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书名:深海里的星星I 作者:独木舟 本章字数:21372 下载APP
自从罗素然知道宋远和李珊珊的交往之后,就停掉了他所有的信用卡。她了解人生的真相——没有钱,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她想用经济封锁的办法迫使宋远和那个女生分开,老老实实回到家里来。
  她跟我讲:“落薰,你说我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但她低估了他们的韧性和决心。
  
  一直到宋远借钱的电话打到了我这里来,我才知道他们这段日子有多难过。想想,那两人往日里如何闭着眼睛花钱,竟然潦倒沦落到放低自尊向我求助,一定是真的走到山穷水尽了。
  但我很犯难,康婕找我借的钱还没还上,我自己还欠着许至君的钱——虽然他是说不用了,但我无论如何也是要攒钱还给他的。
  没法子了,只能我出面去劝劝罗素然,请她宽容慈悲,原谅宋远。我近乎天真地认为,她也就是生一时的气,那可是亲弟弟啊,还真能狠得下心来看他饿死吗?
  我决定先见见宋远他们,看看什么情况。
  许至君说:“我和你一起去,我也想和宋远聊聊。”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还傻乎乎地以为他是想去帮我分忧,于是就笑嘻嘻地答应了。我没有预料到,那天晚上会捅出那么的娄子。
  
  珊珊打开门,看到我身边站着许至君,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惊讶。她虽然已经从林逸舟那里知道了结果,但亲眼看见,还是会觉得有点儿不好接受。
  站着四个人的屋子,一下子显得又小又逼仄,好像转个身就会撞到彼此。
  “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喝一杯吧。”许至君说,“或者吃点什么。”
  我应和着说:“挺好的,我们走吧,他请客。”
  
  在一家酒馆的外面坐下,服务员送来酒水单,我们要了一些喝的,珊珊点了没有酒精含量的气泡水。
  许至君和宋远一起去旁边小餐馆买烤串时,珊珊和我有一阵短暂的对话。
  她凝视着我的眼睛,认真地问:“你真想好了?”
  我也凝视着她,她清瘦了许多,淤青和伤痕都已经痊愈,仿佛恢复了从前的神采,但我知道,人破碎过一次,总有些旁人瞧不见的暗伤。
  “我想清楚了,而且,”我说,“我接受了一切。”
  她身子往前倾了倾,好像要探测我说这话是认真的还是装腔作势,一分钟后,她叹了口气:“如果他问我,我就照实说?”
  我点点头。
  我不想再做一个钟摆,在他们俩之间左摇右摆优柔寡断,那样既不尊重自己又不尊重爱情。许至君曾经说我有“一腔孤勇”,可我这点孤勇最多时候也就是用来爱林逸舟了。那条路上布满沼泽和荆棘,我走不下去了,只想走回一条安全的、可以放松心情看看两边风景和鲜花的路。
  走这条路的时候,我亦不想再被其他事情诱惑。
  其他事情,也不过都是海市蜃楼。
  
  我看见许至君和宋远一起提着吃的东西朝这边走过来,想起那晚我给他发信息,说:“我知道那个孩子说什么了。”
  过了一个多小时,他打电话给我,说:“你下来一下。”
  我跑下去,看到他靠在车边望着我笑,眼睛和那晚的星星一样亮,问我说:“程落薰,我们试试吧。”
  
  很早以前,我担心以后一直遇不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不知道他在世界上的哪个角落里。后来又担心,要是遇到了,而他不想和我在一起要怎么办?
  每一次等车都怀揣着强烈的不安,怕自己错过了,怕车来了自己又挤不上去。
  怕一直空等着,皮肤松了,眼尾起皱纹了,那个人还不出现。
  这些没有来由的担心一直横亘在我心间,直到最差的那一种可能性被验证,我才知道罗素然没有骗人,她说:“人生最好不要错过两样东西,回家的末班车和深爱你的人。”
  
  他是我不可以错过的人。
  那个晚上,我龇牙咧嘴笑开时,还以为自己终于找回了正常的轨迹,虽然还不知道这条路能走多久,但眼前看起来它是如此平坦和安全。
  个人意志能战胜命运吗?那一刻,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们都喝了一点儿酒,之后珊珊拉着我进去酒馆里面听当晚的演出歌手唱歌,她唱了一首英文歌,我们以前都没有听过,但觉得很好听,我感到她的声音像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
  也许是这样的煽情拨动了我某根神经,我忽然流下眼泪来,被李珊珊看进了眼里。
  “落薰……”她刚要说点什么,就被外面的争吵声打断了,我急急擦掉脸上的泪,和她一起跑出去看看是什么状况。
  只见宋远站着,整个人都在发抖,指着许至君——而他坐着,神色苦恼——宋远说:“你他妈再乱讲,我翻脸了啊!”
  什么事?我和珊珊快速对望一眼,互相都是震惊而不知所措的表情。
  场面一时难堪得不行,许至君虽然没有说话,但我觉得,他好像一个引线就快要燃尽的炸弹,如果再不做点什么,也许他就要爆炸了。
  还是李珊珊反应快,她一把拉住宋远,另一只手拖起许至君,回头对我吼了一句:“拿包啊你!”
  
  我们四个坐回许至君的车上,先前酒精造成的那点儿晕眩此时已经消失殆尽。每个人都板起面孔,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开口说话。
  许至君脸上有罕见的憔悴和苍白,但性格使然,他仍是我们之中最深沉稳重的,所以僵局由他打破。
  “宋远,你再激动也无补于事,我的心情不会比你轻松。”
  珊珊跟上:“到底什么事?哎,我说,你们俩别把我和程落薰当傻子啊!”
  我没吭声。
  许至君把车窗降下,拿出烟来——他从来不抽烟,更不允许别人在他车上抽烟,可是今晚他是第一个点烟的。在又一阵沉默过后,他缓缓地讲出了事情的始末。
  
  
  在我们终于决定试试在一起的那天晚上,他来找我还有另一个原因——找这个“孤勇”的程落薰,借一点勇气。
  
  那日他回到家里,发现妈妈呆坐在沙发上,脸上有哭过的痕迹,除了外婆去世的时候,他从未见妈妈哭过。
  他从小家境就很好,只要是他喜欢的东西,都可以直接向妈妈提出来,但又并不是所有愿望都能得到满足。
  妈妈说:“让你自己提要求,是为了教你诚实。不能什么都给你,是要让你知道人生不能事事如愿。”所以,他成长至今,没有任何东西是通过撒谎和哄骗的方式而获得的。
  这一晚,妈妈心平气和地叫他过来坐下,风轻云淡地对他讲了一个消息。
  “我查出肿瘤了。”她说了一个病的名字,对许至君来说那几个字眼很陌生。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可是妈妈的神情和态度都告诉了他,这不是玩笑。
  “妈,没关系的,家里又不是没钱。我们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专家,去上海去北京,不行还可以出国看……我陪你一起,一定能治好。”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妈妈拍了拍他的肩,明显是累了,终于撑到家里回来了一个人,讲完这个消息,她要休息了。
  
  独自在客厅里坐了很久,他才回过神来,应该赶快通知父亲。
  这是家里从未发生过的大事,他打电话的手都有点儿抖,忙音响了很久,那端才接通——一个女声:“喂。”
  一秒也没有迟疑,他挂断了电话。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了,但是那个瞬间,他觉得自己要是能哭一下也好。
  
  “我一直以为父母感情很稳固,只是我爸生意上的事情太多太忙,精力和时间不够用,而我妈又从来是温柔贤淑的性格,没有对我抱怨过任何。我常年不在家里住,很多事情……是我疏忽了。”
  
  他花了些钱和时间,誓死要揪出那日接通电话的人,这不单纯是为了妈妈,更大程度上是为了整个家庭。他拿到父亲的手机月账单,将上面的号码一个一个拨通核实,排查,大多是生意和业务上的来往,也有一些自己认识的长辈,只有一个号码令他生疑。
  他打过去,点完最后一个数字,那串号码霎时变成了一个早已经存在手机里的姓名。
  他以为自己打错了,连忙挂掉,又更加仔细地一个一个数字确认着,打过去。
  还是那三个字,在手机上赫然闪着亮光:罗素然。
  “我找人查过了,就是这么回事。我不知道怎么措辞能委婉一点……”他说,“宋远,落薰,我很抱歉。”
  
  我尖叫出来:“不可能!”
  许至君看着我,面上有平静的哀伤,他握住我的手:“我没有必要骗你们,那天晚上我去找你,心里也非常矛盾。我挣扎了很久,到底要不要告诉你……我知道你和她的关系,也知道她在你心里的分量。”
  我看着他那个样子,看着他蹙起的眉头,好像看到原本烈日高照的天空突然阴沉,好像五彩斑斓的世界突然就失了色。
  我用力忍着,我不想在这么艰难的时候还表现出一副很脆弱很经受不起打击的样子。
  他帮过我那么多,我也应该帮他一次。
  
  也许一切早就已经注定,在我懵懂未察之时,翻云覆雨的大手已经在我面前揭开了一些真相:
  我想起那个茫然的清晨,我看见从香槟色汽车里下来的罗素然,她亲吻那人的侧脸,脸上有幸福的神情。还有之后我们的争执……
  我想起那一次从许至君家里出来,在地库里,看到的汽车……
  原来早就有了端倪,原来我早就应该知道了。
  ……
  我转过头,对宋远说:“我大概知道一点,但我不能和你讲,对不起。”
  宋远靠在李珊珊的肩头,黑暗之中谁也看不到他的表情。李珊珊也一直沉默着,我知道她必然因为这件事而联想到她自己。
  
  有个故事是说:有一名妇人偷情时被人抓住,按例要被处以石刑。耶稣对围观的人说,你们之中谁是无罪的人,就可以先拿起石头砸她。他们听见这话,就一个个都出去了。
  在李珊珊的故事中,罗素然却拿起了石头。
  
  我完全能够理解许至君的为难、郁闷和悲哀,他查出来的时候内心一定经历了惊涛骇浪,是不能够用言语形容的失望和愤怒,还有之后要如何告诉宋远和我的矛盾挣扎。
  我握着他的手,心里抽着疼,他最难受的时候都没有和我说,而是自己默默承受。
  我当然也能够想象宋远和珊珊的心情,这该是多TMD的滑稽?罗素然那样大义凛然地叫他们分手,自己却也并不是无罪之人。
  最后我们又都沉默了,这一次,再也没有谁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宋远,无论如何,你还是要自己去和素然姐沟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分开的时候,我悄声对宋远说。
  他苦苦地对我笑:“我能说什么……她最终都会说,是为了我。”
  
  剩下我和许至君在江边的石阶上坐着,不知道接下来要往哪里去,但即便如此,我也想陪着他——在此之前,我以为我只能为林逸舟这样。
  时间不算太晚,有许多人在风光带散步、骑单车,还有一些人在放风筝,长长的风筝线上串着许多彩色的小灯泡,远远看着,像一颗颗小小的星。
  夜风吹乱了我的头发,在不知不觉的时间之中,我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了。
  
  我收回目光,看着他的侧脸,像多数时刻一样,他没什么表情,我却没有由来地想到一句话:你问我爱你值不值得,你可知道,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
  他大概是不知道这种句子,即便知道,或许也会觉得有些矫情,可我觉得他就是这样做的。经过了林逸舟,我才体会能够安安稳稳喜欢一个人有多难得,而能让我一想起他就觉得安稳的人,是许至君。
  
  至于林逸舟,那是另外一句我喜欢的诗了: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他身上的锋芒,性格中的暴戾,伤害的不仅仅是爱他的人,更多的是他自己——我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曾经那么想要拯救他——说来的确也是自不量力。
  往后他还会认识别的人,是赵钱孙李,甲乙丙丁,也许最后真的就是封妙琴……那也和我无关了。
  希望他幸福快乐,即使我不是这幸福的一部分。
  风水轮流转,我却永远不在那个轮子里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林逸舟和封妙琴,还有一群酒肉朋友也在一家bar喝酒。
  他喝一支捷克啤酒,浓烈的焙焦麦芽香气里还有一股令人惊异的水果清香,苦涩过后有点丝丝清甜挂在喉头。
  封妙琴戴着一只新腕表,是上周林逸舟送的礼物——她当然不会承认是自己死缠烂打要来的。
  她伸手拿杯子时,旁边有识货的女生瞥到,发出了小小惊叹声:“‘蓝气球’啊。”
  封妙琴扬扬眉毛,心里十分得意,但还是努力用了不以为然的语气:“他送的。”
  虽然灯光有些昏暗,但她还是清楚地看到了林逸舟投来的不满和不屑的目光,像是某种警示,让她不要这么轻浮地炫耀。
  她立刻噤声。
  另一桌爆发出一阵骚动,是酒吧的老板娘在给人算塔罗,也不知道是太准了还是太不准了,那些人都笑得很畅快。
  “我们也过去试试吧,诶,林逸舟,你说怎么样?”先前那女生提议。
  “我可没兴趣,什么江湖术士……”封妙琴哼了一声,还在为林逸舟瞪她的那一眼不高兴,起身扭着腰肢去了洗手间。
  “我去试试。”林逸舟说。
  
  老板娘作吉普赛模样打扮,叼着烟,含笑问林逸舟:“想算什么?”
  他还没有答话,旁边一圈女生齐齐怂恿着——算爱情,算爱情,他笑了笑,顺着大家的意思说:“那就算爱情吧。”
  原本也只是抱着好玩的态度来试试看,并没有指望真的听到任何金玉良言,可为了尊重这规则,他在抽牌时还是表现得十分肃穆。
  不知不觉间,封妙琴已经回来了,双手抱肘站在他旁边,面孔上挂着一抹讥诮。
  老板娘沉吟了片刻,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就令周围的气氛凝固住。朋友们看向封妙琴的眼神也都变得有些微妙和尴尬,而她自己的表情更像是结了冰一般。
  “现在和你在一起的人,不是你真正爱的人。”
  满室音乐声音仿佛突然停顿,鼓点像是敲在他们彼此的心脏上。封妙琴仇视着老板娘,而林逸舟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漫不经心地说出了一句话。
  “真的蛮准的嘛。”
  
  这句话直接导致了他们之后的战争,封妙琴像疯了一样质问林逸舟:“你是有病吧,当着那么多人,你是什么意思?”
  林逸舟浑身散发着寒冷的气息,专心致志地看着前方交通信号灯,他已经连掩饰都觉得费神了,轻描淡写地说:“我又没说错什么,是很准啊。”
  封妙琴呆住,她好像这才明白,这段关系、这段感情,对于双方的意义完全不同。
  他是这样一个人,别的男生看到女朋友哭,要么会哄一哄,要么会不耐烦,但他是完全无视,并且发自内心地觉得这和自己没关系。
  他是不会认错的——她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有些绝望。
  她慢慢转过头去,盯着车窗外面,外面其实什么也没有。过了片刻,她轻轻笑了一声:“谁才是你真正爱的人呢,程落薰吗?”
  
  一个急刹车,就算系了安全带,她也还是吓得魂飞魄散。她迅速反应过来来,怒视着林逸舟,正要开口骂什么,已经被他打断:“你闭嘴!”
  
  那是凌晨一点三十四分,他们的车子停在一个路口,东往西方向。
  我们的车子也停在同一个路口,西往东方向。
  六十秒之后,绿灯亮起,我们在车流中交错而过,谁也没有看见对方,只有神看到了这一切。
  
  封妙琴下车时,冷着脸说:“我要上次试的那条宝格丽的项链。”
  林逸舟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好,就当做送给你的分手礼物。”
  谭思瑶打来电话,吞吞吐吐地试探我,问我在哪里,在做什么,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实在让人怀疑她的动机。可我越问她,她就越慌,最后被逼急了,她只好大叫:“你先回来再说吧!”
  我急匆匆赶回去,刚到宿舍门口,谭思瑶一见我就哭了,恍惚之间我以为我们又回到了高中的时候,她刚从老师办公室里出来。
  “怎么了?”我问她。
  宿舍里其他两个女生的表情也是欲言又止,奇奇怪怪的。
  
  打开学校论坛时,网速有点慢有点卡,谭思瑶双手箍住我,忽然又说:“落薰,要不还是别看了,我们几个都给管理员留言了,说不定已经被封了。”
  不,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要看。”
  
  那是我的照片,虽然角度刁钻,还有水迹,但认识我的人一定能看出来那是我。最让我确定的是锁骨下面的刺青,那个小小的简笔地图,全世界应该只有两个,一个在他背上,一个在我胸口。
  只有五张照片,我全都看完了。过了两分钟,我再刷新,帖子已经被封了。
  谭思瑶的手怎么会有这么大力气,箍得我喘不上气来。
  
  我木然地看着她,其实有好多好多话想问,可是我的喉咙里好像堵着一团棉,让我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来。脑袋里是一阵接一阵的巨大轰鸣声,世界在一刹那炸裂,眼前好像有血色大团弥漫,自天边聚集,劈头盖脸而来。
  我簌簌发抖如风中树叶,牙齿上下咯咯战栗,身体深处裂出尖叫,一声一声,像一只独自哀号的兽,耳膜中血液砰砰撞击,却发现自己听不到任何的声响。
  又过了多久,我转头看了看窗外,终于说了一句话:“思瑶,天黑了。”
  
  好像不会再亮了。
  
  可能再过几十年,我还是不能回忆那短短的一周中发生的一切。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如同当时一样痛彻心扉。
  多少个夜晚,我闭上眼睛,始终都能清晰地想起那种悲哀和绝望,甚至连愤怒都有些欠缺,只是纯粹为我从前不了解的人的坏和恶感到悲哀。
  我旷了很多课,谭思瑶帮我和自己都请了假,她说什么也不放心让我一个人待着,好像怕我会想不开。
  她买回来的任何食物我都不吃,一个礼拜下来,我下巴都尖了。她每天坚持不懈地哀求我“多少吃点嘛”,我也只是笑着对她说:“你一直觉得自己欠我吧,这次你还干净了。”
  她看着我,眼泪流下来:“落薰,之前许至君说他喜欢你,我还有点不服气,可现在我真的想通了,你受这么多苦,如果他能对你好,让你幸福快乐,我觉得怎么样都值得的。”
  我拿纸巾给她,转头自己却也流泪了。
  许至君吗,好像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他妈妈现在怎么样了呢?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们一起在一家私房菜馆吃饭,师傅做的粤菜,味道很好。
  在饭桌上,许至君很严肃,甚至可以说有点儿沉重。他对我说:“我妈妈下周手术,她还是有点担心害怕的,所以这段时间我会一直在家陪她,等她的情况都稳定了,我再去找你,好吗?”
  我当然说好。
  分开的时候,他还想塞张卡给我——我惊呆了,这算什么,包养吗?他连忙解释:“你不是把钱都借给康婕了吗,我想你也不好意思催她,自己总有要花钱的时候吧。
  “平时有我在,这段时间你要自己一个人了,想吃什么买什么,就用这张卡吧。”
  虽然最终我并没有收下他的卡,但心里还是非常感动。我看着他窘迫的样子,感觉自己以前经历的那些事情根本也不算什么了,眼前这个人,未来他完全会把我所缺失的全部补给我。
  可是一转眼,繁星闪耀的天空,就全乱了。
  
  我的手机一直关机,许至君把电话打到谭思瑶手机上,她也一样不敢讲实话,只推脱说我回家去了,家里有事。若是平常,他也许能听出这个谎扯得多么漏洞百出,但因为是特殊的时段,他也就没有心情追究下去。
  而我,突然多了个毛病:怕光。即使是黄昏时那种温柔的光线,也让我感觉自己好似赤身裸体站在众人面前一样。没有人跟我提起过那件事,可这就证明大家其实心里都知道。
  虽然那些照片上最关键的地方,都打了马赛克,但是夏天我穿吊带裙子时,大家都看到过我的刺青。那个小小的标记,足以证明照片中的人是我。
  夜里我听见谭思瑶轻轻的鼻息声,我依然睡不着,只觉得人生如果就此画上句号倒也没什么不好。
  我悄悄开了手机,累积了这么久的信息一齐涌进来,在手中震了好久。
  
  宋远说:“我觉得好难面对我姐,我现在跟她说话都觉得别扭。”
  康婕说:“‘乡霸儿’,你在干什么啊,我以后叫你‘乡霸儿’好吧?哈哈,儿化音,像不像首都来的?”
  许至君说:“我在医院陪我妈妈,她麻醉还没醒。你自己要好好吃饭啊。”
  还是许至君说:“程落薰啊,我有点想你。你一直关机,我蛮担心的。”
  依然是许至君说:“你!该!不!是!又!去!找!林!逸!舟!了!吧!”
  ……
  一路看下来,就是这么几个人,而林逸舟做到了他当初承诺的——从我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
  
  我站在顶楼天台,白色睡裙被风吹得鼓胀翻飞。
  我给许至君发了一条信息:“过去那些年你在哪里,为什么我这个时候才遇到你。”
  
  之后,我静静地坐下来,水泥地板很冰很凉。角落里有一个不知道谁留下的空酒瓶,我顺手捡来,对着墙壁奋力一敲,瞬间玻璃四溅。
  我捡起一块,划向手腕——鲜红的血马上迸发出来,与此同时,心却安宁了。
  
  这个时候,也懒得去想地上脏不脏,我索性躺下,月亮仿佛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所有的事情,很快就要结束了吧,我想。
  谭思瑶的尖叫声在我耳边响起,我做梦也没想到她竟然跟了上来。我已经没有一点儿力气了,她脱下自己的衣服,不顾我的挣扎和推搡,死死地包住我还在流血的那只手。
  “程落薰!你就这么蠢吗!”她哭着骂我。
  “你少管我……”我也在哭。
  在拉锯中,我们一起从台阶滚了下去,我出于本能地护住了她的头,而自己的头却狠狠地撞上了铁栏杆。
  我昏昏沉沉,最后的意识是她拨通了电话,哭着喊了那个人的名字。
  
  
  费了好大劲,我才睁开眼睛,首先看到谭思瑶,她紧紧地握着我包裹着纱布的手,见我醒了,神情一下子放松了许多。
  我想问她,这是什么情况?可我喉咙发涩,头很痛,那一撞撞得还真不轻。
  她附下身来对我说:“我打给他,他还在他妈妈那边。”
  我使出浑身力气拉住她:“先别去,先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在谭思瑶混乱的叙述之中,我搞清楚了这一天一夜当中的来龙去脉。
  我打开宿舍门时,她也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在月光下看到我的床是空的,心里一惊,感觉怕是要出事。她想起我们高中的时候,谁不开心就会跑到天台上很矫情地哭一哭,于是她就上天台来找我。
  等她看到我的时候,血已经流了一地,她吓得魂不附体,自己一个人又拖不动我,而且我当时歇斯底里地还跟她扭打了起来,滚下去的时候,我护住了她,却没护住自己。她原本想找男朋友过来帮忙,但又觉得他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最终她打电话把许至君叫来了。
  刚开始宿舍的保安说什么也不肯放行,他只好押了自己的身份证,又偷偷给了些钱,这才进来,把我带走。
  在医院挂了急诊,做了大致检查,医生说头部撞击没什么事,手上的伤口也不深,主要是长时间没有进食和严重缺乏睡眠,才导致体力不支,血糖低,昏厥。
  “医生说,先给你吊点生理盐水和葡萄糖,再看看情况。”
  我怔怔的,接不上她的话。
  
  谭思瑶看着我,撇了撇嘴,很郑重地说:“我觉得他是真的挺爱你的。”
  
  许至君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吃了小半碗饭,恢复了些力气。
  看到形容憔悴的他,忽然想起许久以前,周暮晨在医院照顾孔颜的情形,和现在有些相似不是吗?
  真的要很爱对方,才能这样付出吧。
  
  他坐下来,看着我,一时无话。
  许久,我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你这么焦头烂额的时候,我还跟着添乱……”
  他伸出手,拍拍我的脸,轻声说:“程落薰,你这个王八蛋,吓死我了。”
  我笑了笑,顺势捧住他的手,脸埋进他宽厚的手掌里,眼泪顺着指缝流淌。我哭得那么安静,却又那么剧烈,他没有再说什么。
  可是我知道他在我身边。
  
  
  等我情况稳定了之后,我去看了一次他妈妈。那是午睡时间,穿着病号服的阿姨在单人病房里休息,我也就没有进去打扰。
  离开医院,我们路过了巨大的摩天轮——这座摩天轮,建立在巨型的屋顶上,许多年里,我每次想去坐最终都没有坐成。
  他把车停下,说,坐一次好了。
  我摇摇头:“我怕高。”
  我表达不出内心真正所想——经过这次事情,那个横冲直撞的我好像真的死在了那晚的月光下,被一些无形的莫名的力量,以一种无以复加的残酷,杀死了。
  现在,我只有双脚站在踏实的土地上,才能获得一点安全感。
  
  事情已经过去一段日子了,我仍然不知道那些照片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这个人的目的是什么,是恨我?还是无聊的恶作剧?我是有很多缺点,性格也不讨人喜欢,但是我从来没有伤害过谁,与谁结怨,为什么我会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谭思瑶说,过段时间,没有人会再记得这些。我的指甲狠狠地掐入掌心:“不,我永远记得。”
  我到底还是没有拗过许至君,坐上了摩天轮。靠在他的肩头,就觉得这是世上最安稳的地方。
  可我知道,这种安稳的感觉或许还和以前一样,可是此时的程落薰却已经不是彼时的程落薰了。
  我内心深处有些什么东西,已经被彻底改变了。
  
  夜景真美,也许每个城市的夜景都差不多,高楼耸立,霓虹满目,车水马龙的大街,渺小如蝼蚁的路人。
  许至君说:“如果这世界上的某些人某些事让你成为了病人,你要知道,你就是自己的医生。”
  我没有说话,只觉得原来摩天轮并没有我以前以为的那么可怕呀,这个由铁皮和玻璃制成的大匣子看起来非常稳固安全,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说:“那晚,思瑶带我上去找到你,看见你一动不动地躺在楼梯间,手腕一直在流血,我真的以为你就要死掉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我的呼吸也是。
  就算他不说出来,我也能够想象到当时的情形一定吓得他半死——将心比心,如果换做我是他,也许我处理得还不如他好。
  
  他稳定了一下语气,接着说:“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其实有什么事比你本人还重要呢……坦白说,我心里一直是很介意也很警惕林逸舟的,我总担心你们之间的缘分还没有了结,说不定哪天你就会来跟我讲‘对不起,我还是更爱他’……你不要笑啦,我是说真的。
  “但那天晚上看见你苍白脆弱的样子,我就想,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了,和谁在一起,或是更爱谁,也不是那么要紧的。”
  
  他把自己的玉解下来,不顾我的抗拒,坚持系到我的脖子上,打了一个结。
 “这是我从小戴到大的东西,你就当是迷信吧,希望它能守护你平安健康。”
  
  我好像要一直沉默到宇宙终结的时候,原来语言所能够讲出的意义是如此有限,人生中这样的时刻,唯有静默这一种表达。
  此时此刻,我才看清楚我的自私,此时此刻,我才明白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设身处地地为我着想,任何时候都以我为重,有多珍贵。
  “我爱你,意味着我承诺永远不会伤害你”——他是这样说过吧,更是这样证明着。
  我紧紧地抱住他,我真的很怕我一松手,这个人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决意不再追究到底是谁在黑暗之中伸出手来捅了我一刀,即使这个伤口在我余生之中会每日每夜暗自汩汩冒血,我都不想再多提起一句。
  无论是谁要伤害我,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我因此受到的影响也许要花十倍、百倍的时间来治愈,我可能会在很长很长的日子里,不敢再相信任何人,如果有人想亲近我,我第一反应就是要跳开,躲得越远越好。
  就像一只原本温和的兔子,在时间的推移之中接受了四面八方射来的利箭,这些利箭扎根在我的身体里,就成为了我本身的一部分。
  于是这只兔子,就成为了刺猬,或者,豪猪。
  即使是这样,还是有人懂得我的辛苦和寂寞吧?
  许至君,你懂得一只刺猬的辛苦吗?你懂得一头豪猪的寂寞吗?
  即使不懂,但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足够了吧。
  
  
  他妈妈出院之后,我去他家看望过两次。
  毕竟是大病初愈,阿姨精神也不是很好,不知道是不是药物作用,似乎比从前变得要容易激动。保姆在厨房里做饭时,不知道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发出声音,阿姨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没有一件顺心的事。”她毫不避讳地当着我抱怨起来,“这种时候也三天两头不见他人影,他是不是就希望我死了算了。”
  我吓得不敢出声,许至君也是一脸难堪。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我们都知道她说的是谁,更让我们难受的是——我们甚至连他三天两头不见人影的原因都知道。
  我们偷偷交换了一下眼神,确认没有什么露馅的地方。我学着大人们的那套说辞试着劝解阿姨:“别生气,对身体的恢复也不好……”
  她的表情稍微柔和了一些,但看得出来还是很不高兴。
  “我去躺一会儿,你们玩吧。”她一边说一边起身往卧室走。
  “妈,饭还没好……”许至君十分无奈,
  回应他的是关门的声音。
  
  我感觉非常糟糕,虽然完全和我没关系,但就是……非常糟糕。
  在情感上,我当然偏向罗素然,可是除了情感之外的任何方面,我都不偏向她。不管怎么说,爱不是让一切伤害变得合理的理由啊……
  
  
  我已经不怎么想起他了——我是说,林逸舟。
  像身体上一块神经坏死的部分,不管怎么戳都没有任何感觉,也许这比疼痛更糟,但我也实在不想重温疼痛了。
  后来,我读《麦田里的守望者》,读到那段话:
   
     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在那混账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 
     我觉得他就是一个在青春里横冲直撞的孩子,而我在他生命当中的意义就是做一个麦田的守望者。
  
  我觉得,林逸舟就像是一个始终在横冲直撞的孩子,我不知道他内心究竟在为一些什么事情痛苦,但我知道那痛苦是一直存在着的,那是一场他和自己的战争。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如果非要做点什么——也就是守望而已。
  这或许就是某种神秘力量能够给我们做出的唯一安排。
  而要等到再久一些的时间,我才会知道,遇到他,爱上他,这也不是我的选择,而是我的命运。
  
  
  林逸舟和封妙琴分手的时候,挨了她干脆利落的一耳光。
  “我恨你。”她咬着牙说,脖子上戴着那条心心念念的项链——她当时还以为他说的“分手礼物”是气话,没想到他竟然来真的。
  到底是哪里错了?她死也想不明白,自问本身条件也不错,对他也算是千依百顺,还有些不知内情的女生羡慕她能和林逸舟谈恋爱,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人私下里性格有多差,有多难相处。
  “恨就恨吧,我无所谓啦。”
  就连分手他也这么吊儿郎当,不当回事——封妙琴气得都要吐血了。
  “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这个人!”她说。
  “行啊,我无所谓的。”他又说了一遍。
  
  另一处地方,李珊珊也在和人谈判,她的问题比林逸舟要棘手得多。
  经过上次的虐打,她已经看穿这个男子的真正面目,往昔那些宠爱和慷慨不过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像对待某种低等动物一样——给你点好吃的好喝的,什么,你竟然敢咬我?
  话要说清楚,该还的都尽量还,她已经是完全无畏的样子。
  “我想过自己的生活,”她想了想,又说,“我要过自己的生活。”
  那人嗤笑一声,连口都懒得开。
  她定了定神,慢慢地讲:“我最好的那几年都给你了,也很谢谢你的照顾,现在我想过点正常的日子,像别的女孩子一样,谈那种将来能结婚的恋爱,穷点苦点都没什么……希望你看在过去的这几年,能成全我。”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重掴在地,顿时眼冒金星。
  “像别的女孩子一样?你以前怎么没想像别的女孩子一样?你开跑车,背名牌包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别的女孩子没这样?”那人浮起轻蔑又不屑的表情。
  她瘫坐在地上,干脆连起身都懒得起——比起上次那顿毒打,这一巴掌又算得了什么?
  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她只是坐在地上,一遍一遍坚定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希望你成全。”
  
  
  到了暑假,烈日当头,窗外是没日没夜的蝉鸣。我无所事事,每天的生活只剩下上网、看书和吃饭,心情好的时候还会挑剔一下我妈的厨艺。
  有时候,我会在这样的宁静中产生一种幻觉,好像时光真的倒退回了从前。
  康婕和我恢复了友谊,又往我家来得勤了,这让我妈觉得很欣慰。
  她一来就会霸占我的电脑,打游戏、看剧,刷八卦,一看到我还在用那个多啦A梦的被子,就忍不住同情我:“换一个吧,你就那么穷?”
  这和穷没关系,我就是这种用惯了一样东西就不会换的懒人,连出去吃饭点菜都是这样。
  说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直到初中,我看多啦A梦的漫画还会哭。
  
  某一卷最后一个故事,像过去每次被胖虎欺负过之后一样,野比去找多啦A梦帮他报仇,可是多啦A梦很生气地告诉他要自己解决问题。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好脾气的多啦A梦会拒绝他,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哆啦A梦要回未来世界了。
  野比为了证明自己以后能够照顾好自己,让多啦A梦回到未来世界之后不用为他担心,半夜三更把胖虎约出来在平时玩儿的空地上大打了一架。
  那个深夜的野比有一股亡命之徒的狠劲,最后胖虎被打得落荒而逃,伤痕累累的野比被多啦A梦背了回去,他在精疲力竭之中还对多啦A梦说:“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吧。”
  那个晚上野比睡得很熟,多啦A梦坐在月光满地的房间里流着安慰而幸福的眼泪。
  第二天清早野比起床,窗外阳光灿烂,一切如常,除了多啦A梦不在了。
  
  我好清楚地记得,看到最后一画时,我哭得多么剧烈,但比起多年后我为了别的事情别的人哭,当时的眼泪是如此清澈——那是为野比和哆啦A梦而哭,为童真而哭。
  如果后来藤子先生没有应广大漫画迷的要求继续画下去,我觉得,那其实也是个很美好的结局。
  就像野比一样,我们每个人都要长大。未来也许没有任何人的搀扶和帮助,在人生道路上走得跌跌撞撞,甚至摔得头破血流,但这就是真正的成长吧。
  伤痛也许是成长的代价,但我宁愿把它们看做是一种成长的积累。
  
  我希望受的苦没有白费,自己能成为豁朗达观的大人。命运也无所谓好坏,它给我的一切,我都应该接受。
  灾难,我承担;福分,我笑纳。
  
  接到罗素然的电话时,我和许至君正在看电影,手机一震,我悄悄看了一眼屏幕就赶紧溜出了放映厅。
  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联络我了,我预感到这次应该不是什么好事情。
  罗素然的口气是从来没有过的严厉:“落薰,你方便吗?方便的话就马上到我家来一趟。”
  许至君一看见我接的是她的电话,脸色一变。我想了一秒钟,行吧,那就一起去吧,终究是有这一天的,我在场还能稍微帮衬着点。
  管它呢,随机应变吧。
  
  走出电影院,我仰起头看着商场外墙上巨大的广告牌,某彩妆品牌这一季又换了新的代言人,是更年轻更当红的女明星。她的笑靥充满活力,令人迷醉,可谁又知道这样凌绝顶的时间能够维持多久,世事无常。
  世界每分每秒都在高速运转,城市每分每秒都在发生一些人们未曾察觉的巨变,而我们的生命也是如此吗?
  车开到半路,忽然开始下起暴雨。
  我看着刮雨器在玻璃上一来一去,轻声说:“夏天快到头了吧。”
  许至君一声不吭,他的表情比这个下着大雨的黄昏还要阴沉。
  
  罗素然的家中仿佛也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地上还有摔碎的瓷杯碎片。罗素然坐在沙发上一直发抖,宋远坐在地上,抽着烟,房子里已经有很重的烟味。
  我和许至君默默地走进来,一时也不知道具体情况,都不敢讲话。
  许至君用一种诡异的眼神悄悄地打量着罗素然——这个女人可以算得上是他的家庭的敌人。我注意到他的异常,便轻轻抓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在这个特殊时刻有任何举动。
  宋远看向许至君,又收回目光,他的眼神既悲且沉,只有我知道那是为什么。
  
  冷场了很久,罗素然强打起精神,起身去拿来两瓶冰的矿泉水给我和许至君——她并不知道我身边的这个男生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周身散发出来的强烈敌意。
  这种良好的家教在这样的时刻发挥了它最好的效应,许至君接过罗素然递来的水,轻轻说“谢谢”。
  我紧张地目睹着这一幕,心揪得像一团乱麻。直到听见那声“谢谢”,我才终于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
  
  我走到罗素然身边坐下,想劝劝她平心静气,有什么事慢慢说。可是我还没开口,她忽然转过身来瞪着我问:“你怎么帮着他一起瞒我?”
  好好好,我是造了什么孽,落得这么个里外不是人?
  明知道她是迁怒于我,可我还不能反驳什么——好险,我嘴里有句话差点脱口而出:我不也帮着你瞒着他?
  理智告诉我这句话万万说不得,眼下是什么情况,我只要说错一个字就是火上浇油,事情就会没完没了,在场的人谁也别想好过。
  可我有理智,宋远却没了理智,也许他真是压抑得快要窒息了,竟然将我心里这句台词抢了过去,像投掷一竿标枪一样直中红心:“你对她凶什么!她不是一样帮着你瞒着我吗!”
  空气遽然凝结,我看到罗素然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极其狰狞而恍惚,她微张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宋远说完这句话之后也陷入了失语,傻子都能看得出来他其实也后悔了,太冲动了,可已经覆水难收。
  许至君,他深深地皱着眉,冷冷看着眼前的荒诞,原本轻轻握着我的手,也在突然之间加重了力道。
  
  勉强还剩下一个清醒的人,也就是我。
  事已至此,只能我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我就对宋远劈头盖脸一阵骂:“你发什么神经啊,你吃错药把脑子吃坏了是不是?胡说八道些什么鬼东西啊。快点给姐姐道歉!”转过来我还得安抚罗素然,“他肯定是受什么刺激了,你别理他,他有病。”
  
  连我自己都听不下去——什么叫欲盖弥彰,这就是了。
  我明显底气不足,胡诌的每一字一句都透着心虚,我只希望罗素然能够稍微保持一点她平时的聪明冷静,在此时此刻,不要再让这原本已经混乱的情境继续雪上加霜。
可她在极度慌乱之下,已经完全丢失了平日里的风度,她的淡然和超脱此刻遁于无形。她哆嗦着嘴唇问宋远:“你说什么,你是什么意思,你跟那个被人包养了好几年的小贱人搞在一起,还流掉个孩子……你胆大妄为到这个程度,不但不认错,还反过来吼我?”
  
  “小贱人”这三个字,像飞舞在斗牛士手中的红布,彻底激怒了已经接近疯癫的宋远。我相信如果有人在许至君面前这样羞辱我,他也一样会把从小接受的教养抛诸脑后,狠狠地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
  就像此刻的宋远,为了维护他喜欢的那个人,因为不允许别人如此轻贱和羞辱他心里最珍视的那个人,他愤怒地对罗素然吼出了无法撤回的一句话:“你不是一样给别人当情人,你有什么资格说姗姗!”
  
  我感到自己好像中了一道魔咒,彻底石化了。
  
  我想,到了我年老的时候,也许会像很多老太太一样坐着摇椅听京剧,喝着毛尖读红楼吧。那个时候,我闭上眼睛回忆一遍自己这一生的光阴,一定会觉得有一些片段是我不愿意想起的。
  比如我去哀求周暮晨跟我和好……
  比如林逸舟和封妙琴在客厅的床垫上……
  比如学校论坛里的那些照片……
  比如康婕做完手术之后,那张惨白的脸……
  比如许至君说只要我好好活着,他不介意我回去林逸舟的身边……
  比如这个晚上,罗素然像疯子一样甩我一耳光,然后声泪俱下地质骂我“白眼狼”。
  
  太突然了,以至于连许至君都没有反应过来,那一声清脆的巴掌就已经落在我的面孔上,我半张脸都麻了,耳朵里有短暂的耳鸣。
  我捂着脸,这耳光有多重——其实也并不重,可是我觉得太疼了,为什么会这么疼?好像被锋利的刀割开了心脏一样。
  眼泪不受控制地砸下来。
  我呆呆地看着歇斯底里的罗素然,我想说点什么来为自己辩解,可是就连这个想法好像也都没有任何意义。
   
  许至君将我拉到他身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宋远,忍无可忍地说道:“罗小姐,你弄错了,是我说的。”
  
  很变态的,我心中有种坍塌的快感,终于到这一天了,我不需要再夹在他们任意组合的空隙中左右为难了。
  我再也不需要为任何人保守任何秘密了。所有的事情从这一刻开始便真的与我无关了,我终于从这些人手中赎回了自由。
  罗素然转过来望着许至君——一瞬间,她没有搞清楚他是谁——但紧接着,她的瞳孔急速缩小,面如冰霜。
  许至君不动声色,过了一小会儿,他说:“那人是我父亲,我是许至君。”
  他很笃定地相信,罗素然一定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他和她的关系,所以他不说“我叫许至君”,而是说“我是许至君”。
  我默默地转过脸去,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反应来应对这一切——我甚至觉得,现在的情形比当初撞破林逸舟和封妙琴还要难堪。
  罗素然懵着脸,先是盯着许至君看了许久,又换到宋远看了许久,最后她跌坐在沙发上,整个人看上去比先前要冷静——但我知道,那不过是一种静态的崩溃。
  宋远呆若木鸡,他也没有想到事情的走向会是这样。
  
  许至君没再说什么,他先拍了拍宋远的肩膀,再拉住我的手。
  “程落薰,我们走吧。”
  
  下过雨的城市里有一种潮湿的泥土气味,天空也比平时更蓝更洁净。
  他揉了揉我的脸,带着一种疼惜和抱歉的意味问:“疼吧?真是对不起,我没想到……”
  我打断了他,摇摇头:“还好的。”
  他直直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有时候看着你,我都替你觉得累,这么多破事……你是怎么扛过来的。”
  我眼眶有些发热,不,不是因为那个耳光,而是因为他说的这句话。
  
  他说得很对,这些破事,桩桩件件都不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不足以颠覆我的生活,可是细小的琐碎累积起来,就足以让人堕入一种无法挣脱的困境。
  我是从什么时候起被拖进泥潭的呢?没有一点儿启示,稀里糊涂的就掉了进来,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这么错乱。
  “我觉得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说,“我还是太软弱了,不够坚强吧。”
  
  我的确好累,非常累。
  有些夜里,我会从一些很荒谬的梦里醒来,梦见自己穿着一身盔甲,周围全是硝烟和战火,可是一个并肩作战的人都没有。
  活在这个世界,总要经历无数战争,跟外部的,跟自己的——可是一个战友也没有。
  许至君看见过我这么多的挫败和懦弱,这当然不是我想要展示给他知道的那个“自我”,我甚至觉得,一个人如果看过这样的你,大概很难继续喜欢你,尊重你和爱护你。
  久违的不安全感,我又开始患得患失了,担心快要失去这个人。
  我努力克服羞愧,将真实的想法告诉了他,而他只是低下头笑笑。
  “我觉得,你应该对人的善意有多点信心,对我有多点信心。”他说。
  
  我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
  另一边,我和许至君离开之后,罗素然还没有从惊诧和震动中苏醒。
  宋远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回房间,换掉了自己一身名牌衣服,翻出了几件旧衣服裤子,穿上,其他的都塞进双肩包里,再回到到客厅,把车钥匙扔在玻璃茶几上。
  换掉了衣服的宋远,看上去和高中时候没有太多差别,还是干干净净的少年模样。
  响声惊动了罗素然,她错愕地看着宋远——他的表情很难形容,有许多揉碎了的情绪覆盖在脸上——她无意识地问:“你要做什么?”
  宋远看着这个在顷刻间变得憔悴苍老的女人,差一点,就哭了出来。
  
  这是他的姐姐,是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在他小时候,父母因意外去世,之后全仰赖她一个人承担起生活。而生活,并不是简单的两个字,几顿饭,而是十数年具体而沉重的负担。
  他从来没忘记过,彼时,她也不过是个刚刚成年不久的年轻女孩。
  是她供他上学,其实以他的成绩,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不是块读书的料。纵然如此,她也很少苛责他。
  在他长大之后,她仍然尽自己所能,买一切他喜欢的东西,在他考取驾照之后,甚至不吝啬地把自己的车送给他。
  姐姐不是没有说过伤人的话——我都是为了你,又或者是,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但他能够否定这些事实吗?正因为这都是实话,所以才显得更伤人。
  他欠她的太多了——千万不要以为亲人之间就没有亏欠这回事,事实上,夹杂着血缘的亏欠才是最深的羁绊。如果有更好的办法,他绝对不愿意做任何让她伤心失望的事情。
  可惜没有另一条出路了。
  他们是亲姐弟,基因里有着一样的偏执和倔强,对待爱情的态度也如出一辙:我爱那个人,所以我有理由背叛全世界。
  
  他离开之前,只说了一句:“姐,你给我的,我将来会通通还给你。”
  罗素然抬起脸,冷笑一声:“你还得清吗?”
  又是一句因无法辩驳而格外有杀伤力的话——宋远无言以对,只能默然地走出这扇门。
  
  没花太长时间,他就来到了李珊珊的住处。打开门,当时她正在刷牙。她看到宋远,有些惊讶,但她还没来得及问,他就咧开嘴笑了。
  那笑容有些酸涩,他说:“我彻底离家出走了,无处可去了。”
  下一秒,珊珊叼着牙刷也笑了:“以后我收留你。”
  他走过去抱住她,用尽全身力气,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大力吸进她身上的椰子奶香味,那气味好似带有迷醉的功效。
  “以后我只有你了,珊珊。”他说。
  她心头有巨石还未放下,但她感应到,此时此刻他已经不能再承受多一点的重量。
  于是她轻声说:“我也是。”
  
  许至君的父亲和罗素然分开了——这个重磅消息,是许至君亲口告诉我的——在他和父亲开诚布公地深谈过后。
  我握着手机陷入了愁思,罗素然怎么办?她可是对我说过她爱那个人的呀。
  许至君的低落随着滋滋电流传导给我,他声音有些疲惫:“落薰,我现在担忧的是,我妈怎么办……我既不能问她,又不能告诉她,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打算,我只能靠猜……”
  在我记忆中,好像还没有见他这样过,于是便有些懊恼自己现在怎么没在他身边。
  谁能责怪他呢?这件事情自始至终他都是最无辜的那个角色,那是他的母亲,他现在要考虑的当然是自己的家庭,而罗素然,说到底,对他来说只是个陌生人。
  但她对于我来说,总是有些特别意义的。
  那一耳光,我当然很生气也很寒心,但冷静过后,亦觉得不是丝毫都不能理解她当时的极端情绪和羞耻感。
  我们之间,有种不能为外人道的亲厚,甚至超越了她和宋远的血缘亲情。我现在还不能够准确地说出来那究竟是什么,要弄懂这个,也许还要等我再长大一些,阅历与智慧再多些,才能搞明白。
  而此刻,我只想去看看她。
  其实才过去短短的半个多月,我再见到罗素然时,忽然觉得她怎么好像……老了一些。原来人的心情、状态会直接映照在面容上。
  她穿着一身黑裙子,没有化妆,更显得苍白无神。和她说话的时候,她要过两三秒钟才给出回应,完全没有了往日才思敏捷的神采。
  我们在小酒馆碰头,地方是她选的。坐在最外侧的位子,可以看到行人往来如织,街边霓虹渐次点亮,这样闹哄哄热腾腾的夜晚,却更衬得她寂寥落寞。
  我落座许久。服务生把酒送过来,她才如梦初醒,从边上的椅子上拎起一只印着化妆品logo的黑色纸袋,推到我面前。
  她喉咙沙哑:“那天我太失态了,我真是该死……想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向你道歉……”
  我见她说话都费劲,便打断了她:“我不要。”
  
  我虽然贫穷匮乏,可也不至于这么轻贱卑微。让人欺负了,转背收下人家的礼物就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码归一码,不是这么个道理。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冰雪聪明如罗素然也露出了她庸俗浅薄的面目,我逐渐感觉到自己曾经投射在她头上的光环已经黯淡至即将幻灭。
  
  见我执意拒绝,她悻悻地笑了:“我真是越来越蠢,你一定还在生我气吧。”
  “素然姐,你最近怎么样?”我不想在无谓的事情上和她纠缠。
  她好像听不见我说话,又自顾自地说:“我当时是失控了,后来我一直想向你道歉……但我觉得无地自容,别说不是你告诉小远的,就算是,又怎么样?我不是一直很理直气壮的吗,那为什么要害怕他知道呢……”
  有泪水在她眼中聚集,她故意仰起脸来,用力呼吸,努力稳定住情绪。
  我只好说:“我真的没怪你,我又不是小孩儿了,分得清楚的。”
  
  她终于笑了一下。
  她笑的时候还是很好看,眼睛弯弯像月牙。她说:“有段时间我看小远老给你打电话,还误以为你们俩在谈恋爱,不敢问,又担心他性格脾气差,配不起你。”
  有句话没过脑子就从我嘴里吐了出来:“错啦,我是和许至君在一起呢。”
  “许至君”这个名字一出口——我差点咬断舌头,程落薰,你的情商是不是被狗吃了?怎么哪壶不开非提哪壶,好不容易缓和了点儿,这下又僵住了吧。
  果然,她停顿了很久,才从嗓子里挤出话来:“那男孩儿,对你怎么样?”
  我也只好实话实话:“他对我非常好。”
  
  她又笑了一下,但这次笑得十分凄厉,像九十年代港产片里女鬼还魂的神情,笑得我心底发凉。
  我死也没有想到,有天会从罗素然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落薰啊,我和你说……你可以图一个人长得帅,也可以图一个人有钱,甚至可以图一个人能给你什么资源,但是你千万千万不要图一个人对你好。长得帅,有钱,有社会地位和人脉,这些条件都很客观,有标准,是实实在在的。但是如果你图一个人对你好,那真是太傻了,他一旦不想对你好了,你就什么都没了。”
  
  她说得这样伧俗,字字句句却都是肺腑之言。
  不是没有过一点儿奢想,以为只要耗得起就能一直耗下去,总会耗出个柳暗花明的结果。对方的确多次承诺过她,会想办法和妻子摊牌,但现在回想起来,这不过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敷衍。
  在长久的损耗中,她的美丽、活力甚至精神上的能量都日渐枯萎。终于,在他妻子一场大病之后,他做出了选择,摊牌的对象变成了她——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柳暗花明。
  她真心恋慕的男人,与其他男人,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哪有什么真正的赢家,只有壮烈的失败与惨淡的胜利——她,与他的妻子,或许都得到过一些他的真诚的情感,但归根结底,他最爱的人还是自己。
  
  
  她忽然伏在桌上,小声地哭了起来。
  我连忙起身坐过去,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感觉到这具单薄的身体里藏着一只瑟缩的灵魂,我轻声开解她:“没事的,素然姐,都会过去的……”
  这是许久之前,她对我说过的话,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原封地还给她。
  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这几乎是都市里司空见惯的故事,再长时间的恩爱厮磨也只是一段短暂风流,故事总要结束,男人要回家去。
  她抬起脸来,双目如寒星,说:“我怀孕了。”
  仿佛有一瓢冰水从我头上淋下,我的手停在半空中,不知道该落在哪里。
  她说:“落薰,我现在不是一无所有了。”
  千万种情绪在我心头交织,我结结巴巴地说:“素然姐,你想清楚了吗,怀孕可能也挽不回什么了……你确定要这个孩子吗?”
  她点点头,声音轻不可闻:“我不想挽回什么,我只是想要这个孩子。”
  世间尘爱,千篇一律,爱情、承诺、婚姻、谎言、背叛,这是一个完整的系列,而这个孩子,在这个系列之外。
  这是她可以独自决定的事情。
  
  
  秋天很快到了,四季之中最短暂且最美丽的季节。或许这两者原本就是相辅相成的关系,因为短暂才如此美丽,因为美丽,而显得格外迅疾。
  许至君的生日也到了。
  
  其实提前很久我就在为送什么礼物而发愁。
  这种人生日最难搞——他什么都不缺,最叫人为难,总不能直接封一封红包给他吧?显得我既不用心又没品味,再说,我不久之前才刚把欠他的钱攒齐了还了,现在手头紧张得要命,哪还有多余的钱封红包。
  我能感觉出来,他其实对我也没报什么期待。
  他原话是这样说的:“算了吧你,我还不知道,你?”
  话是没有错,我的确是没钱没品味也没创意——但气势上,我不想输。我故意呛他:“这样吧,你有没有什么特殊嗜好,就是你们很多男生都喜欢的那种,我可以陪你去,帮你望风。”
  他斜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悠悠然然地问:“是林逸舟喜欢的那种?”
  我尖叫着扑上去:“你再提一次林逸舟!信不信杀了你!”
  他躲都懒得躲,两手一摊:“杀了我,你还要坐牢。强暴我吧,我不告你。”
  
  我去向康婕求助——我也是脑子进了水,怎么会想到找最不靠谱的人提供建议?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迟疑着开口:“要不你学学那个谁,封什么?你也献个身!王菲有首歌不就是这么唱的吗?我把心给了你,身体给了他……”
  我几乎气昏过去,这是什么损友,出的什么馊主意!
  
  可是她的话,的确引起了我的感伤。
  像另一首老歌唱的——有多久没见你,以为你在哪里。
  我还记得多少呢?那些暴雨的午后,空旷的客厅,他睡着的样子。还有我们各自的刺青,它始终在那里。
  过去这么久,我竟然还能细数这些点点滴滴。五年后,十年后,二十年后,回忆还会如此清晰吗?终有一天,我会失去这些敏感,心被磨得又冷又硬,不再轻易为任何事流泪。那个时候我还会记得我曾经那样奋不顾身地爱过一个人吗?
  
  直到许至君生日的前两天,我还是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只好俗套地去买了一瓶他用惯了的香水。虽然很老套俗气,但应该也不会出错。
   日子已经平静得太久了,所以当我看到公寓门口的林逸舟时,才会在顷刻之间产生一种错觉——这才是我人生的常态,而之前的安稳平静不过是风暴将至的序曲。
  
  
  再见林逸舟,我的身体有种本能的反应:呼吸急促,心跳加快,手心发凉,而这一切都不由我的意识所控制。
  我一直以为,我们的缘分已经完结了。这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毕竟也生活着几百万人口,既然不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人,就算居住在同一条街道,也可以终生不相遇。
  可他再次出现在我眼前,那熟悉的站姿,落拓的神情都让我感觉不到一点儿陌生——好像就在上个礼拜,他去了一趟别的地方,今天回来了。
  想了想,也许他是来找他女朋友的,根本和我没关系——悬在喉咙口的心顿时回到了它原本的位置。
  我打算绕过他,他却叫了我一声。
  
  “程落薰,我是来找你的。”
  我浑身一抖,心再次悬起——完了!