再多追问。
裴桑桑走后蒋东才从另一侧回来,拉开椅子在裴男男面前坐下也没说什么,只是取过餐巾铺至腿上后开始用餐,直到裴男先开口询问他这是什么意思,把人带来这里算什么。
“她等了你很久。而且,我觉得或许你的家人应该了解一下你,明明你不应该只是个坐在固定的小桌子面前两点一线的人,有野心也有能奈朝上博一博。”
“你觉得,你就了解我?你们才认识没多久。”裴男男有点冷淡地反问,带着不悦。
“不了解。不过,至少比你的家人多点。”蒋东切着牛排之余抬头看了裴男一眼,看裴男男依旧神情冷漠,就又补充笑说:“你是个爱冒险的人,裴秘书。在这一点上,我绝对比你的家人更清楚。他们不了解你,甚至……应该从未想过了解。”
说话间蒋东将切好的牛排推到裴男男面前,裴男男看了一眼后将其推回,自己取餐具用面前那份餐,再不说一个字。裴男男其实有点生气又有点难过,生气的是这个与自己认为并不久的同事这样置喙揣测自己,难过的是他说的似乎没有大错处。
她所做的的这一切一意孤行,归根结底是裴家人没有谁愿意真正了解她的想法,这么多年从未有谁真的关心过她的理想与目标。一个才相识不久的同事都能看出的问题,朝夕相处近三十年的亲人们却都茫然不知,这一切未免太过讽刺伤人。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泾城的一家酒店的宴会厅内正热闹地举办着一场婚宴,宾客们熙熙攘攘地相互寒暄,新娘与新郎站在灯光下不停与来宾们一一合影,新人双方父母亲人一边收着红包随礼一边笑逐颜开地与人说话。
裴老太太在入场时新娘的母亲立即眼睛一亮,赶紧招手示意一对新人过来迎接,热情地接待裴老太太,说起当初自己生新娘时因为家里人不在身边,就是老太太一路从家里到医院陪产鼓励,半点没犹豫地垫付医药费才让她完成生产。新娘母亲一直感激老太太在最紧要的时候帮了母女两人,所以要新人们今天一定也敬杯茶给裴老太太。
在举行婚礼中老太太也果然被请上台接受了新人的敬茶,在老太太入席落座后新娘的母亲又过来敬酒,因为今天的一对新人都才刚过法定年纪,比裴家最小的孩子还小一岁,比裴男男更是小了许多。但顺势问起裴男男的婚事,不由说起些催劝的话,裴老太太都嘴上笑说着小辈的事情不多过问,都是自由安排,但心里还是不由生出迫切之感。
待敬酒过后同桌的妇人们七嘴八舌说起自己家的事,有的孩子上学,有的正在孕期,期间又有人就小声说起今天这对新人其实已经怀上,是仓促办下的婚礼,原本女方家里不太看中男方,但孩子已经怀上就由不得女方家里再提条件,各项目事宜从简不说,原本说好的房车其实也都暂时悬而示决。
“说到底,谈恋爱这种事情还是女方吃亏。谈的越久,吃亏越大。”末了,有人煞有其事地做出总结,赢得桌上众人连连点头同意。
裴老太太保持得体笑容坐在那儿,听着这话又是一阵思索。
另一边,裴桑桑去街道办找了陈慧秋将自己找过裴男男的结果转述,陈慧秋一听就很不高兴,称裴男男这是一点没认错悔改的态度,搞得跟谈判一样,还是单方面的不平等条约。裴桑桑则打着圆场说好话,劝陈慧秋务必冷静些,就算心里着急上火也别说重话,毕竟大姐也是个成年大人,不要再拿教训小孩子的态度对待她,否则会事得其反。
“唉,你说的对,女大不中留,的确是她年纪不小了。我们说点什么,她还觉得我们妨碍了她。”陈慧秋不咸不淡地感叹。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裴男男坐在教室里盯着手机屏幕在犹豫,那是个申请网贷的软件,他测试出额度为五万块,纠结是否要填写资料后提款。正在这时候微信跳出几则安琪的消息,说是昨天晚上挂到平台上的招聘消息已经收到许多简历,她挑了两个觉得不错的让裴诚诚看看,如果觉得可以就约出来面试。
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箭在弦上,裴男男不想在安琪面前丢人,也更觉得老是这么被家里人小看太窝火,如果自己把这个事情做成了就能证明自己是对的,最终掏出自己的身份证进行信息录入,按下了提取额度的按钮。
当天晚上,裴家人都按要求在晚上七点前回到家,裴桑桑因为是上凌晨的晚班所以一直在家,就特意准备了水果和晚餐,泡了一壶水果茶备放在桌上。她没办法改变这场对话的严峻只希望能将辅助工作做到位,希望至少面对食物时众人或许能不那么冲动。
裴老太太是最后一个回家的人,穿着华服参加婚宴的衣服,看了一天别人的欢声笑语,被别人的孩子敬酒奉茶,还因为推辞不掉而一起去看了新居,此时颇有疲态。见到所有人都齐了,裴男男也已经坐在桌边等待,她就走过去借着裴桑桑搀扶迎接的手坐下。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裴老太太起头,挥了挥手示意。
“其实挺简单的,就是我觉得自己还年轻,想趁着还有时间和机会做些努力与尝试,不想在张一呈不变的桌子面前坐到五六十岁退休,一辈子就耗费在那儿。”裴男男接话解释。
“还年轻?你真的是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姑娘吗。咱们家算开明了,对后辈从来不要求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就指望着一辈子平平安安,不愁吃穿,就够了。我们对你的要求从来很低,知道你不爱说话,不喜欢跟家里讲自己的事情,我们不追问,给你空间和尊重。但是你忽然这样辞掉工作,去外面开始给别人打工,就是任性过头了。”裴老太太尽量克制地说到,然后冲旁边的非立业使了个眼色。
“是呀,你知道多少人挤破头想进去体制里,你还反其道出来,你这是没吃过生活的苦呀。”裴立业轻咳一声,然后附和式的接话。
“你现在这个年纪出去开始找工作,能找什么像样的好工作呢。听桑桑说你现在给人做秘书,那种岗位就是给人端茶倒水看人脸色的事,放从前女孩子做这个是最让人瞧不起的。你好端端的正经岗位不去,去给别人当丫头使唤,奶奶我先不说这事儿对不对,我是真心疼你去受那份儿气。”
“奶奶。你的确对我们没什么要求,从小就告诉我们做事儿不用太拔尖,差不多就行。所以从小到大我们没什么压力,上学随便上上,做事随便做做,别家的孩子学这学那我们就只管能吃能睡健康就行。你说,这是是不给我们压力。其实,那是因为你从来没觉得自己家里的后辈能成龙成凤,不相信我们能成为更好的人。
在你们的想法里,我就活该只是个普通的大多数人,就待在一个城市,生活在一个圈子,走大多数人同样的路,过大多数一样的生活。从来就没想过也许我不想成为大多数呢,就是愿意卖力辛苦的去做些事情,不甘心成为平凡普通的轻松人士。可能,我就愿意辛苦,并且乐于辛苦呢。”
“人一辈子生老病死,命中注定。食不过三餐,睡不过八尺,我是希望你们能过的轻松,一辈子少点忧愁。难道还错了?”裴老太太反问。
“您没错。可,我有上进心,想凭自己的努力更好一些,走自己想走的路,让人生更充实些,有错吗?”
“你那是没吃过苦,不知道过日子的苦,没挨过饥荒,不知道活得平稳有多难。你爷爷去了之后我带着你爸爸吃糠咽菜过日子,最苦的时候居无定所,差点要去过讨饭的日子,你就是活得太安逸舒服,不食人间烟火了。”
“奶奶,您所谓的人间烟火,就是让我要待在固定的一个圈里缩进来,捂上眼睛,束上手脚,就这样缩着过一辈子,还要不停告诉自己这个圈子里缩着就是一辈子最好的事。可我不想呀,我就是想走出这个圈子去看看,不管后面多惨多可怜,我都不会因为站起来走出来而后悔。您吃过苦,那是您的人生,您不能用您的人生经验就把我捆死。时代变了,奶奶。”
“我看不是时代变了,是你心野了。”
“您要这么说也行。但这个根本原因不是我,是您一开始给我划的圈,是您从一开始就看不起,也不相信自己的后辈。”
“你已经快三十了,不知道吗?”
“我知道。所以更明白自己已经错过最佳时机,要抓住当下不再犹豫的走出去。。”
眼看着桌上的气氛到了白热化,坐在旁边的陈慧秋轻咳了两声,张罗招呼着既然饭菜都已经做好在桌上,不如先吃点东西再说话,不管怎么样饭还是要吃。
随后,陈慧秋边给众人取碗添汤,边放柔了声音对裴男男说:“这事儿,说到底你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私自做主张。但凡你早点说一声,我们也好替你规划规划。你真要是不喜欢现在的岗位,咱们也还能想想办法调岗,你要不是乐意会办公室也能调别的部门去外面。可你一声不响的就直接出来了,这事儿就说不过去。”
裴男男听陈慧秋说的话虽然不认可,但不想情况变差就没有接话,于是陈慧秋就又说:“我看了你藏起来的资料和考过的师级证,你这是背着我们备习考试有一两年了吧。其实家时也不是不让你上进,你可以和我们说嘛,家里出高学历的后辈没人不高兴的,还不都是希望你过得好。现在既然出来了咱们也就不说已经发生的事情谁对谁错,就想想后面怎么办。我今天问了单位里的同事,他女儿在银行负责人事,过两个月行里会有招聘,我把你的简历转了一份过去,那边说条件是够的,到时候你过去参加应聘,我再给你打打招呼这事儿就稳定了。”
听到陈慧秋对自己的安排,裴男男原本要接下汤碗的手就停下,抬头看向陈慧秋露出不敢置信。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妈,您在做事情前,就没有想过问一下我的想法吗?
“你现在工作没了,总不能真让你给人端菜倒水的当什么秘书,你做着辛苦,说出去也难听。我当妈的还能害你不成,投资料过去是为了给你安排个好的工作,公务系统你不喜欢,那就退而求其次的进银行,跟你学的专业还相关,这还不好吗。”
听陈慧秋说得一副有理有据的模样,裴男男忽然不怒反笑,将接过的碗放到桌上,抬手撑着额角盯着桌面餐上的餐桌兀自笑得摇头,许久却只字不言。
“你笑什么?”陈慧秋在旁边出声。
“妈,我是忽然想起当年拒关于留学的事情,你也是这么说的,一模一样的态度。当时也是坐在这张桌子前,其他人也是,奶奶,爸爸,你们坐的位置、脸上的表情、说出来的话几乎一模一样。这么多年过去大家真的是一点没变,我都差点以为自己穿越时间了。”
“妈,从小你就跟我说要听话,听信过来人的经验。高考报志愿我想报国际贸易,你让我报财会,我不同意,你就说我是为了谈恋爱追着别人跑,把我的东西翻了个底儿朝天,指着我鼻子教训我做人没出息。你就没真的想过,我是真的不想学财会专业吗。我最后听了你们的,报你们喜欢的专业,上了四年学我也认可了这个专业,我想继续好好学走远一点有出息些,你们又来拦着说没必要,女孩子差不多就行了。
为了让我放弃留学的念头,你咬死说家里没条件,没钱供我。可我知道,家里不富裕但绝对有能力买一张给我的机票,是你们压根儿不肯,一转头的功夫我亲眼看到你去银行买了一大笔理财。
工作也是,你们安排我考公我就去考,坐在那儿一晃几年过去,都不知道这些年做了些什么,可你们就觉得这样好,持续到我过完这辈子到退休都别变。
我活到快三十了,回头看看自己这过去的几十年,一直在想我是不够聪明还是不够努力呢,都不是。是因为不管我做什么事,再怎么样做到好,只要你们觉得不好的事就得中止停下。所以这次我想要跳出来从头来过,你们又来了,问也不问,再替我安排好了。这又跟从前有什么区别呢,如果是这样,我做的这些还有意义吗?”
“你这么说话,是觉得这个家害你了吗?”
“妈,你不会害我,只是别再说是什么为我考虑,你是在为自己假想的人生考虑。”
“男男,你怎么说话的呢。”裴立业意识到裴男男的话峰陡转,便出言提醒。
“爸,你向来不说话,对事情都没什么意见。从小到大问你什么都说好,随遇而安,当父亲该做的事情一件不落,但稍有点多余的事情你就是个打太极的高手,永远说着那句去问你妈。你还记得那时候,我留学备考是先问过的你,你说好呀,女儿有上进心是好事,还特意每个月多给我一笔钱让我买资料和备用。可是后来呢,妈妈和奶奶觉得一个女孩子要漂洋过海去留学几年不安全、没必要、不支持。你就转了风向,扭头就跟着也说要不算啦,你一个女孩子名牌高校本科毕业已经很了不起了,不用再多吃苦。我当时就在想,说好的是你,说不好的也是你,我都不知道你是真的这么想的,还是根本不在乎。”
裴立业被这样一说就抿嘴不语,即是有些不悦又是有些心虚的不再发话。
“男男,心里有气也不能这样和父母说话。”裴老太太语重心长的提醒。
“奶奶你好像是干涉我最少的人,从头到尾都没强迫过什么。但其实我知道主意最多的就是您,您就是借着我妈的嘴来张罗安排而已。她都听您的,听了几十年听成习惯,所以才也想我像她一样听话,听她的。您知道她为什么最近坚持要离婚吗?其实我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料到……来的这么晚。”
”裴男男!”裴立业终于被裴男男的话点燃脾气,伸手在桌上一拍,惊得桌面的碗碟都震颤得发出伶仃脆响。
“你这趟就是来跟我们翻旧账,就是觉得我们耽误了你。对吗?你是要挨个开批斗,指责我们,连你奶奶都不放在眼里。”裴立业少有地显露出直接的愤怒不满看向裴男男。
“你就是一口怨气记了十多年呀,从当初看了你的日记开始,这么多年你就一直恨着家里的每个人。这些年你冷心冷面的对我们,我们都没说话,是,就当是当初我们没尊重你,做得贸进了些。可十年了呀,天天朝夕相处对你的好都没半点让你心软放下吗。这么多年,家里事事顺着你的脾气来,就算是欠了你的,对不起你,还没够吗。”陈慧秋在旁边补充追问。
“不是。我对你们没有怨气不满,更不是要指责批斗。我想说的是,我错了。”裴男男平静地后挪了些身子,将双手放下落在腿上,沉了沉气又说:“是,从前我是怨过你们,一直觉得是你们耽误了我,错误引导让我错失良机。
最近我见了以前的老同学,其实当初同学们都非常羡慕我,她们成绩不如我好,学东西不如我快,有两位想放弃进修的时候还是我一再鼓励支持。时间过去几年她们都变了,我还是像当初一样,我忽然才发现我一直以来怨错了人,记错了仇。这些年里,我一直为自己开脱,将自己的平庸归结为是你们导致的问题。其实不是你们,是我自己,谁的人生没遇过阻碍难处呢,是我自己没坚持,太懦弱了。
我想明白了,觉得还不晚,想弥补这年在自己心里压了许多年的遗憾。是,可能最后证明这件事情我做得不值得,但是我就是想试试。我想……自己做一回决定,仅此而已。”
箭拔怒张的气氛在裴男男最后陡然调转的话锋里沉寂下来,众人终于听明白了她的所想,从十八岁的一口闷所憋屈到十年之后,她如今的决定不是因为怨恨,正是因为放下。她接受已经发生的一切,不再自怨自艾的总重复地想着如果当初的事情,而是决定在当下做些事情重新开始,朝前看,放下这场持与家人续了十年的怨恨。
“我原谅你们了,当我决定走出来重新开始的时候。”裴男男最后抬头望向对面的三人轻轻舒出一口气,像是一种终于宣之于口的放手,露出浅浅微笑。
话至此处,桌上其余几人都没再说什么,好像也没什么能再说的。几个长辈不论心中如何想着,但此时都说不出指责的话,这场隔阂在裴男男与家人中间十年的怨气消散,是所有人虽然不说出口但都一直期望发生的事,谁能说这不是件好事呢。
裴桑桑则暗自庆幸着,虽然开场局面难以控制,但好在后面的收尾不算坏,一切是积极的。
“吃饭吧。”裴桑桑出声提醒。
“对,吃饭吧,桑桑吃完还要去上晚班。”裴老太太接话。
“是呀,先吃饭。”陈慧秋继续取碗盛汤。
众人不再僵持,纷纷取筷,裴男男也顺应着拿起碗勺,每个人都不是真的想故意引起战火,能应势而下的持续和平场面就无人愿意逆势而行。
裴诚诚今天少有的即不馋又不抖机灵,一直沉默地坐在旁边有种难得的温顺,裴桑桑就以手臂撞了一下他,他才抬头赶紧接过陈慧秋递过来的汤碗后开始用餐。裴桑桑问他在想什么,裴诚诚就只敷衍地说今天锻炼累了。
“你不是从小最讨厌体育锻炼的吗?”
“我长大了,转性了。”裴诚诚呵呵一笑,低头喝汤不多说话。
晚餐过后裴男男收拾自己的东西称自己想暂时去外面住几天,目前落脚在朋友家。对此家里并不同意,认为她大可不必去麻烦其他人,但裴立业难得在这时候出来说句话让大家别拦了,相信裴男男能处理好,缓过劲儿就回家来住,在外面待几天也不是大事。
想一想,如今虽说似乎将话说开了,但到底还是气氛微妙尴尬,让裴男男在外面住几天先冷静各方情绪也是好事,最终没有人再反对。
裴男男出门离开时裴桑桑也称要去上班随后跟上,两人一道下楼去公交站台,在等车的间隙里裴桑桑问裴男男,是不是真的原谅了家人。
裴男男握着手里的挎包低头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主个问题,只说:“这重要吗?其实不重要。毕竟这是家庭,哪里真的有那么多是非对错,谁赢谁输呢,总要有人收场。”
“所以,你还是怨家里耽误了你的留学和青春。说那些话,只是为了收场。”
“二妹,我从小就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比同龄人聪明又早熟,一直坚信自己能成为了不起的人,但是家里一再告诉我就应该当个普通人,平平凡凡过一生。我在犹豫与疑惑中度过了三分之一的人生,在青春时顺应别人的意愿做了攸关人生前途的选择,把自己人生最有可能性的十年浪费在中间。再回头时,一切已经不能回头,庸碌得几乎不认识自己,你觉得我又应该怎么看待这件事呢。人生是不能反悔的,遗憾也永远不可能真的被弥补,原谅……是一种两害相较取其轻的妥协。”
说到这里,裴男男侧头看向裴桑桑,抬手替她将翻折进领口处的领子理顺,并顺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二妹,有时候看到你,我就觉得看到当初的自己。作为大姐,希望将来你走到我这个年纪时不会为回顾从前时因虚度与顺从而遗憾。人可以安于现状与平顺,但一定要确认是不是真的想这样度过一生。”
裴桑桑听着这些话其实很茫然,从小上有智慧超群的大姐,下有皮相过人的小弟,自己夹在中间不高不低,不管是内在美还是外在美都在他们的衬托下很普通。从她小被家人灌输,平平淡淡才是真,当个普通人听话乖巧就好,所以也没有特别努力过,就想简单地混过去。没有大的目标追求,进入公立医院护士,家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更没思考过独立或是志向这类的人生课题。
如今,听到裴男男这样的规劝祝福,裴桑桑于茫然中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便露出笑容转换话题,说:“姐,你从小就聪明,即使是一切从头来过你也会成功的。”
“我不知道。”裴男男侧头看向一辆她驶来的公交车准备离开,回答犹如冷水泼下。
裴男男真的聪明通透,有时候令裴桑桑觉得这即是她生而为人的优点,又是缺点。
裴男男跳上属于自己的那辆车,又在关门前回头,冲裴桑桑补充着露出笑容,说:“但我会努力,这一次。”
裴桑桑微笑,抬手冲裴男男挥了挥,目送她离开。
当晚裴桑桑抵达医院附近时距离接班时间还有两小时,她就在医院附近的一家饮品店里坐下,其实早早出门也是想早点从家中出来图个清静,看到店口门有只伏卧着的小猫她随手发了一张朋友圈,感叹做一只猫什么也不用想真好。蒋西又发消息询问她周末的安排,裴桑桑回了个表情包敷衍,然后反扣过手机撑着脑袋盯望街上的行人发呆。
想着裴男男说给自己的话,裴桑桑没有由来的忽然感觉到一种孤独,尽管此时身处闹市中央,但她就是感觉好像被某种无形的东西隔膜出一个气泡,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与自己亲密异常,又都毫无相关。她总结不出前面的二十几年人生,也对后面的几十余年未来毫无章法,想不出自己要什么。
大姐或许是偏激固执,一意孤行的与全家为敌,但是谁能说一个人拥有梦想与目标就是错的呢。抛开对她引起家庭矛盾的偏见来看,她能在这个年纪推翻前面的一切从头来过,其实是勇敢,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如果自己是大姐,未来到了她这个年纪回顾人生时觉得心有遗憾不甘,自己敢做这些吗?
裴桑桑,你应该是不敢的,也从未想过勇敢。裴桑桑对自己得出结论。
有人来到自己面前站定,裴桑桑以为是没有位置的人想与自己拼了桌,就随口说了一句这里没人。那人却没坐下,这才引起裴桑桑的注意力,抬头看去见到是蒋西。
蒋西解释是看到裴男男所发的朋友圈街道照片,正好在附近就过来,坐下后顺着裴桑桑的目光朝街道上看过去,然后问她在看什么。
“你有梦想吗?”裴桑桑撑着下巴答非所问地反问了蒋西一句。
“有。”
“是什么?”
“比如,从小就想当个老师。”回答完后,似乎意识到裴桑桑的没落失望,蒋西放柔了声音询问,说:“怎么了?”
“我忽然发现,我好像从来没有梦想。真是没用呢。”
裴桑桑悠悠地说着,依旧歪撑着脑袋看街头的行人匆匆,茫然又无力,直到店员送上她点上的饮料放下后她眼神微变的坐起一些。她点的是热饮,但店员错做成了冷饮,不过秉承着她一贯以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从不与人为难的原则,在想要提醒的话出口前就止住,觉得委屈一下接受就可以。
蒋西看出裴桑桑的这微小表情,拉过桌上的单据看了一眼就明白情况,随后起身去了柜台沟通,不一会儿就再拿着杯同款热饮回来给裴桑桑,自己拿过那杯冷饮。
“你有过梦想,我记得。那时候每个小朋友都有站起来回答关于梦想的问题,你回答过。”蒋西笑说。
“有吗?我……是什么?”
“你说,要做个好人,善良的好人,多为别人考虑。就像现在这样。”
“我怎么觉得你在骗我。”
“我保证没有。当时所有人都回答要当科学家,医生,大明星,只有你回答是当一个好人。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们成为结伴搭档。”
闻言,裴桑桑先是诧异,她不确定自己在幼年时真的说过这样的理想,之后还是不禁油然而生的宽慰,从刚才紧崩着的那种没落失望的泥沼里抽出腿脚,感觉好受一些。
心情轻松些后裴桑桑喝了一口热饮,交叠着双臂放置在桌面,好奇地调侃说:“小时候你圆圆胖胖的,怎么就成现在这个样子。父母不给你饭吃吗?瘦了这么多。”
听到提及父母的话蒋西伸手去拿饮料的手微滞,之后又不动声色地笑着抬头,接过笑话反问,说:“现在这个样子怎么了,不好看?”
“好看,好看。好看多了,所以都一直不敢认。”
裴桑桑笑着眯弯了一又眼睛,顺势举起饮料杯子与蒋西轻碰,嘴上说着正式为重逢干杯之类的话,气氛变得活泼轻松。
正在两人说笑间蒋西的手机来了电话,他看了一眼后起身暂时走到一边接听,裴桑桑就低头掏出手机来看,不料旁边有人过来说了句话,把她惊得抬头。
“你是在和蒋老师约会吗?”女孩一开口就把场子问住。
裴桑桑闻声抬头看过去见是个穿着灰黑色短百褶裙的年轻女孩,戴着数串首饰,化着浓重妆容,再仔细一辨认,就想起是那天在换药室里处理过那个酷女孩。
“我以为认错人,观察好久才确认。”女孩儿上下打量裴桑桑,像是在做评估考量。
“不……不是呢。”裴桑桑吱吾着解释,然后为了夺回话题主动权就调转话锋,说:“现在挺晚了,你一个未成年女孩子,怎么还没回家?”
“我和同好们约在旁边看哥哥的新电影包场,刚看完,正准备回去。”
“好看吗?”
“啊,太难看了,烂到实在不想形容,他总接这种烂片,真的是太没眼光。”酷女孩一脸嫌弃地说着,还带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挥手厌弃。
这一回答弄得裴桑桑措手不及,没料到如今年轻女孩们追星也这么实在,将喜欢与嫌弃都能同时摆在心间,想要拉近的距离好像更远了,想要转移话题失败。
“我就说蒋老师那天在医院对你就不一般,果然是真的。啊咿,怎么就你这么走运气,能让蒋老师喜欢。”女孩又开始上下打量裴桑桑。
“我哪里不好?”
“没有不好,只是……觉得……也没有哪里太好。原本想再过四五年我还有机会的,现在居然被你捷足先登,真是的,好不服气。”
“你……不是有你家哥哥吗?”裴桑桑试探反问。
“哥哥可没蒋老师好,长得好看,说话好听,温柔又可靠。哥哥那就是摆在屏幕里的神仙,真要爬出来还不知道什么样子呢,就论身高,都要矮蒋老师一截。”
“呃……这……”裴桑桑不得不承认自己与年轻高中生有代沟,她现在否认不对,迎合也不对,完全聊不下去。想着这女孩儿将自己设成假想敌,认为夺她所爱,于是便试图再解释一句,说:“那个,你是真误会了,我没有和你们老师在约会,只是恰巧遇上而已。”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他不在家里休息隔着半个城市来和你偶遇。我说姐姐,你是在装傻,还是真傻恃宠而骄呢,真是的。”女孩儿瞥瞥嘴有些对裴桑桑不满。
“半个城市?”裴桑桑诧异。
“我和蒋老师信在同一个区,从这里回去要将近一小时,我亲眼看他今天开车回家的。”女孩儿回答。
“呃……”裴桑桑一时语塞。
蒋西打电话回来看到桌边的女孩也有点意外,然后叫了她的名字,裴桑桑才知道这个女孩儿叫柳雪佳。
师生两人简单地打了招呼,蒋西看时间太晚就拿出幅老师的姿态问起柳雪佳不回家的原因,得知又是来追星看节目就自鼻孔出了重重一口气,但也没出言责备,掏出车钥匙递给柳雪佳让她自己先到车上坐着,等他送完裴桑桑去医院上班就顺道再载她回去。
裴桑桑听得一愣,可没说自己要被蒋西送去上班。蒋西则端着一脸笑容,摆着那张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好皮相站在那儿等待,裴桑桑只得稀里糊涂的跟他走。
在送裴桑桑去医院的路上柳雪佳旧事重提,坐在后排追问两人认识多久了,交往多久,又说如果这件事让学校的女生知道,要多少人梦碎教学楼之类的话。裴桑桑开始只当她是多嘴玩笑不回应,之后则不自觉地有些耳根发热,硬着头皮解释她是真的误会了,他们是幼儿园同伴而已。
“那就还是青梅竹马呢,自小一见钟情,从情窦初开时就认定一个人,再配上多年之后的久别重逢,放在小说设定里算是顶配。”柳雪佳点点头,像是下定判词。
裴桑桑长长叹出一口气后兀自无语,决定再也不多接话,否则只能越描越黑。
几分钟后桑桑在医院大门外下车,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有些心虚仓皇,以至于手机落在位置上都没发现,还是蒋西追上来递还给她。
“真是尴尬,让你的学生误会以为是在约会,希望不会对你造成困扰。”裴桑桑接过手机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歉。
蒋西听着这句道歉没有给出回应,只是歪头笑着目光下视,有些不好意思地刻意回避裴桑桑的眼睛,微微睑睫侧首不与之对视,说:“那如果……没误会呢。”
“什么?”
“虽然……再见还没多久,但是……我的确……的确希望以后能和你约会。”蒋西显然在感情表达这件事上不是个颇有经验的人,一句话断断续续的说出来,声音低微,且始终没敢看裴桑桑一眼。
裴桑桑站在那儿,还保持着接过的手机动作未变,再愚钝迟缓也明白了这其间的意味,迅速地刮起头脑风暴,分析应该接下来说些什么作应答。可就这时候对眼前的眼部什么也想不到,倒是那些各种奇怪的医学护理知识一股脑儿的涌出来不受控的撞击着神经,像是重回最紧张的执照考场,心跳加速,四肢紧张,呼吸都停下来。
好一阵儿后,直到一口气憋到尽头,裴桑桑才像是忽然缓过来深吸了一口气,缓解大脑的缺氧,然后眼珠子滴流着转动就是不敢抬起看眼前的人,又是拢头发又是拉扯挎包带子,慌乱地在原地转动要找进入医院大门的方向。
“那个……我……我先去上班。”
明明敞开着的大门裴桑桑转了两圈就跟看不见似的,最后还是蒋西伸手将她的肩膀按着掉了个头,在二人依旧不敢看对方的情况下匆匆作别,各自转身快步离开。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边,一家私营廉价快捷酒店内,裴男男提着简单的随身物品站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廉价客房内。她环顾这间狭小的空间心存迟疑犹豫,对这里的每一处地方都有不满与怀疑,但考虑到目前的处境她没有过多选择,只得放下行李。
是的,她没有借住在任何朋友家,也觉得不能多逗留在蒋东家中,所以依靠自己的经济情况找了最廉价的酒店入住。
另一边,蒋东进入自己的住宅,推门入内后见到一切整齐如旧,裴男男在这里住了一晚上没留下任何痕迹。转入到卧室后稍一以目光扫量就知道裴男男昨晚没睡自己的床,也没有动这里的任何东西,再转回客厅后最终他的目光落到沙发上折叠整齐的毯子,明白她昨晚是在自己家的沙发上躺了一晚。桌上放着一只干净的水杯,杯下压着两张纸币,附带一张纸条感谢他的帮助。
拿着纸条与纸币蒋东不禁笑了,对裴男男这种分毫必较,泾渭分明的行事风格颇有些好奇,这人是哪里来的这些拒人千里之外的癖性。
二十分钟后,裴男男所在的酒店房间门被敲响,她以为是酒店服务人员来送自己早先打电话要求补来的毛巾,开门所见却是蒋东。虽然他已经回过家,但还穿着上班时的那套西装,且最令她疑惑的是他怎么会找来这里。
对于裴男男的意外,蒋东直言解释,说:“你的薪水不高,也不像是存款富裕的人,考虑到离公司附近三里的情况,你能选择的酒店只有这一家。这家酒店的管理并不规范,稍稍用些话术打听就能知道你在这一间。”
“你打算住在这里?就不乐意住在我那儿。”蒋东左右略一环顾狭小的屋子后询问。
“无功不受禄,不想多麻烦外人。”
“看来,我跟你来来回回交流那么多次,你还是半点没放下防备。”蒋东边走进房间四下打量边说着,并顺手将房门关上。
就在裴男男皱眉疑惑时,蒋东又顺手按掉所有灯,使这处房间瞬间陷入漆黑一片。
“你干什么?”裴男男在黑暗中质问。
蒋东没先回答,而是打开手机摄像对着房间在黑暗中扫看,最后停留在床对面的两处插孔上。
得到目标后蒋东将灯打开,把手机放在玄关处的台面上,走向那处插孔找了件东西沿边际撬开后掏出两只针孔摄像头,稍稍用力一拉扯就将其拽下,丢到对面的白色床被上,说:“如果你想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被别人看着,就住下来。”
裴男男这才明白,这家廉价酒店里被人安装了偷拍摄像头,她不由心惊庆幸,还好自己因为嫌弃这里的条件而没有急于洗漱换衣服。但是,紧接着又来了下一个问题,不住在这里她又能去哪儿呢,她于情于理都不能回到蒋东那里。
在裴男男纠结时,蒋东走近些从西装内侧口袋里取出一把钥匙和一张卡片递过去,说:“这套公寓在我楼上,很小,正在招租,我从物业那里拿了钥匙。”
“你应该知道,我租不起你那栋楼的房子。”
“我知道正常情况下你是租不起,不过别担心,这间很便宜,折合下来比你住在主个鬼地方还要廉价。因为,三个月前租客从那里跳楼自杀,现在它是凶宅,出租价不到市面的三分之一,业主只想赶紧有人入住,就看你敢不敢。”
照理说被介绍去住凶宅,大多数人即使不会博然大怒也会介怀生气,但裴男男此时倒觉得有种天降好事之感。这间酒店房间虽然找了两个摄像头,但保不定这处房间的其他位置哪里还有,她其实没办法再在这里安心入住。倒是蒋东所在的那栋楼离公司近,又安全方便,还有这么便宜的出租价,一切正符合她的需求。
裴男男道谢接过钥匙,蒋东则笑着习惯性地将双手插入西裤的口袋,调侃到:“你倒是不怕鬼?”
“有这种东西,不是比鬼还可怕吗?”裴男男瞥过一眼扯出来的摄像头淡淡说到。
闻言蒋东笑了,看裴男男麻利地收拾行李放回袋子,再转入洗手间检查是否有遗漏,蒋东走过去顺手提起行李到门口玄关处等待。
裴男男出来后见到蒋东提着自己的行李稍有一愣,不自觉地收拢手里握着的东西,缓了一下才朝玄关处去。因为酒店房间实在太过闭塞狭窄,玄关处站两个人就很拥挤,蒋东走到门口时又止步回头,裴男男就下意识的又朝后退了一步。
但蒋东似乎没在意这点距离意识,反而前倾着侧过身子,使两人之间的距离并没有增多反而迅速减少。蒋东的身量很高,简陋的酒店房间在玄关处的头顶仅有一只小灯,当他前倾身体的时候头顶上的光就被挡去,从裴男男的视角里看只能见到他逆光中的轮廓和并不清晰的面容近在眼前。
这一变故使她不知道怎么自处,唯有再次后退,直到后腰抵靠上玄关处的台面,脚后撞至边沿处不由踉跄后滑下去。蒋东及时伸手扶握住裴男男的腰使其没摔下去,并且为应对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陡然缩减而立即后退半步,使两人的身体保持了一段礼貌间隙。
但是,蒋东有意识的保持距离,在下一秒裴男男的仓促抬头间就显得有些失策。惊慌中裴男男的鼻尖自蒋东的下颌处划过,蒋东本能的低头下视,就正好迎面遇上裴男男近在眼前的面孔。
一时间,昏暗不明的玄关小灯下两人被困在期中进退维谷,微妙的克制中掺杂着不可控的气氛游离,裴男男能闻到蒋东身上剃须水的淡淡气息,蒋东能嗅到裴男男身上的某种护肤乳液的浅香,皆是克制,又皆是被动。
“我的手机。”数秒后,蒋东的手从裴男男腰上抽出,绕过她的肩侧拿到玄关台面上早先放着的手机后退开距离。
裴男男对此没有说话,只下意识的侧过头似乎想到什么,在蒋东拉开门出去后跟上。
“你刚才在想什么?”发现裴男男的情绪微妙异,在电梯里蒋东如同戏弄般笑问。
“我累了。”裴男男淡淡敷衍,蒋东笑而不语。
半小时后蒋东送裴男男到了那处招租的公寓,就在蒋东所居住那间的斜上方,单间公寓没有客厅卧室进出之分,一切紧凑至极,但好在干净明亮,家具与装潢都甚和心意,朝向不错的阳台上有花架但却没有花盆,看样子真的是许久没人居住打理。
蒋东将行李放到地上,随后从口袋取出那两张被裴男男放在自家桌上的纸币和纸条,说:“这个不用,早点休息。”
“为什么处处照顾我。”在蒋东转身离开的时候,裴男男回头发问。
“大概是因为觉得你和大多数人不一样。”蒋东笑答。
“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裴男男再问。
蒋东似乎是被这种很冰冷疏离的质问惹得有点不高兴,或者说是挑起好胜的兴趣,就停下离开的脚步,回头看向裴男男。
“这个时间,这种环境下,作为一个女人,问一个男人这种问题不是个好选择。”
“如果你觉得这算是一个男人撩拨一个女人的手段,以为能有什么发展。那么不好意思,我还是建议你收下我的钱作为回报,比较现实有用。”
“裴秘书,你倒不用每次将话说得这么直白又刺耳。”
“我只是想说清楚,你对我而言只是位同事,没什么特别,不想你浪费精力时间。”
“是吗?你对其他同事倒不会这么言辞犀利。”蒋东不急不徐地淡笑着,对裴男男的这种拒绝半点没介意,反而还以轻轻的两句话就反让裴男男一时语塞露短,答不上话。
“裴秘书,是对一个人产生感情让你很慌,所以生气了?”蒋东望着裴男男的眼睛走近,为迁就身高差而微微歪头。
“这样说话未免自大了些,我说了,我们只是同事,你并不了解我。”裴男男抬眸迎视,言语上反击。
这样的话在蒋东听来不仅是否认,更像是一种挑衅,在从前的经历中不说没有遇到过这种类型的女性,但绝对不多。裴男男的冷静提醒令他更有兴致,热衷于与对方再纠缠下去戳破对方的谎言赢得胜利,于是便开始对其展开了徐徐分析。
“你认为我不了解你,好,那么我就来说一说我看到的你。”
“你决定与一个人有契约式的表面关系,这其实就是一种危险的行为,朝小了说是缓兵之计,朝大了说就是花招欺骗。你的骨子里有一种冒险因子,喜欢不确定性,热衷于未知的拼博,就像是赌徒或是买彩票的人爱那种疯狂的可能性。你注定不是个安于现状,听人安排摆布的女人,心比绝大多数男人都要野。会被要安排着当这么多年的顺从家雀那是你对亲情的包容,不是向世俗低头。
一个人的特别之处就在于有独立的心和脑,有自己的欲望和目标。你自认为就应该是长在高山上的那种招摇繁花,怎么甘心屈居于山谷里当一丛小雏菊呢?你要是真的甘心,那么就不是现在站在这里的裴男,而是那个还坐在所里上班的裴男男。如果把人生比作音乐,那种固定的安稳生活就像是谱子里的古典钢琴曲,按着规定的每个音符不论过多久都一程不变。你想过的是像爵士乐一样随性、有活力,每一次按下的音符都有热情的未知,不断创新。古典名曲源远流长,虽然是经典,但绝不是你的风格。你这幅故作冷清的皮相下有一颗不安份的心,非常不安份。
至于感情,裴秘书,你又不是圣人打算孤身一辈子,既然还愿意与别人伪装一段关系,那就不是能真的断绝世俗眼光的人。希望人生里有感情,而且不是那种平庸俗套的大多数人,是特别的那类,这种特别不是关于金钱或是地位,是这个人身上的所散发的信号不应该是被你一眼就看穿看透的那类。还是那句话,你喜欢未知,热爱不确定,相信于自己的力量。你觉得我猖狂自大,但也正因为如此,你会被这种危险的不确定吸引。就在你像那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看着我的眼睛时在想的,一切其实都在你眼睛里……我们相互吸引……”
言语间,蒋东步步逼近,两人的距离缩至微毫,似乎一切就那么顺势而就,成年人之间的情感波动与欲望是最直接又清晰的有着相同的发展规律。蒋东抽出手绕至裴男男的后腰轻轻按拂住她的背,另一只手抬拂上她脸颊一侧,以指腹轻轻拨过鬓发,托着她的下颌附身垂眸靠近。
裴男男一直没有躲避,任由蒋东靠近,直到在他勾动自身情绪,与自己近到呼吸可察的最后时刻忽然笑了,说:“或者,我更愿意相信,你做的这些是不想我将你深夜在公司做的事情说出去,频频示好,只是为封口。”
止言一出,蒋东的一切动作停下,垂下的眼睫缓缓抬起,看着近在眼前的人愣停。
“反复在深夜逗留于公司,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天真的相信只是巧合而已吧。”裴男男微笑说到。
房间内的暧昧气氛陡然消散,蒋东眼神里的那种笑意与迷离退却,近距离的看着细微可查的眼前人,一眼看到眸底去,从那双眼里没看到任何意乱动摇,只有清醒的审视。
“你曾说我们是同类之间的物以类聚,从对方身上找映射安慰,心理学上叫这个叫共生效应。可我更愿意相信是步步为营引导的服从性测试,引导我接受你的好意,在不知不觉中,我们所处地位从平等变成施予一接受,像是拨弄天枰的滑条。”裴男男微笑再说。
蒋东退开距离更认真清醒的观察裴男男,片刻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这场博弈对话里输得悄然无声。他自以为对裴男男的一切了如指掌,能将她分析得透彻,吸引她为自己倾倒折服,直到这时他才恍然明白,自己才是被尽在掌控的那人。
“不得不承认你的确很有魅力,口才一流,面面俱到,于各种细微处都能有心安排,相信有很多女性结你趋之若鹜,为你沉迷不能自拔。不过,抱歉,你只是我的同事。”裴男男走至门口拉开门送客。
一时间蒋东都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那种幡然明白的挫败使他良久之后才笑了笑,顺着裴男男的意走向门口离开,但却又在出门时被叫住。随后,裴男男将桌上的纸币拿起,再从包里多抽出一张作为今日接送的车资一并放进蒋东胸前的西装口袋内,向他礼貌又客气地道谢。
到此,这场对垒博弈里,蒋东明白自己狼狈得像只落汤鸡,铩羽而归。
门打开再关上,蒋东离开,裴男男于独自无人时才松懈下情绪,长长吐出一口气后靠在门后抬手捂胸,心脏报复似地开始扑嗵急跳,半点不可抑止。她不是在那处闭塞的玄处关处没动过心,只是在最后的一侧头的刹那里才醒悟而已,然后装作一切早已知晓。
另一边,蒋东下楼回家进门后在黑暗中没有开灯,兀自将双手插在兜里踱步,回想着与裴男男的种种不禁兀自笑着摇头叹息,即失望又高兴,不悦又开心,就是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何感想。最终,他到酒柜前打开台灯,取出杯子拿出一瓶威士忌。
正在添酒时门铃响起,随后是有人不请自入的输入密码,来人开门入内将灯点亮,才看清是抱着一只纸袋的蒋西。
蒋西不解于蒋东在家怎么不开灯,蒋东没解释地继续添酒,再反问他怎么深夜不在家里安睡而来这里。蒋西笑盈盈地放下纸袋,从里面取出各种从夜市买回的小食糕点,说是晚上睡不着,就去买好吃的要来分享给他。
“开心成这样,可不该只是吃喝的事情。怎么?恋爱了?”蒋东调侃着,顺手饮下一口威士忌。
蒋西不回答这个问题,但脸上的笑已经将一切说明。那种藏匿不住的喜悦是能透过人身上每一点气息散发出的无形光润,更何况蒋西从小就是那种不会将心事掩饰得很好的人,只一笑一低头之间蒋东就将他的心思看个通透。
不过蒋东不多调侃他,只回身取过一只新杯添酒,走过去放到桌上给蒋西,说:“这么开心,就陪我喝一杯。”
蒋西拿过杯子但没去偿酒,而是将注意力落到蒋东西装外套上方口袋里的现金纸币与纸条,如今这种时候随身带纸币可不是常见的事,便顺手抽了出来展开。
蒋东也懒得阻止,任由蒋西打开字条看清上面的娟秀的致谢留宿字迹。一眼认出是出自女性之手。蒋西没反过来八卦好奇于是什么人,而是下意识的笑容收敛,似是想到什么而生出些担忧。
这点微细的情绪转变被蒋东看在眼中,他似乎看透蒋西所想,便在单手解开西装的扣子迈腿于沙发上坐下之余随口主动解释,说:“不是万玲,别担心。”
听到这够句解释蒋西暗自松下一口气,且默契地不就“万玲”这个人作任何言语交流提及。随后,蒋西转身拿起桌上的杯子在旁边坐下与蒋东碰杯,将字纸塞回蒋东的口袋,说:“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一个……让你哥我今天非常丢脸的人。”蒋东拉长声音叹息着碰杯就饮,后仰靠在沙发上,似是满心的失落挫败,又止不住的唇角上扬,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好是坏。
真是,一个特别的人,让他费神。
此时,小半个城市的另一边,裴家里众人已经睡下,唯独裴诚诚的房间还亮着灯。
裴诚诚坐在电脑前剪辑视频,但在导出成品时软件却卡顿住,进度条不再动,鼠标也再没反应。裴诚诚有些生气地推开键盘起身,揉动额角并伸了个懒腰,活动腰腿后拿起手机,看到安琪发来许多消息。
安琪开了账户将两人一起筹措的几万块钱放在一起,建立了一个共享表格准备记录以后的各种开支,将密码权限开给裴诚诚。他登录点进去后看到第一笔支出是用来注册工作室的地址挂靠所用,预计还有就是刻章,银行开公账等各种事情。
裴诚诚回复安琪称这种事情由她操心就行,自己相信她,安琪回了个表情包没就此多说,之后询问新一期的内容今天能不能剪辑完成上传,因为她发现一周没更新导致他们的数据已经被甩出一截。
裴诚诚看向卡着一动不动的电脑只觉得一团糟糕,但犹豫了之后还是回复今晚能完成,让她放心去睡。
“咚咚。”门被敲响,裴诚诚走过去拉开,见到门外站着的是父亲裴立业。
裴立业朝内探看一眼后就明白了情况,问他有没有加上那位早先推给他的建筑公司老同学,得知裴诚诚还没添加后,他负手到身后拿出了说教的姿态。
“毕业工作的事情你倒要上点心,别整天心思放在其他的事上。出了社会就是要工作生存,可不像是在学校里那样每天嘻嘻哈哈的就混过去,毕竟是男孩子,要有点志气。这么着,周日我约那个同学钓鱼,你跟着我先去见见人。”
“爸,您就是觉得我靠自己没能奈做成点什么,才要替我操心这么多吗?”裴诚诚靠在门框上将额头抵在门侧,下意识的双手环胞于胸前,有些疲惫地询问。
“当父母的哪有不为孩子操心,能帮上一点就是一点,不是觉得你没能奈。”
“爸,我要是真的很想自己试试呢。”裴诚诚试探性询问。
“诚诚,你不是小孩子了。你跟你二姐龙凤胎,她都工作快一年了你还没毕业,论条件你比你二姐强,但论操心你是真的比她多。唉,你也看到如今家里的情况,你就别再多添乱,别学你大姐那么能闹腾。”
“大姐只是有上进心,其实也不算闹腾吧。她当年有机会留学你一开始也是支持的,怎么后来又不支持呢,其实我挺好奇的。其实,假如……大姐当初去留学了,现在应该很厉害吧,我听说她从前的同学里出了好几个牛人……”
裴诚诚歪在那里碎碎念着,裴立业听在耳中下意识地将背在身后的手收紧了些,似乎是戳中什么不想提及的心事,身体先有了下意识回避运用,微侧过头转身,边提醒裴诚诚赶紧去睡不要再熬夜之类的话,边返回自己的卧室。
看着主卧的门打开再关上,裴诚诚又独自斜倚在门槛上环抱着双臂好一阵儿,盯着漆黑一片的客厅想了许久,直到身后的电脑上有了响动反应,他才站直身子关上门继续忙自己的事情。
大姐真的错了吗?其实裴诚诚的答案,不那么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