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承乾殿外，沈怀瑾无奈的跪着。
沈如岳坐在龙椅上，神色有些难看，大学士手里拿着一本奏折，从沈怀瑾身边走过，脚步不停，入了殿中，行了一礼。
“臣叩见陛下。”
沈如岳沉声道：“赐座。”
两名太监搬了椅子来，大学士一掸袖子，就着椅子边小心翼翼地坐了，抬眼打量皇帝脸色，只一瞥，便即心里有数。
沈如岳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从十六岁登基，到现在已经三十多年了，性情多变，嗜血，残暴，没有什么嗜好，最喜欢的女子也已经不在身边，甚至比前朝的帝王还要难伺候。
大学士思忖良久，一捋白须：“不知陛下召臣来何事？”
沈如岳道：“先生要告老？”
龙案上，摊着大学士告老还乡的折子。
大学士欣然一笑，缓缓唏嘘：“老了，站不动了。”
沈如岳脸色现出难得的温和：“先生是三朝元老，站不动，坐着也行。”
大学士道：“老臣腰骨近年不太好，久坐也不行……”
“先生操劳一生，劳苦功高，朕本该应了先生，”沈如岳痛心疾首道：“可太子尚不成器，若再无先生……”
大学士笑了笑，忽道：“臣斗胆多嘴问一句，不知太子犯了何事？”
沈如岳道：“太子可不是什么省心的家伙，就在不久前，朕下了一道旨意，让平宣侯的儿子做伴读，今日谢玄找到朕，说他无法胜任，朕问了其他人，都说是太子与谢玄不和，太子殿下不知用人之道，朕一怒之下，罚他跪了一个时辰。”
大学士手边的茶已凉了，起身道：“陛下，给太子定一门亲事，喝了太子的喜酒，臣也可安心还乡了。”
沈如岳陷入了漫长的沉思中，大学士道：“老臣这就告退了。”
沈如岳道：“来人，送先生回去歇息。”
送走大学士，沈如岳摆驾，一路穿过御花园，正要回寝宫去，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前往畅音阁，然后命人去请太子。
沈怀瑾来的时候，沈如岳一个人坐在榻前，落寞地看一套皮影，灯火绰绰约约地映在牛皮蒙板上，鲜花盛开，像是他年轻时候最美好的回忆。
宫人通报太子到了，沈如岳令人收拾了皮影，端上热茶。
沈怀瑾道：“父皇日理万机，今日怎么有空来畅音阁。”
沈如岳淡淡道：“不妨，得空过来坐会，你和我一起看就是。”
沈如岳是整个皇宫的主人，自然不会有人敢对他不敬，但即便是这样，他也是孤身一人，在这畅音阁中，显得有些冷清。
沈怀瑾打量着他的面容，老龙脸上的皱纹一直延伸到嘴边，嘴唇紧抿，给人一种让人不敢得罪的感觉，从沈怀瑾记事开始，他就是这样，从来没有松懈过。
不管沈怀瑾小时候怎么跟他说话，他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既不高兴，也不夸赞。
“皮影。”沈怀瑾思考良久，挤出两个字。
“皮影。”沈如岳淡淡道，接过太监递来的茶撇了撇，“许多年前，朕四处征战，路过敌国一个村庄，我放了村子的人，他们临走前送了我这个。”
沈怀瑾从侧边看，沈如岳朝着蒙屏，他正要让太监把动个不停的小人转过来点，沈如岳忽然道：“怀瑾，认得全这出戏不？”
沈怀瑾摇了摇头，沈如岳说：“这是康定年间的事，陆家和许家原都是夏国贵族，夏国覆灭后，两家迁移到山野之间过隐居生活。陆羽和许薇从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这两家于是结为秦晋之好。许薇嫁给陆羽之后不久，陆羽戎马倥偬，开始了紧张的军旅生活，南征北战，昼夜厮杀。作为妻子的许薇，随军行动，陆羽战到哪里，她就跟到那里。”
沈怀瑾点了点头：“郎才女貌。”
沈如岳不动声色：“郎才女貌？怀瑾自小不太读史，其中种种，仍不清楚。”
沈怀瑾：“非是不读史，但凡有太史情爱批注之篇，自是懒得细看，随手翻过了，陆羽是个叛贼，我是知道的。”
沈如岳悠然叹了口气：“每当陆羽在外苦战，许薇就守在帐中等陆羽回来，时刻挂念着前线的战事，直到一次陆羽中了匈奴的十面埋伏计，虽然靠着自己的武功和将士的衷心冲出重围，但终究没有逃出匈奴的追击，到了江边无处可逃，自刎于江边。”
“许薇独守空闺，苦苦等候陆羽不成后毅然出走，女扮男装参军，前往边陲寻找陆羽下落，于江畔寻得陆羽尸骨，恸哭三天三夜，血泪染红河水，最终沉江自尽。”
沈怀瑾忽道：“父皇倒是记得清楚，您这么一说，儿臣也想起来了，小时候似是曾看过这出戏。”
沈如岳淡淡道：“戏到沉江便完了，可知后来如何么？”
沈怀瑾摇头，沈如岳悠悠叹道：“他既然已经冲出了重围，又怎么会死在江边呢？”
沈怀瑾蹙眉：“确有蹊跷。”
沈如岳转了话头：“他没死，具体如何，便无人得知了，怀瑾若得空，可看看话本。”
沈怀瑾一哂道：“谨遵父皇吩咐。”
沈如岳：“怀瑾，莫小看了情之一道，你如今年岁不小了，还没有太子妃入主东宫，这如何成？自小到大，朕最担心的便是这茬。”
宫中隐有流言，沈怀瑾好男风，沈如岳犹豫片刻，道：“怀瑾，你可有属意的人，朕可为你赐婚。”
属意的人……
沈怀瑾自然不敢说，只能正色道：“儿臣未曾有喜欢的人，自然提不起这门心思。”
沈如岳道：“你是大息太子，在息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身系千万子民的敬仰之心，太傅教过你要如何做？”
沈怀瑾：“爱民如子。”
沈如岳：“正是，私爱在心，而有大爱，不懂怜惜妻与子，如何能做到爱民？”
沈怀瑾点头起身道：“父皇教训得是。”
“谢玄在年轻一代中也算出挑，因此朕才挑了他当你的伴读，可你倒好，白费了朕的心思。”
沈怀瑾垂眸：“年轻人之间，总会有些摩擦。”
“有摩擦就解决，莫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了。”
沈如岳本欲再说，见沈怀瑾已有点委屈，只得打住了话头，脸色依旧是冷冰冰的那表情：“怀瑾再回去想想罢。”
沈怀瑾别过皇帝，回宫用完晚膳，桌上铺着史书，楚风替他点了灯，他却无心看下去，便随手画了张陆子吟的画像。
画中的陆子吟，穿着上一世战死时的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