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寒冷之地

书名:万人如海一身藏 作者:独木舟 本章字数:13327 下载APP
一切是从Jenny在微信上跟我说“我今年的年假腾出来给你了”开始的。
  
  距离我们上次一起旅行,又过去了三年。
  2014年夏天,我们一起从京都去奈良,接着从大阪回国。那是我第一次去日本,什么也不懂,全程靠她带着。她就像专职导游一样包揽了所有琐事:签证、往返机票、住宿、车票和景点。
  八月的阳光毒辣,纵然我们每天都仔仔细细涂好几遍防晒霜,但还是都不可避免的被晒黑了不止一度。我们上午逛景点,下午购物,整个旅程有张有弛,十分轻松快乐。
  回想起来,在我和她一起经历的所有旅行中,艳遇这回事是从来没有过的,那些旖旎的绯色传说、浪漫邂逅……我们一桩也没遇上过。
  我们的旅途啊,实在是太纯粹了。画风像是枝裕和的电影:两个生活在不同城市的女生,结伴旅行,拍了些游客照,买了一些化妆品和礼物,然后夏天结束了,她们也要回家了。
  一场平静的旅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却又实实在在的发生过什么。
  
  关西之旅结束后,我们迅速回到了各自的日常生活。
  她进入了平稳的恋爱期,很快结了婚。
  而彼时的我,在“青春’这个东西的末梢上,贼心不死的继续折腾:我打包了自己所有家当,往北京寄了两个大箱子让朋友代为签收,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分别送给了长沙的朋友们,最后退掉了租来的房子。
  干完这些事,我就买机票来北京了。
  至于到底来干什么,那时候的我其实根本没想好。
  来北京以后,我遇到了许多以前想都想不到的事,也机缘巧合的结识了一些新朋友,但无论怎么样,Jenny终极是我人生中一个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特殊的角色。我们之间远没有“闺蜜”那么亲近,从来不聊心事,平常联络也很少,一年里偶尔会问对方几次”你今年打算去哪儿玩?明年呢?”
  随着年龄增长,你会渐渐领悟出一个道理:好朋友不见得能一起旅行,但一起旅行过回来还能继续做朋友的人,就一定会再一起旅行。
  相信我——在这个人人都有个性的年代,旅伴比真爱还难找。
  
  基于我们都只会在想出去玩的时候才联络对方,于是她给我们的关系下了一个准确的定义——donkeyfriend——翻译成普通话就是:驴友。
  去贝加尔湖就是我们的驴友之约。
  
  在pass掉日本(太近)欧洲(太远)美国(我被拒签了)东南亚(两个人都去得太多了)之后,我们终于锁定了目标:贝加尔湖。
  查机票时,我发现,从北京飞到伊尔库茨克才三个多小时,比我回长沙的时间才多一个小时。我心想:这么近啊,那分分钟就去了呀。
  从那个时候我们就都掉以轻心了。她出行经验丰富,而我又对她太过放心,于是等我们拖拖拉拉过了双十一准备申请签证时,噩耗传来:我们本来要报的那个团签,满员了。
  
  
   期间还有个小插曲。
   上了六年班,终于熬到能休年假了的小琼,突然给我发信息说她想来北京玩。
   “你来北京啊,我没时间招待你啊,我最近要出去……”我想了想,觉得自己好残忍啊,于是又补了一句:“你怕冷吗,要不跟我和Jenny一起去贝加尔湖?”
   年轻人根本不懂什么叫假客气。
   “好啊。”她爽快的说。
   
   私下里,我给Jenny打电话时说起这件事:“你不会觉得麻烦吧。”
   “无所谓啦,”她说:“以前带你的时候,我也没嫌过你一句英语不会说嘛。”
   为什么要揭人老底?而且,我现在会说了呀!
   
   贝加尔湖小分队成立之后,我们紧急开了一个短暂的会议。以自我检讨开始,以明确分工收尾。
   Jenny的反省是:我没有提前做行程,办签证,大意了大意了。
   我的反省是:我没有监督Jenny做好行程,配合她办签证,我有罪我有罪。
   “姐姐,我给你买了一条棉裤,是修身的,不显胖。”小琼倒是做了一点实际的贡献。
   好吧,那就Jenny负责行程和签证,我负责采购御寒装备和食品以及换外币,至于小琼……先顺顺利利到北京来跟我汇合再说吧。
   不得不承认,女生一起出去玩,真的有点麻烦。
  
  好在只用了两天时间,我们就解决掉了所有问题。一切妥当之后,大家相约在出发当天的早上7点,首都机场T2航站楼6号门碰面。
  “你应该还能认出我吧”我问Jenny。毕竟三年没见了,我心里有点儿没底。
  “试试吧。”
  
  到真正见面的那一刻,她果然第一时间认出了我:“作家,你头发蛮油哦。”
  我翻了个白眼,是啦,早上起来懒得洗了……再说了,是见你啊,又不是见前男友什么的,洗不洗都无所谓啦。
  因为我们办的是团体签,所以必须等整个旅行团集合了才能一起去值机。于是6号门那片区域的所有旅行团都被我们牢牢锁定,生怕错过了。
  一看到举着小旗子,戴着帽子的一堆人,我立刻凑过去问:“请问你们是去哪里的?”
  “摩洛哥。”
  ……
  咳咳,不好意思,打扰了。
  第一次出国旅行的小琼虽然全程少言寡语,面无表情,但从她选座时非要靠窗的位置就能看出来,其实她内心是很亢奋的。而我这种机敏的老人家当然会选择靠走道的位置。
  一来是因为去洗手间比较方便,二来也是因为靠窗的位置紫外线太强,伤皮肤。
  “你年轻,你不懂,”我翘着兰花指向小琼传授心得:“以前我也不当回事,在西藏晒得炭黑,敷一个两个月的面膜就白回来了,那时候新陈代谢快,现在可不比从前啦。”
  
  整机乘客都没有想到,起飞前,突然发现飞机故障,检查加维修就花了两个多小时。
  尽管空乘小姐笑容甜美,一杯一杯的矿泉水和橙汁送过来给大家喝,但也抚平不了我们的内心的焦虑:Jenny约了一位伊尔库茨克的司机送我们去奥尔洪岛,可我们这样延误下去,到时候他会不会揍我们?
  
  好不容易飞机起飞了,落地了,安安心心排队过边检了,我们又被机场边检的龟速震惊到了。十几二十个乘客排成了两队,硬是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全部弄完,而我们三个愚蠢的人啊,还偏偏排在队伍最后面。
  我上一次经历这么漫长的边检还是在柬埔寨,等我出去的时候箱子上挂的行李牌都不见了。这么说来,低效竟然令严寒和酷热之间有了莫名其妙的相似之处。
  伊尔库茨克的机场很小,四处弥漫着一种老旧的味道,目光随便扫扫也知道有些年头了。
  我们拉着行李从一扇门走出去,还不知道要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就已经看见了那位司机大哥。
  他穿一身深色的衣服,戴着毛线帽子,个子很高。手里举着一张A4纸,上面用最大号的字体打印了两个汉字,那是Jenny的中文名字。他脸上的神情很难形容。一种寒冷的平静,又像是被冻住了的疲倦。
  他应该等得很累了。
  
  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我们只用讲了几句最简单的英语:先是确认身份,接着是不停的为迟到而道歉。
  跟我预想的不同,战斗民族的司机大哥脾气并不火爆。他主动把我们的行李箱接过去,大步走向停车场。我们有点儿慌乱的紧跟在他身后,还来不及好好看一眼伊尔库茨克,就坐上了去奥尔洪岛的汽车。
  那辆汽车开在路上一直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但这种声音意外的令人感到安心。这种声音就像是在一遍一遍的向你确认:你已在旅途中。
  
  汽车穿过市区,很快上了公路。
  视野在顷刻间变得极为开阔,望不到一丁点绿色的的荒原之上,蔓延着一种无边无际的萧瑟苍凉。深棕色的土地显现出一种超越想象的沉重和厚实。
  我觉得无法记录下自己所看见的,语言和文字在那个时刻都失去了重量。
  而我清晰的感觉到,在内心深深处,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复苏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车上没有人说话。
  司机一直专注于驾驶,身上的烟味从前排飘过来停在我的鼻尖。他偶尔从后视镜里看后方路况,那角度刚好能让我看清他的蓝色眼眸。
  说不出原因,他让我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些纯文学作品,某些特质很像小说里的男性角色:沉默、粗糙、染满风霜、有机械和金属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天色越来越暗,平原与白桦林在公路两旁不断交替着,那画面像过去的老式的俄国电影。有几分钟的时间里,我们扭过头去,扯着脖子用目光追着西沉的落日,除了长长的“哇”之外,说不出别的话来。
那景象瑰丽壮美,遥不可及,火焰般的颜色最后沉没在远处的白桦林里。
  汽车在一片漆黑中行使着,中途司机下车抽了两次烟。
  还要多久才能到码头呢……如果是平时,急性子的我可能已经在不停的问这个问题了,奇怪的是,旅行中的我耐性变得非常好。
  或许是因为,在那种境况下,时间的流逝已经失去了意义。
  
  我找出耳机来,和小琼一人分了一个耳塞听歌。
  孙燕姿的新专辑,我只听了两遍就找到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一首。
   
   我去过的过去
   谁同行谁远行
   那件风衣叫做回忆
   谢谢你曾来临曾离去
   陪着我像影子像姓名
  温度越来越低,车窗玻璃外蒙着水汽,什么都看不清楚,我伸手一摸,像摸到了冰箱的冷藏室。
  不断有噼里啪啦的声音,分辨不清是石子还是冰沙打在车身上。
  我从装食品的塑料袋里拿出一盒饼干拆了,跟小琼和Jenny分着吃,很快就吃完了。又拿了两个小面包出来让Jenny拿给司机。
  他有点意外的样子,马上说:“Thankyou.”
  
  五个小时以后,我们终于到达了码头。
  
  “看样子,我们只能自己坐船过去了。”Jenny永远是旅行团里最沉稳的那一位。
  
  司机示意我们都下车,又把我们的旅行箱全部拎下来。
  即便有点语言障碍,但此时我们也已经明白原因了,一定是因为先前耽误的时间太多了,他无法送我们去岛上,只能在这里分开啦。
  他把我们领到车牌前,蹲下身去,用简单的单词交代我们说,下船之后,那边会有车接我们,车牌号码是666。
  见他只指着车牌上的数字重复说“sixsixsix”,我们笑了一会儿,但没法向他解释这个笑点。
  语言真是让人感到孤单的东西啊。
  
  “你要回伊尔库茨克吗?”上船之前,Jenny问他。他点点头。
  想起他又要独自一人原路返回,开那么长的时间,那么寂寞的路途,尽管知道这是他的工作,但心里还是觉得很不是滋味,于是我们把零食袋里的所有面包拿出来送给他。
  直到我们拖着箱子站到了船的甲板上,他的车灯还亮着。我冲他挥了挥手,大声喊“bye-bye”。
  连接船和地面的木板慢慢升起来,他把车掉头,开走,很快消失在黑夜里。
  
  贝加尔湖的夜晚,就在我们眼前。
  从上船到登上奥尔洪岛,其实只花了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但这短短二十分钟对于我们真的很难熬,冷得刻骨铭心。
  随着船慢慢离岸,码头渐渐远去,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了。
  
  “为什么船舱的门打不开?”我使劲拉了一下门把手,心里有点惊慌:“不可能吧!我看要一直站在甲板上吗?”
  我不相信,我觉得这个情况不和逻辑。
  低温这么低,风这么大,他们不可能就让游客这么傻站着吧,这不是客船吗?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围着船舱打转,看见一扇门我就把脸凑到玻璃上看看,但无论怎么看都里面都不像是欢迎游客进去的样子。
  
  相对于执拗的我——我的队友显然很早就认命了,她们一直缩在船舱边上一个风较小的地方,叫我:“你过来躲躲啦”,但我真的不想这么轻易就放弃(真的太冷了),我还想再努力一次!
  于是我又跑到甲板另外一侧去看情况,好心的船员小哥大概是觉得我太蠢了,也不忍心看我再折腾了,就把门上挂着的一块盘子翻过来给我看,让我彻底死了心。
  那块牌子用中文写着四个字:非、公、勿、入。
  
  好吧,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天地之间像一个巨大的冷冻库,我很后悔登机前没有把小琼给我买的修身棉裤背在包里,现在开箱子显然是来不及了,我的老寒腿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膝盖都不会弯了。
  “我们不是有暖宝宝吗!”我突然想起来了!
  对哦,对哦,小琼连忙从书包里掏出一大包暖宝宝,来,快贴上,能救命呢。
  根本没有用!别说发热,连贴都贴不牢,风一吹就掉。
  日本暖宝宝VS西伯利亚寒风,后者终究在这场比拼中证明了自己的不可战胜。
  
  忍忍吧,上岸就好了,到了旅馆里我们就能喝热水,吃泡面,就能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了。我们互相安慰着。
  船员养的一条黑狗仿佛也很同情我们的处境,跑到我的身边来,仅仅挨着我的双腿,让我在寒风中感受到了些许温暖。
  在不知不觉中,船越来越接近码头。一束强烈的白色光线从船上照向岸边,尽管还隔那么远的距离,眼尖我的还是迅速就看见了岸边停着一辆白色的汽车。
  “那个,肯定就是666!”
  好开心啊,令人热泪盈眶的sixsixsix,我们的苦难终于要结束了!
  
  果然没有错。
  船一停稳,木板刚放好,就看见岸上那位穿着迷彩服的司机大哥冲我们招手,很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猜想,或许是他的同事告诉了他“三个中国女性,穿得跟企鹅似的,还有三个大箱子,可能你要帮忙拎一下哟”。
  
  再见了船员小哥,再见了黑色狗子,有缘的话也许我们回去的时候还会坐上这班船吧,我想,那个时候的我们一定不会再像今夜这么狼狈。
  我拖着箱子跑向白色汽车,强光从身后照在碎石子路上,满地雪白。裹在我身上的寒气似乎也这奔跑中飘飘扬扬,融进了贝加尔湖的湖水里。
  “明天我们去北线一日游,司机早上会来接我们,”在旅馆的餐厅里,Jenny坐在我对面等着吃现成的:“还是今天这位司机。”
  我正在往一盒方便小火锅里挤着红油,旁边摆着一碗正在泡的酸辣粉丝。
  再等一会儿就可以吃晚餐了,虽然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的默契依然还在。从前在印度的时候也是她负责对外沟通所有事项,我负责后勤工作。
  我一直很怀念当年在拉贾斯坦邦用电热杯煮mini包装的速食面的日子,那时我们想尽一切办法苦中作乐,后来也曾兴致勃勃的和别人说起过那些经历,但往往说到一半就自动停下来了。
  大概是因为我从对方的反应中感觉到了某种疏离。他们没有切身体会过,并不能够了解你说的那些事到底有什么意义。
  
  奥尔洪岛上的旅馆大部分都是独立式的小木屋。据说也有酒店,但不知道条件如何。
  我们住的这家很显然是家庭旅馆,前台和餐厅在一块儿,是公共活动区域,提供免费的热水、茶包和速溶咖啡。洗手间和浴室都是单独的木头房子,从我们住的房间走过一起也要一两分钟。
  我没有想到,在这么冷的地方竟然也有冰柜。(看起来似乎很多余)
  旅馆的美少女服务员说,如果我们有需要冷藏的食物可以放在冰柜里。
  为什么不直接放在室外呢,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又在心里赞叹美少女深邃的脸部轮廓和一双长腿。
  想起在意大利和英国看到过的那些年轻的白人姑娘,青春盎然,活力无限的样子,仿佛身体里蓄满了能量。而大多亚裔的女生,即便是在以注意自己的形象到近乎苛刻的日本,最多也只是让人想感叹说“太会穿了,太会打扮了,太会搭配了”。
  
  “他们有人种优势啊,”Jenny撇撇嘴说:“你还记得我们在京都住民宿的时候,有两个白人女生和我们一起在镜子那儿化妆,人家涂点防晒霜,随便刷两下睫毛就走了,我们要化全套,还要打什么鼻影。”
  我回忆起当时的情形,的确有点心酸:“打了也没用,还是一张平脸啊。”
  “不过我们黄种人比较耐老啦,”Jenny说:“大部分欧美女生上了一点年纪以后就胖得不行了。”
  “但人家身上再胖,脸还是小呀。”一直没做声小琼开口就一剑封喉。
  我们东方人好像都对小脸有种很深的执念。
  
  等我们吃完晚餐,前台已经没有人了。主人家全体都在柜台里面的房间,我们也不好意思进去借洗洁精。
  算了,去厕所那边看看吧,也许会有清洗用品呢?
  泡过酸辣粉丝的碗和吃过小火锅的筷子……天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比红油更难洗的东西。实在找不到洗洁精,我只好用厕所里的洗手液来试试,差不多挤了小半瓶洗手液吧,但基本也没什么作用。
  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候,Jenny还来添乱:“作家,你把这个拿出来,扔到垃圾桶里。”
  她指的是方便火锅下层的发热包!!!
  更匪夷所思的是,在那一秒钟,我的脑袋也进水了——我竟然真的用手去捏它——
  “啊!我X!”我完全是自然反应尖叫:“要死啊!烫死我了!”
  
  晚了,手指已经烫红了。
  “怎么会这样呢,”Jenny脸上明显有种“幸好我没有自己动手”的庆幸:“我以为吃完火锅,加热包就死了。”
  我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在此之前,我心里一直当她是知识女性来着。
  房间是三人间,面积很小,贴着三面墙分别摆了三张一米二左右的单人床。三个人都把行李箱打开摊在地上,这下连落脚的地方都没了。
  每个人的箱子里都带了一个保温杯和一盒方便火锅。
  累了一整天,终于要去洗澡了,我们一人抱了一大团换洗衣服,披着用羽绒服去淋浴间。那种感觉很像是回到了学生时代,几个女生一起生活。
  我有点儿恍惚——毕竟我的学生时代也已经过去将近十年了。
  
  她们都回房间之后,我独自在室外待了一会儿。
  奇怪的是,尽管外面已经是零下七度,可我一点也不感觉冷。
  空气很干净,没有杂质,周围也没有几盏灯,但抬头望去还是看不见几颗星星。寂寂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和围着我打转的旅馆里养的那两只狗。
  
  大概是那种冷空气催醒了记忆力的某些沉淀。在那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我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那些从我的日常生活中淡去的人和场景,那些我已经很久不曾踏上的土地。
  他们在哪里呢?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我没有自恋到以为他们也会在某个深夜突然想起我,稍微动动脑子,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们甚至连微信都已经不发了。
  
  也许他们都忘了吧,不过,我记得就好。
  “冷让世界变得透彻。”
  坐在北线一日游的汽车上,我在备忘录上写下这样一句话。
  
  在奥尔洪岛,天黑得不算早,于是我们起得也比较晚,在旅馆餐厅里十分从容的吃完了昨晚预定的早餐。几张pancake,还有几块像蜂巢蛋糕一样的饼。我喝了咖啡,她们喝了牛奶。
  穿迷彩服的司机大哥准时到旅馆来接我们,脸上依然笑眯眯的。“666”停在旅馆门外。
  
  “我们先去看萨满岩石。”Jenny说:“看不懂也没关系,是他们这里很著名的景点。”
  就这样出发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颠簸的路,在一个特别陡的地方,小琼“砰”的一声直接从座位上摔了下去,发出了很大的动静。
  我们吓了一跳,紧接着就对她施以无情的嘲笑。
  坦白说,无论是以前的新藏线还是后来上大吉岭,我总以为那就是颠簸的极限了,而奥尔洪岛上的路又刷新了我的认知,尤其是进入树林之后,每隔几分钟就会有一个接近90°的坡,除了他们本地人之外,谁也开不了。
  司机大哥神色自如,每到一个景点就把我们放下,然后站在山坡上看着我们像二傻子一样跑过去拍照。
  
  贝加尔湖的旺季其实是在湖面结冰以后,我们来得太早了。
  “这个时候来蛮好的,”我说这句话是真心的:“旺季人太多,拍照还要找角度。那次我去越南的海边,周围全是人,拍出来的照片简直找不到自己。”
  路程快过半的时候,我们终于来到了贝加尔湖的湖边。
  
  太早了,我说过,我们来得太早了,还没有蓝冰。
  尽管如此,眼前的景象还是美不胜收,洁白的浮冰,蓝色的湖水和猎猎大风,一种极致的冷。足以令人记住它,许多年。
  
  湖边的风太大了,像是要把人从外到内统统吹干净一样。走去湖边的路全都结了冰,你必须要很小心才不会滑倒。而我每踏出一步,都能听到脚下薄冰碎裂的声音,很清脆,细不可闻。
  虽然曾有过很多想象,也在照片上看见过很多次——但当这一切真实的呈现在眼前时,我内心依然是震动的。
  我们站在湖边,言语匮乏,怔怔的望着湖面,阳光穿透云层投落在湖水上,远处有星星点点的金色。
  我们只能不断的重复着说:“好美,太美了。”
  
  那个瞬间,我想起了什么呢?。
  
  后来我在INS上发了一张自己站在湖边的照片,是小琼站在山坡上给我拍的。从那个高度看下去有种奇异的孤独感:无边无际的苍茫的巨大白色里,只有一个黑色的身影。
  
  “看到贝加尔湖上的冰,我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去西藏,看见纳木错,看见羊湖,还有班公错。就算是在盛夏时节,湖水也是冰凉刺骨的。
  我想起当时爱着的那个人,他指着湖对面跟我讲,那边就是印度。
  就在一年后,我真的去了印度。
  从二十岁到三十,这十年里,我没有结婚,也没有发财,但要说遗憾,我觉得几乎没有。”
  
  在七年的时间里,我深深的明白了爱。
  不仅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单纯的爱慕,更是这情感能量中蕴含着的自我完善和自我救赎。
  坐车的时候,我们一路上都听到车尾有乒乒乓乓的声音。直到中午,我们才知道那是司机大哥带的锅碗瓢盆。
  在树林里,他把车停下,回头跟我们讲了几句英语。他大概并不确信我们能够听懂,于是又撸起衣袖,露出手表,用手指在表盘上画了一个圈。
  “他让我们下去活动一个小时对吧?”我猜测着。
  “是的,他要给我们煮鱼汤了。”Jenny说。
  
  早上出发时我就问过她这个问题:我们中午吃什么?
  当时她说“司机会给我们煮”的时候,我完全没想到她是认真的。
  
  树林已经停了好几辆车,是别的游客团。他们的司机已经生好了火,架着吊锅,鱼汤正在烧得黑漆漆的铁锅里沸腾。
  我们遵照司机的指示,先去周围溜达一会儿。不远处的山顶上有一个观景台,穿着五颜六色冲锋衣的游客全都聚集在那里。于是我们也慢慢走了过去,没想到那里的风刮得比湖边还要猛,风景也不如湖边,我们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我们下去吧,看看他们怎么煮鱼汤。”我说。
  
  在湖南,要煮一锅好鱼汤是有些讲究的,光是去腥的配料就有一大堆:料酒、生姜、葱、还有我来北京以后很少能买到的紫苏。
  买鱼要买现杀的,死太久的鱼肯定不新鲜。把鱼清理干净之后,要在鱼身上划几刀,拿料酒腌,拿盐细细抹一层。煮之前还要用油先煎过。为了把汤熬白,要先用大火煮开,再转小火慢慢煮,之后还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再加些辣椒和豆腐之类的。
  说实话,我原本对这一餐没报太大希望——这里毕竟不是做菜的环境。
  但事实令人感到很意外。这锅鱼汤的滋味竟然挺不错。我猜想是不是因为他长年累月给游客煮鱼汤,于是已经掌握了其中的秘诀?
  生长在湖里的鱼本身并没有强烈的腥味,鱼身被切成了一块一块的。汤煮开了之后,司机大哥用大铁勺撇了沫,往汤里加入了葱段和洋葱。又煮了好一会儿之后,他舀了一点点汤,尝了尝味道。
  
  我蹲下去和他一起守着那锅鱼汤,画面一时有点魔幻。
  大概是因为他穿着迷彩服吧,树林、积雪、焦土和那充满了年代感的篝火与吊锅,我们像是置身于《兄弟连》某一集的场景中。望着眼前阵阵白气,我觉得喝碗鱼汤我们就要去作战了。
  
  开餐前,司机大哥示意我们去旁边的木头亭子里坐着等。一张年久失修的木头桌子和两条木头长凳,凳子晃得厉害,我们一坐下就不敢乱动了,但这也并不影响心情。
  我们的神情都有些跃跃欲试,与其说是对鱼汤有所期待,不如说是对这种新奇的经历感到兴奋更确切。
  
  他从车里拿出来一张很大的彩色台布铺在桌面上,又给我们每人分了一只不锈钢的碗和勺子,接着就去把铁锅拎了过来,与此同时,另一位司机开始煮起了属于他们的鱼汤。
  
  刚分完汤,我们还没喝,桌上又多了两袋面包。
  小琼说:“这个叫列巴,我查过。”
  
  那是两种不同口感的“列巴”。一个完全没有味道,另一个要怎么形容呢,像是涂了留兰香药膏的甜甜圈,每一口都想是生吞牙膏。它们的共同点是冻得太硬了,很难咬,不喝汤的话也很难吞咽。
  好在鱼汤滚烫而鲜美,喝了几口,马上暖和起来。鱼肉也比想象中要好吃,味道有点儿像秋刀鱼。
  午餐结束之后,司机大哥从热水壶里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热乎乎的红茶,这可真是太让人惊喜了。像是回到了学生时代,和一群朋友去郊区野餐。
  
  我们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吗?当我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有点儿难以自信,似乎内心里那个逃避型的人格又冒出来了。
  大概许多人都有一个疯狂的念头:我想离开我的生活,去到一种浪漫而永无止境的路途。
  而这个念头通常只能维持几秒钟。
  
  一路上手机都没有信号,左上角的“无服务”已经持续了整天,在这种被迫的“隔绝”里,我邂逅到了某种意义的宁静。
  眼看旅馆越来越近,我有些意犹未尽。
  我原本想说“下次我们找机会再一起来吧,等湖水全冻上的时候,我们再一起来看蓝冰吧”,但最终我什么也没有讲。
  每当我有这种愿望的时候——我都知道,在它的背后其实裹藏着一些悲观的东西。
  
  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
  在我们的一生中,许多事情的机会,其实只有那么屈指可数的一两次而已。
  旅馆的附近有一家小超市,我们在那里买过酸奶和冰淇淋。
  离开奥尔洪岛之前,我喝掉了最后一瓶酸奶。
  而那个冰淇淋甜筒却一直留在了旅馆的冰柜里,最后它会被谁吃掉呢?还是会被当做来历不明的食物给扔掉呢?
  就连一个冰淇淋,也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
  等到我们真正有机会看清伊尔库茨克的面目,已经进入了回家的倒计时。
  
  从奥尔洪岛原路返回伊尔库茨克,跟来时的路一样,风景也没有什么变化。五个多小时的车程中,整车的游客都很安静。路边偶尔会出现一个伸手招车的人,有时是老太太,有时是年轻的男人。
  一旦看到他们,司机就会很自然的把车停下,让他们坐上副驾驶,将他们送去目的地,这其中充满了游客所不能懂得的默契。
  其中一个亚裔面孔的搭车人惊到了我们,在那么冷的天气里,他竟然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更怪异的是,他等车的地方,既没有房屋,也没有商铺,只有光秃秃的几棵树和广阔的荒野。
  对此,我和Jenny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鬼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脑海中又闪现出自己一直很想写的一篇小说,标题就叫《此刻不必问要去哪里》。
  它在我的脑子里已经酝酿很久了,半年?还是一年?我甚至连女主角的名字都在某个早晨想到了,可是我一直没有动手把它写出来。
  为什么?
  明摆着的原因是我懒散了,不知道是因为年纪的关系还是因为生过一场大病,我内心的激情减淡了——但这也说不过去,所有成熟的作家都明白,持续的长久的写作绝对不可能只依靠激情。
  我隐隐约约知道那个真正的答案。
  在三字头的第一年里,我将大部分的时间花在了旅行上。虽然年轻时我也很喜欢出去玩,但我清晰的知晓这其中的区别。我是在用这种方式对抗着自己那过早出现的“中年危机”。
  比起抒发,我知道这个阶段的自己更需要的是积蓄和沉淀。
  车子进入市区之后,周围慢慢热闹了起来。
  同车的其他乘客一批一批下了车,他们住的酒店基本都集中在某一个区域,到最后车上就只剩下司机和我们三个人。
  出发之前,Jenny反反复复跟司机确认我们要去的地址,就怕他半路把我们放下。(在印度时发生过这种情况)那是她在APP上订的房间。虽然离城区的中心有一点距离,但是胜在比酒店有人情味和生活气息。我们都计划好了,反正有厨房啊,我们可以自己做饭吃。
  出发那天,飞机餐盒里的几盒黄油我们都没有动,后来被我收进了随身拎着的食品袋里。从去到回,我一路上都没有丢掉它们。
  它们终将派上用场,我坚信这一点。
  
  “你看一下,”Jenny把房东的头像照片点击放大给我看:“我们要住的就是这个老大爷的房子,他会在楼下跟我们接头。”
  很明显,那是一张夏天拍的照片,胖胖的老大爷穿着彩色的短袖衣服,一脸和善的笑容。问题是——我是个欧美脸脸盲呀!光凭这么小一张照片我怎么认得出来?在我眼里,满大街的老大爷都长这样。
  神奇的事情很快发生了。
  司机到地把我们放下,收了车费,绝尘而去之后,我慌里慌张的到处看,生怕自己的目光遗漏掉房东大爷。
  而Jenny不知道是凭借着自己什么样的天赋,竟然迅速的在那栋房子的拐角处和老大爷相认了!
  小琼这个话不多的马屁精适时出场了:“不愧是我们的老师!”
  
  我们跟着房东上了二楼,楼道很像小时候住过的老式居民楼。
  刚一进门,我们的靴子和旅行箱上的雪立刻化成了水,把干净的玄关地板弄得很脏。我们迟疑着要不要继续往里走,都有点儿不知所措。
  房东笑了笑,拿了三双一次性拖鞋给我们,然后像每一个热情的房东一样带着我们满屋子转,介绍着:这是浴室balabala,这是厨房balabala,这是卧室,这是储藏间,里面有多余的被子和折叠床balbala……
  他并不是很擅长讲英语,有些卡壳的地方,会用手势示意Jenny等等——然后不慌不忙的打开翻译软件,现学现用——最后他把我们叫到一张城市地图前,用手指大概画了几个路线,都是伊尔库茨克的标志性建筑和景点。
  
  我并没有很认真记那些路线,反正我们有Jenny嘛,不行我们还有电子地图嘛,我的注意力完全被餐桌上的一个娃娃吸引了。
  看到它的第一眼,我认为那一定是俄罗斯套娃的布偶版:一个典型的俄国女娃造型,配色花哨艳丽,长开双臂,还有算得上比例失调的大裙摆……
  好好看啊,好有特色啊,我想拥有它!
  Jenny说:“这是个茶壶套。”
  她拎起那个娃娃,下面果然有一个茶壶,原来那个大裙摆是用来给茶壶保温的。这下我更觉得一定要拥有它才行了。
  我暗暗有些激动,各位朋友,回想一下,我们有多少年没有见到这么传统朴素的东西了?
  
  为了买到茶壶套,我们在Checkin之后连饭都没顾得上吃就出发了,在雪地里步行近半小时之后,我们到达了房东说的那个商店。
  
  在伊尔库茨克,我时常有种恍惚感——像是在空间里看到了时间。
  这个城市的建筑风格跟我国北方的一些城市十分相像,气候也是相像的,就连路上行人的穿着打扮也相似,只是长相上有明显的区别。于是我就像是在时间的缝隙里看到了一个更早期时候的中国,这种亲切感是我在其他国家旅行时都没有感受过的。
  
  我们买茶壶套的那个商店,很像我童年记忆中的百货大楼或者供销社。和现代化的商场里极尽奢华之能事,用最大的面积摆最少的商品的陈列方式完全相反——所有的货物都摆在外面,似乎根本就不需要一个额外的仓库。
  卖的东西也像九十年代,各种拼色的俄罗斯套娃(我终于看到了真正的套娃)俄罗斯套娃的冰箱贴、俄罗斯套娃的明信片、俄罗斯套娃的围裙、微波炉手套和桌布、还有一些俄罗革命领袖的纪念品。
  柜台里有几个年长的俄罗斯女性围在一起在聊天,充满了百无聊赖只等打烊的气氛。
  
  我想她们肯定也很意外——谁能想到呢,就在下班前,竟然来了三个中国大客户。
  
  我们一人买了一个茶壶套,又买了几个冰箱贴。根本不会做饭的小琼竟然在最后关头决定再买一条围裙。
  “你就是这样爱乱花钱才攒不下钱来的知道吧?”我说。
  “可是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来啊,当个纪念吧。”她语速慢慢的,说出的这句话让我由衷的伤感了一下。
  
  晚餐是我做的。
  在餐桌上,我们喝掉了一瓶起泡酒。酒和蔬菜都是在附近超市买的,那瓶酒折算成人民币才20多块钱,这个价格让我们想买更多,怕喝不掉最后就作罢了。
  我们轻轻的碰了一下酒杯,并没有说什么助兴的话,但那清脆的声音里包含了许多。
  敬伊尔库茨克。敬茶壶套。敬贝加尔湖。
  敬冰天雪地和我们悲喜交加的人生。
  东西伯利亚——这个名词,光是念一念,也觉得余味悠长。
  
  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听到了北京开通了直达莫斯科的火车这个消息,直到今天我还记得自己那时的憧憬和期待。
  我想过要去坐那列列车,哪怕要花上一个礼拜的时间也没有关系,因为那个时候的我就像今天的小琼一样懵懂、没有经验但却有着无数的好心。
  过去了这么久,我终究是没有做成这件事,是因为缺乏某种机缘吗,还是直接承认自己太过散漫呢?
  总之我后来去了很多别的地方,对于这件事,我依然有些遗憾——但终究是没有那么执着了。
  
  离开的前一天,我们迎着纷纷扬扬的落雪去看一个教堂,它在白茫茫里极不真切,像一个幻境,又像某种神迹。我举起相机,却不知道这影像的边界应该在哪里。
  大方无隅,大象无形。
  
  那天我拍出来的照片都像是已经经过了精细的后期处理,透亮,干净,洁白。我穿着黑色的羽绒服在一个脚印也没有的雪地里摆着笨拙的姿势,内心很久没有感到那样轻盈过。
  铺天盖地的雪,铺天盖地的白,我希望自己还有能年轻时的眼神——容颜老了没有关系,眼睛还是清亮的就好。
  
  在时间无声的流逝里,我终将找到自己对抗虚无的方法。
  于大江大海之间,在这个巨大的蓝色星球上,在炽烈和苦寒的切换之中,我的惶恐一定会被抚平。
  到那个时候,我又可以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