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燕之歌

书名:不能杀死的女人 作者:沉佥 本章字数:23779 下载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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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邹世轩出狱了。
   这则最新出炉的消息很快又替代了老旧的一切,席卷了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仿佛人的记忆天生就应该是这样的,只要三天就可以淡忘,然后又在许久之后被唤起,再来一场义正词严义愤填膺。
   如同轮回。
   何况,邹世轩这个名字,上一次像这样出现在大众的怒火正中间,已经是七年前了。
   七年前,一个十八岁少女的死,也曾短暂地被关注,被激愤群情口耳相传。
   那个少女的名字叫做顾晓燕,是一名马上就要毕业的女学生。但她却被残忍地杀害在了她租住的出租房内。
   杀死她的凶手,正是邹世轩,是她的同班同学,据说,也是她的男朋友。
   当年的邹世轩,和顾晓燕一样,也都是十八岁,大好青春,花一样的年纪。
   但却只有顾晓燕,永远的留在了那一年……
   根据当年的案件卷宗记载,案发当天,顾晓燕下了晚自习回到租住的出租屋,恰好遇上守在家门口蹲等的邹世轩。
   顾晓燕和邹世轩因为恋爱纠纷发生了争吵,报警并要求邹世轩离开自己家。
   这一举动显然激怒了邹世轩。邹世轩在狂躁之下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刺了顾晓燕七刀,导致顾晓燕当场死亡。
   但在接下来的庭审中,判决却出人意料地完全倒戈向了邹世轩那一边,辩方律师不但力证邹世轩和顾晓燕之间只是情感纠纷,并不是持刀上门蓄意杀人,甚至还拿出好几份担保书,都是些有身份有体面的人亲手写的,其中更不乏本市名流,言之凿凿为邹世轩担保,说他一向“性情温和,品学兼优”,就连案发那天之所以失去理智,也都是因为和女朋友吵架被气的……纯属意外。而这些担保书中却同时对顾晓燕极尽抹黑,说她从小就是一个道德品行不端的“差生”,不好好学习,反而勾引同班同学早恋,结果不但赔上了自己的性命,更是害了邹世轩这个大好青年。
   邹世轩最终被判定为因为感情纠纷而导致的过失致人死亡,又因为根据邹世轩当时的户籍信息,他距离法定意义上的年满十八岁还差十天,法院最终只判了邹世轩七年有期徒刑。
   死者家属,也就是顾晓燕的母亲,当然坚持上诉了,强烈要求判邹世轩死刑。
   可惜这个案子最终还是维持了原判,法院强调了邹世轩未成年人的身份以及感情纠纷导致冲动失手的情有可原,认为本着保护教育未成年人的理念,应该给这个孩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坊间传闻则一直都说,邹世轩的户籍信息是找关系修改过的,因为邹家是那种有资源不差钱的“权贵”。
   而顾晓燕却是实实在在的死掉了,且飞快地被公众遗忘,仿佛她从来不曾存在,不曾经历任何苦难。
   如果不是邹世轩的高调出狱,恐怕这个早夭的少女还会继续被遗忘,一如千万被吞没被噤声被遗忘的女人。
   
   
   ###(2)
   报纸上占据了半个版面的大照片,是邹世轩搂着两个漂亮妖娆的女孩甜甜蜜蜜秀恩爱,炫耀他在父母刚给他买的高档豪宅里举办的派对,庆祝邹世轩的“重获新生”。
   典当行里,看到报道的路津京正气得破口大骂。
   “我真的是搞不懂,这个杀人犯没良心也就算了,毕竟是个杀人犯嘛!那些给杀人犯写担保书还说他是品学兼优好青年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真的有那么缺钱吗连这种昧良心钱都赚?受害者人都被杀死了,反而成她害了凶手了,还要被这群不要脸的玩意儿污蔑……这到底都是什么逻辑?!难道就因为受害者是女的,就因为有个什么所谓的恋爱关系,一条人命就可以被这样轻贱吗?!! ”
   “杀死一个女人只用坐七年牢就可以出来高调‘重获新生’了,有这么匪夷所思的事垫底了,还有什么别的好奇怪的呢。”
   一旁的飞廉蹲在座椅上,眼不错珠盯着手上的文件,将纸页翻得哗哗作响。
   “……没错,当初冯雷打死他前妻也是只判了那么几年就出来了,不然……不然王瑜也不会——”
   想到自己已经彻底没了联系的好友王瑜,路津京骤然又红了眼眶。
   她看见司天和燕姐一起从二楼走下来,低声商量着什么,似乎打算要出门。
   “这真的是没有王法、没有天理了……这种事,咱们要不要想办法做点什么?”
   路津京忍无可忍地主动问司天。
   “你现在在气头上,就说这种话。用不了半天又要开始后悔了。”司天看都不看她,只是嗓音里带着笑。
   反倒是燕姐难得多看了她好几眼。
   “小丫头,以后你遇着‘这种事’的时候还多着呢,记住,不要那么容易感情用事,不要冲动,做决定之前一定要先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想清楚。”
   她走到路津京跟前来,把一条明显早就准备好的丝巾围在路津京脖子上,仔仔细细给她系好。
   “还有,有一点余钱了不用到处去做散财童子,给自己买点好吃好穿不是什么罪过,你自己就是最珍贵的,所以要先好好照顾好自己,才能有余力去照顾别人,知道吗?”
   那是路津京之前在百货商场的橱窗里看中了,却一直舍不得买的丝巾。想不到燕姐竟然默不作声的就发现了,而且还给她买了回来。
   “燕姐……”恍惚间,路津京竟然有种她以后再也见不到燕姐了的错觉。
   她愣愣看着燕姐和司天一起出了门,甚至忘了问她们俩这是要干什么去。
   “……我忽然有种特别不好的感觉,可是我又说不上来。”
   她像只焦躁不安的熊一样在屋里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终于忍不住抓住飞廉追问。
   “司天和燕姐到底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带上咱俩呢?你说……我这心里老是七上八下的,是不是想太多了?”
   “你这不是想太多了,是贱骨头,就喜欢燕姐平时对你横眉冷对嫌弃脸,突然对你好点,你还不习惯了。”
   飞廉眼珠子根本没从文件上挪开,就心不在焉的随口吐槽。
   路津京皱着眉头,背后灵一样哀怨地站在他背后守着。
   飞廉起初还能假装不知道,专心致志对着文件资料,最后到底还是忍不下去了。
   他只好转回身来,好几次欲言又止,终于抬头看住路津京的眼睛。
   “其实吧……我告诉你个事情你别生气……”
   路津京用眼神骂他:“你少废话赶紧说我就不会生气——”
   “顾晓燕是燕姐的女儿。”
   飞廉的声音不大,语速也很快。
   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路津京觉得自己根本没听清。
   但他很快又用更慢更清晰的方式重复了一遍。
   “燕姐就是顾晓燕的妈妈。她们是找邹世轩去了。”
   
   
   ###(3)
   燕姐的本名当然不是燕姐。
   这个“代号”是在她的女儿顾晓燕离开之后才有的。
   那一天,原本提前下班回家做好了丰盛的饭菜,准备带去看望女儿的燕姐,突然接到电话通知她发生了一起凶案,叫她立刻赶回去给死者遗体做法医鉴定。
   于是不得已赶回工作单位的燕姐,就在自己日常工作的操作台上,看见了那具她一眼就能认出来的遗体——她的女儿,她唯一的亲人,顾晓燕的遗体。
   顾晓燕是燕姐十九岁时固执生下的女儿,为了这个女儿她不顾周围人的闲言碎语,不顾一个未婚年轻女人要生养一个孩子有多么艰难,执意逆着这个社会的目光成为了一个单身妈妈。
   为了把女儿好好养大,十八年来,燕姐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操了多少心,白天挣钱养家,晚上做家务照顾女儿。法医的工作十分辛苦,一个人承担全部的家务还要全方位教养女儿更是辛苦,无数次连她自己都难以相信她到底是怎么全凭自己一个人撑起这个家的。
   她更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相信,她竟然会看见她的女儿以这样的方式躺在她的面前。
   她亲手解剖了女儿的遗体。
   她记得女儿身上每一个伤口的位置,七年来无数次在噩梦中重回那一刻,没有一日能够忘记。
   法庭维持原判的决定是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但并没有压垮她,而是让她对自己的职业,对整个系统,彻底地绝望了。
   她决定凭借自己的能力,为逝去的女儿讨回公道。
   这个七年,对邹世轩来说实在太短,对她来说却已足够漫长,她每天都在日历上画下一个鲜红的叉,一天一天数着,只等邹世轩从监狱出来的这一天,等着亲手把这世间欠女儿的一个公道讨还。
   然后,这一天,她终于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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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津京是在足足愣了好几分钟之后才终于反应过来飞廉到底在和她说什么的。
   燕姐竟然就是七年前邹世轩杀害顾晓燕那个案子的受害者家属——顾晓燕的母亲。
   这个瞬间,路津京终于懂得了,究竟是为什么,燕姐每天都拿着她那个看起来有些奇怪的日历,在上面写写画画,做各种标记。
   “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她对飞廉感到气恼,忍不住抓住飞廉的肩膀大喊大叫。
   “这可不怪我。燕姐和司天都不让我告诉你。”飞廉好不容易挣开她的手,满屋乱窜着躲她,“你还不明白吗?她们就是不想把你牵连进来,不想你受到影响。因为这事儿实在是太危险了——”
   “你也知道危险!”路津京脱口而出,“那你为什么还要让她们去呢?你不会拦着她们吗?”
   “我倒是也得拦得住啊……”飞廉一脸无奈:“何况我凭什么拦着呢?司天也就罢了。我凭什么拦着燕姐?这个已经迟到七年的公道,难道真不该讨吗?”
   路津京骤然词穷。
   理智有很多话想说,想讲许多道理,哪怕又一次争吵,哪怕被讥讽被嘲笑被嫌弃被怨恨被当成傲慢又冷血的家伙,都没有关系。
   然而情感却早已背叛了她,毫不犹豫地倒向了另一个阵营。
   这年头,人们总喜欢把“正义虽然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挂在嘴边,无论真心信仰,还是假意逢迎,又或是跟风凑个热闹,仿佛某种神秘的玄学,只要这样念着,就总还有些希望。
   那么,这凭什么就不能是这样一个“正义虽迟但到”的时刻呢?
   如果她的坚持反而成为让一个恬不知耻丝毫也不悔改的杀人凶手再次逃过正义的镰刀的狡辩,那难道不是最大的讽刺吗?
   到底意义何在。
   为什么法律永远更严厉地惩罚那些贫穷、没文化、没资源的人,却总对有权有势又有钱的恶魔轻轻放下?
   为什么一个普普通通的良善之人,在被侵犯被伤害之后,想要求得法律的庇护,想要一个公平正义,总是这样艰难?
   顾晓燕死去了,冯雷的前妻死去了,于思悦死去了……太多太多女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甚至从未被看见,仿佛一颗小小石子沉入大海,不惊起一点波澜。
   可即便只是小小石子,也能精卫填海,总有将大海填平的那一日啊!
   究竟还要付出多少个顾晓燕的代价,还要死去多少连名姓也从不被知晓的女人,才能够换来哪怕一点点的回应,一点点改变和进步?
   路津京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那里,感觉手脚发冷,动弹不得。
   耳边不断响起巨大的轰鸣声,如有天雷降临。
   “你至少要把她们的去向告诉我。”
   她终于再次缓慢地开口,用不容反驳的眼神死死瞪着飞廉。
   “我要去找她们!我不能就这样呆在家里等着!不能让她们出事!”
   
   
   ###(5)
   路过的杂货铺里,老板正眯着眼打盹儿,电台里放着的戏曲仍未停下,若有若无从一方不大不小的店面里传出来。
   满怀激愤问苍天:
   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
   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
   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 
   诛尽奸贼庙堂宽!
   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
   天啊,天!
   莫非你也怕权奸,有口难言?
   ……
   时近深秋,空气里渐渐已有了冷飕飕的寒意。
   司天和燕姐穿着全套保洁员的制服,推着清洁车,走过别墅庭院的碎石子小路,从侧门进入了别墅。
   这里正是邹世轩的父母特意给儿子买来去去晦气的豪华别墅,也是邹世轩现在的落脚之处。
   刚开完庆祝“重生”的派对,狐朋狗友散去,这人此时还正东倒西歪得在家中酣睡。
   二楼左手最里就是主卧,这样的狂欢之后人早都睡死了,屋里到处散落着空酒瓶,估计原子弹炸屁股都不一定能醒。
   “你怎么想?我都听你的。”司天抬头向身边的燕姐看过去。
   但燕姐没有回答。
   她只是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仔仔细细从兜里掏出一双手套戴好。
   司天于是了然拉低了一下自己头上帽子的帽沿。
   “明白。如你所愿。”
   
   两人推着清洁车到了卧室房门口。
   “少爷,少爷。”
   司天先试探着敲门叫了两声,听见屋里果然半点反应也没有,就试探着推了推门,没想到门就如此轻轻松松被推开了。
   室内满屋狼藉,无声地证明着才刚发生过的一切荒唐混乱。
   主卧里的一男二女果然都还挺尸一样横在床上。
   “是他吗?”司天毫不客气地直接把男人的脸扒拉过来,让燕姐确认。
   燕姐点了点头,转身从清洁车里拿出准备好的大垃圾袋。
   她静静盯住那张令她痛恨的脸,沉默地看了好一会儿,终于一言不发地把大黑垃圾袋往这人脑袋上一套。
   “我们家燕子不是他的女朋友。从来都不是。”
   
   
   ###(6)
   邹世轩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然黑了,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有些模糊,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这他妈什么地方?”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走廊里摸索了一阵,摸了一手灰,忍不住又骂了好几句脏话。
   “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这是哪里吗?”
   一个声音在走廊的尽头响起。
   邹世轩下意识望过去,却只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看不真切她的脸。
   “你他妈谁啊?老子警告你,别装神弄鬼的——”邹世轩当即破口大骂。
   他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忽然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晓……晓燕……?”
   直到他终于颤抖着叫出这个名字,整个人不由僵住了。
   女人的影子似乎冷笑了一声,“唰”得向他扑过来。
   邹世轩扭头就跑。
   “……操!这他妈……什么鬼?!”他嘴上骂骂咧咧的,手却不由自主得哆嗦起来,从走廊的这一头一路跑到那一头,推了每一扇可以摸到的房门,却怎么也推不开,只能眼看着女人的影子一步一步离他越来越近。
   直到最后一扇房门终于被推开了。
   邹世轩什么也顾不得了,连滚带爬狼狈躲进屋内,还没来得及站稳,却看见另外一个人早已静静站在屋里,显然已经等了他们许久。
   那同样是一张酷似顾晓燕的脸,如果没有岁月留下的痕迹,几乎就是顾晓燕本人。
   “啊!”邹世轩终于崩溃地双手抱头发出一声惨叫。
   他终于想起来了。
   这是顾晓燕曾经租住的那间出租房,是顾晓燕被他邹世轩残忍杀害的地方,他的行凶现场。
   
   
   ###(7)
   “操……大妈,你有病吧?法院都判了的案子,你还折腾个屁啊?!装神弄鬼的……”
   稍稍冷静一点之后,邹世轩到底认出了燕姐。
   “老子不是没说过要给你钱啊?是你自己不要。都他妈这么久了又来闹事,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啊?早跟你说你开个价?”
   确认眼前这个女人并不是索命的女鬼而是顾晓燕的母亲之后,他反而整个人都气焰嚣张起来。
   就好像除了神鬼莫测报应不爽之外,人世间的一切他都可以轻松搞定。
   守在门口的司天不由发出一声冷笑:“看吧。我跟你说过的,有些人呢,根本没可能悔改。你再怎么给他机会,他也学不会做人。”
   燕姐站在屋子的正中间,就好像她的女儿顾晓燕当年站在这里努力以单薄身躯面对凶神恶煞的邹世轩,迎着他手中尖刀。
   屋里的摆设还和当年一模一样,七年来从未变过。
   “我当年在法庭上问过你的问题,现在,我再问你一次——邹世轩,你为什么要杀害我的女儿顾晓燕?”
   燕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邹世轩却满不在乎地笑了。
   “不是,大妈,你这样有意思吗?你非要这么纠结,是觉得你纠结一下死人就能诈尸还是怎么着?”
   他竟然翻过来用嘲弄的眼神瞪着燕姐。
   “有什么为什么的啊?她不听我话,瞧不起我,不肯跟我好,惹得我不爽了,我一生气就随手捅了她几下咯,谁知道她那么不经捅说死就死啊?不就是个穷婊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看上她是给她脸!她凭什么还看不上我了?这种货色我想要多少有多少!个臭不要脸的,跟我摆谱,她倒是死了一了百了了,我可是被她害得坐了七年牢!七年!你知道我这七年过得有多不爽吗?我没跟你计较不错了,你怎么还好意思来找我闹事呢?痛痛快快开个价拿一笔钱安度晚年不好吗,大妈?就你们这种人,顾晓燕她就算活着,一辈子能挣多少钱给你养老啊?”
   他甚至真的掏出支票本来,做出一副随时可以填个数字给燕姐的样子。
   司天靠在门口,发出无声的嗤笑。
   “我不要你的钱。你的钱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燕姐向前走了一步。
   “我只要为我的女儿讨回一个公道。”
   “大妈,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公道算个屁!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事是不能用钱解决的?公道值几个钱啊?”
   邹世轩仍然笑得轻描淡写。
   但他终于看见了燕姐指尖闪过的寒光。
   那是一把用来解剖尸体的柳叶刀,曾经陪伴过燕姐许多年,包括那一天,那一刻,她亲手为自己被杀害的女儿做遗体解剖的时刻。
   邹世轩那张嚣张跋扈的脸终于有一瞬间失却了血色,但很快就又涨得通红。
   “……我他妈还就不信了,你个穷逼老女人能把老子怎么着?有本事你来啊!”
   但他仍然嘴硬地胡乱嚷嚷着。
   他确实不太相信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人敢伤害他,能伤害他,尤其是一个“穷逼老女人”,连七年前都没有怕过,现在就更不必了。
   他甚至把“穷”、“老”和“女”的结合当成一种强有力的羞辱,是可以用来辱骂对方彰显自身力量的词汇。他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他口中的这个“穷逼老女人”竟然还敢站在他面前质问他,向他亮出刀锋。明明他都已经大慈大悲地没有再去计较当年这个“穷逼老女人”执意不肯拿钱和解不肯给他出具谅解书,害得他吃了七年牢饭……
   所以,直到燕姐把第一刀刺进他的肉里,邹世轩都还是懵的。
   从前用来为死者言说的刀,如今刺进活人的血肉里,一样又稳又准。
   燕姐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表情。
   “你刺了我女儿七刀,我就还给你七刀,不会少,也不会多。”
   她一下一下把手中的刀尖推进男人的血肉里,每一下都落在早已在心里反复默念了七年、自我穿刺了七年的位置,破皮拆骨得仿佛没有任何阻力。
   切身的疼痛终于让邹世轩惨叫起来。
   他开始奋力挣扎,毫无章法的咒骂,满地翻滚躲避,企图逃生,是一个人最本能的求生欲。
   但燕姐精准地扼住了他最脆弱的喉骨和颈部大动脉,瞬间就叫他因为呼吸和血流不畅而瘫软在地,根本动弹不得。
   “你只是仗着父母的权势才能欺负无法反抗的人罢了。养而不教是你父母的过错。他们不教,自然得有人来替他们教你,这世上的确有权势无法触及的黑暗,只要深陷其中,你立刻就会发现,其实你根本什么都不是。你也不过就是一块肉罢了。”
   当刀尖终于抵在心口的位置,她才终于停顿了一瞬。
   左心室靠近室间隔膜的位置,是七年前邹世轩杀害顾晓燕的致命一刀。
   “我……我知道错了……我多赔你点钱!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求你放了我吧!放了我吧!我不想死!!”
   邹世轩整个人抖得筛糠一样,什么也不顾得胡乱嚷嚷起来,当场就尿了一地。
   但燕姐死死按着他,说什么也绝不可能放开。
   “所以你现在终于感同身受了,当初那个被你杀死的小姑娘到底有多疼、多害怕呢?她也不想死啊!”
   她最后一次认认真真看住这个男人的眼睛。
   他今年二十五岁了,虽然坐了七年牢,但仍然正当年,有大把的青春和大好的前途可以挥霍,反正他是什么都不用害怕的“权贵”的孩子,生来就比普通人拥有更多资源,更多退路,无论他犯了什么错,始终都有一双无形的手可以给他兜底,为他摆平一切。
   而她的女儿,却只能是那个被摆平的“错误”。
   脑海里骤然一空,却又仿佛有远在天外的声音“呯呯嗙嗙”拉开了场子:
   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
   天啊,天!
   莫非你也怕权奸,有口难言?
   ……
   怕当然是真的。
   但恨也是真的!
   痛也是真的!
   唯有放手绝对不能!不能!
   紧攥了七年的利刃平稳往前一送。
   “你记住她的名字吧,她叫顾晓燕,才只有十八岁,是被你杀死的受害人。”
   
   直到邹世轩终于扑腾着没了声息。
   燕姐把她的那把柳叶刀就留在了邹世轩的胸口上,站起身,半身染血,扭头看着司天,宛如才从地狱血海中杀回来的修罗。 
   邹世轩的血,尚且还带着生命流逝的余温。 
   “我知道,你一定不赞成我这么做。但我不能让你就这样白白的死了。你是我的女儿,而我是你的母亲,你能懂吗?”
   女儿鲜活可爱的模样又一次在眼前浮现。
   可眼泪却早已流干了。
   燕姐冷冷看着邹世轩苍白失血的脸。
   如果女儿还在,一定会这样说:妈妈,别生气啦!事情都过去啦!这样不值得!
   她知道的。
   不能原谅的只是她自己。
   这的确是一场以女儿的名义进行的复仇。
   但又并不真的是为了女儿,而是为了她自己。
   否则,她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我的燕子,是天底下最善良最勇敢的姑娘。她被你这种穷凶极恶的无赖纠缠上了,是她的悲剧,不是她的错误。犯了错的只有你这个杀人犯!我的燕子走了,连一个公正的审判也不能得到,可你这个杀害她的凶手,竟然还活着——”
   她仔仔细细看着眼前这张仍然年轻的脸,再次伸出染血的手,整理好邹世轩额角因为挣扎躲避而散乱的头发。
   “你说,身为她的母亲,我想要亲手实现这个审判,有错吗?”
   
   
   ###(8)
   “我操……那姓邹的也太嚣张了,一个刚放出来的前科犯,得瑟个屁啊?还敢上报纸炫富——”
   “你才是知道个屁……人家后台硬着呢。他那个案子,当年可是上头亲手打点的。”
   警察局的办公室里,每日上演的窃窃私语仍在继续。
   周穆垂头丧气地走进来,直奔自己的办公桌,根本没有余力去在意谁看见他又立刻做出了古怪的表情或直接噤声闭嘴。
   就在刚才,他去了局长办公室,去见警察局局局长,他的父亲,追问这个人为什么要强行把那个租车行司机侵害女乘客还在所谓的狩猎联盟里交流作案经验的案子强行结案不允许他继续追查了?明明这个案子根本还不能算查完,还有很多已经发生的罪恶藏在水下,更多即将发生的罪恶难以预防。而他想要继续查下去。不止因为这个案子和那个叫司天的女人有关,很可能和他的妹妹苗苗的死有关,更因为他是一个警察,他有职责追查下去,尽一切所能保护良善,阻止罪恶的发生,还给受害者一个公道。
   但父亲却严厉地责骂他,说他幼稚,说他根本不懂警察的性质到底是什么,还给了他一个处分,叫他在办公室写检查反省,禁止他出外勤。
   “我这是为你好!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懂事了,再拿着检查来见我!不要想随便敷衍我!写不好你就一辈子给我坐办公室,省得你出去闯祸!”
   父亲的声音仍然反复在耳边回响,刺得他一阵一阵头疼。
   周穆忍无可忍,把手里厚厚的文件袋摔在办公桌上。
   他根本不需要这样的“为他好”。
   他一点也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惯混官场,沽名钓誉,除了利益眼里什么也没有。
   他甚至恨透了他竟然有一个这样的父亲!哪怕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一个父亲,才让他从出生之日起就过着被普通人羡慕的优渥生活,才让他从小到大一帆风顺轻轻松松就能到警察局做探长,而不必像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为一两个稀缺的“铁饭碗”名额争得头破血流……
   可是……每当这样的时刻,他被这个令他痛恨的父亲反复挫折的时刻,他又总是忍不住想:他到底还能怎么办呢?
   儿子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和父亲抗衡?
   一个普通的一线警察,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和手握大权的局长抗衡?
   他从小到大所受到的一切教育从来没有教过他。
   他只反复听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只听说要“绝对忠诚”、要“服从领导”。
   只要是这个人不想让他做的事,不想让他去追查的案子,他就始终没有办法。
   包括苗苗,他的妹妹,他如此固执地咬牙坚持了十年,十年了,才终于抓住这样一点点虚无的幻影。
   司天的那两张速写还全都压在桌面的玻璃板下,仿佛正在提醒着他,在嘲弄他:
   你到底要怎么办呢?
   你还有什么能耐?
   还是说,你终于要放弃了?
   ……
   不!
   他怎么能放弃呢?
   他绝不!
   周穆下意识按住司天的画像。
   拿着茶杯的同事探头瞥他,笑着问:“你怎么对这个女的这么执着啊?总不会你也有那种注定看上女杀人犯的命格吧?”
   周穆张口想要认真解释,忽然又觉得自己多余。
   “身为警察要捍卫法律的尊严,不能允许这种凌驾在法律之上的‘义警’被吹捧成英雄,所以必须要抓住她,阻止她继续犯罪,阻止她破坏法治——这种大道理是不是真的需要我给你们讲?”
   他在同事的侧目之下从抽屉里拿出备用的稿纸,准备开始例行公事写“周局长”要求他写的检查。
   “……你就是因为这样才老写检查的,你知道吧?”同事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放轻松一点,除恶务尽是理想,怎么可能真的实现呢?咱们的犯罪率在世界范围内都算是很低的了,生活环境比很多国家都要安全啊!”
   那你怎么不看看报案率和立案率再说呢?印度的性侵犯罪率也很低,是因为他们真的很少发生性侵犯罪吗?不说其他,仅就性别暴力这一块,如果把所有针对女性的暴力犯罪全部立案调查,把所有买卖、拘禁、强迫婚姻强奸女性的犯罪行为全部入刑,我们的犯罪率会被重写成什么样子,你真的敢想象吗?
   这些话,在脱口而出之前,他到底还是忍住了。
   没有意义。
   坐在办公室里和同事争吵是没有意义的。
   他再清楚明白不过了。
   周穆在心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拿起钢笔,在白纸上工工整整写下“检查”两个字。
   但就是在这个时候,桌上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9)
   “司天要去找邹世轩,会发生什么事我可不敢保证。别说我没给你消息啊。”
   电话那一边的声音即便经过了变声处理,仍然十分清晰。
   周穆整个人都瞬间紧绷起来。
   “你说清楚,她想要做什么?为什么这样做?”
   “你到底是不相信我呢?还是不相信我呢?”来电之人不由笑了一声,“看一下你的信件。”
   桌上有今天新送到的各类信件,他还没来得及整理。
   周穆赶紧去翻,在信件中发现了一封信封上是空白的信件。
   他迫不及待地把这封明显和别的信件都不一样的信打开来,拆开信封的手甚至有一丝轻微的颤抖。
   里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几张照片。
   但那是司天的照片。
   画面中的司天戴着遮住半张脸的黑色太阳镜,正站在一块墓碑前,往上面摆上了一束白色的鲜花。
   香水百合。
   是苗苗最喜欢的花。
   “怎么样?我已经够有诚意了吧,周大探长?”经过处理的人声听起来仍然似笑非笑,“你要是想继续从我这里得到你感兴趣的消息呢?考虑一下上次我给你开的条件啊。是你的话,应该可以做到吧。”
   “……她人现在在哪里?把地址给我!”
   周穆当即胡乱抄下了一个地址,把才刚写了个标题的检查一扔,挂了电话站起身,拔腿就往外跑。
   
   
   ###(10)
   赶去找司天和燕姐的一路上,路津京都忍不住在想,万一等她赶到地方,司天和燕姐已经把邹世轩大卸八块五马分尸了……她到底该怎么办?
   邹世轩的确是该死。
   燕姐完全有充分的理由恨他。
   包括司天,给这个人渣点教训实在合情合理。
   可是……
   如果司天和燕姐真的把邹世轩杀死了,又会让她们俩变成什么样呢?
   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覆水难收。
   路津京觉得她如今已然想得十分清楚明白了。
   她必须阻止司天,燕姐也一样,绝不能让她们真的杀了邹世轩。
   这不是为了邹世轩,而是为了司天和燕姐。
   
   所以,当路津京在飞廉给她的地址附近看到周穆的时候,那个瞬间,路津京忽然大脑一阵放空。
   “……周,周探长,这么巧?你怎么也在这儿啊?来办事还是来查案啊?不然……是来玩、来看朋友?”
   理智做出决定以前,本能已经率先迎了上去。
   不等周穆有机会反应,路津京已经一把将他紧紧拖住,大叫一声。
   
   
   ###(11)
   “警察叔叔来了。咱们该撤了。”
   走廊尽头的窗口,司天正静静地站着,将楼下发生的一切一览无余。
   她走回屋里,向燕姐招呼了一声。
   燕姐恰好抬起头,正正对上她的目光。
   
   
   ###(12)
   两人飞快地收拾好一切,推起清洁车,才刚沿着来路进了电梯,周穆和紧跟其后的路津京就从另一扇电梯里扑出来。
   一路上,路津京仍然在不遗余力地企图拽住周穆,奈何体力上的差距实在过于悬殊了。她又不像司天和燕姐,论动手打架真的不太在行。
   整个走廊里黑漆漆的,毫无有人在这里生活的气息。
   所有的门都是上锁的。
   但只有最后一扇门,上面清晰的血手印似乎是暴露了什么,又好像根本是故意在等候着,召唤着。
   周穆抬腿一脚就把门踹开了。
   屋里也没有灯光,只有一团人影歪在地上,仿佛一只巨大的虫子,蠕动着缩在黑暗中。
   路津京忽然有一点腿软,连忙想抓住门框稳住自己。
   周穆却伸手一捞,反过来直接撑住了她。
   “什么都别乱碰!保护现场!”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随身的手电往屋里晃了几下。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瘫倒在地的邹世轩。
   邹世轩闭着眼睛歪在墙根,身上身下全是血,胸口插着一把银色的柳叶刀……
   灯光被刀柄反射回来的瞬间,路津京本能地闭起了眼。
   她是不是来晚了?
   她到底还是……来晚了。
   心里有种发声嘶吼的冲动,呼之欲出。
   她忽然又开始后悔,她刚才是不是不该在楼下拖住周穆呢?
   假如……假如他们能够早一点上楼来,哪怕只早一分钟,一秒钟——
   “别发呆!去打电话报警!”
   周穆的声音瞬间又把她从恍惚状态中拉了回来。
   周穆在屋里屋外飞快地扫视了一圈,看着墙上的电话,又叮嘱她一遍:“报警,叫救护车,留我的警号,然后在这里守着,什么也别碰,别让任何人靠近——我能不能相信你?”
   “那……那你要去干什么?”路津京下意识反问。
   周穆不回答她,只是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我能不能相信你?”
   混乱中,路津京本能点了点头。
   下一秒她就看见周穆转身冲了出去,向着某个她似乎知道,却又什么也不知道的方向。
   
   
   ###(13)
   其实打从看见留在门上的那个血手印开始,路津京觉得自己就不太行了。
   司天和燕姐一定是故意的,就是要他们,要周穆发现这间房,发现屋里的一切。
   往好处想,她们知道周穆会来,她们已经提前走掉了,也许没有那么容易被抓住。
   但这是合适的时候担忧这样的问题吗?
   眼前明明有一个人倒在血泊里,胸口插着利刃。
   哪怕是一个舞弄权势逃过了法律严惩的杀人凶手,哪怕不久前她自己也才对这个人恨得咬牙切齿……面对这样的景象,她真的能够心安理得地一心一意只为她的朋友们、她的家人而感到担忧吗?
   路津京用出租屋里的电话浑身发抖地拨打了报警电话,又反复打了好几次医院的电话,催着救护车快点来,再快点。
   她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感知时间流逝的能力,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穿黑色制服的警察和穿白色衣服的急救医护就渐渐围绕在她周围,填满了这个不大的房子。
   “周探长人呢?他跑哪儿去了?”负责现场的警察反复向路津京追问。
   路津京仍然如在梦中,愣了好一阵神才能勉强回答:“我不知道……他就让我守在这里,报警,保护现场——”
   “那你为什么在这儿?你是来干什么的?周探长是来干什么的?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为什么一起出现在现场?”
   越来越多的问题洪水一样向她涌来。
   路津京觉得自己根本没办法回答。
   “……那个人,死了吗?”她看着邹世轩被抬上急救车推出门外,忽然开口问了一句。
   警察脸上浮现出微妙的表情:“命大。七刀都是皮肉伤,别看血流不少,没有刺中要害。”
   路津京骤然如同溺水之人被拽出了水面,大大喘上一口气来。
   没有刺中要害。
   那怎么可能呢。燕姐从前可是个法医啊……只要她想,邹世轩必死无疑。
   所以,燕姐是故意的,故意完美地避开了致命之处。她和司天,到底没有杀死邹世轩。
   眼泪不受控制的从眼眶里涌出来,又烫又辣,路津京慌忙抬手挡住了,不想被警察看见。
   她知道,这一次,她真的再也见不到燕姐了。
   但她宁愿再也见不到燕姐好了。
   也好过看见燕姐和司天被周穆带回来。
   
   
   ###(14)
   周穆追到楼下的时候,只看见了一辆小轿车远远离开时留下的车尾气。
   他追着那辆小轿车足有二十公里,到底还是被甩掉了,然后又在桥洞下找到了被弃用的小轿车。
   “你在做的这些事情一样也都是犯罪,和你痛恨的那些人有什么区别?!为什么就是不能相信法律、相信警方?为什么不能通过合法的程序来解决问题呢?”
   他别无他法,只能找了最近的公用电话,打给司天。
   这个电话号码,也是那个给他消息的神秘人给他的。他不知道那个神秘人和司天到底是什么关系,只能从手中现有的线索判断,那个人有可靠的情报来源。
   他原本都没敢太期待司天真的会接他的电话。
   因为一旦接起这通电话,就无异于默认了。
   然而他却听见了电话那一边长久的沉默,有轻微的呼吸声,还有嘈杂的环境音。
   以及一个女人清晰且熟悉的声音:
   “顾晓燕的母亲以前是个法医,算是你们的自己人。可是自从这个案子之后,她就再也不做法医了。你就不想想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质问就像刀,同样一刀刺进周穆的心里,叫他觉得痛,痛极了。
   因为他没有办法回答。除非他终于妥协,心甘情愿自认只是某种不需要有心只要执行指令即可的机器,否则他就没有办法。
   他没有办法像个人一样堂堂正正回答这些问题。
   七年前邹世轩杀害顾晓燕的那个案子,是他父亲亲手办的。
   那不是父亲办的第一个案子,也不是最后一个,就如同成百上千个相似或不相似的案子一样,被消失,被遗忘,最终都悄无声息,再不能带起一丝波澜。
   周穆甚至毫不怀疑,此刻最恨邹世轩,恨不得要这家伙立刻去死的人里面,一定有他父亲,他们的“周局长”。
   如此想来,这次的事,只要邹世轩不死,恐怕也会很快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最后出一个通告,终结全部的“舆情”,让公众的注意力丝滑转向下一个热点……
   毕竟仿佛从不存在的案子,才是办得好的案子,这就是那个人的理论。
   “你以为警察到底是什么?当警察是让你出去行侠仗义做英雄的吗?警察是国家机器,是统治工具!查案办案,只能是为了国家,必须把国家稳定放在第一位!”
   那个人就是这样骂他的,一边骂,一边拿随手抄起的文件夹拍打他的脑袋。
   从前他还会倔强反驳,和那个人争吵,质问他为什么把案子好好查清楚惩恶扬善明辨是非反而不利于稳定,非得囫囵把事情按下去对作恶的人重拿轻放让受害的人继续沉默着受害才是对国家稳定有好处?逻辑何在,根本说不通!
   那个人就会骂他幼稚,没有大格局,父子俩打得不可开交。
   后来,他就渐渐懒得反驳了。
   如果有可能,他其实一点都不想和那个人吵架。
   反正也没什么用。
   反正他也不可能吵赢。
   只会让他愈发觉得无力,然后更加为自己的这种无力而气恼罢了。
   但他不服。
   他永远都不会服的。
   他绝不允许自己变成那个人的样子。
   “你自首吧,有什么事情我们好好说。你相信我。”
   周穆疲惫地长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抓住电话的每一根指节都在生生得疼。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电话被挂断后冗长的忙音。
   
   他给在现场负责的同事打电话跟进现场情况。
   同事气不打一处来,在电话里狂骂他:“……你说你刚白领了个处分,检查没写完呢又到处乱跑,到底干什么去了啊你?就你留在现场那小姑娘,我是把她带回去啊……还是让她走?”
   周穆默默听完这好一通咆哮,揉了揉痛到青筋暴起的太阳穴。
   “港口。帮我确认一个电话号码,看看是哪个港口的,我要去抓人。她刚才电话的背景音里,有邮轮的汽笛声。”
   
   
   ###(15)
   “事情结束了,你和我之间的委托关系也结束了,从今往后,不要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义务要帮我们做事,好好为自己而活吧。”
   港口码头上,司天把早已准备好的船票递给燕姐。
   燕姐接过船票来,囫囵塞进上衣的口袋里。
   “我才没觉得对你有什么义务呢。你倒是想得美。”
   说话的时候,她下意识冲司天扬了一下手腕。
   就在她的手腕上,挂着一串菩提木制成的珠串,上面小小的吊坠,正是虎齿豹尾的西王母像。
   司天开见了,会心一笑。
   “你是个好妈妈,她会在天上照看着你的。”
   她最后一次拍了拍燕姐的肩膀,以朋友的姿态作别。
   催促登船的吆喝声又一次响起了。
   燕姐拎起随身的背包,还给司天一个难得的微笑。
   “作为妈妈的我,早就在七年跟着燕子一起走了。现在的我,只想替她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去看看她想看却没能看到的风景。”
   然后她就转身走掉了,踏上登船梯,消失在人流熙攘的甲板,挥挥手不留下半点眷恋。
   
   
   ###(16)
   当周穆终于气喘吁吁赶到的时候,巨大的邮轮恰好拉响着汽笛驶向远方,宛如一只直冲深海的铁鲸。
   他看见司天站在人群里,远远地,似乎是故意在等着他,又似乎在嘲笑他,脸上挂着让他捉摸不透的表情。
   然而当他想要拨开匆忙穿梭的拥挤人群追上去,她就立刻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当真宛如幻影。
   他在码头里里外外找了很久,终于不得不接受,他又一次让那个女人在他的眼前溜走了。
   但至少这一次他终于十分确定。
   他知道他该去哪儿找她。
   之前同事打电话告诉他:“我跟你说,你让我查那个女的,现场根本没有任何和她有关的证据,你是不是搞错了?不然你还是算了吧,是检查还没写够还是怎么着?你说你有直觉,没有证据那都没用啊!”
   周穆站在码头往来不停的人流中央,一句话也不想说。
   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还能怎么说。
   一旁公共座椅上,有年长的男人翘着二郎腿,拿帽子盖着脸,揣着稀罕小巧的电匣子听戏,丝毫也不在意扰民。
   戏中,那被大风雪困顿在山神庙中的林教头正满腔悲愤地唱:
   满怀激愤问苍天:
   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
   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
   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 
   诛尽奸贼庙堂宽!
   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
   天啊,天!
   莫非你也怕权奸,有口难言?
   ……
   彼时的林冲,未知是否已然料到,接下来自己将只能被逼无路夜奔梁山。
   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
   周穆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忽然竟也共鸣了这份官逼民反逼上梁山的悲怆。
   但他怎么能够呢?
   他这样的身份,难道……不正是那逼得民反的“官”吗?
   
   
   ###(17)
   “你不要隐瞒,不说实话我没有办法帮你们。”
   问询室里,周穆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苦口婆心地劝。
   但坐在他对面的年轻女人,路津京,始终是那一张油盐不进的脸。
   和之前许多坐在这个位置的女人们一模一样。
   “周探长,到底要我怎么说你才肯信啊?我说得全是实话,真的没有骗你,我就是之前买手工艺品的时候认识司天的,后来我失业了——那事儿你不是也知道吗,司天她就好心让我在她的典当行里帮忙。这不就是糊个口吗?”
   “那这是什么,你给我解释一下?”周穆万般无奈,把一张广告传单推到路津京面前。
   那是司天典当行的小广告,上面写着诸如“有仇必报”、“心想事成”之类,一看就是飞廉搞出来的。
   “这……就是广告啊……”路津京伸着脑袋看了一会儿,侧目撇开视线,“广告词嘛,当然是怎么吸引眼球怎么来,夸张都是难免的嘛……不犯法吧……?”
   周穆无语地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觉得你这样真的合适吗?”
   送路津京离开的时候,他到底还是忍无可忍问了出来。
   “你帮着她做这些违法犯罪的事情,真的是对的吗?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对她又有什么好处?这真的是你想要的正义吗?你不觉得……一边以正义自居一边违法乱纪特别虚伪吗?”
   路津京脚步一顿,猛地站下来,扭头看着他。
   那……到底要怎样才不算虚伪呢?
   打着维护法治的旗号漠视受害者的苦难,难道就不虚伪吗?
   可她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她要怎么说呢。
   周穆是个警察,是官,而她不过是个普通人,是民,自古就有老话说,民不与官斗,时至今日,也仍然不曾变过。
   何况,她其实也完全明白周穆的意思。
   她甚至不觉得周穆说得有什么大错。
   她只是同样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大错罢了。
   哪怕这样的想法让她有种难以言明的割裂感。
   她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被撕裂了,根本没有余力去和人争论什么。
   于是她只能沉默,只能什么也不说,无声地扭头转身,快步逃离了这衙门口。
   
   
   ###(18)
   回到典当行之后,路津京意外地没有看见司天。
   她原本以为司天应该已经回来了。
   路津京疲倦地倒在沙发上,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你帮着她做这些违法犯罪的事情,真的是对的吗?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对她又有什么好处?这真的是你想要的正义吗?你不觉得……一边以正义自居一边违法乱纪特别虚伪吗?”
   周穆的质问仍然在心头萦绕。
   路津京闭着眼睛,缓了许久,到底还是按捺不住,从沙发上弹坐起来。
   她迫切想要找人聊聊,但又突然意识到司天并不在这里,只得手忙脚乱地又坐回去。
   “……你到底在干嘛啊?只不过是被警察叔叔叫进局子里问了个话而已,又不是第一次了,不至于这么坐立不安吧?以后这种机会还多着呢,你赶紧习惯习惯啊。”
   抱着新的文件袋蹲在座椅上转圈的飞廉终于忍无可忍,哭笑不得地看着她。
   “你现在这个样子,简直像个患得患失的失恋少女,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找前男友求和,你知道吗?”
   “……人家是真的心里很难受,你能不能就不要乱开玩笑了?”路津京气不打一出来,直接抓起沙发上的靠枕砸过去。
   飞廉歪头躲过这一记飞枕,清了清嗓子,努力严肃正色:“好好好,不开你玩笑了。那你到底怎么了,不然你跟我说说吧?”
   “……还是算了吧!我怕你给我一通歪理邪说带沟里去!”路津京嫌弃地看着他,想了想,问:“司天怎么还不回来?也不和家里联系——”
   “她那个人就是这样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事情办完了自然就回来了。”飞廉轻描淡写地随便回了一嘴,便又转回去,专心致志翻看文件袋里的资料。
   路津京歪在沙发上,怔怔又想了半晌。
   “我总觉得……那个周穆周探长,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对司天特别执着……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非要盯着司天不可呢?”
   飞廉闻声停下敲键盘的手。
   “那也可能……是因为司天曾经亲手杀死过无辜的人吧……”
   他忽然语焉不详地说吐出这么一句来,却又支支吾吾不肯详细说明。
   说这话时的飞廉看似在笑着,其实一直不自在地抓着自己被护腕遮挡的手腕。
   路津京整个人都震惊得僵住了,好一会儿反应不过来。
   “……你别胡说了!这种事是能随便乱说的吗?!”
   她本能地反驳飞廉。
   然而心里却又总有一丝不确定,像是一道无法忽视的裂缝,又像是一株疯长的藤蔓植物,悄无声息地攀爬上来。
   难道司天……真的曾经杀死过无辜的人吗?
   
   ###(19)
   等到周穆写完所有的报告,外加一份检查之后,从警察局大门走出来,已然是凌晨时分了。
   天幕漆黑,看不见一颗星星。
   再等一会儿,就能赶上清晨电车的第一班车。
   周穆不急不慢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走着,觉得自己的两条腿都像灌了铅一样,一步一沉重。
   肉体的疲惫不堪不及心中的意难平之万一。
   回想起白天发生的一切,周穆就忍不住地叹气。
   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又看见了那个女人的背影。
   司天。
   他苦苦追寻十年的那一抹影子。
   周穆整个人都如同惊醒,下意识再次快步追上去。
   可无论他怎样追,偏就是追不上。
   那个女人就像是一阵风,是暗夜潜行的鬼魅,总忽远忽近得与他保持着距离。
   周穆只能竭尽全力地跟着,打起十二万分得精神。
   直到清晨的第一班电车摇摇晃晃从他面前开过。
   他看见司天站在电车站台的那一边,越过车窗向他微笑,然后转身,穿墙遁地一般彻底消失无踪。
   就在这一刻,一张宣传单不知从何处飘来,正落在周穆脚边。
   周穆弯腰将那张纸捡起来。
   这是一份彻头彻尾的广告,来自司天的典当行,上面不惧夸张地写着: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消灾解难,济困渡厄。
   ……
   仿佛一个挑衅。
   更是毫不掩饰的羞辱。
   周穆感觉自己的手在无法自控的发抖。
   “我一定会抓住你的!一定会抓住你!”
   他几乎在人影稀疏的电车里嘶声大吼起来,扬起手,愤怒地对着空无一人的对面站台挥出去,如同想要爆揍一团空气。
   宣传单从他的掌心里扬出去,在空中旋转飞舞了几圈,重又落回地上。
   站台上为数不多的零星几个人,都惊恐地看着他,慌忙趋避。
   周穆精疲力竭地蹲在地上,捂着脸。
   良久良久,他才终于又重新站起来,如同猛醒,连滚带爬地把那张宣传单捡了回来,然后郑重装进了证物袋里。
   他返回警察局,坐在办公桌前盯着电话半晌,终于拿起听筒,拨出一个电话号码。
   “你之前开的那个条件还算数吗?我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帮我抓住她。我一定要抓住她!”
   
   
   ###(20)
   “你在画什么啊?”
   海边的沙滩上,依旧是碧水白沙,有海燕鸣叫着划过天空。
   那个白裙女孩微笑着,盘腿坐在巨大的礁石上,抱着图画本,涂抹的满手满脸都是湿润泥沙,姿态宛如少女。
   她手中的画纸上,是用不同颜色的彩色铅笔反复图画的线条,组合成光怪陆离的画面,与这世界的一切表象都不相同,十分难以辨认。
   司天歪着脑袋凑上去看了好久,指着画面上蜿蜒的线条:“这是津京,这是我,这是你,我猜的对不对?”
   白裙女孩也歪着脑袋看她,笑而不语。
   司天伸手,仔仔细细擦去她脸颊的泥沙:“你想离开这里,想和我们一起生活啊?可是……我们都不会做饭哎,唯一一个做饭超好吃的大姐姐她……刚刚走了。你要跟我回去,就只能跟着我们天天吃白粥咸菜了啊!”
   白裙女孩就静静地听她说着,两只眼睛亮闪闪的,流露出天真的光。她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听懂,只是又抓起画笔,埋头在斑斓纸面上画下新的色彩……
   
   
   ###(21)
   关于路津京不会做饭这件事,严格来说,也不是那么公正的评价。
   她自己觉得自己做还是可以做的,至少把饭菜弄熟,吃了不要上吐下泻,完全没有问题,比起司天那种上灶开火必炸厨房的,和飞廉那种只能负责刷锅洗碗的,已经算是家里硕果残存的唯一一个会做饭的人了。
   所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唯一一个有能力同时保住厨房和全家肠胃的人,只能承担起做晚饭的伟大事业。
   所以,当路津京手忙脚乱一边看着炒菜锅一边找刚抄了菜谱的笔记本,却看见笔记本正捏在司天手里的时候,那个瞬间,路津京惊慌失措到差点把炒菜锅直接扣在自己头上。
   “你你你……你干嘛?不会做饭的别进来捣乱!把笔记本还给我!别把我菜谱翻没了!”
   第一反应,是去抢司天手里的笔记本。
   她倒不是真的害怕司天把她的菜谱翻没了。
   就在她的笔记本里,夹着她偷偷搜查司天的过去而收集起来的零星资料,还有司天最近一周的日程记录,都是她背着司天自己偷偷弄的。
   她当然不敢被司天发现,只是看见自己的笔记本被司天捏在手里,她就已经怕得要当场尖叫。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何其脆弱,一旦被破坏,就再也难以弥补,路津京以为自己最清楚明白不过。
   可她的所作所为又算不算不信任司天呢?所以才要在背地里自己去查。
   既然如此,她又有什么立场来害怕司天不再信任她?
   “你要真那么想知道,可以直接问她啊。如果是你的话,我觉得她应该会告诉你的。”
   当时飞廉是这样和她说的。
   然而路津京却觉得她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要怎么问呢?
   难道就直接大剌剌走过去开口问“嘿,听说你以前真的杀过人,不会吧”吗?
   只是想象这个画面,都让路津京觉得无比可笑。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回答呢?
   是又如何?
   不是又如何?
   无论是或不是,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是她从不知道的,亦与她无关的司天。
   难道这个答案还能够改变什么吗?
   就会让她眼中所看见的这个司天变成另一个人吗?
   就能够突然改变一切改变她已经下定的决心吗?
   回到公寓的那一天,她大言不惭地说过了,她要做那个保护司天的人。
   那么她又还在动摇什么呢?
   只会让她自己表现得像个可笑的小丑。
   路津京僵在厨房里,捏着刚抢回来的笔记本,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司天一如既往地抱着手,靠在门框上,笑看着她。
   “……你做什么菜呢?糊了!不然别忙活了,出去吃不就行了!”
   路津京如梦惊醒,被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手忙脚乱去抢救已经开始冒烟的锅。
   “……我本来还说,燕姐走了以后,掌厨的重担就由我来扛起了,必须让大家吃好——”
   “你快算了吧,燕姐在的时候也没天天做饭啊,还不是该出去吃就出去吃。不然人长厨房里得了,还干不干别的活了?”
   “那人家上班的还不是得自己每天做饭吃——”
   “上班还自己做饭呢,睡觉时间都不够,凑合吃一口得了。”
   “反正有飞廉刷锅刷碗啊,工作量减少一半!”
   “那你现在把他叫过来善后,咱俩撤?”
   “……饭还没吃上呢,就特意叫他来刷锅啊?他会哭的好不好——”
   ……
   两个人七手八脚把烧糊了的锅碗瓢盆扔进水槽里,并排站在那里洗洗涮涮,一边闲扯几句,才终于把气氛又拉回了轻快的日常。
   收拾下水的时候,路津京终于咬咬牙,把在嘴里拌了好几天的话头牵起来:“那天飞廉跟我说——”
   “又说我坏话了是吧?”司天抓着两手泡泡。
   “也……没有——”路津京本能地想往回找。
   司天却接话接得轻描淡写。
   “是真的。”她用最稀松平常的口吻回答,“飞廉跟你说的是真的。”
   “……你知道他说什么了就是真的?”路津京骤然语塞。
   司天却扭头对她笑得灿烂极了。
   “他不就是说我以前害死过不该死的人吗?是真的。”
   “……”
   手里拎着的下水槽过滤网还在沥沥拉拉往下淌着水,俨然一团不堪至极没法收拾只能闷头扔掉的污糟。
   路津京怔怔悬着手,看着眼前的司天,感觉大脑一片空白。
   
   
   ###(22)
   “你要的资料全都在这里,怎么用,你自己决定。”
   夜晚依旧喧闹的咖啡店里,飞廉唇角噙着笑,坐在周穆的对面,没有再套公仔熊头套。
   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递到周穆面前,又在周穆伸手要去接的瞬间突然往回撤了一寸。
   “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做人讲诚信,违背承诺,是一定会付出代价的。”
   “……我以为你来和我见面,就是已经相信我了。”周穆劈手把那个文件袋从飞廉手中接过来,死死攥在自己手里,生怕一个不小心又被抢回去。
   这副十足戒备的模样让飞廉唇角的笑意愈发扩散开来。
   “你怎么那么有自信啊,周探长?”他一边说,一边摸了摸脸,“你就算见过我又怎样呢?你还得证明你确实见过我才行吧?还是说,你也是那种,有没有证据无所谓,只要想干什么都可以的类型?”
   周穆闷了好一会儿,无声叹了口气:“有这本事干点什么不好,为什么要帮那个女人做违法犯罪的事?”
   “你真的确定是我在帮她做事吗?”飞廉笑得意味深长,不置可否。
   这个反问忽然让周穆愣住了,半天回不上话。
   但飞廉很快又冲他咧开嘴。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钱啊。”
   他在周穆的注视下,把自己喝过的酒杯拿过来,用手绢仔仔细细擦干净,又隔着手绢端端正正摆回去。
   “再说了,追着她找了十年的人明明是你,要说和她之间的关系,你比我特别多了。你不觉得她是个很有趣的人吗?”
   “有趣?所以你对这些事的评价……竟然是‘有趣’?我真的搞不懂你们这些人到底是有什么问题。” 瞬间,周穆眼中的愤怒暴涨起来。虽然他很快就掩饰过去了。
   但飞廉还是看见了。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问题。这很正常。你不是也一样吗,周探长?”
   “我跟你们不一样!”几乎同时周穆就拍着桌子站起来。
   客流不多不少恰到好处的咖啡店里,笑闹声和低唱婉转的音乐声遮去了大部分的交谈,包括争吵。
   每一桌客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人生里,根本不在意临近的旁人都是谁,又在经历着怎样的生活。
   “你知道你们继续这样下去,结局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伏法吧?”
   周穆努力深呼吸了好几次,要求自己管理好情绪。
   但他越是表现出这被挑战、被颠覆了三观的焦躁模样,反而越是让飞廉笑得像只偷着了鸡的狐狸。
   “我也确实很好奇,我们究竟会走到哪一步呢?尤其是她,她们,最后到底会怎么做?这个故事即将展开的结局,你看,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想知道,不是吗?”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宣传单,推到周穆的面前。
   宣传单印着一家疗养院的募捐公益广告,有联系电话,有斑斓的色块和普通人实在很难看懂的抽象涂鸦。
   在宣传单的右下角,有疗养院的品牌标志,是一片碧蓝的海浪托起展翅的鸥鸟,向着无尽广阔的天空,自由飞翔。
   “所以,我们就一起拭目以待吧。”
   
   
   ###(23)
   司天经常去的地方,是一家坐落在海滨的疗养院。
   在暗中观察了司天好一阵之后,路津京终于确定了。
   她只是还不清楚司天究竟去这疗养院干什么。
   对此,飞廉一直怂恿她:“那你就暗戳戳跟在她后面,看看她到底都干些啥,不就得了?”
   路津京于是只能嫌弃地还他几个白眼。
   飞廉一定知道许多内情,只是偏不告诉她罢了。
   飞廉甚至还要板起脸教训她:“你不能总依赖我给你找情报。你得学会自己想办法。毕竟我又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帮着你。万一哪天我不在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路津京顿时就又被难以明言的复杂情绪所包围了,一时觉得难过,觉得飞廉这小子口没遮拦胡说八道,一时又不服气得很,只想证明自己根本不需要依赖飞廉,也能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她偷偷跟着司天去了那间海滨疗养院,一路东躲西藏小心翼翼,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她看见司天和那个白裙女孩一起坐在海滩上。
   女孩儿似乎不会说话,但很爱笑,总抱着一个图画本写写画画,不知在画些什么。
   路津京看不见白裙女孩的脸,更不敢靠得太近,生怕被司天发现了要和她生气。
   她远远躲在沙滩一角等了好几个小时,等得差点睡着了,也没见司天再去做什么别的事情,只看见司天把那白裙女孩送回病房后又走出来,就向离开疗养院的方向去。
   那个白裙女孩又是谁呢?
   司天为什么要来看她?为什么竟然要花这样大把的时间陪着她、照顾她?
   离开疗养院的司天又是要干什么去呢?难道就这样直接回家了吗?
   心里的疑问越积累越多,越扩散越大。
   路津京实在忍无可忍,差一点就要快步追上去,干脆拉住司天问个清楚明白。
   可是她却看见周穆从另一方向快步走过来,在疗养院里四处打听着什么,手里隐约还拿着一张照片。
   司天的照片。
   ……周穆为什么又会在这里?
   这一次,他又是为什么而来?
   难道还是为了司天吗?
   路津京只犹豫了一瞬,就果断调转方向,迎着周穆所在的方向快步走过去。
   
   
   ###(24)
   周穆是花了一点心思之后才反应过来飞廉究竟为什么要叫他去那家咖啡店,又为什么要特意给他一张疗养院的宣传单。
   他熬了一天两夜把飞廉给他的所有档案反复仔细看了好几遍,唯恐错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然后,他就看见了夹杂在大量老旧文件中的那张疗养院入院登记表。
   登记表上的许多文字已经因为时间流逝而模糊得无法辨认了,唯有照片上那个少女的面容,依然星眸闪烁。
   周穆久久盯着这张登记表,盯着那照片上的少女。
   他当然从不认识这个女孩儿,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五官眉眼。
   可他却说不上自己究竟是怎么了,竟然觉得对这个少女的目光熟悉极了,甚至感到无比亲切。
   他迫不及待地联系了这家海滨疗养院,直奔过来,带着那张入院登记表的打印件和司天的照片。
   “你们还能查到这个入院登记是谁的吗?她人现在还在不在院里?她的名字,就是这里登记的这个名字……是不是叫周苗?她和这个照片上的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们见没见过照片上这个女人?”
   他让疗养院的人给他查近十年以来的全部档案,追着每一个有可能知道点什么的工作人员问个没完,烦得人不堪其扰也不罢休。
   然而,疗养院里的每一个人都异口同声地回答他,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没有人见过司天,也没有人认识他口中的周苗——他的妹妹,本该在十年前已经故去的妹妹苗苗。
   就好像是这些人全都早就约好了,串通一气来诚心期满他一个。
   焦急烦躁中,他甚至一眼恍惚,觉得他又在这疗养院里看见了司天的影子。
   然而,当他又一次追着这个影子,不出意外眼睁睁看着她转瞬消失在视线的死角之后,他却看见了路津京,正站在不远处的沙滩旁,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就是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绝佳的突破口。
   而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绝不能再错过了。
   周穆连一秒钟也没有犹豫,就笔直地迎着路津京走过去。
   “我上次问过你的那个问题,现在还作数吗?我能不能信你?”
   路津京静静看他片刻,不回答,反而接连问他:“周探长,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你到底想做什么啊?为什么一定要追着司天不放?”
   周穆了然回看着她,沉默良久,终于深吸一口气:
   “因为我怀疑她是杀死我妹妹的犯罪嫌疑人。”
—燕之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